第二原则：价值锚定原则

如果一个经济社会产生了新的价值，它就有机会达成新的财富共识。

第一阶段：锚定自然稀缺的实物

最原始的财富概念很简单，财富就是物，你能生产多少物品，就有多少财富。现在还真有不少人的观念停留在财富就是物的原始阶段，认为我们能有多少财富一定源于我们拥有多少物品，有多少吃的、用的、穿的等，这些财富我们统称为原子资产。

金银为什么能形成传统财富共识？我提到了一点，因为它们的总量天然是有限的，而且它是自然资源，符合我们关于财富是物的观念。中国人曾经以贝壳作为财富共识，后来过渡到金银。贝壳很难说有限，大海边的贝壳很多，无限量供应，虽然文字留下了贝字旁，但是历史的发展最终跨越了那个阶段，最后全球财富共识落在了金银上。（比特币在约束总量有限这一点上，显然模仿了金银。）

第二阶段：锚定大规模生产带来的利润顺差

再往后，财富共识是怎么跨越金银这个阶段的呢？当然是工业革命。工业革命为什么是现代文明的起点？因为工业革命最伟大的创造是让人类的生产开始大规模进行。人类在工业革命之前，几乎所有的产品都是稀缺的，靠天吃饭。不管是农业还是牧业都不可能大规模生产。没有大量产品供人们交易，所以现代文明建立不起来。如果把那时候的市场经济比成一台分布式计算机，那时它的计算效率极低，因为没有交易，没有交易就没有计算。所以大部分时间里人们不需要比金银更多的财富共识。

现代社会的起点是工业革命。先有了蒸汽机，后来发展了电力，解决了能源问题。然后有了厂房，一年四季每天24小时都可以生产了。再后来，有了精细的分工，有了流水线，这些都是工业革命带来的成果。工业革命最根本的成就是产品的极大丰富，全球贸易真正的形成，大规模交易开始，奠定了现代文明的基础。

全球财富共识的革命又是什么？实际上就是金银资源很快就不够用了，因为锚定在天然资源上的财富共识，远远不足以支持这么大规模的交易。所以，后来产生了银行。银行主要靠什么推动达成新的共识？就是靠发钱。钱最原始的状态曾经是中国钱庄的票号、欧洲银行的支票，最后才发展到真正的纸币。我后面会再详细讲一下这个问题。

工业时代要达成新的财富共识，价值要锚定在哪里？答案是产品利润。大规模的工业生产和交易一定要有利润，一个工厂不可能没有利润还维持运转。利润的产生为新的财富共识的达成提供了新的价值锚定，并以银行发行的纸币为载体实现，借贷是这种财富共识达成的机制，而生产和交易利润，则是这种财富共识锚定的价值。由此，进入现代工业时代，银行大规模兴起了，纸币大规模流通了。

其实，纸币在中国很早就出现过，宋代四川出现了交子，但是很快就崩溃了，元朝发行的纸币，后来也崩溃了。

为什么现代银行发行的人民币、美元不会轻易崩溃？我个人认为，宋元时代能发行纸币当然是一种进步，但是那个时候没有大规模的工业生产，没有创造出充分的产品利润，没有充足的价值支撑，所以这种财富共识不能延续。

从20世纪70年代起，世界上主要的法定货币就都不锚定黄金了。1971年8月15日，当时的美国总统尼克松宣布美元与黄金脱钩，人类彻底告别了靠锚定物的稀缺创造财富共识的时代，这相当于为工业革命几百年来对人类财富共识的贡献树起了一块里程碑。

布雷顿森林体系崩溃后，人类从商品货币时代正式进入了信用货币时代。在经济学中，货币的定义是由功能决定的，只要满足三个功能，就可以作为货币：交换中介、储存价值、记账单位。现代货币就是薄薄的一张纸，或者是银行账户里的一串数字，怎么能作为价值存储？是因为大家都相信现在保存着货币，以后可以拿着货币去换取别人的商品，这就实现了存储价值的作用。

和商品货币不同，信用货币本质上就是一个证明和记录借贷关系的账本，没有任何“物”作为抵押。现代社会，多数国家发行的法定货币都是信用货币，由政府或指定机构直接发行或发放。

那比特币为什么能成为一种货币？这是因为人们在数学上证明：只要后台有一个科学的记账系统，就可以通过银行发行货币达成财富共识。

比特币的UTXO交易模型记录了自创世区块开始的每一笔交易，是一个数据量庞大的分布式账本（区块链的原始模型），这也从理论上说明了为什么比特币也是一种货币。

第三阶段：锚定未来价值，科技创新，变现未来

当然，再往后又要进入一个新的时代了，财富共识绝对没有停留在大规模生产。如果光是大规模生产并创造利润就能够达成财富共识的话，那中国现在就应该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国家，毕竟中国是世界工厂，生产了世界上大部分的产品。

从制造业的产业规模来看，中国2010年就超过了美国。2010年世界制造业总产值为10万亿美元，其中，中国占比为19.8%，略高于美国的19.4%。自那以后中国制造业的产业规模在全球一骑绝尘。要知道美国从1895年到2009年，已经在制造业世界第一的“宝座”上稳坐了114年。

从工业品的种类来看，在全球500多种有统计的工业产品里，中国有一半以上品类的产量是全球第一。中国的生铁产量第一、煤炭产量第一、水泥产量第一、电解铝产量第一、化肥产量第一、化纤产量第一、汽车产量第一、船舶产量第一、电视产量第一、手机产量第一。有意思的是，随着中国大妈投资黄金热情的兴起，2010年中国还生产了340吨黄金，排名也是世界第一。

虽然我们的很多工业产品产量已经是世界第一，但是我们远不是世界上占有财富最多的国家，人民币占全球的外汇储备才2%左右，很多人忿忿不平，说美元占了全球外汇储备的60%到80%，是因为美国就会印钞票。事实可不是这么简单的，光有印钞机不可能达成全球对美元的共识。

现在，全球财富共识的价值锚定是什么？有一种广为流传的说法，说因为美元锚定了石油贸易，OPEC必须用美元交易，才让美元成了全球财富共识。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石油也算一种工业品，石油交易也会产生利润，但石油贸易是否真的支撑了几百万亿美元的价值呢？

我对此坚信不疑，但后来，我查了一下数据，2018年全球石油和天然气交易额为4268亿美元，说这可以支撑几百万亿的美元市值，显然是站不住脚的。

靠四千多亿美元石油贸易不可能支撑得住百万亿美元的财富共识，我因此困惑了很长的时间，美元的价值支撑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它能为世界印钞票，并且形成了全球的财富共识？几百万亿美元，显然这种共识让美国占了很大的便宜。为什么中国想做却做不成呢？其他国家也是如此，谁不想把印钞机放在自己手里，自己想印就印？看了陈志武教授写的《金融的逻辑》，才对这件事情有了正确的认知，美国的财富共识主要是从华尔街形成的。我后面又读了《伟大的博弈》，这本书把整个华尔街的历史描述得非常精彩。

华尔街这个名字最早是荷兰人取的，荷兰人喜欢什么呢？喜欢炒作。最早的郁金香泡沫，几乎是全球金融泡沫的鼻祖，现在都还是贬义词。人们嘲笑某金融产品不靠谱，就说它是郁金香泡沫。最早去华尔街的也是一帮荷兰人。但是，金融炒作仅有荷兰人是无法做成的。发达资本市场在纽约的起源，与美国这个国家的立国原则有很大的关系。

当年，美国的立国原则基本上就围绕一个核心主题：保护个人的自由，保护个人的权利，尤其强调保护个人的私有财产权。美国是全球极少有的，从立国起就没有皇帝、没有国王的一个国家，一开始就订立全民公约，按照卢梭的思想以社会契约立国。政府与人民达成的至高无上的契约叫宪法，明确规定个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这块奠基石为美国后来建立起一座财富大厦，为美元作为全球主要财富共识打下了第一个基础。正如前面的第一原则所说，财产私有化的社会才能为大规模财富共识创造条件。

有了对个人财产权的充分保护，接下来，最早在华尔街的这批人主要交易的是什么呢？是国债。这同样跟美国政府的行为模式很有关系。因为美国宪法规定个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就连开国之父也不敢大规模地占有国家资源，因为这跟宪法相抵触。所以，在美国不管谁主导政府，都不可能大规模地占有国家资源，更不可能占有公民的土地、房屋、财产。但是，华盛顿们面临着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打仗是很费钱的，发不出军饷怎么办？最早，他们也想发大陆币，印钞票，但很快就崩溃了（我在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还和美联储前主席格林斯潘讨论过这段历史）。

一方面要打仗，另一方面那时候美国工业显然也不发达。当时工业革命还没传到美国，美国相对于欧洲还是个落后的社会，不可能在大规模生产的利润支撑下发行货币。几乎没有价值锚定物，怎么办？幸亏有第一任财政部长汉密尔顿这个天才的金融家，他想出了主意——发国债。从理论上告诉大家，要支持我们建立一个新的国家，就去买国债，将来国家可以靠税收偿还大家，更重要的是他支持在纽约建立一个证券交易市场，大家都可以交易，国债可以随时在这个市场上换成现金。注意，国债的价值锚定是什么？是美利坚合众国的未来。

债券自由交易，就可以炒作：打胜仗了，债券就值钱；打败仗了，债券就大幅贬值。反正只要炒作，就总有人赚钱，也总有人赔钱。

汉密尔顿一开始就有意识地把未来的预期形成一种财富共识，让大家花未来的钱，或者是变现未来，以此作为一种创造财富共识的新的机制。刚开始看起来这只是一个权宜之计，可能当初的设计者汉密尔顿自己都没有想到，他开创了推动美国后来形成一个新的全球财富共识的机制，这就是变现未来收益形成财富。

2017年币圈牛市时我正好在读《伟大的博弈》，当时币圈确实出现了好多骗子，好多人不顾三观，为了赚快钱、赚热钱，吃相很难看。不过对照华尔街当年，国内的这些人怕是还不够格当“骗子”。华尔街当年的骗局，最后把副总统都裹了进去。但不管怎么说，美国靠它的法律制度，包括后来形成的律师阶层，系统性地保护个人财产和金融合约，为它真正能够在华尔街形成强大繁荣的资本债券市场，通过变现未来达成新的财富共识奠定了基础。

注意，没有一套好的法律体系，变现未来大概率就是骗子游戏，骗人的门槛太低。所以，最根本的还是要靠美国这套完善的法律制度。

千万不要小看资本市场创造财富的能力，现在全球主要的财富共识，其实就是靠华尔街建立的。陈志武教授说美国金融资产的总额大概是它的GDP的10倍（2006年），美国很多家庭一半以上的财富是金融资产^[3]。当然，这跟许多中国人的财富概念确实差别很大。

国内曾有一位高级别的金融研究人士跟我讨论，他认为华尔街就是玩击鼓传花，对此不屑一顾。我跟他说，人家的击鼓传花为什么玩得下去？因为有科技创新。所以，硅谷和华尔街，应该说是美国财富帝国的两大支柱。硅谷支持创新创业，美国有最好的大学，能不断吸引全球最好的人才，不断产生新的思想，创造出新的技术和新的理念。新的公司建成后又到华尔街上市，这实际上就是在为美国和全球创造财富共识。

它确实是个击鼓传花的游戏，但是它永远都能玩下去，除非哪一天人类的创新停止了，目前看来这不可能。只要创新不息，华尔街用金融市场、资本市场变现未来财富的套路就会始终是全球财富共识的价值支撑。苹果公司的市值曾经达到过一万亿美元以上，既不是苹果公司占有了多少土地、黄金等稀缺资源，也不是因为美国苹果每年有多少手机产量，最根本的原因是大家相信它未来的创新能力。乔布斯是一个标杆，大家相信他的梦想。这个梦想通过资本市场形成了一个财富共识，价值一万亿美元。

这和中国房地产作为财富共识遵循同一个底层逻辑。我很佩服厦门大学的赵燕菁教授，他研究得最透彻。他的基本观点就是中国的房产是城市发行的股票，实际上是一种变现未来的金融工具，它的价值锚定在中国城市发展的未来收益，是中国当前主要的财富共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