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琴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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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琴抄

春琴,本名[1]屋琴,生于大阪道修町某药材商之家,殁于明治十九年(一八八六年)十月十四日,其墓位于市内下寺町的某净土宗寺庙之内。前些日路经此地,有心祭拜,遂前往寺内,一探其墓所在。男仆将我引至正殿后方,道:“屋家之墓便在此处。”只见一丛山茶的树荫里,排列着几座屋家历代先祖的墓冢,但春琴之墓却似乎不在其中。我追问屋家曾有一女,如何如何,不知其墓何在?仆人思索片刻道:“如此倒另有一处或为施主所寻。”遂引我沿东侧陡坡上的阶梯拾级而上。我知下寺町东侧的后方耸立着生国魂神社所在的高地,因此这个陡坡应是寺内与那片高地之间所形成的斜面。那是一处大阪市内并不多见的枝繁叶茂之地,春琴的墓冢就建在那斜坡中段一处狭小而平坦的空地上。墓碑正面刻着春琴的法名“光誉春琴惠照禅定尼”,而背面则刻的是:“俗名屋琴,号春琴,明治十九年十月十四日殁,享年五十八岁。”侧面还刻有“门人温井佐助敬立”的字样。春琴一生虽以屋一姓终老,但与“门人”温井检校[2]过着实质上的夫妻生活,也正因如此,春琴墓才会像这样建在与屋家墓地不同的地方吧。据寺庙男仆所言,屋家早已没落,近年来只是偶尔会有后人前来祭拜,但即便如此也几乎没有到春琴墓前祭扫的,所以他根本没有想到这墓主人会是屋家的人。我道:“此墓主难道从未有人祭祀?”“倒也并不是一个人也没有。一位住在萩茶屋[3]的七十岁上下的老妇人,每年会来个一两次,她在这个墓祭拜完之后,一定会到那边。可看到那边有一座小墓?”仆人一边指着春琴墓左侧的另一座墓冢一边说道,“她一定会去那座墓前供上香花,诵经的钱也是她给的。”顺着仆人所指,走到那小小的墓标前一看,那墓石的大小约为春琴墓的一半左右。墓碑正面刻着“真誉琴台正道信士”,背面刻的是“俗名温井佐助,号琴台,屋春琴门人,明治四十年十月十四日殁,享年八十三岁。”这便是那温井检校的墓了。萩茶屋的老妇人后文自有交代,此处不作赘述。只是这墓冢与春琴墓相比小了不少,且墓碑上刻“门人”身份,死后亦严守师徒之礼,检校遗志可见一斑。此时,夕阳余晖尽染,墓石之上金光灿然,我伫立山丘之上,放眼望去,宏伟的大阪市容尽收眼底。想来这一带丘陵早在难波津[4]时代就已横亘于此,面西的高地从这里一直向天王寺方向延绵而去。如今这里的花草树木都受了煤烟的戕害,失了生气,一株灰扑扑的枯树高高伫立,很是煞风景。然而在墓地修建当时,这里必定葱郁苍翠许多,即便到了今天,作为市内的墓地,这里也应该是最为幽静闲适、景致宜人的一处。师徒二人终其一生,成就了一段不解的奇缘,如今他们鸟瞰着暮霭中屹立着无数高楼大厦的东洋第一工业都市,永久地长眠于此。然而如今的大阪今非昔比,再难觅检校在世时的风貌。唯有这两座墓冢依旧相伴而立,似乎仍在互诉着师徒间不灭的誓约。温井检校一家本来信奉日莲宗,除检校而外,温井一家的墓地都在检校的故乡江州日野町的某寺庙之内。检校抛弃先祖的宗派,改信净土宗,也是出于进了坟墓也要陪伴春琴左右的殉情之志。据说师徒二人的法名、墓地选址以及两座墓冢的相对位置等早在春琴在世时就已经定好了。目测春琴的墓石高约六尺,而检校的墓石则大约不到四尺。两座墓并排着安放在一个石砌的低台之上,春琴墓的右侧种着一棵苍松,苍翠的枝条像一座屋顶一样遮蔽在春琴的墓石之上,而在松树的庇荫无法企及的左侧相隔二三尺的地方,检校的墓冢如同躬身侍奉的奴仆一般恭谨地守在一旁。伫立墓前,检校生前勤勤恳恳,如影随形,侍奉师父左右的情景仿佛历历在目。仿佛检校的灵魂就附着在这墓石之上,至今仍在享受着生前的幸福。我跪在春琴的墓前,恭敬地行过祭拜之礼,随后又将手伸向检校的墓石,禁不住轻轻地抚摸。直到夕阳没入宏伟街区的尽头,我徘徊在山丘上,久久不舍离去。

最近我得到一本名为《屋春琴传》的小册子,这就是我得以知晓春琴生平事迹的缘由。这本册子用的是纯雁皮纸,用四号活字印刷而成,大约三十页的样子。据我推测,这大概是春琴三年忌时,她的弟子温井检校请人为她作了传,并印制分发给众人的。所以传记用文章体写成,提及检校时也使用的是第三人称,但恐怕材料都是由检校提供的,认为这本书的作者就是检校本人也并无不妥。据这本传记记载:“春琴家世代以屋安左卫门为名号,世居大阪道修町,经营药材生意,到春琴之父已是第七代。母亲阿茂,京都麸屋町迹部氏之女,嫁与安左卫门,育有两男四女。春琴为第二女,生于文政十二年(一八二九年)五月二十四日。”传记中还说,“春琴自幼天资聪颖,姿容之端丽高雅,无可比拟。其四岁习舞,自通举措进退之法,纤纤玉手收放之间尽显优雅,比之舞伎亦有过之而无不及。其师亦常啧啧赞叹:哀哉此女,如此资质过人,成为一代名伎本是指日可待,怎奈生在良家,亦不知到底幸是不幸。非但如此,春琴亦早早开始读书习字,进步之快,甚至凌驾于两位兄长之上。”如果这些记述都是出自将春琴当作神来崇拜的检校之手的话,其中有多大的可信度就很难说了,不过关于春琴的容貌“端丽高雅”这一点,倒是可以从其他地方得到旁证。当时妇女身高总体来说比较矮小,据说春琴的身高也不足五尺,脸上和手上的饰品都制作得极为纤小玲珑。春琴有一张三十七岁时的照片一直流传至今,从照片上看来,她有一张轮廓端正的瓜子脸,小巧的眼鼻仿佛是由纤细可爱的手指一下一下提捏而成的,轻柔得几乎就要消失不见似的。毕竟是明治初年或者庆应时代的摄影,照片上散落着一些斑点,正如那些久远的记忆一般显得稀薄和模糊。也许也有这个原因所以才让我有那样的感觉。从这朦胧的照片上,除了可以窥见大阪富裕商家女子独有的气质之外,尽管姿容秀美,却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个性之处,并不会给人留下鲜明的印象。年龄上,说是三十七岁的话看起来也可以是三十七岁,但要说是二十七八岁也并不奇怪。这时候的春琴已经双目失明二十年有余,但照片给人感觉并不像一个盲人,而更像是一位闭目养神的美女。佐藤春夫曾经说过:聋人似愚人,盲人似贤者。这是因为聋人为了听清别人的话总是皱着眉头,口眼微张,歪着脖子或是仰面朝上,总觉得有些呆傻的样子;而盲人则静静端坐,微微俯首,总是一副闭目沉思的样子,看上去就像是深谋远虑的智者。我不知道是否具有普遍性,但有人认为佛陀菩萨的眼睛,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慈眼视众生”的“慈眼”,就是半闭着的眼,所以看惯了佛像的我们更能从闭着的眼睛中感受到慈悲与恩惠,有时甚至是敬畏。或许正因为如此,加上春琴又是一位柔弱的女子,所以我才从她闭着的眼睛里感受到了一种膜拜古老的观世音画像时所产生的淡淡的悲悯吧。据我所知,春琴的照片仅有这唯一的一张。在她幼年时代,摄影技术还没有传入日本,而就在拍摄这张照片的当年,偶然遭遇了一场不小的灾难,在那之后是不可能再拍摄什么照片的,所以我们只能凭借着这唯一的、朦胧的图像,去想象她的风姿与面容了。读者在看了前面的描述之后,在脑海里浮现出了怎样的面容呢?恐怕在心里描绘出的只是一幅模模糊糊、美中不足的影像吧;又或者那照片反而比读者的想象更加模糊不清吧。其实,在她拍摄这张照片那年,也就是春琴三十七岁那年,检校也成了盲人,所以可以想见,检校最后看到的春琴的样子应该和照片上的样子非常接近。如此一来,存在于晚年的检校脑海中的春琴也差不多就是这样一种朦胧的状态吧。又或者,他会不会在不断充盈和修饰那些淡去的记忆的过程中,在脑海中重新创造出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高贵的女人呢?

《春琴传》继续写道:“正因如此,双亲视春琴为掌上明珠,对她的宠爱超过了其他五个兄弟姐妹。然而春琴九岁时不幸罹患眼疾,不久竟至双目完全失明,父母之悲痛可想而知,母亲可怜女儿命运多舛,怨天尤人,一度几近癫狂。春琴亦从此放弃舞蹈,专心练习弦琴乐器,立志丝竹之道。”春琴所患眼疾是何种病症不得而知,《春琴传》中也没有更详细的记述,但检校曾对人说起:“真可谓天妒英才,师父容貌倾城,艺高一筹,却在一生中两次遭人嫉妒陷害,她一生命运多舛,都是拜这两次灾难所赐。”结合这一点来看,春琴失明的背后似乎另有隐情。检校还曾说过,师父的眼疾乃是风眼[5]。据我了解,春琴自幼娇生惯养,确有傲慢之处,但言语举止亲切可人,对下人也关爱有加,性格活泼开朗,待人接物得体,和兄弟姐妹们也相处融洽,集全家人的宠爱于一身。但最小的妹妹身边的乳娘,不满父母对春琴的偏爱,暗地里埋下了仇恨的种子。所谓风眼,正如世人所知,就是引起花柳病的细菌感染眼睛黏膜而导致的,所以不难看出,检校的意思是暗示这位乳娘通过某种手段故意害得春琴失了明。但检校这么认为到底是掌握了确凿的证据,还是他自己凭空臆测,就不得而知了。春琴后来脾气暴戾,如果说是这些变故影响到了她的性格,那也在情理之中,但不光是这件事情,检校因为过于哀叹春琴的不幸,他的话里不知不觉地带上了中伤和诅咒他人的倾向,因此关于乳娘一事的说法也很难全部相信,恐怕也只不过是捕风捉影的臆测罢了。总而言之,在这里就不再追根溯源,只交代春琴九岁失明一事就足够了。后来,春琴“从此放弃舞蹈,专心练习弦琴乐器,立志丝竹之道”。也就是说,春琴倾心于音律是因为失明,不得已而求其次。据说春琴也认为自己真正的天分在于舞蹈,她常对检校吐露心声:“那些称赞我琴技的人其实并不真正了解我,要是我的眼睛没有失明,我决不会走上丝竹音律之道。”言下之意,自己天赋异禀,就算是在并不擅长的音乐方面都能做到这种程度,其傲慢自大可见一斑。然而这话恐怕多多少少也经过检校的修饰加工,至少很难摆脱一种嫌疑,那就是春琴一时有感而发的无心之言,检校却听者有意,铭记在心,为了将春琴高大化而赋予了这些话以重大的意义。前面提到的住在萩茶屋的老妇人,名叫鹬泽照,是一位生田流[6]的勾当[7]。她曾经服侍过晚年的春琴和温井检校,关系亲密。这位勾当说过:“听说春琴师父擅长舞蹈,但古琴和三弦琴也是从五六岁开始,就跟随一位叫作春松的检校学习的,那之后她一直勤学苦练不曾荒废,所以并不是双目失明以后才开始学习音乐的。那个时候富裕人家的女儿都时兴早早开始学习一些文娱才艺,据说老师在十岁的时候就记下了那首高难度的《残月》,并可以用三弦琴独立弹奏了。如此看来,老师在音乐方面也有着与生俱来的天才,决不是一般泛泛之辈可以比拟的,只不过双目失明以后,没有了其他的乐趣,所以才更加潜心苦练,倾注了所有的心血。”大概这位勾当的说法更加可信,春琴的才能其实从一开始就在音乐方面,舞蹈方面到底是什么程度实在值得怀疑的。

虽说春琴在音乐上投入了巨大的精力,但她生在富裕之家,并不用担心生计,所以开始的时候她应该并没有想过要以此作为职业。后来她自立门户教授琴曲,是因为之后发生的事情将她引上了这条道路。就算是开门收徒之后,春琴也并不是以此作为生计的,每月从道修町的老家送来的钱财根本不是当老师的收入可比的。可即便如此,这些钱财也没能长期支撑起她奢侈的生活。如此看来春琴开始学琴的时候并不是对将来抱着什么现实的打算,而是全凭着自己的兴趣在勤学苦练的。春琴本就天资过人,再加上她全身心的投入,“十五岁的时候,春琴的琴技突飞猛进,同门之中实力未有可与之比肩者”的记述恐怕是符合事实的。鹬泽勾当回忆说:“春琴师父常常自豪地夸耀,‘春松检校是一位非常严厉的老师,可我从来没有真正被老师责骂过,相反,被称赞的时候更多。我每次去学琴的时候,老师都会亲自点拨教诲,态度和蔼亲切,我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那些人要惧怕老师。’”勾当说,“春琴师父如此琴技了得,却不曾吃过多少修行之苦,这也是天资过高的原因吧。”我想,春琴乃是屋家的千金小姐,再怎么严厉的老师也不可能像训练江湖艺人的孩子一般厉声厉色,总是留了几分情面的。这其中可能也带着老师对生在千金之家却又不幸失明的少女的怜爱和庇护之情吧,但我觉得最为重要的还是春松检校爱惜赏识春琴的才能,所以才另眼相看的。春松检校关心春琴更甚于对自己的女儿,春琴偶有微恙没有露面的时候,他便立马差人前去道修町,有时还亲自拄着拐杖前去探望。春松检校常以收得春琴为徒而自豪,逢人便夸耀一番,还在专业练琴的弟子们聚集的场合说:“你们都要以屋家的小千金为榜样,你们今后要靠这手艺混饭吃,如果还不如一个业余的千金小姐的话,前途堪忧啊!”此外,如果有人质疑他太过于溺爱春琴的话,春松检校就会正色道:“这是什么话!作为老师,严格训练才是对弟子真正的爱护。我不大训斥那孩子正说明我对她关心爱护不够。那孩子天生适合练琴,悟性极高,就算放任不管,该到什么程度她还是能进步到什么程度。我如果安了心地训练她,只怕更是后生可畏,那些以此为业的弟子们恐怕更要为难了。她生在富贵之家,不愁吃穿,何须我倾力相授?倒不如下功夫将那些根性愚钝的弟子训练成材。这都是为弟子们着想,怎奈何却遭此非议!”

春松检校的家住在一个叫靭[8]的地方,距道修町屋家的店铺大约有十丁[9]的路程。春琴每天学琴都由一个店里的学徒牵着手往返。那个学徒是一个当时叫作佐助的少年,也就是后来的温井检校,他与春琴的缘分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如前所述,佐助出生在江州日野,家里同样也是经营药材生意的。据说他的父亲和祖父年轻时都曾到大阪屋家做过学徒,所以屋家对于佐助来说可以说是世代的主人家。他比春琴长四岁,十三岁的时候来到屋家做帮工学徒,那年春琴九岁,正好是她失明的当年,不过佐助来的时候已经是春琴永远闭上美丽的双眸之后了。对于从未见过春琴明亮的双眸一事,佐助直到晚年从未感到遗憾,反而觉得是一种幸福。如果一旦看到了失明以前的脸,势必会觉得失明以后的脸是有所缺憾的,然而幸运的是,他从未觉得春琴的容貌有任何的不足,从一开始就是完美无缺的。如今大阪的上流家庭都争相把宅院搬到郊外,小姐们也开始亲近体育运动,呼吸野外的空气,接受日光的照耀,从前那种足不出户的深闺佳人已经消失不见。但即便如此,住在城市里的孩子们仍然体格纤弱,脸色也大都苍白,比起生长在乡野里的少男少女,皮肤色泽大不一样,说得好听些叫清新脱俗,说得不好听叫病态。这不光是大阪独有的现象,而是都市人的通病。不过江户有些特别,甚至女人也以浅黑的肤色为傲,论皮肤的白,是比不过京都大阪的。大阪那些世家名门的公子哥儿们,有的就跟戏剧里面的大少爷一模一样,虽然身为男儿却腰身纤弱,直到三十岁前后才终于开始脸色红润,身体开始储存脂肪,急剧地圆润饱满起来,渐渐有了绅士的派头。在那之前,他们同妇女孩童一般,皮肤白嫩,对服饰的品位也显得相当柔弱。现在尚且如此,更不要说旧幕府时代生在富裕的商人之家,关在不健康的深闺中长大的千金小姐了。她们那种几近通透的苍白和纤弱,在乡下少年佐助的眼中,该是多么的神秘和娇媚啊!这个时候春琴的姐姐十二岁,紧挨着的妹妹六岁,每个人在乡下人佐助看来都是乡间难得一见的美少女,特别是失明的春琴,佐助被她身上一种不可思议的气韵所深深地吸引了。他觉得春琴垂下的眼帘比她的姐妹们睁开的双眸更加明亮动人,他觉得这张脸必须是这个样子的,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世人都说屋家四姐妹中,春琴的容貌最为出众,就算这是事实,人们对不幸的春琴所抱有的一种怜惜之情也多少在里边起到一些作用,然而到了佐助那里就完全不同了。在后来的日子里,佐助非常讨厌别人说他对春琴的爱是出于对她的同情或怜悯,一旦有人做出这样的揣测,他便会感到万分意外和无辜。他说:“我看着师父的脸,从来没有感觉过怜悯或是悲哀。和师父比起来,明眼人反而显得可悲。师父那样的容貌才情,为什么需要别人的怜悯?师父反而觉得我佐助才是可怜之人。我觉得,我们这些人除了眼鼻健全之外,没有任何一点比得上师父的。真正有所缺陷的是我们才对吧。”只不过,这是后来说的话,佐助刚开始的时候一定是勤勤恳恳侍奉春琴左右,胸中充满了火一样的崇拜的。当时想必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对春琴的感情,即便是有,也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吧,因为对象不但是天真无邪的孩子,还是几代的主人家的小姐。对于佐助来说,能够做个小姐的跟班,每天一同行走在路上,已经是莫大的安慰了。让一个新来的毛头小子为小姐牵手引路,这事儿似乎不大合情理。的确,刚开始的时候并不是只交给佐助一个人的,有时候是丫头,有时候是别的学徒小厮,只因有一次春琴表示:“就让佐助来吧。”于是从那时起,这个差事才都交给了佐助。那是佐助满了十四岁以后的事。他被委以重任,感到无上的荣幸。他总是把春琴的小手轻轻攥在自己的掌中,牵着她走过十丁的路程,前往春松检校家,然后等待练琴完毕,再牵着她回到家中。在往返的途中春琴很少说话,而只要春琴没有主动搭话,佐助也只是默不作声,谨小慎微地完成任务,生怕有什么闪失。曾有人问过春琴:“小姐为何选择佐助当差啊?”她回答说:“佐助最为老实本分,不必说的话,他绝不多嘴多舌。”如前所述,春琴本来亲切可人,待人接物温柔得体,可自从失明以后,她变得性情古怪阴郁,很少朗声言语,更鲜有笑容,总是冷若冰霜,噤若寒蝉。大概是佐助的沉默寡言,勤恳知趣深得春琴的喜爱吧。(据说佐助并不愿看到她的笑脸。可能他认为盲人笑起来给人愚钝可怜的感觉,在感情上是无法接受的吧。)

说是因为中意佐助的沉默寡言、老实知趣,可这究竟是不是春琴的本意呢?或许她也朦胧地感觉到佐助对她的崇拜和爱慕,即便年幼懵懂,心中也暗自欣喜,这也不无可能。要说十岁的少女还不大可能有这样的心思也是在理的,可春琴天生敏感早熟,加上因为双目失明,第六感变得更加敏锐,如此想来,这也未必全是无中生有的臆测。心高气傲的春琴在后来意识到男女之情以后也不曾轻易表明心迹,很长时间内都没有把自己交给佐助。如此看来,虽然多少存有疑问,但不管怎么说一开始春琴的心里几乎是没有佐助的位置的,至少在佐助看来是这样的。在为春琴牵手引路的时候,他总是把左手举到春琴肩头的高度,掌心朝上,轻轻地托住春琴的右手,但对于春琴来说,佐助似乎就只是作为一只手掌而存在似的。偶有让他办事的时候,或以动作举止示意,或皱着眉头使脸色,又或者像是出谜题似的自言自语,就是不愿清楚地说明要这样做或者那样做。一旦佐助没有注意到这些指示,春琴必定心生不悦,所以他不得不时刻警惕着,生怕看漏了春琴的脸色和动作。他觉得春琴像是故意在考验他小心谨慎的程度似的。春琴本就是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自然任性,加上盲人特有的坏脾气,她对佐助百般刁难,不给他一丝喘息的机会。有一次,在春松检校家里排队等候练琴的时候,他突然发现春琴不见了人影,回过神来的佐助立刻四处寻找,才发现春琴一个人进了茅厕。平日里春琴起身小解的时候,佐助看到她默默起身离去,就知道是去茅厕,于是紧跟着追上去,牵着手将她引到茅厕门口,然后在那里候着,等她出来再为她浇水洗手。可那天佐助走了神,春琴就一个人摸索着去了。“真是对不住小姐!”佐助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从茅厕出来、正要伸手去拿洗手池的长柄勺子舀水的春琴面前,用几乎颤抖的声音说道。可春琴摇头说道:“不必了!”然而这种情况下,如果老老实实地退回去,那后面更不会有好果子吃。佐助明白,这个时候就算生拉硬拽也要把她手中的长柄勺拿过来,为她浇水洗手。还有一次,是一个夏天的下午,也是在排队等待练琴的时候,佐助毕恭毕敬地在身后待命,只听得春琴自言自语道:“真热!”佐助不知何意,只好试着附和道:“是啊,真热啊!”可春琴那边没有任何回应,过了一会又继续说道:“真热!”佐助忽然想起正好身上带着一把团扇,于是取出来从背后为春琴打扇,这时春琴才总算满意了似的,不过只要佐助稍有松懈,她就不停地重复说:“真热!”春琴就是如此这般的傲慢任性,不过她并不是对每个下人都这样,而是对佐助显得特别苛刻。本来就是那样的脾气,而佐助又竭尽全力刻意迎合,这才使得春琴对待他的方式变得极端起来。春琴最中意佐助服侍,原因就在于此,而佐助也并不觉得这是件苦差,相反,他觉得很高兴。也许这是因为他把春琴这种特别的刁难当作是对他的一种依赖,从而把它当成了一种恩惠吧。

春松检校训练弟子们的房间位于里屋的错层之中,轮到春琴的时候,佐助就领着她爬上楼梯,引她坐在检校对面的座席上,在前面摆放好三弦琴或古筝,然后就退到休息室里等候,等到练习结束再上去接她下来。在等待期间,佐助也始终竖着耳朵听着楼上的动静,丝毫不敢大意,一旦听到练习结束了,他会在春琴唤他之前迅速前去迎接。正因如此,春琴所练习的琴曲就很自然地进入了佐助的耳朵,他对音乐的兴趣就是这样培养起来的。佐助后来成长为一流的大家,这其中可能少不了天生具有的才能,但如果他无缘侍奉春琴,也没有产生想要与春琴融为一体的强烈的爱情,那么他很可能只是获允使用屋家的字号,作为一介药材商度过平凡的一生罢了。他在后来成为盲人并获得检校的官位以后,仍然声称自己的琴技远不及春琴,自己完全是靠了老师春琴的启发才取得了今天的成就。佐助从来都将春琴抬得高过九天,而自己则过分谦卑,所以这样的话也不可全信,不过且不论两人技艺到底孰优孰劣,相比之下春琴更有天赋,而佐助则更加刻苦勤奋,这一点应该是毋庸置疑的。他从十四岁那年岁末开始,悄悄地把主人家给的零花钱和到别人家去跑腿时得的赏钱存起来,为的是买一把自己的三弦琴。第二年的夏天,他终于如愿以偿地买到一把粗制的练习用三弦琴。为了不让掌柜的发现了盘问,他把琴杆和共鸣箱拆开分别带进了天花板顶上的寝室里,每天晚上等到伙伴们都睡熟了,才开始一个人练习。但佐助本来是为了子承父业才来到屋家做学徒的,所以刚开始的时候,他并没有打算也没有自信把它作为将来自己的本职。只不过由于对春琴过于忠实,他努力想把春琴的所好变成自己的所好,他的所作所为都是由这种心理自然产生的,丝毫没有通过琴曲赢得春琴芳心的想法。这一点可以从一件他对春琴都极力隐瞒的事情上得到证明。佐助同五六个伙计和学徒一起睡在一间站起来几乎碰到头的低矮狭窄的房间里,他以不影响他们睡觉为前提请求他们保守秘密。小伙子们都是怎么睡也睡不饱的年纪,一躺下来就睡得死死的,所以也没有人表示不满。佐助就是在他们都睡熟之后,从被窝里爬起来,躲到取出了被子的空壁橱里悄悄练琴的。天花板上的房间本就已经闷热不堪,更不用说夏夜的壁橱里有多热了。但这样一来不但可以防止琴声泄漏,还可以阻挡外边的鼾声或梦呓,实在是个不错的去处。当然拨子是不能用的,只能在没有一丝光亮的黑暗中摸索着用指尖弹奏。但佐助丝毫没有觉得这一片漆黑有什么不便,盲人就始终处于这样的黑暗中,而我们的小姐也是在这样的黑暗中弹奏三弦琴的。想到这里,他就觉得自己也置身于同样的黑暗世界里,感到无比的欣喜。在后来被允许公开练琴之后,他还是说不和小姐一样就不自在,于是在拿起琴的时候,总是会习惯性地闭上眼睛。也就是说佐助双眼健全却意欲尝受和盲目的春琴同样的苦难,想要尽可能地体验盲人受困的境遇,有时甚至像是对盲人抱着羡慕。他后来真的成了盲人,这和他少年时代的这种心境不无关系,想来绝非偶然。

无论何种乐器,若要深得其中奥妙精髓,恐怕难度都不相上下,但小提琴和三弦琴这样的乐器,琴弦的各个位置上没有任何的标记,而且每次弹奏都需要对琴弦进行调试,所以要练到能够弹出基本像样的曲调来并非易事,是最不适合自学的乐器,更何况在没有乐谱的时代其难度可想而知,就算是跟着老师学,也是所谓的“古筝三月三弦三年”。佐助没钱购买古筝那样昂贵的乐器,更重要的是他不可能把那样的庞然大物搬进房间里,所以只好从三弦琴开始练习。但据说琴弦的调试他从一开始就掌握了。这固然说明他天生具有的辨音能力不差,但同时也足以证明他平时随春琴去检校家学琴时,在等候期间是多么用心地倾听别人练琴的。调子的区别,歌词、音调的高低,旋律的起伏,所有这些他都必须依靠耳朵记下来,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凭借。就这样,从十五岁的夏天开始的半年时间内,这件事很幸运地除了同室的伙计们之外,没有被其他人知道。但到了那年的冬天却发生了一件意外。某一天黎明时分——说是黎明,但寒冬时节的凌晨四点左右和漆黑的深夜没什么区别——这个时候屋家的女主人,也就是春琴的母亲茂夫人起来上茅厕,隐约听见不知从哪里传来的《雪》的琴声。以前的人确有“寒练”的习惯,就是在寒冷的冬夜天空开始泛白的时候,置身寒风之中练习技艺。可是道修町一带多药铺,一排排都是正经买卖的店铺,并没有琴艺师傅或是艺伎居住,风月场所更是一家也没有。可这三更半夜的有谁会弹琴呢?就算是“寒练”,这时间上也太奇怪了。如果是“寒练”的话应该是用拨子高声弹奏的,可是这琴音却是用指尖微微轻弹,而且似乎是在同一个地方反复练习直到满意为止,可以想见此人练习十分用心。屋夫人虽然觉得奇怪,但也没放在心上,那晚就那么回去睡了。可是后来又有两三次晚上起来的时候听到,一说起这事,才知道其他人也听到了这声音。大家都议论纷纷:“到底是什么地方传来的声音呢?”“也不像是狸子鼓腹作乐[10]啊。”这事儿在店员们知道之前已经在里屋那边传开了。从那年夏天以后,佐助要是一直都躲在壁橱里练琴也就不会出什么岔子了,可是因为别人都没有丝毫察觉,他变得胆大起来,再加上平时干活辛苦,休息时间又被用来练琴,所以他严重睡眠不足,待在暖和的地方马上就会打瞌睡,于是从那年秋末开始,每天晚上都到晒台上去练琴了。他在晚上亥时,也就是十点钟的时候和店员们一起就寝,凌晨三点钟左右爬起来,抱着三弦到晒台上去练习,就这样在寒冷的夜气中一直独自练习到东方开始微微泛白的时候,才又回到房间里继续睡一会儿。春琴的母亲听到的就是他那个时候的练琴声。想来佐助悄悄练琴的那个晒台应该在店铺的顶上,所以比起睡在正下方的店员们来,住在隔着中庭的里屋的人们更容易发现。他们打开走廊的防雨窗时很容易就能听见琴声。里屋那边吩咐下来让店员们调查此事,结果很快就查出是佐助所为。他被叫到总管面前挨了一顿训斥,本来没收三弦琴,今后禁止再练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可没想到的是,从意外的地方伸来了援助之手。里屋中有人提出:“姑且听听他到底弹得如何吧。”而且首先提出来的人竟然是春琴。佐助觉得这事要是让春琴知道了一定会惹她生气,她一定会嘲笑或是不屑一顾地认为:“老老实实尽你的本分就好了,身为学徒竟然不自量力地学什么琴。”但不管哪一种,肯定没有好事发生。正因为他一直害怕被春琴知道,所以当别人真的愿意听他弹琴的时候他却打起了退堂鼓。他心想,若是老天爷看到了自己的诚意,让小姐受了感动的话倒是求之不得的,只是怎么想小姐都只是想看我的笑话,权当消遣罢了,更何况我也没有在人前演奏的自信。可是一旦说了要听,按照春琴的脾气,不管怎么回绝也是没有用的,再加上春琴的母亲和姐妹们也很好奇,所以最终佐助还是被叫到里屋去给大伙展示自学的成果。对于他来说那的确是十分盛大的场面。当时佐助勉强可以弹奏偷学来的五六首曲子,于是他被要求把会弹的都弹来听听。佐助于是壮着胆子,使出浑身解数把练习过的曲子都弹了一遍。有《黑发》一样轻柔的曲子,也有《茶音头》那样的高难度曲子。本来学习的时候就没有什么顺序,零零碎碎地听一点记一点,所以很多东西记得比较杂乱。也许正像佐助猜测的那样,屋家的人开始的确是准备看他的笑话的,可是听了他的弹奏之后,发现他按压琴弦的位置找得很准,音调高低起伏也能把握,所以大家都很是赞赏。

《春琴传》记载:“彼时春琴怜悯佐助之志,曰:‘难得汝诚心学琴,往后吾将倾囊相授,闲暇之时汝当常受为师教诲,励精苦练才是。’春琴之父安左卫门最终也应允此事,佐助欢欣鼓舞,如登九天,学徒分内事务更加勤勉不怠,每日皆于一定时间内接受春琴指教。如此,十一岁的少女与十五岁的少年之间,除了主仆之外,又结师徒之缘,实为可喜可贺。”平日任性刁钻的春琴此时何以突然对佐助流露温情?也有一说,认为此并非春琴主动拿的主意,而是周围的人有意促成。想来,失明的少女就算生在幸福之家,稍有不慎便容易陷入孤独,变得性情忧郁,双亲自然不用说,就连下人们也都苦于应付。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慰藉她的心灵,让她心情愉悦呢?正当大伙儿冥思苦想而不得其法的时候,偶然得知原来佐助与她兴趣相投。下人们都觉得这位小姐难伺候,想着让佐助去应付,好减轻一点自己的负担。想是下人们在春琴那里吹了耳旁风:“佐助这小子还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呢,难得他这么用心,小姐不如栽培栽培他如何?若能得到小姐真传,也是他的造化,他必定求之不得呀。”只不过,按照春琴的性子,若是无意如此未必会顺水推舟答应下来,可见到了这个时候她对佐助也有了好感,心底也有了几分春水荡漾的情愫了吧。无论如何她说要收佐助做弟子,对父母兄弟和下人们来说都是件好事。再怎么天赋异禀,毕竟是十一岁的女孩子,是否真的能够为师授业值得怀疑,但这并不是关键,这样一来,她的寂寞无聊得以排遣,周遭的人也就轻松许多,也就等于是让佐助陪着春琴玩过家家的游戏罢了。所以与其说这样的安排是为了佐助,不如说是为了春琴着想,但从结果来看,佐助所得到的要多得多。《春琴传》虽然记载“学徒分内事务更加勤勉不怠,每日皆于一定时间内接受春琴指教”,但可以想象,此前每日单是为春琴牵手引路就耗去几个小时,如果说每天都被叫到小姐的房间去学琴的话,应当是无暇顾及店内事务的了。佐助的父母亲是想把儿子培养成为商人才把他送到店里当学徒的,现在却让他整天伺候小姐,安左卫门似乎也有顾虑,觉得对不住他的父母,可是比起一个学徒的将来,让春琴高兴显得更加重要,更何况这是佐助本人的愿望,所以也就姑且默许了这件事。佐助称呼春琴为“师父”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春琴命他在平时可以称呼自己“小姐”,但上课的时候必须称其为“师父”,而春琴自己称呼佐助时也不再加上敬称,而是直呼其名,一切都仿照春松检校对待弟子的礼数,要求佐助严格遵守师徒之礼。就这样,两人如大人们所期望的那样开始了他们的过家家游戏,春琴也乐在其中,忘掉了孤独。然而从那以后,经年累月,两人丝毫没有停止游戏的迹象,反而在两三年后,教授者和被教授者都逐渐脱离了游戏的范畴,变得认起真来。春琴每天的日课是下午两点左右到检校家,练习三十分钟到一个小时,回家后会练习当天学到的内容直到日暮时分。吃过晚饭后,春琴有时若有兴致就把佐助叫到二楼的起居室内,教授琴技,到后来最终变成了每日不辍的日课,有时候直到晚上九十点钟也不放他回去。“佐助,我是这么教你的吗?”“不行不行,弹不好就给我弹一个通宵!”楼下的伙计们常常听到春琴这样厉声呵斥的声音。“笨蛋!怎么就记不住呢!”这位年轻的女师父还常常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拿着拨子往头上挥去,打得徒弟嘤嘤抽泣。

众所周知,以前为了让徒弟学艺成材,师父往往会施以严苛的训练,甚至是体罚。今年(昭和八年)[11]二月十二日的《大阪朝日新闻》报星期日专页上,刊登了小仓敬二君撰写的一篇题为《木偶净琉璃戏的染血修行》的报道。据这篇文章说,摄津大掾[12]死后的名演员,第三代越路太夫[13]的眉间有一个明显的新月形的伤痕,那是他的师父丰泽团七[14]留下的。当时他大喝一声:“你何时才记得住!”拿着拨子一下将他戳倒在地。此外,木偶净琉璃戏的木偶师吉田玉次郎的脑后也有类似的伤痕。玉次郎年轻时和他的师父,有名的吉田玉造合作表演《阿波的鸣门》[15]。他的师父负责操纵一场逮捕戏中的十郎兵卫,而玉次郎就负责操纵十郎兵卫的脚。那时,本该干净利落完成动作的十郎兵卫的脚上动作始终无法令师父满意。师父骂了句,“蠢货!”拿起武打戏用的真刀突然对着他脑后用力一击,那刀痕直到今天也不曾消失。不但如此,在玉次郎身上留下伤痕的玉造也曾被他的师父金四用十郎兵卫的木偶打破了脑袋。那木偶被鲜血染成了红色,支离破碎、四处飞散。他向师傅要了那血迹斑斑的木偶的一只脚,用丝绵包起来存放在一只本色木料做的盒子里,时不时拿出来像在慈母灵前叩首一般地拜上一拜。他常常会感激涕零地向人讲述:“若是没有这个木偶的责打,我一辈子也许只能庸庸碌碌地收场。”上一代的大隅太夫在学艺时代笨拙如牛,被称作“笨牛”。他的师父是有名的丰泽团平[16],就是人称“大团平”的近代三弦琴大师。一个闷热的盛夏之夜,这位大隅正在师父家里练习《木下荫挟合战》[17]中的《壬生村》一段,其中“这护身符袋可是先人遗物啊!”这段词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好。练了一遍又一遍,始终无法令师父满意。后来师父挂起蚊帐,钻到里面去听。大隅在蚊虫的叮咬中不停地练习,一百遍、两百遍、三百遍过去了,夏天的夜晚亮得早,在他无休止的重复中天边开始泛白,而师父可能也精疲力竭,似乎睡着了。可即使如此,他还是继续发挥“笨牛”的特色,师父没有说“好”,就决不停下来,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忽然,蚊帐里传来团平的声音:“好了!”看上去像是睡着了的师父其实一个盹儿也没打,一直在听着呢。这样的趣闻逸事不胜枚举,并不是只限于净琉璃剧的太夫或木偶师,生田流的古筝或三弦琴技艺的传授也是一样。而且这方面的师父很多都是盲人的检校。一般来说身体不健全的人很多都性格偏执,很难否认其中存在训练严苛化的倾向。春琴的师父春松检校的教授法素以严苛闻名,前文已有提及。稍有不合意之处,便会劈头怒骂,拳脚相向。教的人是盲人,被教的人很多时候也是盲人,以前还出过这样的事儿:一个弟子被师父打骂的时候,一步步往后退,最后抱着三弦琴从二楼的楼梯上滚落下去。后来春琴自立门户开门收徒,她训练弟子也是出了名的严苛,继承师父的衣钵可以说这是一个重要的原因,但其实早在她教授佐助的时候这种倾向就已经初现端倪了。换句话说这始于年幼的女师父责打徒弟的游戏,后来渐渐脱离游戏,进入了现实生活。也有人说,男老师责打弟子的事确实不在少数,可像春琴这样的女老师责打男弟子的情况却十分少见,由此想来,其中或带着几分嗜虐的倾向,假托调教栽培弟子之名,其实是享受着一种变态的性快乐也未可知。到底是不是那样,到了今天已经很难做出判断。但有一件事是明确的,那就是小孩子在玩过家家的时候一定是模仿大人的。春琴也曾备受检校的宠爱,虽然自己没有受过肉体上的责打,但平日里知晓师父的做法,幼小的心里以为做师父的本来理应如此,所以在做游戏的时候早早开始模仿,也就是十分自然的了。这样不知不觉中一发不可收拾,最终演变成了一种内在的习性了吧。

佐助似乎是个爱哭的主儿,据说他每次被小姐责打都会哭鼻子,而且是特别没骨气地嗯嗯啊啊地叫唤,旁人听到都会皱着眉头说:“小姐的虐待又开始了。”最初抱着找个人陪小姐做游戏想法的大人们到了这个时候开始感到相当的为难。每天晚上光是古筝或三弦琴的练习声已经让人觉得吵闹,加上春琴不时发出的激烈的责骂声和佐助的哭声,一直闹腾到深夜,让人不得安宁。女佣们觉得佐助可怜,而且更重要的是这对小姐来说也没有好处,所以有时候就有人看不下去,冲到练琴的房间里劝阻道:“哎呀,这是怎么回事啊?您这么对待一个男孩子,哪里像个千金小姐呀?”每当这个时候,春琴反而肃然端正衣襟,盛气凌人道:“你们知道什么?何须多管闲事!我对佐助真心相授,并非儿戏。正是为了佐助着想我才会如此大动肝火。不管我如何生气如何责罚,练功始终是练功,不可儿戏,你们不知道吗?”《春琴传》中是这样记载的:“春琴正色凛然道:‘汝等欺吾年少,竟敢冒犯学艺之神圣!吾虽年少,然既为人师,当有为师之道,吾传授技艺,本非一时儿戏,佐助生来好音曲,奈何一介学徒之身难以拜得名师,不惜励志独学,其心可悯,吾虽不才,愿为其师代授技艺,唯愿助其达成心愿,汝等不解其中道理,当速速离去!’听这一席话,来者皆畏其威容,惊其辩才,常以狼狈之态仓皇而退。”由此可以想象春琴的凌人气势是何等让人生畏。佐助哭是哭,可听了她的这番话心中充满无限感激,他的哭泣不只是因为忍受痛苦的原因,他的眼泪中还有听到这位既是主子又是师父的少女对自己的激励之后流下的感激的泪水。所以不管忍受多大的痛苦他都没有逃避,一边哭一边练习,直到得到师父的首肯为止。春琴的脾气时好时坏,劈头盖脸一顿臭骂那是好的时候,不好的时候她会皱着眉头默不作声地把第三根弦用力一拨,或者让佐助一个人弹奏三弦,不置可否地只是默默地听着,这种时候佐助是哭得最多的。有一天晚上,练习《茶音头》的间奏部分的时候,佐助掌握得很慢,练了很多次始终出错,春琴终于失去了耐性,按惯例她是放下三弦琴,一边用右手用力拍打膝盖,一边口头模仿琴音来配合的:呀——叽哩叽哩刚,叽哩叽哩刚,叽哩刚叽哩刚叽哩嘎——叽噔,哆噌哆噌隆,呀——噜噜通……可这次她终于一声不响地甩手不管了。佐助像被抛弃在汪洋之中找不到一根稻草,可是又不能就此作罢,于是只好自己一个人一边琢磨一边弹,可不管怎么弹春琴始终不置可否。这样一来,佐助愈发慌乱,血液倒流,全身直冒冷汗,最后弹得一塌糊涂。而春琴仍然默不作声,双唇更加紧闭,深锁的眉头没有一丝一毫的松懈。这样僵持超过了两个钟头的时候,母亲茂夫人穿着睡衣上楼来了,“热心也要有个度,过犹不及,对身体也不好。”茂夫人用劝慰的语气终于把二人分开了。第二天春琴被叫到父母跟前,“你好心教佐助学琴自然是好事,可是打骂弟子那是人人都认可的检校先生做的事,你虽擅长琴技,但仍是跟随师父学艺的徒弟,现在开始就摆出师父的架子必然滋生骄傲之心,但凡技艺的训练,一旦自高自大必不能进步,更何况你身为女子,动辄对男人破口谩骂,成何体统,这一点勿请自律。从今以后要严格作息时间,夜深之前早早结束,佐助的哭声吵得众人无法入睡,甚为烦恼。”以前从来没有训斥过春琴的父母这次也终于忍不住苦口婆心地一番说教,就连刁蛮任性的春琴也无言以对,表示接受父母的教训。然而春琴只是表面上服从,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效果。她反而怪罪佐助:“真是窝囊废!堂堂男儿一点皮肉之苦都受不得,放声哭泣仿佛受了多大的委屈,害我受父母的责骂。若要技艺精进,就算再痛也要咬牙忍住,如果这都做不到,我就不再是你的师父。”从那以后,佐助不管多么痛苦也一声不吭地忍了下来。

屋夫妇似乎也很忧心女儿的性情变化。春琴失明以来,性格逐渐变得刁蛮,开始教佐助学琴以后甚至变得言行粗暴。女儿有佐助伺候着,这事儿喜忧参半。佐助尽力取悦于她自然是好事,可是不分是非、毫无原则地一味讨好迁就,结果必然助长女儿的坏脾气,将来不知道会变成怎样一个刁钻乖僻的女人,夫妇二人对此暗自痛心不已。大约在佐助十八岁那年的冬天,他在主人家的安排下正式拜在了春松检校门下,也就是说春琴不能再直接教授佐助了。这大概是春琴的父母为女儿着想,认为模仿师父授徒是最大的病根所在,会给女儿的品性造成不良的影响,所以才做了这样的安排,但同时这也决定了佐助今后的命运。从这个时候开始,佐助就完全地从学徒的事务中解放出来,开始名副其实地作为春琴的导盲人和陪练弟子拜在检校门下学习琴艺了。佐助本人不用说肯定是求之不得的了,很容易推测,安左卫门也下了很大的功夫游说佐助老家的父母,求得他们的谅解,他费尽唇舌劝说他们放弃让佐助从商的念头,作为补偿,屋家会保证他的前途,决不会弃之不顾。可以想见,安左卫门夫妇可能为了春琴着想,动了招佐助为婿的念头。女儿身有残疾,要找个门当户对的很困难,如果是佐助的话,倒是一桩求之不得的良缘,他们这么想也不无道理。就这样,两年之后,也就是春琴十六岁,佐助二十岁的那年,父母第一次就结婚的事去探了探口风,没想到春琴冷眼拒绝了,显得很不高兴,说自己终身不打算嫁人,更何况嫁给佐助这样的下人,更是想也没想过。然而更没想到的是,那之后又过了一年,母亲发现春琴的身体起了变化,她不敢肯定,暗中留意春琴的肚子,可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肚子要再显一些的话,店里的伙计下人们就该炸开锅了,趁现在采取措施的话或许还有挽救的余地,母亲想到这里,没有告诉她的父亲,自己悄悄地去向本人求证,可春琴却矢口否认了。母亲不好再深究,半信半疑地又耽搁了一个月,而此时已经是纸包不住火了。这一次春琴老老实实承认了怀孕的事实,可不管怎么问,她始终不肯说出对方是谁。勉强追问之下,她说两人承诺互相不说出对方的名字。再问是不是佐助,她决然否认道:“我怎么会看上一个学徒?”虽然每个人都很自然地怀疑到佐助身上,可毕竟是凭空臆测,没有根据,去年春琴也曾表明过对佐助的态度,所以父母也不得不认为可能并非佐助。而且如果两人真的有那种关系很难在人前瞒天过海,何况都是没有什么经验的少男少女,再怎么假装没事也很难不被察觉。可佐助自从成了春琴的同门师兄弟之后,便再没有机会像以前那样与春琴对坐到深夜。最多有的时候作为同门师兄弟陪同排练而已,其余时候春琴总是一副心高气傲的样子,对待佐助的态度从来不会超越一个导盲的随从。伙计和下人们做梦也没想过两个人之间会有逾矩之事发生,相反他们都觉得两人之间的主仆之别过甚,少了些人情味儿。既然如此那么佐助至少应该知道些什么吧。夫妇俩猜测或许是检校门下另外的弟子,把佐助叫来一问,他却是一问三不知,不但自己没有做过,那人到底是谁自己也没有丝毫的线索。但是被叫到夫人跟前的佐助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十分可疑,一再追问之下,说出来很多话难以自圆其说,最后被问得哭了起来,说是如果说了小姐不会饶了他。“袒护小姐没问题,可是你怎么能对主人的吩咐置若罔闻?你隐瞒实情反而会害了小姐,老实告诉我那人是谁。”任凭夫人磨破了嘴皮子他还是不肯说。不过从佐助的话里边总算听出些言外之意:那个人果然就是佐助本人。出于对小姐的承诺他不好说明,但言下之意似乎希望听话者能够自己听出那意思来。屋夫妇觉得,既然孩子已经怀上了再说什么也于事无补,况且对方是佐助已是万幸,心中虽然忧虑但总算松了一口气,只是不明白既然如此,为何去年提起和佐助的婚事时她却要说出那些口是心非的话,这女儿家的心思实在是捉摸不透。为了堵住悠悠众口还是早点让他们在一起为好,于是夫妇俩再一次向春琴提起和佐助的婚事,可春琴还是把脸一沉:“怎么又提这事儿?我不想听!去年我已经说过了,我从来没想过嫁给佐助。父母亲可怜我的境遇我感激不尽,可我虽身有残疾也不至于下嫁一个仆人。这样也对不起我肚子里孩子的父亲。”“那么,你肚子里孩子的父亲是谁?”“别的我都可以回答,唯独这件事情请不必再问。反正我也不打算跟他在一起。”她这么一说,佐助的话又变得真假难辨起来,到底谁说的是真的,又完全摸不着头脑了。夫妇俩束手无策,但除了佐助之外实在想不出可能的第二个人来,于是他们猜测可能是面子上过不去所以才故意反对的,等过一段时间可能就会吐露心声了吧。无奈之下,夫妇俩只好暂且停止揣测,先以温泉疗养的名义把春琴送到有马去待产。那是春琴十七岁那年的五月,佐助留在了大阪,而两个女用人陪着她在有马一直待到十月。春琴顺利地产下一个男婴,那孩子的脸长得跟佐助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这个谜似乎已经解开了,然而春琴还是和之前一样,不但不愿提和佐助成婚的事,甚至仍然不愿承认佐助是孩子的父亲。实在没有办法,家里人试着让两个人来了个对质,可这个时候,春琴正颜厉色道:“佐助何出此言?难道不怕引人误会吗?这可叫我如何是好?没有做过的事就应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说没有,知道吗?”被春琴这么一说,佐助立刻就蔫了,随即改口道:“小的怎敢对主人家的小姐做出这种事来?小的自幼蒙屋家庇荫,大恩未报,怎敢不自量力,包藏祸心?小的实在冤枉!”这次佐助顺着春琴的意思,来了个彻头彻尾的否认,这下事情就又走进了死胡同。“难道你就不可怜可怜你的亲生骨肉吗?你若一意孤行不愿成婚,屋家也不能养一个没有爹的孩子,就只好送与他人了。”本来想用孩子来逼她就范,没想到春琴面不改色道:“就请送与他人去吧。我意已决,终身不嫁,不愿有此累赘。”

就这样春琴的孩子就抱养给了别人。这个孩子是弘化[18]二年出生的,如今应该已经不在人世,而且收养孩子的是什么地方的什么人也无人知晓,这大概是春琴的父母有意为之。这样,春琴终于任性到底,含含糊糊把怀孕生子的事给糊弄了过去,又让佐助牵着手去检校那里练琴了。那时候,春琴和佐助的关系几乎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可是一旦想要把这种关系正式化,两人就会矢口否认,知道女儿脾气的屋夫妇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默许了。就这样二人之间这种让人分不清到底是主仆还是师兄妹还是情人的暧昧关系持续了两三年,在春琴二十岁的时候,春松检校去世了。春琴从此自立门户,开始作为琴艺师傅开业收徒。她从父母的家里搬出来,在淀屋桥一带置了一处房产,佐助也跟着搬了过去。春琴的实力在检校在世时就已经得到其认可,想是春琴在检校生前就已经从师父那里取得开门收徒的许可了。检校对春琴疼爱有加,不但从自己的名字里取一个字为春琴命名,还经常在重要的演奏中与她一起合奏,或是让她演唱高音部分,对她非常提携。所以检校去世以后,春琴自立门户也是水到渠成的事。可是从她的年龄境遇等来看,似乎完全没有匆忙独立的必要。走这一步无非是家里人顾虑到她和佐助之间的关系,这早已是公开的秘密。老是让两个人一直这么不明不白的对下人们来说不是什么好榜样,于是想个办法至少让他们同居在一栋房子里。春琴自己也觉得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倒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当然,佐助跟着住到淀屋桥去以后,受到的待遇并没有丝毫的变化,任何时候都只是一个导盲的仆人。由于检校去世,佐助又重新当回了春琴的弟子,这个时候两个人可以毫无忌讳地互称“师父”和“佐助”了。春琴十分讨厌被人认为自己和佐助是夫妇关系,所以对主仆之礼、师徒之别的要求特别严格,甚至对细枝末节的言辞说法都做出了规定。如有违背,就算躬身低头认错也不会轻易饶过,而是无休止地指责佐助的无礼。因此,据说新入门的弟子根本无从怀疑二人的关系。还听说,屋家的下人们暗地里嘲讽说:“真想躲在门后偷窥,看小姐到底是用什么样的表情勾引佐助的。”春琴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佐助呢?我想,即使是今天,大阪人在结婚上对于家世、财产、礼数的苛刻程度都超过东京,本来就是商人意识强烈之地,可以想象封建社会的遗风还是十分浓郁的,因此,像春琴那样生在富商世家,无法舍弃矜持的千金小姐,对于累代的仆从佐助所抱有的轻视与不屑是超出我们想象的吧。除此之外,失明使得春琴性格偏执,更加不愿示弱于人,不愿被人看不起,这样的心理和性格也是重要的原因吧。这样的话,也许在春琴看来,下嫁给佐助完全是对自己的一种侮辱。所以我们应该察觉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春琴对于和下人发生肉体关系抱有一种羞耻的心理,因而作为一种反动,她故意要和佐助保持距离。如果真的是这样,佐助对春琴来说大概不过是生理上的必需品而已吧。至少在春琴的意识当中应该是这样的。

《春琴传》记载:“春琴素有洁癖,衣物稍有污垢不着于身,贴身衣物更是每日命人换洗。每日早晚厉行房间扫除,晴雨不辍,落座之前,必用指头拂拭坐垫等表面,务求一尘不染。曾有弟子患胃病,不觉口中异味,于师父近前练习弹唱,春琴照例猛拨高音弦,放下三弦颦眉不语,其弟子不知何故,战战兢兢地求教再三,春琴曰:‘我虽眼盲,嗅觉无异,速去含漱再来。’”因为眼盲而变得格外洁癖也是有可能的,可是如果是本来就有洁癖的人变成了盲人的话,那么简直无法想象在身边照顾她的人是多么劳心费神。名义上只是牵手导盲的仆从,但佐助的工作实际上并不只是牵手那么简单,饮食起居、如厕沐浴等几乎所有的日常生活琐事都需要佐助来照顾。而且佐助从春琴幼时就开始服侍她,对于她的好恶习性可以说了如指掌,除了佐助没有人能入得了春琴的法眼。从这个意义上讲,佐助对春琴来说的确是不可取代的。以前住在道修町的时候还要顾及父母兄弟的感受,现在成了一家之主,春琴的洁癖和任性有增无减,佐助的工作更加烦琐了。有些事《春琴传》上是不会记载的,但据阿照说:“师父上完茅厕以后从来没有洗过手,因为她上厕所从来不必用自己的手,所有的事都是佐助代劳,入浴的时候也不例外。高贵的妇人会说,一丝不挂地让别人给自己洗澡是不知羞耻,但师父对佐助来说的确是一个高贵的妇人。可能眼盲也是一个原因,加上从小已经习以为常,所以事到如今已经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春琴还非常讲究穿着打扮。自从失明以来虽然没有再照过镜子,但春琴对自己的容貌有着超乎寻常的自信,对于服装及发饰的搭配等十分用心,决不输常人。记忆力超群的她一定还记得自己九岁时的面容,加上世人的褒扬和奉承之词始终不绝于耳,春琴对于自己容貌出众的事实是十分清楚的。因此她在化妆上花费的精力非比寻常。她常年饲养树莺,用它的粪便和米糠和在一起用作护肤品,她还十分爱用丝瓜的汁液护肤。如果手足的皮肤不够细腻光滑,她便花容不悦,最忌讳皮肤干燥粗糙。凡是弹奏琴弦乐器的人,出于按压琴弦的需要都会注意修整左手指甲,但春琴格外要求严格,每三天必定要让佐助为她剪一次指甲,并用锉刀打磨工整,而且不光是左手,双手双脚的指甲都要一并修剪。说是剪指甲,但并没有多少指甲可剪,春琴总是让佐助把那刚长出的,肉眼几乎觉察不到的一厘两厘的指甲修剪得和平时一模一样。修剪以后,她会用手指一一触摸检查那些剪过的痕迹,不容有丝毫的出入。佐助就是这样一个人包揽了所有这些烦琐的杂务,除此之外,他还会帮助弟子练琴,有时候还会代替春琴教授那些后进的弟子。

肉体关系也有很多种。像佐助这样对春琴的肉体巨细尽知、朝夕相守的紧密关系,是一般的夫妇关系或恋爱关系所不能企及的。后来,在他自己也成了盲人之后还能够侍奉春琴左右而不犯大的过失,决不是偶然的。佐助一生没有娶妻纳妾,从学徒时代到八十三岁离世,除了春琴之外没有过第二个女人。他也许没有资格把春琴和别的女人做比较,但他晚年开始鳏居之后,常常情不自禁地对左右的人夸耀,说春琴的肌肤光滑,四肢柔软,世间少有,这已经成了他晚年唯一喜欢絮叨的事情。他常常伸开手掌,嘴里念叨:“师父的脚小巧得,刚好可以放进我的手掌里。”他还会一边抚摸自己的脸颊一边说:“哪怕是她的脚后跟都比我这里柔软光滑。”前文已经提过,春琴个子不大,但因为是穿衣显瘦的一类,所以裸体的时候出人意料的丰腴,而且皮肤白得近乎透明,不管多大年龄,皮肤都呈现出年轻的光泽。她平素喜食鱼肉和鸡肉,特别钟爱鲷鱼的刺身,作为当时的妇人来说,是少见的美食家,她还适量饮酒,每天晚上都会小酌一合[19],这些可能也是她保持美貌的原因。(盲人吃东西的时候显得卑贱,让人心生怜悯,更何况是一个妙龄的盲女。不知道春琴是不是因为知道这一点,她从不愿在佐助以外的人面前饮食。受人招待的时候,也只是象征性地动动筷子,给人以极其高雅端庄的印象,但其实她对食物的要求是十分奢侈的。当然,她食量并不算大,米饭也就吃两小碗,菜肴每一样都会夹一筷子,由于种类多,吃饭的时候伺候起来决不是容易的事,有时甚至让人觉得她是在故意刁难佐助。佐助能够熟练地从炖鲷鱼的骨头上剔下鱼肉,干净利落地剥掉虾蟹的壳,还能把香鱼的骨头从尾到头一整根抽掉而不破坏鱼的外形。)春琴的头发很多,像丝绵一般柔软蓬松,她双手纤细,但可能是经常拨弄琴弦的缘故,指尖非常有力,被这双手扇在脸上是相当疼的。她很容易着急上火,但同时却又肢体冰凉,就算是盛夏时节也从不流汗,双脚凉得像冰块一样,一年四季都用夹棉的纺绸或是绉绸棉袄当作睡袍,睡觉时用长长的睡袍的裙裾把双脚包裹起来,一直保持睡姿不变。为了防止上火,她尽量不使用被炉或者汤婆子,脚太冷的时候,佐助就把她的双脚抱在自己怀里让她取暖,可是这样却收效甚微,反而连佐助的胸膛也变得冰冷彻骨了。春琴入浴时,为了不让水蒸气弥漫,即使是冬天也不关窗户,水温只到温热,每泡一两分钟就要起来一下,如此反复多次,如果一次泡的时间过长马上就会觉得头晕心悸,所以她必须在尽量短的时间内让身体暖和起来并把身体清洗干净。像这样的事情知道得越多就越能体会到佐助的不易,而且在物质上佐助得到的回报也少得可怜,他的酬劳不过是零星的一些补助,有时身上的钱还不够买一盒烟,衣物也只有年中和岁末两次配给的工作服而已。虽然有时候会代替师父训练弟子,但并没有得到任何地位上的认可,春琴命令门中弟子和女佣只能称呼其“阿助”,陪同师父上门授课时,他被要求在门口等候。有一次,佐助牙疼,右边脸颊肿得厉害,入夜以后更加疼痛难忍,但还是强装无事,和平常一样伺候春琴就寝,只是不时地悄悄跑去漱口,尽量避免口中气息接触到她。春琴躺下以后一会儿让佐助揉揉肩,一会儿又让他搓搓腰,佐助按照要求为她按摩了一阵之后,春琴道:“好了好了,帮我暖暖脚。”于是佐助在春琴的脚边横卧下来,敞开衣襟把脚掌贴在自己的胸口上。这时候他的胸口冰冷,但脸上却因为被窝里的热气而发烫,牙疼越来越厉害,他终于忍受不住,就把肿胀的脸颊贴在了春琴的脚掌上,刚感到舒服一点,春琴就发作似的一脚踢在他的脸颊上,佐助顿时疼得跳了起来。这时春琴道:“算了,不必再暖脚了。我让你用胸口暖脚可没叫你用脸,脚掌心上没长眼睛,盲人常人都是一样,可你竟然如此欺骗于我。白天开始我就已经察觉你牙疼,况且你的两边脸颊温度和肿胀程度都不一样,我用脚掌也能感觉出来。你若真的苦痛难耐照实说也就是了,我并不是不知道疼惜下人的主子,可你偏要装出一副尽忠的样子,暗地里却用主子的身体帮你冷敷牙齿,你这无法无天、偷奸耍滑的懒骨头,真是可恨至极!”春琴对待佐助的态度基本上都是这样的,特别是佐助对年轻的女弟子有所关怀,或者帮助她们练琴的时候,春琴是最不能容忍的。每当她在这方面有所怀疑的时候,佐助就会吃尽苦头,正因为她不会露骨地表现出嫉妒,所以才会用更可怕的方式来刁难他。

一个女人,双目失明且独身一人,要说奢侈又能奢侈到哪里去呢?就算是锦衣玉食伺候着,花销也是有限的。可春琴家里只有一个主人,却有五六个下人伺候着,每月的生活费高得惊人。为何需要那么多钱和人手呢?最大的原因就在于她养鸟的嗜好。她特别钟爱的是树莺。今天叫声好听的树莺一只可以卖到一万日元,虽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但情况应该差不多。当然,今天人们分辨鸟儿啼叫的方法或是赏玩方法似乎都有所不同,举今天的例子来说,除了“嚯——嚯啾啾”的生来具有的叫声之外,还会“啁啾、啁啾、啁啾啁啾”地叫,也就是所谓“渡谷”的叫声,或者是“嚯——叽——呗咔吭”地叫,也就是所谓“高音”的叫声,会这两种叫声的鸟儿特别值钱。据说野莺不会这么叫,即便偶尔有这么叫的,也是“嚯——叽——呗喳”地叫,很是难听。要想让它的叫声带着“吭”这样的金属质地的优美的余韵,必须要经过某些人为的训练来养成。具体说就是把野莺在尾羽长出来之前捕来,让它跟着其他的师父鸟练习唱歌,要是等到尾羽长出来之后,它已经记住了亲鸟的难听的叫声,就来不及矫正了。当师父的鸟儿以前也是这样被人为训练出来的,其中有名的鸟儿主人会给它们起个名号,比如“凤凰”“千代友”之类的。如果哪个地方的哪家人养了这样一只名鸟的话,很多养鸟人就会大老远携鸟赶来,请求名鸟赐教,这就叫作“出门学音”,一般一大清早出门,持续几日之久。有时候师父鸟也会到一定的地方去出差讲学,徒弟鸟儿们围聚在四周,如同歌唱的课堂一般。当然,每一只树莺的素质各不相同,声音也各有优劣,同样是“渡谷”或“高音”的鸣叫,音调高低的把控和余韵的长短都各不相同,所以要捕到天资好的树莺并不容易。如果捕到还能赚取授业费用,价格自然不菲。春琴把自家养的最优秀的一只树莺命名为“天鼓”,每天早晚都会欣赏它的歌声。“天鼓”的叫声的确了得,唱“高音”时的“吭”的声音格外清澈且带有余韵,和极尽人工雕琢的乐器别无二致,很难想象是鸟儿发出的叫声,而且其叫声幅度长,有力道且润泽通透。春琴对“天鼓”悉心照料,吩咐下人们对它的食物要格外注意。一般制作树莺食饵的方法是,把大豆和玄米炒熟后磨成粉,再拌入米糠,制成粉末待用,另外再把鲫鱼或桃花鱼的鱼干碾成粉末待用,最后把这两种粉末以一比一的比例混合,用萝卜叶的汁液调匀,相当麻烦。除此之外,为了让鸟儿的叫声更好听,还需要从一种叫薁的蔓草的茎中捕捉一种昆虫来,每天喂它一两只。春琴家里饲养了大概五六只这样耗时费力的鸟儿,所以家仆之中有一两个人是专门负责喂养鸟儿的。树莺不会在人前轻易鸣叫,须将鸟笼放在一个叫作饲桶的梧桐木做的盒子里,再用纸拉窗密闭起来,使里面只能看到透过纸窗的微光。这饲桶的纸拉窗往往使用紫檀、黑檀等名贵木材,并施以精巧的雕刻,或镶上白蝶贝、描上泥金画,制作相当考究,其中不乏古董精品,即使今天价值一两百元甚至五百元的物件也并不少见。“天鼓”的饲桶上镶嵌着据说是中国舶来的珍品,骨架用紫檀做成,腰间装着琅玕和翡翠的板子,板上又精细地雕刻着山水楼阁,十分高雅华贵。春琴常常把这个盒子安放在起居室壁龛旁的窗户前聆听鸟儿的鸣叫,当“天鼓”展示优美的歌喉时,春琴的心情就特别好,所以仆人们都给它洒水让它鸣叫。一般天气晴朗的日子鸟儿叫得多,天气不好的时候春琴也就变得没那么好伺候了。“天鼓”从冬末到春天是叫得最频繁的时候,到了夏天,叫的次数就一天比一天少,春琴也随着变得郁郁寡欢。如果饲养得好,树莺的寿命可以很长,但前提是要精心照料,如果交给没有经验的人来养很容易死掉。死了以后就要重新再买。春琴家的第一代“天鼓”就在八岁的时候死掉了,那之后有一段时间没有找着天资好的鸟儿来继承“天鼓”的名号,但几年之后终于得到一只不辱前代的名鸟,于是春琴又继续给它命名为“天鼓”,爱不释手。“第二代天鼓亦啼声灵妙,不输迦陵频伽[20],春琴朝夕置鸟笼于座右,钟爱有加。常令弟子倾听此鸟啼鸣,后晓谕弟子曰:汝等且听天鼓之鸣唱,此本无名之鸟,自幼勤学苦练,天道酬勤,其声之美非野莺可比,有人云,此乃人工之美而非天然之美,不如幽谷山路中访春探花时,从山涧对岸的霞蔚深处不经意传来的野莺的啼叫来得风雅,然而我却不敢苟同,野莺之声须得特定的时间地点,听者心境使然,方可听出其中雅致。倘若单论其声,实难谓之美也。然闻天鼓名鸟之声,如入幽境,妙趣横生,山间溪流潺潺,峰顶樱花叆叇,悉数浮现心海脑海之中,其声音之中既有繁花似锦亦有云蒸霞蔚,让人忘却身在万丈红尘之中,此乃所谓巧夺天工,以人工技巧与自然风物争锋也,音曲之秘诀亦在此处也。此外,春琴训诫愚钝之弟子时亦云,小小飞禽都能体会学艺之道的要诀,汝枉生为人,竟不如禽类。”道理虽然不假,但动辄被用来和鸟儿比较,佐助和弟子们想必心里不会好受吧。

春琴最爱树莺,云雀次之。这种鸟有向天高飞的习性,身在笼中也总是高高地向上飞舞,所以它的鸟笼也做成竖直细长的形状,高度达到三到五尺。然而要真正欣赏云雀的声音就要把它从笼子里放出来,让它们飞上云霄,在地面上聆听它们切云拨雾时发出的鸣叫,这叫作赏“切云之技”。云雀一般会在空中停留一定的时间之后返回原来的笼中,在空中停留的时间大约十分钟甚至二三十分钟,停留时间越长越被认为是优秀的云雀,因此,云雀竞技比赛的时候,将鸟笼排成一排,同时打开门放它们飞向天空,最后一个回到笼中的鸟儿获胜。劣等的云雀归来时可能误入旁边的鸟笼,有的甚至落到一两丁之外的地方,但一般的云雀还是能准确回到自己的鸟笼。因为云雀是垂直向上飞起,在空中某个固定的地方停留,然后再垂直地降落,所以自然会回到原来的笼子。虽说是“切云”,但并不是横着把云切开,之所以看起来像是在“切云”是因为流动的云从高飞的云雀身上掠过的原因。住在淀屋桥春琴家附近一带的居民,常常会在明媚的春日里看到失明的女琴师站在自家的晒台上,将云雀向天空放飞的情景。每次都有佐助陪侍在一旁,还有一个女仆负责照看鸟儿。女琴师一声令下,女仆就打开笼门。云雀一边发出欢喜的叫声,一边扶摇直上,消失在云霞之中。女琴师抬起头,用看不见的双眼追寻鸟儿的踪迹,然后又聚精会神地陶醉在那不断从云间洒落的鸟鸣之中。有时,几个鸟友分别带着自己引以为傲的云雀来到这里一争高下。每当这种时候,隔壁邻居也纷纷登上自家的晒台去,一饱耳福。其中不乏有些人与其说是为了听云雀,不如说是冲着美人去的。按理说城内的年轻人早就应该看惯了,可世上总有些好事好色之徒,一听见云雀的叫声就知道可以瞻仰女琴师的尊容,于是迫不及待地往屋顶上跑。他们之所以这么大惊小怪,可能是从失明的美人身上感受到一种特别的魅力和深沉,从而被勾起了好奇心的缘故吧。又或者是因为平时她由佐助牵引着外出授课时总是默默不语表情凝重,而放飞云雀的时候却有说有笑表情爽朗,因而美貌显得更加生动的缘故吧。除了树莺和云雀,春琴还养过知更鸟、鹦鹉、白眼鸟和黄道眉等,有时候同时养着五六只各种鸟儿,这些鸟儿所需的费用不是一个小数目。

春琴是那种在家蛮横,在外却和颜悦色的人。受邀作客的时候,她的言语动作极为端庄贤淑,风情万种,根本不能把她和一个在家里虐待佐助打骂弟子的女人联系起来。此外,她与人交往重体面,阔绰浮华,婚丧礼金及年中岁末的赠答都以屋家小姐的规格操办,很是阔气,给仆人侍应轿夫车夫的赏钱也都不是小气的数目,可要说她是个不计后果的败家子儿,也决不是那么回事儿。笔者曾经在《我眼中的大阪及大阪人》这篇文章中论述过大阪人的节俭生活:东京人的奢侈是表里如一的,而大阪人无论表面上看起来多么出手大方,必然在一些不为人注意的地方缩减开支,厉行节约。春琴出生道修町的商人之家,又怎么能例外呢?一方面她极度奢侈,另一方面又极端吝啬贪婪。本来攀比阔绰就是因为生性好强,所以如果不能达到一定目的,她是不会随意浪费钱财的,她并不是心血来潮随意散财,而是经过仔细考量之后有的放矢,在这一点上她非常理性而计较。有的时候这种生性好强的性格反而转化成一种贪欲。她向门中弟子收取的入门礼和月酬等十分昂贵,本来一介女流怎么也应该和其他师父保持平衡,可她却自命不凡,定要收取和一流的检校同等的金额,决不让步。如果只是这样倒也罢了,她甚至干涉弟子们在中元和岁末等时候赠送的礼品,不厌其烦地在明里暗里示意他们多送一些。其门中有一弟子,家境贫寒,常常滞纳每月的月酬,有一年中元,因无钱购买像样的礼品,只好买了一盒白仙羹聊表心意,并向佐助求情道:“就请您可怜我家境贫寒,在师父面前帮我美言几句,请她宽宏大量不与我计较吧。”佐助也觉得此人可怜,于是战战兢兢地去向师父回话,春琴一听立刻变了脸色道:“我斤斤计较这些个月酬礼品什么的,可能有人觉得我贪心,其实不然,金钱本来多少都无关紧要,可是如果没有一个大致的标准,师徒之间的礼数就不能成立,那孩子就连每月的月酬都不上心,今日又买一盒白仙羹来充作中元之礼,真是无礼之极,说是蔑视师父也不为过。恕我直言,倘若真是如此贫寒,恐怕也很难期待技艺的长进了。当然了,某些情况下我也不是不可以免费教授,但这个人必须是前途有望,天赋异禀的麒麟儿才行,能够战胜贫苦出人头地者,生来就有不同寻常的才能,光靠毅力和热情是不够的。那孩子除了厚颜无耻之外别无长处,很难期待其技艺方面有所成就,说什么‘可怜我家境贫寒’,也太自以为是了,与其自曝家丑、与人为难,倒不如干脆断了在这条道上安身立命的念头,如果实在想学,大阪有的是好老师,自己只管重新拜师就是了,我这里从今日起就不必再来了。”此话一出,无论怎么赔礼道歉她也不听,最后真的把那个弟子逐出师门去了。而另一方面,如果有弟子奉上多余的礼品,平时严苛的她那一天也会和颜悦色,说出一些言不由衷的褒美之词,听者也听得起鸡皮疙瘩,弟子间说起师父的恭维都觉得可怕。就这样,各方得来的财物她都会一一品鉴,连点心的盒子也要打开来查验清楚,每月的收入支出等也会叫来佐助,让他摆好算盘,把账目算清楚。她对算术十分敏感,善于心算,对数字过耳不忘,付给米店的钱是多少多少,付给酒馆的又是多少多少,两三个月以前的账目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她生活穷奢极侈,但毕竟收入有限,自己挥霍掉的必然要从其他地方克扣出来,她只顾自己奢侈,最后倒霉的是家里的仆人们。在家里只有她一个人过着大名一样的生活,佐助以下的仆人都被迫节衣缩食,过着清苦的生活,她甚至对每天饭食的量都要过问,有时仆人们甚至吃不饱肚子。仆人暗地里议论说:“师父常说‘树莺云雀都比你们忠心’,它们忠心的确有道理,主人待它们可比对我们好多了。”

父亲安左卫门在世的时候,屋家每月都会按照春琴的要求送钱来帮补女儿,可父亲死后兄长继承了家业,数额也就不可能是要多少给多少了。现如今有钱有闲妇人们的奢侈用度似乎并不少见,但在那个年代即便是男子也是必须很有节制的。即便家底殷实,越是正经人家对于衣食住行的奢侈越是谨慎,以免遭受僭位越分的非议,更不愿与暴发户为伍。之所以放任春琴的奢侈是因为做父母的可怜女儿身有残疾,没有别的爱好消遣,可到了哥哥这一代,各种批评声音不断,所以哥哥规定了每月最大限额,超过限度的要求就不再被接受了。春琴的吝啬大概跟这事儿也有关系。即使如此老家送来的钱支撑生活仍然有余,所以教授琴曲的工作其实无关紧要,对弟子们趾高气扬也就是十分自然的了。事实上敲响春琴家大门的人寥寥无几,掰着手指头也能数清楚,所以她才有时间沉迷养鸟作乐,但不得不说的是,春琴无论生田流的古筝还是三弦,都是当时大阪一流的名手,这决不只是她的自负而已,公平的人对于这一点都是承认的。那些憎恶春琴傲慢的人其实在心里对她的高超技艺是妒忌或者害怕的。笔者认识一位老艺人,年轻时曾屡屡听过春琴弹奏三弦,虽然此人弹的是净琉璃[21]的三弦,技法等有所不同,但据老艺人说,近年来还没听到过有谁演奏地歌三弦[22]能像春琴那样,对微妙的声音把控演绎得那么准确到位。另外,据说团平年轻时也曾听过春琴的演奏,他曾感叹:“此人若生为男子并且弹奏粗杆三弦的话,一定能成为一代名师。”团平的意思可能是说,粗杆三弦是三弦艺术的极致,而如果不是身为男子,终难究其奥义,所以为春琴有此天赋却身为女子而惋惜;又或者是说团平从春琴的演奏中感觉到一种男性化的特征吧。前文所述的老艺人也曾经说过,闭着眼睛听春琴的演奏的话,会感到其音质遒劲有力,精练老道,很像出自男人之手,而其音色也不仅仅是清逸优美,还富于变化,不时奏出深沉醇厚的音色,在女子当中实为少见的妙手。如果春琴稍微处事圆滑,懂得谦恭一些的话,她的名声一定要大得多,但她生在富贵之家,不懂生计辛苦,处事任性傲慢,所以世人都对其敬而远之,她天资过人却反而导致四处树敌,无奈其才能也被埋没殆尽了,这固然是她自食其果,但也不得不说是她的不幸。所以前来春琴门下拜师学艺之人都是钦佩其实力过人,非此人不以为师的忠实信徒,他们都是抱着为了修炼技艺甘受鞭挞怒骂的信念来的,然而能够长时间忍受下来的人并不多,一般的人都会因无法忍受而放弃,有的业余爱好者坚持还不到一个月。想来,春琴的训练方式已经超出鞭挞的范畴,发展成为带着嗜虐性色彩的恶意体罚,这也是和她自己的名家意识分不开的。也就是说,世人对此宽容,弟子也有心理准备,所以越是这样就越觉得自己是大师名家,渐渐地这种倾向越演越烈,最后连自己也无法控制了。

伺候过春琴的鹬泽照说过,老师的弟子真的很少,其中有些人是冲着老师的美貌来学琴的,特别是业余爱好者当中这样的人很多。美貌、未婚、有钱人家的小姐,冲着这样的师父来学琴一点也不奇怪。严厉对待弟子据说也是她击退那些心怀鬼胎的色狼的一种手段,可讽刺的是这反而吸引了更多这样的人。做个不严谨的推测,认认真真专业学琴的弟子当中,从美人的鞭笞中感受到不可思议的快感,比起学琴练功更受那方面吸引的人也不是绝对没有吧。总有几个人和让·雅克·卢梭是同类吧。时过境迁,如今在讲述降临在春琴身上的第二场灾难的时候,由于《春琴传》中也没有明确的记载,很遗憾,要想弄清何人行凶,因何缘由,已经不大可能,但基于上述情况来考虑,认为她因得罪某个弟子而遭受报复恐怕是最为恰当的推测了。弟子中嫌疑最大的要数土佐堀的杂粮商“美浓屋”的主人九兵卫的儿子利太郎了。这是一位浪荡公子,一贯自认游艺精湛,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拜在春琴门下学习古筝和三弦琴。此人仗着家产万贯,走到哪里都是一副大少爷的派头,趾高气扬,不可一世,把同门中其他弟子都当作自家店里伙计对待,春琴心里虽然也不待见这个人,可是他孝敬的钱财礼品丰厚,春琴一时也没有拒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应付着。这样一来他更是逢人就吹嘘,说连春琴师父都对他自愧不如,他尤其不屑于让佐助代为指导练习,非要春琴亲自教授不可,对于他的得寸进尺、得意忘形,春琴也大为光火。正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事,他的父亲九兵卫在天下茶屋[23]的僻静之地建了一处茅草铺顶的隐居之所,用于安享晚年。那里的园子里种了十几株梅花古木,那年农历二月,他家府上在此举办了一场赏梅宴,也邀请了春琴光临。管事的是大少爷利太郎,请了很多的帮闲和艺伎,好不热闹。不用说,春琴自然是在佐助的陪同下前往的。佐助当天不停地被利太郎和手下的人劝酒,感到不知所措。近来他虽然会在晚上陪师父小酌几杯,但他酒量并不好,而且出门在外的时候没有师父的允许他是一滴酒也不能沾的,要是喝醉的话很可能完不成最要紧的牵手任务,所以他假装喝酒想要蒙混过关,但利太郎一眼就识破了,于是扯着破锣嗓子对着春琴喊道:“师父,没有师父的许可,阿助不肯喝酒呀!今天不是赏梅嘛,就让阿助放松放松嘛,就算他趴下了,想要为师父您牵手的大有人在呀!”春琴没有办法,只好苦笑着应付道:“好吧好吧,喝一点点也无妨,你们可别把他灌醉了!”话音一落,众人仿佛得了令似的,你一杯我一杯地敬起酒来,可即便如此佐助也不敢松懈,七分酒都喂了洗杯器。那日,据说所有在座的帮闲和艺伎们都得以一睹久闻大名的女琴师芳容,无不惊叹她名不虚传,有着如绯樱一般的姿容与气韵,人人都交口称赞。这固然可能是手下人为了博得利太郎的欢心而说出的奉迎之词,但当时三十七岁的春琴的确美艳动人,看上去比实际上至少年轻十岁。她皮肤白皙通透,看到她领口处皮肤的人甚至会感到一股逼人的寒气。她的指甲光亮润泽,一双小手小心翼翼地置于膝上,微微低垂的瞑目的面庞十分娇艳,在场的人都被深深吸引,心醉神迷。众人都到庭园之中赏梅游玩的时候,佐助也引着春琴来到花间,一边小心地领着她迈着步子,一边在每一棵梅树前停下来,把她的手放在梅树的枝干上让她摸一摸。“这里,这里也有一株梅树。”因为盲人一般都是以触觉来确认事物的存在,否则不能彻底了解,所以赏花的时候也习惯这样用手去触摸,但是看到春琴用她纤纤玉手不停地抚摸坚硬粗糙的老树时,一个帮闲怪声怪气道:“啊!真羡慕这棵梅树啊!”听他这么一说,另一个帮闲也堵在春琴面前,一边说:“我也是一棵梅树。”一边耍笑地做出疏影横斜之态,惹得一群人捧腹大笑。这本来是一种亲切逗笑的行为,是对春琴的一种赞美,并没有侮辱的意思,可春琴哪里习惯那些花街柳巷的恶俗玩笑,自然心生不悦。她一直以来都希望得到和平常人一样的待遇,讨厌被歧视,所以这样的玩笑是最让她生气的。不一会儿,天色暗了下来,这次换了个地方又开始了第二场宴席。“阿助你也累坏了吧,春琴师父这里有我呢,趁着这边正在准备的空儿,你先去吃点东西吧。”佐助心想,趁着还没有被他们灌酒之前不如先去填饱肚子,于是就听从了安排,先退到别的房间去用餐了。一说要吃饭,一个拿着酒壶的老伎就十分殷勤地一旁伺候着,寸步不离,还一杯接一杯地斟酒,所以吃这顿饭花了不少时间,可是饭吃完了也没见有人来叫他,在房间里等了一会儿,忽然听到宴席那边有动静,佐助急急忙忙地赶了过去,看到春琴的表情大概猜到刚才发生的事情:春琴让人去叫佐助,可是利太郎硬是不让。“上厕所的话我可以带你去啊。”说着领她到了走廊上,正要握住她的手要走的时候,春琴固执地挣脱他道:“不行不行,还是请把佐助找来。”说完就不走了,就在这个时候佐助也赶了过来。发生了这样的事,本来春琴觉得要是能就此和那个人断绝了来往倒是好事,可没想到的是,大概是不甘心就这样被拒绝吧,第二天又恬不知耻地像什么事也没有似的来练琴了。既然这样,那就认认真真地调教调教你吧,如果你能忍受得了练功的辛苦你就试试看,春琴这么想着,突然改变了态度,教授开始严厉起来。这样一来,搞得利太郎不知所措,每天汗流三斗,气喘吁吁。以前靠着自己的一点小秘诀受人吹捧的时候倒还过得去,可现在老师故意要挑刺儿的话,那毛病要多少有多少,逮着毛病春琴就是一顿毫无顾忌的臭骂。本来抱着假托学琴伺机占便宜的心态来的,怎么能忍受得了这样严苛的训练呢?于是便开始偷奸耍滑,无论教得多么认真,他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春琴终于忍无可忍,大喝一声“蠢货”,拿起拨子猛地一击,这一击刮破了眉间的皮,利太郎大呼:“好痛!”他用力擦了擦额头上滴下的血,丢下一句,“你给我记着!”就愤然离去,再也没有回来。

另有一种说法认为行凶者可能是住在北新地一带的某少女的父亲。这个女孩的父母打算把她培养成艺伎,所以把她送到春琴门下严加调教,为了学有所成,小姑娘默默忍受着练功的艰辛。有一次,她被春琴用拨子打了头,哭着跑回了家,因为发际处留下了疤痕,她父亲恨得咬牙切齿,向春琴提出严厉的抗议和谴责。看来应该是她的亲生父亲无疑。“再怎么说是调教弟子,可如此虐待一个年幼的女孩子也太过分了,她以后还要靠这张脸吃饭,现在却留下难看的疤痕,这事不可能就这么算了,你看着办吧!”他言辞相当激烈,而春琴也拿出与生俱来的倔脾气反击道:“您不正是因为我这里管教严厉所以才把女儿送到这里的吗?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这位父亲听了更加气愤:“要敲要打本来也没什么,可盲人下手是很危险的,不知道会在什么地方留下什么样的伤,是盲人就更应该好自为之!”话里充满了火药味,一触即发,这个时候佐助出来斡旋,好不容易才把人给送走了。春琴虽然脸色苍白,浑身发抖,不再多言,但直到最后连句道歉的话也没有。有人说就是这位父亲,因为女儿的容貌受损,所以才在春琴的脸上进行报复。可是既然说是发际处,不外乎额头上或者耳朵后面之类的地方留下疤痕而已,就算是爱女心切,也不该将她完全毁容,这样的报复也太过于恶毒了。更何况对方是个盲人,就算花容尽毁,对于她本人来说也不构成太大的打击,如果只是针对春琴的话,应该有更加痛快的方法。据我推测,复仇者的意图不只是要让春琴痛苦,很可能是要让佐助比春琴自己还要无法接受,这样从结果来看反而是最让春琴痛苦的。如果是这样的话,比起上述女孩的父亲来,利太郎的嫌疑要大得多。虽然无法得知利太郎对春琴的爱慕达到了什么样的程度,但年轻的时候男人总是对年长些的女人比对年纪小的女人抱有更大的憧憬的,很有可能这位放荡成性的花花公子对一般的女人已经感到厌倦,最后却从盲目的美人身上感到一种特别的魅力。一开始可能只是一时好事之举,可是不但碰了一鼻子灰,眉间还被破了相,很难说他不会进行恶毒的报复。当然了,春琴树敌太多,除了这两人之外,也不能排除还有别的人因为某种原因对她抱有怨恨,所以也很难说就一定是利太郎所为。另外,也有可能并不是感情上的纠纷,在金钱问题上,像前文所述的那个家境贫寒的弟子那样,遭受不公待遇的人也不是一个两个。还有,听说还有好几个人,虽然不像利太郎那么厚颜无耻,但暗地里还是很妒忌佐助的。佐助处于一个非常奇怪的位置,“导盲者”这个身份并不能长久掩饰,两人的关系在门中弟子之间已是公开的秘密,所以心中对春琴有意的人都妒忌佐助艳福不浅,因而对他伺候春琴时的忠实勤恳的样子感到反感。如果是名正言顺的丈夫,又或者哪怕是有情夫的待遇也好,别人也无话可说。可他从头到尾只是一个牵手导盲的下人,从按摩到沐浴,春琴身边所有事情都由他一手操办,他表现得完全是一副忠实奴仆的样子,所以知道内情的人难免觉得他可笑至极。不少人都嘲笑说:“像那种导盲人,辛苦一些又有什么,就算是我也愿意干哪,没什么值得佩服的。”“要是春琴那张漂亮的脸蛋有朝一日毁于一旦,不知道那家伙会是什么表情,还会那么老老实实、勤勤恳恳地伺候一个毁容的丑女人吗?真想亲眼看一场好戏啊!”憎恨佐助的人也难保不会出于这种心理,别有用心地制造祸端。总之,关于何人行凶,众说纷纭,没人能判断事实真相,但还有一个有力的说法将怀疑的矛头指向一个十分意外的方向,那就是行凶者可能并非门中弟子,而是春琴在生意上的对手,某个检校或者女琴师。虽然没有什么证据,但这也许是最具洞察力的分析了。春琴一贯傲慢不逊,在琴技上好以第一人自居,而世间也不乏认可之人,这伤害了同行琴师的自尊心,有时甚至成为一种威胁。说到检校,那是以前朝廷赐给盲人男子的官位,他们允许有专门的服装和交通工具,在社会上所受的待遇也和寻常艺人不可相提并论,而如果坊间传言这样的人琴技还不如春琴的话,他如何在世上立足呢?所以因为这个很可能招致某个检校的妒忌和怨恨,想出一些阴险的手段来毁了她的技艺和口碑,也是不足为奇的。常常听闻因为妒忌别人的歌喉而逼其喝下水银的事例,而春琴在声乐和器乐两方面都很优秀,于是才想出毁其容貌的阴招,好让这个自恃美貌又爱慕虚荣的女人不再出现在公众面前。如果说行凶者不是某检校而是某个女琴师的话,连自恃美貌这一点也是招人恨的原因了,所以毁掉春琴的容貌自然更觉得痛快了。这样梳理一下值得怀疑的人和事,不难发现,春琴早晚会遭人毒手,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四处播下了灾祸的种子。

前文所述的天下茶屋的赏梅宴之后过了一个半月,时值三月最后一天的晚上八刻半钟,也就是凌晨三点时分,“佐助惊闻春琴苦吟之声,立刻起身从套间内赶至,匆匆点灯察看,然四周已不见人影,其状似有贼人撬开防雨窗潜入春琴卧室,因察觉佐助起身,仓皇而逃,未得一物。此贼狼狈之余,顺势以手边铁壶掷向春琴,迅速逃离,壶中热汤飞溅,无奈冰肌玉颊之上留下些微疤痕,好在只如白璧微瑕,于花容月貌并无大碍,然春琴对面上微痕甚为介怀,此后常以绉纱头巾覆面,终日笼居一室不愿见人。虽亲人弟子难窥其容貌,由此种种风闻臆说层出不穷。”这是《春琴传》中的记载。传记中继续写道,“春琴之伤甚微,几无损于天赋美貌。羞于见人乃其洁癖所致,视微不足道之疤痕如奇耻大辱,此或为盲人之敏感过虑使然也。”《春琴传》中还这样记载道:“不知何故,数十日之后,佐助亦因突发白内障双目失明。佐助发现眼前一片朦胧,难辨形状之后,突然摸摸索索来到春琴面前,狂喜道:‘师父!佐助失明矣!此生已不得见师父脸上疤痕。这失明来得正是时候,此乃天意啊!’春琴闻之怃然,久久无言以对。”笔者体恤佐助痴心不忍揭穿真相,但不得不说传记中的叙述存在故意歪曲隐瞒。他在这个时候偶然患上白内障太过离奇,而且春琴再怎么洁癖,再怎么敏感过虑,也不至于因为一点无伤大雅的疤痕终日以头巾覆面,羞于见人。事实上,春琴的花容月貌已然惨不忍睹。据鹬泽照和其他两三个知情者的证言,那贼人是事先潜入厨房生火烧水之后,提着铁壶闯入春琴卧室,用开水从正面浇在春琴脸上的。那贼人是早有预谋,目的就是毁掉春琴的容貌,根本不是一般的入室盗窃,也不是狼狈之余无意为之。那天晚上春琴完全不省人事,直到第二天早上才苏醒过来,被烫伤糜烂的皮肤直到两个月后才完全干透,可以说伤势非常严重。所以关于春琴容貌变化的惨状才有了各种奇奇怪怪的流言。有的甚至说她头发剥落,左半边脑袋成了秃头,像这样的传言也不能说就一定是无中生有的臆说。佐助自那以后就失明了,所以的确是看不见了,可是“虽亲人弟子难窥其容貌”又怎么样呢?绝对不让任何人看见是不可能做到的,就像鹬泽照这样近旁的人,是不可能没有看见过的。只不过这位阿照也很尊重佐助的意愿,绝对不向别人透露春琴容貌的秘密。我也曾试着向她询问过此事,她只是说:“佐助先生一直深信春琴师父的美貌始终如一,所以我也一直这么相信。”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告诉我更详细的情况了。

佐助在春琴去世十多年之后曾经向身边的人透露过他失明的来龙去脉,根据他这些话才终于得以还原当时的详细情况。春琴遇袭的那天晚上,佐助和平常一样睡在春琴卧房的隔壁。听到有响动,睁眼一看夜明灯已经熄了,漆黑之中只听见春琴的呻吟声,佐助大吃一惊,跳了起来,他先把夜明灯点上,然后提着灯向屏风后铺着春琴床铺的方向走去,他借着屏风上的金泥纸布所反射的灯笼的微光,环视了整个房间,并没有发现任何被翻动的痕迹,只是春琴的枕头边躺着一只铁水壶,春琴也仰面躺在被褥之中,只是不知为什么不断哼哼地呻吟。佐助最初以为春琴是在做噩梦,于是一边问:“师父您怎么了?”一边靠近她的枕边想要叫醒她。就在这个时候,春琴不由自主地“啊——”地大叫一声,捂住了双眼,“佐助,佐助,我的样子已经惨不忍睹了,你不要看我的脸!”春琴的声音伴随着痛苦的喘息,她一边痛苦地扭动身体一边拼命用双手遮住自己的脸。于是佐助说道:“请您放心,我不会看您的脸的,我现在已经把眼睛闭上了。”说着佐助把灯笼拿开了,听到他这么说,春琴好像松了一口气似的,就那样昏厥过去。那之后她也一直在浑浑噩噩中不停地呓语:“不要让任何人看见我的脸,这件事要帮我保守秘密。”“何须如此担心?等燎泡消了您就可以恢复以前的容貌了。”当身边的人这么安慰她的时候,她会说:“如此严重的烫伤,容貌怎么可能没有变化?这种宽心的话我不想听,与其说这些不如不要看我的脸。”随着春琴意识的恢复,她越来越强调不愿让人看到她的脸,除了医生之外,她甚至连对佐助也不愿透露伤情,在换药膏和绷带的时候,所有人都被要求退到病房之外。由此看来,佐助对春琴受伤后的容貌也并不十分清楚。他那天夜里赶到春琴枕边的那一瞬间,虽然是看了一眼被严重烫伤溃烂的脸,但因为不忍直视很快就把头扭到一边,所以他脑海中只是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印象,好像看到一个在灯火摇曳的光影中的超凡而怪异的幻影。那之后,佐助就只看到过春琴满脸缠着绷带,只露出鼻孔和嘴唇的样子。其实正如春琴害怕被看到一样,佐助也是害怕看到的。他每次靠近病床的时候都会尽量闭上眼睛,或者把视线移开。所以他实际上并不知晓春琴的容貌发生了多大程度的变化,而且他也主动回避了可以知晓的机会。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春琴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的时候,有一日,佐助一个人在病房陪侍,春琴突然好像很难过地问道:“佐助,你已经看到我的脸了吧?”“没有没有,既然您说过不准看,我又怎么会违抗您的意思呢?”佐助答道。“很快我的伤就会痊愈,到时就必须拆掉绷带,医生也不会再来,那时候,别的人暂且不论,佐助你是肯定会看到我的脸的。”个性好强的春琴这个时候好像也放下面子,第一次流下了眼泪,隔着绷带不停地擦拭着双眼,而佐助也相对无言,只是不住地呜咽。“好吧,我一定不会看到您的脸的,请您放心。”佐助好像做出了什么决定似的说道。那之后又过了几天,春琴也不再一直躺在病床上,身体恢复得已经随时可以去除绷带了。那天一早,佐助从女仆的房间里偷偷拿来梳妆台和缝衣针,然后端坐在睡铺上,一边照着镜子一边把针尖扎进了自己的眼睛。他并不确定用针扎眼就一定会看不见,只是想用一种痛苦较轻又便于实施的方法让自己变成瞎子,于是他就尝试了这个方法。他先用针尖刺左眼的黑眼珠,要瞄准黑眼珠似乎并不容易,可是白眼珠的部分比较硬,针扎不进去,而黑眼珠则比较柔软,扎了两三次之后就顺利地扎进去缝衣针的五分之一左右,瞬间眼球上就泛起白浊,随后就感觉到视力逐渐消失了。没有出血,没有发烧,也几乎没有疼痛。这一针刺破了水晶体的组织,可以推测是引起了外伤性白内障而导致失明的。佐助接着又用同样的方法刺瞎了右眼,一瞬间他就双目失明了。当然,据他说,刚开始的时候还能勉强看到模糊的物体的形状,十天左右之后就完全看不见了。没过多久春琴的伤痊愈的时候,佐助摸索着走到内屋里,在春琴面前磕头道:“师父,我已经是瞎子了,这辈子再也不会看见您的脸了。”“佐助,你说的是真的吗?”春琴说了一句话之后就默默地陷入了长时间的沉思之中。佐助觉得这沉默的几分钟时间是他这辈子中最快乐的时刻。相传恶七兵卫景清[24]受到源赖朝[25]德才的感召,决定放弃复仇的念头,发誓不再见到这个人的样子,于是自剜双眼。虽然两者动机不同,但悲壮的意志却是一样的。可即使如此,春琴希望从佐助那里得到的是否就是这样一个结果呢?那天她流着眼泪的倾诉,意思就是说“既然我遇到这样的灾难,那么也希望你变成一个盲人”吗?这一点很难去揣度,但“佐助,你说的是真的吗?”这样短短一句话在佐助听来,是带着欢喜的战栗的。然后在相对无言的几分钟时间里,盲人特有的第六感开始在佐助的感官中萌芽,他心中除了感激之外别无他物。他终于可以体会到春琴内心的世界。他感到在此之前虽然有肉体的交涉,但仍被师徒之别隔离开来的两颗心第一次紧紧相拥,逐渐融为一体。少年时代躲在壁橱里的黑暗世界中练习三弦琴的记忆又在脑海中苏醒过来,但此时的心境已完全不同。大部分的盲人虽然看不见但仍有光感,所以他们的世界是微明的世界,并非是一片漆黑。佐助现在虽然失去了通向外界的双眼,但同时却打开了面向内在的双眼,他在心中感慨:“啊——这真的是师父所栖居的世界,我终于可以和师父住在同一个世界里了。”通过他逐渐衰退的视力,房间里的样子和春琴的身影都已经无法清楚地分辨,唯有缠着绷带的脸依稀在他的视网膜上投下微白的光晕。但对他来说那并不是绷带,在他的视界中浮现的是两个月之前师父那张白皙通透、美妙无缺的脸,在柔美的佛光环绕之下,犹如前来普度众生的菩萨一般。

“佐助,痛不痛?”春琴问道。“不,一点也不痛。和师父您受的大难相比,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那晚歹人潜入卧室行凶,我却浑然不觉,无论怎么说我都难辞其咎。师父让我每夜睡在卧房套间内陪侍,为的就是防止这种事情发生,可我却玩忽职守害得师父受此大难,自己怎能苟且无事?我早晚向神明叩拜祈愿,愿上天降灾于我,罚我之过,否则此生难安。心诚则灵,今早起来,我的双眼就失明了,想必是上天垂怜,才让我得遂心愿。师父,师父您受难过后的样子我根本无从得见,我现在看见的只有三十年来深深铭刻在眼底的那熟悉的面容。恳请师父还像往常一样无所介怀,留我在身边伺候。突然失明,一时间自己的起居还不能自如应付,伺候师父可能也不如从前那么利索,但至少日常起居的照顾我不想借他人之手。”佐助说完用失明的双目向春琴的脸所在的、微白的佛光照射过来的方向望去。“佐助有心了,我感到很欣慰,我不知道到底是得罪了什么人才会遭此劫难,但坦白地说,我现在的样子宁愿被别的人看到,却唯独不愿被你看到。真是什么事都瞒不住你。”“多谢师父,听到师父您这么说,我内心的喜悦不是区区两只眼睛可以换来的。我不知道那个企图让师父和我终日悲叹、一生痛苦的歹人到底是什么地方的什么人,但如果他的目的是毁掉师父的脸来折磨我的话,我不看就是了。只要我也变成盲人,那师父所受的灾难就等于没有发生过,处心积虑的恶行终将化为泡影,这恐怕是那恶人万万没有想到的吧。我不但没有陷于不幸,相反我得到的是无上的幸福。算是给了那卑鄙小人背后一击,打得他措手不及,想想就觉得痛快!”“佐助,什么都别说了。”师徒二人相拥而泣。

对于因祸得福的两个人之后的生活情况最为了解且健在人世的只有鹬泽照一人。阿照今年七十一岁,她作为贴身弟子住进春琴家里是明治七年,她十二岁的时候。阿照一边跟着佐助学习丝竹之道,一边照顾两个盲人,也算不上是导盲,相当于在两人之间起一种联络员的作用。因为一个人突然致盲,另一个虽然自幼失明,却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过惯了奢侈生活的女人,所以无论如何需要一个第三者的介入。他们就想雇一个可以推心置腹的女孩儿,最后他们选中了阿照。她做事周全,为人实诚,深得二人的信任,所以就一直留在了二人身边,春琴死后她依然在佐助身边服侍,直到明治二十三年佐助获得检校之位。阿照在明治七年来到春琴家的时候,春琴已经四十六岁,那场灾难已经过去九年,算得上是上了相当年纪的老妇人了。阿照被告知因为某些原因,女主人的脸不会示人,也不许去看。她见到春琴的时候,她穿着花纹纺绸的披风,坐在厚厚的褥垫上,用蓝灰色的绉绸头巾把脸脖围起来,只能看见一小部分鼻子,头巾的一端一直垂到眼睑之上,脸颊和嘴也藏在头巾下。佐助刺瞎双眼的时候是四十一岁,初老年纪失明,可以想象是多么的不便,可即使如此,他对春琴依然无微不至地照顾体恤,不让她感到丝毫的不便,他忠实勤恳的奉献连旁人看了都觉得心疼。而春琴也不满意旁人的伺候,她说:“我近身的事务,一般的明眼人也照顾不了,长年来的习惯只有佐助最清楚。”所以不管是穿衣如厕还是入浴按摩,她始终都烦劳佐助。这样的话,阿照的工作与其说是照顾春琴,不如说主要是解决佐助身边的事情,她极少有机会直接接触到春琴的身体。唯有做饭这件事没有她不行,除此之外就是帮忙递送所需物品之类的,间接地帮助佐助来伺候春琴。比如说入浴的时候,阿照会跟着两人到浴室门口,然后就退下了,等到听到拍手的声音前去接应的时候,春琴已经洗完澡,穿上了浴衣,戴上了头巾。入浴期间的事都由佐助一个人完成。盲人给盲人洗澡,那是怎样的一幅景象呢?也许就像春琴曾经用指头抚摸老梅的树干那样,但其麻烦程度是毋庸赘言的。任何事情都要这样应付,其烦琐和艰辛让旁人都看不下去。“居然这样也能生活得下去。”旁观者常常会这样想,可是他们本人却好像十分享受这种不便的生活,不言不语之中传递着细腻的情感。失去视觉的相爱的男女,他们是多么深切地享受着触觉的世界,这到底是我们常人无法想象的。那么,佐助牺牲自我地奉献,春琴也甘之若饴地接受,两人相濡以沫不知疲倦,这也就不足为奇了。而且,佐助在服侍春琴之余,还用闲暇的时间教授很多弟子。那时,春琴已退居幕后不再抛头露面,她授予佐助“琴台”的名号,门中弟子的教授和训练全部交由佐助接管,“音曲指南”的牌匾上也在“屋春琴”的旁边添上了“温井琴台”几个小字。佐助的忠义温良博得了周遭的同情和好感,比起春琴时代,门中反而更加昌盛了。只是有些滑稽的是,佐助在教授弟子的时候,春琴一个人在内室中聆听树莺的鸣叫,这时如果有什么事必须要佐助帮忙的话,哪怕是练习过程当中,她也会“佐助佐助”地呼唤,这时佐助无论如何都会暂停手里的工作赶到里屋去。因为这样,佐助从不外出授课,只招收到家里来学习的弟子,担心春琴旁边没有人照应。在这里必须要提到的是,那个时候道修町的春琴娘家的生意日渐衰落,每月的补贴也经常中断,如果不是这样,佐助也不会心甘情愿地教授琴曲了,忙中偷闲也要飞到春琴身旁去看看,这只单翼的鸟儿在教弟子练琴的时候,大概总是牵挂和不安的,而春琴也一定有着同样的烦恼吧。

接下师父的工作,用微薄的力量支撑起一家生计的佐助为什么还是没有正式和春琴结婚呢?难道春琴的自尊心到现在还是不能接受佐助吗?阿照听佐助自己所说,春琴虽然比以前软化了很多,但佐助不愿看到那样的春琴,他无法想象春琴作为一个可悲可怜的女人而存在,毕竟失明的佐助已经对现实世界关上大门,进入了一种永劫不变的观念世界,他的视野中只存在过去的记忆中的世界,他觉得春琴如果因为一场灾难而改变了性格,那么她就不再是那个春琴了。他心里始终只有过去那个傲慢的春琴,否则他现在看到的依旧美貌的春琴也会遭到破坏。由此看来,他们没有结婚的原因与其说在春琴,不如说在佐助。佐助是把现实中的春琴当作唤起观念中的春琴的媒介,所以他尽量避免形成平等的关系,而是严格遵守主仆间的礼数,不但如此,他甚至比以前更加卑躬屈膝,尽忠职守,努力让春琴忘却不幸,重拾自信,他依然像从前那样甘受清苦,如下人一般粗衣粗食,将所有的收入都用在了春琴身上,他减少家中仆人数量,在各个方面厉行节约,为的是没有遗漏地在所有方面让春琴得到安慰,因此失明以后的佐助比起以前更辛苦了不知多少倍。据阿照所说,当时的弟子们见佐助穿着过于寒碜,于心不忍,暗示他稍微修修边幅,可他根本听不进去,而且他直到现在还禁止弟子们称他“师父”,而让他们叫他“佐助”,这让大家十分为难,于是只好尽量避免称呼他。而阿照因为职责需要不可能和弟子们一样,于是她只好称春琴为“师父”,而佐助就称为“佐助”。也是因为这样的关系,春琴死后佐助把阿照当作唯一可以说话的人,不时沉浸在对春琴的回忆中。他晚年有了检校身份,可以名正言顺地被称为“师父”“琴台先生”,可他依然喜欢阿照称他“佐助”,不让她使用敬称。佐助曾经对阿照说过:“也许人人都觉得眼睛瞎了是非常不幸的,但我眼盲之后一次也没有体验过不幸之类的情感,相反,我觉得这个世界好像变成了极乐净土一般。我的心境就好像只有我和师父两个人住在莲台上一样。眼睛失明以后,我看到了很多以前看不到的东西。师父的容颜有一种沁人心脾的美,这也是眼盲之后才感受到的。师父手足的柔软细腻,皮肤的光滑润泽,声音的清澈柔美都比以前感受得更加深刻,未盲之时何以没有如此透彻的感受呢?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特别是师父的三弦妙音,失明之后才真正领悟到其中真髓,平常我虽口中赞叹师父乃是音曲琴艺的天才,可直到失明之后才真正明白其过人之处,和自己的三脚猫功夫相比,相差太过悬殊。我到现在才明白这一点实在令人扼腕,自己简直太愚蠢了。所以即使现在老天爷给我双眼复明的机会我也会拒绝的。师父和我都因为失明而体味到了常人无法体味的幸福。”佐助的叙述完全是他自己的主观感受,在多大程度上具有客观真实性不得而知,但别的不说,春琴的技艺以遭难为契机精进了不少,这或许是可以肯定的。无论春琴在音曲方面具有多么得天独厚的才能,没有经历过人生的酸甜苦辣,怎能领悟艺术的真谛?她从小娇生惯养,处世孤傲不逊,苛求于他人而不知劳苦屈辱为何物,然而上天终于给予她一场惨烈的考验,让她徘徊生死关头,将她的傲慢击得粉碎。如此看来,将她的容貌毁于一旦的那场灾祸在很多意义上来说成了她的一剂良药,无论是在爱情上还是在艺术上,都让她进入了一种以前做梦也没想过的忘我的境地。阿照以前常听春琴为了消遣无聊时光而独自拨琴弄弦,还常目睹佐助在一旁垂着头,如痴如醉地倾听她弹奏的情景。此外,据说很多弟子听到内室中传来的精妙的琴音,都惊讶地低声议论:“那把三弦琴上会不会有什么特殊的机关啊?”这个时期的春琴不但弹奏技巧有了长足进步,在作曲方面也下了很大的功夫,夜里总能听见她悄悄用手指拨动琴弦,试音作曲的声音。阿照还记得的有《春莺啭》和《六枝花》,前些天请她为我演奏了这两首曲子,很具独创性,足以窥见她作为作曲家的天分。

春琴从明治十九年(一八八六年)六月上旬开始生了一场病,生病的前几天,她和佐助两个人一起来到中庭,打开鸟笼,放飞她喜爱的云雀。阿照看见他们师徒二人手牵着手,仰面向着天空,聆听着云雀的歌声。云雀一边不停地鸣叫,一边高高地直上云霄而去,可是过了很久也不见叫声回落,因为时间太长,两个人都十分焦急,尽管等了一个钟头以上,最后那云雀还是没有飞回鸟笼。春琴从这个时候开始就怏怏不乐,不久就患上了脚气病,入秋以后情况急剧恶化,于十月十四日因心肌梗死与世长辞了。除了云雀之外,当时还养着第三代“天鼓”,这只鸟在春琴死后还存活了一段时间,佐助很长时间内都难以忘却悲伤,每当听到“天鼓”的叫声就会泪流满面,一有空闲就在佛前焚香祭拜,弹奏《春莺啭》,有时用筝有时用琴,以慰藉寂寞与思念。这首曲子以“绵蛮黄鸟,止于丘隅”[26]一句开始,应该算是春琴的代表作,其中倾注了春琴大量的心血,词虽短,但其中插入了极为复杂的间奏。春琴是在聆听“天鼓”的鸣叫时获得的灵感。这间奏的旋律把人带进各种迷人的风景之中,有“待春谷中莺,寒中冻泪今将融”[27]所唱的深山残雪始消融时的潺潺水响,有松籁轻吟,有东风拂面,有山野云霞,有梅香宜人,有繁花似锦,无不让人身临其境,心旷神怡,旋律中生动传神地表现出或翻山越谷,或萦绕枝头的鸟儿们飞舞鸣唱的喜悦心情。春琴生前每次弹奏这首曲子,“天鼓”也会高兴地卖弄嗓子,和琴弦之音一较高下。“天鼓”听到此曲一定是想起了自己出生的溪谷,向往着重回广阔天地、沐浴无尽阳光吧,可是佐助弹奏这首《春莺啭》的时候,他心驰神往的又是何处呢?他习惯了以触觉世界为媒介去注视观念中的春琴,如今春琴已不可触及,他会不会通过听觉来弥补这个缺陷呢?一般人只要没有失去记忆都可以在梦中重逢故人,而像佐助这样的人,在对方在世时都只在梦中见到她,也许对于佐助来说,两个人到底是什么时候永别的也是模糊不清的吧。顺便提到的是,春琴和佐助除了前文中提到的那个孩子之外,还生育了两男一女,女儿在分娩后就夭折了,两个儿子也都在很小的时候抱养给了河内[28]的农户。春琴死后,佐助也似乎对于两人的骨肉没有什么留恋,并没有要回儿子的意思,而两个孩子也不愿回到盲人生父的身边。就这样,佐助到了晚年既没有子嗣也没有妻妾,在弟子们的看护下,于明治四十年十月十四日,光誉春琴惠照禅定尼的忌辰之日辞世,享年八十三岁。在我看来,在这长达二十一年的鳏居生活中,佐助一定在脑海中创造出了一个和在世时完全不同的春琴,并且更加鲜明地看到了她的姿容。据说天龙寺的峨山和尚听说了佐助自废双眼的事迹之后,十分赞赏他悟得了在转瞬间斩断内在与外在的通路,变丑为美的禅机,乃是高人所为,不知道这能否得到诸位看官的首肯呢?


[1] 音jú。

[2] 检校:古代盲人官位的最高一级。朝廷对以琵琶、管弦、按摩、针灸等为业的盲人授予官位,包括检校、勾当、座头等,由总检校等统辖,一八七一年废止。

[3] 地名,位于现大阪府大阪市西成区。

[4] 大阪港的古名。

[5] 即淋菌性结膜炎。

[6] 古筝的一个流派。

[7] 盲官的阶位之一,在“检校”之下“座头”之上。

[8] 地名,位于现大阪市西区。

[9] 旧时的距离单位,一丁约等于一百零九点零九米。

[10] 日本民间相传狸子会敲打肚皮奏乐。

[11] 一九三三年。

[12] 即竹本摄津大掾(1836—1917),越路太夫二世,明治时期义太夫名人。明治三十六年获摄津大掾称号。“太夫”用在艺名之后,是木偶净琉璃戏中对讲述者或琴师的称呼。

[13] 竹本越路太夫(1865—1924),摄津大掾的徒弟,一九○三年继位。

[14] 丰泽团七(1840—1923)木偶净琉璃戏的三弦琴师。

[15] 指净琉璃传统剧目《倾城阿波鸣门》,表现藩士阿波十郎兵卫夫妇效忠主人的故事。

[16] 丰泽团平(1827—1898),指二世丰泽团平,三弦琴的名家。

[17] 原题目应为《木下荫狭间合战》,净琉璃名剧。

[18] 日本年号,一八四四年十二月二日至一八四八年二月二十八日。

[19] 一合为十分之一升。

[20] 佛教中的“妙音鸟”。

[21] 净琉璃是一种日本说唱叙事表演,通常使用三味线伴奏。

[22] 江户时代以京都一带为中心的三弦琴音乐。

[23] 大阪市地名。

[24] 平安时代后期至镰仓时代初期的武将。

[25] 源赖朝(1147—1199),日本镰仓幕府首任征夷大将军,也是日本幕府制度的建立者。

[26] 出自《诗经》中的《小雅·鱼藻之什·绵蛮》。绵蛮,小鸟鸣叫的样子。

[27] 《古今和歌集》中一首和歌,题为《二条后初春御歌》,作者为二条后藤原高子。

[28] 大阪府东部的河内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