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瑕微累，十手争指[1]

《旧唐书》

（柳）玭尝著书诫其子弟曰：

“夫门地高者，可畏不可恃[2]。可畏者，立身行己[3]，一事有坠先训[4]，则罪大于他人。虽生可以苟取名位[5]，死何以见祖先于地下？不可恃者，门高则自骄，族盛则人之所嫉[6]，实艺懿行[7]，人未必信，纤瑕微累[8]，十手争指矣。所以承世胄者[9]，修己不得不恳[10]，为学不得不坚。夫人生世，以己无能望他人用，以己无善望他人爱。用爱无状[11]，则曰：‘我不遇时[12]，时不急贤[13]。’亦由农夫卤莽而种[14]，而怨天泽之不润[15]。虽欲弗馁[16]，其可得乎？

“予幼闻先训，讲论家法[17]，立身以孝悌为基[18]，以恭默为本[19]，以畏怯为务[20]，以勤俭为法，以交结为末事[21]，以气义为凶人[22]。肥家以忍顺[23]，保交以简敬[24]。百行备[25]，疑身之未周[26]；三缄密[27]，虑言之或失。广记如不及[28]，求名如傥来[29]。去吝与骄[30]，庶几减过[31]。莅官则洁己省事[32]，而后可以言守法，守法而后可以言养人[33]。直不近祸[34]，廉不沽名[35]。廪禄虽微[36]，不可易黎甿之膏血[37]；榎楚虽用[38]，不可恣褊狭之胸襟[39]。忧与福不偕[40]，洁与富不并[41]。比见家门子孙[42]，其先正直当官，耿介特立[43]，不畏强御[44]。及其衰也[45]，唯好犯上[46]，更无他能。如其先逊顺处己[47]，和柔保身[48]，以远悔尤[49]。及其衰也，但有暗劣[50]，莫知所宗[51]。此际几微[52]，非贤不达[53]。

“夫坏名灾己[54]，辱先丧家[55]，其失尤大者五，宜深志之[56]。其一，自求安逸[57]，靡甘淡泊[58]。苟利于己，不恤人言[59]。其二，不知儒术[60]，不悦古道[61]。懵前经而不耻[62]，论当世而解颐[63]。身既寡知，恶人有学。其三，胜己者厌之[64]，佞己者悦之[65]。唯乐戏谭[66]，莫思古道。闻人之善嫉之，闻人之恶扬之。浸渍颇僻[67]，销刻德义[68]。簪裾徒在[69]，厮养何殊[70]。其四，崇好慢游[71]，耽嗜麹糵[72]。以衔杯为高致[73]，以勤事为俗流[74]。习之易荒[75]，觉已难悔。其五，急于名宦[76]，昵近权要[77]。一资半级[78]，虽或得之，众怒群猜[79]，鲜有存者[80]。兹五不是[81]，甚于痤疽[82]。痤疽则砭石可瘳[83]，五失则巫医莫及[84]。前贤炯戒[85]，方册具存[86]。近代覆车[87]，闻见相接。夫中人以下[88]，修辞力学者[89]，则躁进患失[90]，思展其用[91]；审命知退者[92]，则业荒文芜[93]，一不足采。唯上智则研其虑[94]，博其闻，坚其习，精其业。用之则行，舍之则藏[95]。苟异于斯，岂为君子！”

初公绰理家甚严[96]，子弟克禀诫训[97]，言家法者，世称柳氏云。

点评

这篇家训具有明确的针对性，即官宦人家子弟如何摆脱门第观念的束缚，避免“辱先丧家”，进而努力学习儒家经典，保持优良家风的顺利传承。“以孝悌为基，以恭默为本，以畏怯为务，以勤俭为法，以交结为末事，以气义为凶人”，对于官宦家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孟子有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孟子·离娄下》）的论断，柳玭正是心怀类似的忧患意识书写这篇家训的，可谓欲图赓续柳氏家风之用心良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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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选自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卷一六五《柳公绰传》附《柳玭传》。《全唐文》卷八一六收柳玭《家训》，即此文。今题据正文拟。柳玭（pín贫，生卒年不详），兵部尚书柳公绰之孙，天平节度使柳仲郢之子，京兆华原（今陕西铜川市耀州区）人。以明经补秘书正字，又由书判拔萃转左补阙，历官刑部员外郎、岭南节度副使、御史中丞、吏部侍郎、御史大夫，贬泸州刺史卒。

[2] 恃：依赖；凭借。

[3] 立身：处世、为人。行己：谓立身行事。《论语·公冶长》：“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

[4] 坠：丧失；败坏。先训：同“祖训”，谓祖先的遗训。

[5] 苟取：勉强获取。名位：官职与地位。

[6] 族盛：谓世族兴盛。

[7] 实艺：真才实学。懿行：善行。

[8] 纤瑕：微小的瑕疵，比喻事物的小毛病或人的小过失。微累：微小的牵累。

[9] 世胄（zhòu宙）：世家子弟；贵族后裔。

[10] 修己：自我修养。恳：真诚，诚挚。

[11] 无状：谓无迹象。

[12] 遇时：谓碰到良好的时机。

[13] 时不急贤：谓没有急于求贤的时代氛围。

[14] 由：表原因。这里似为“犹”之音讹。卤莽：苟且；马虎。

[15] 天泽：上天的恩泽。润：雨水；水。

[16] 馁（něi内上声）：饥饿。

[17] 讲论：讲谈论议。家法：治家的礼法。

[18] 孝悌（tì替）：又作“孝弟”，谓孝顺父母，敬爱兄长。

[19] 恭默：恭敬而沉默慎言。

[20] 畏怯：害怕。

[21] 交结：指攀附关系，忙于巴结。末事：非关根本之事；小事。

[22] 气义：指一味做行侠仗义任性交游之事。《全唐文》改作“弃义”，则指不守道义。凶人：给人带来灾祸。

[23] 肥家：犹治家。语出《礼记·礼运》：“父子笃，兄弟睦，夫妇合，家之肥也。”忍顺：忍耐顺从。

[24] 保交：保持友谊。简敬：简易而不失互相尊敬。

[25] 百行备：指即使一个人具有各种美好的品行。

[26] 疑身之未周：意谓仍要担忧自身行事或有未周全处。

[27] 三缄（jiān兼）：“三缄其口”的略语，即封口三重。缄，封。语出汉刘向《说苑·敬慎》：“孔子之周，观于太庙，右陛之侧，有金人焉，三缄其口而铭其背曰：‘古之慎言人也。’”后因指言语谨慎，少说或不说话。

[28] 广记如不及：意谓多方学习，还有唯恐来不及的紧迫感。

[29] 求名如傥（tànɡ烫）来：意谓谋求功名不必在意，若得到也视为偶然侥幸。

[30] 吝与骄：谓吝啬与骄傲。

[31] 庶几（jī基）：或许，也许。减过：减少过失。

[32] 莅（lì立）官：到职；居官。洁己省事：谓自身廉洁，减少事务。

[33] 养人：教育熏陶他人。

[34] 直不近祸：谓为官耿直但要避免招祸。

[35] 廉不沽名：谓为官廉洁但不沽名钓誉。

[36] 廪（lǐn凛）禄：谓当官的俸禄。

[37] 易：交换。黎甿（ménɡ盟）：黎民，多指农夫。膏血：犹言民脂民膏。

[38] 榎（jiǎ假）楚：用槚木荆条制成的刑具，用以笞打。榎，同“槚”，即楸，落叶乔木。古人用槚木荆条之类制成刑具。

[39] 恣（zì字）：放纵。褊（biǎn匾）狭：指心胸、气量、见识等狭隘。

[40] 忧与福不偕：“福”疑当作“祸”。《新唐书·柳玭传》引，即作“忧与祸不偕”，偕，一起（出现）。

[41] 洁与富不并：意谓廉洁就不要企图致富。并，兼有。

[42] 比：近来。家门：指大臣之家。

[43] 耿介：正直不阿，廉洁自持。特立：谓有坚定的志向和操守。

[44] 强御：豪强，有权势的人。

[45] 及其衰也：等到衰微了，指到子孙辈。

[46] 犯上：冒犯或违抗尊长。

[47] 逊顺：谦逊恭顺。

[48] 和柔保身：谓宽和柔顺以保全自身。

[49] 悔尤：犹怨恨。语本《论语·为政》：“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

[50] 暗劣：愚昧低劣。

[51] 莫知所宗：意谓不知宗尚好的品行。

[52] 几微：犹隐微。

[53] 不达：不明白；不知晓。

[54] 坏名灾己：谓令自己名誉损坏并给自己带来灾难。

[55] 辱先丧家：辱没先人，覆灭家族。

[56] 志：记住。

[57] 安逸：安闲舒适。

[58] 靡甘淡泊：不甘于过恬淡生活，指追名逐利。

[59] 不恤（xù序）人言：不顾及在乎他人的意见、建议。

[60] 儒术：儒家的原则、学说、思想。

[61] 古道：古代之道，泛指古代的制度、学术、思想、风尚等。

[62] 懵（mènɡ梦）：不明。前经：以前的经典。不耻：不以为耻。

[63] 当世：指当代人。解颐：谓开颜欢笑。

[64] 厌：厌恶。

[65] 佞（nìnɡ泞）己：谓他人用花言巧语谄媚自己。

[66] 戏谭：同“戏谈”，谓嬉笑言谈。

[67] 浸渍（zì字）：浸染；熏陶。颇僻：邪佞，不正。《书·洪范》：“人用侧颇僻，民用僭忒。”

[68] 销刻：犹言衰微败坏。

[69] 簪裾（jū居）：古代显贵者的服饰，这里借指显贵或官员。

[70] 厮养：原指析薪养马者，泛指厮役。何殊：犹何异。

[71] 崇好：崇尚爱好。慢游：浪荡遨游。

[72] 耽嗜：深切爱好。麹糵（qū niè驱聂）：酒曲，这里指酒。

[73] 衔杯：口含酒杯，即指饮酒。高致：高尚或高雅的情致、格调。

[74] 勤事：尽心尽力于职事。俗流：庸俗，不高雅。

[75] 习之易荒：谓习惯于酒容易荒废正事。

[76] 名宦：名声与官职。

[77] 昵近：亲近。权要：犹权贵。

[78] 一资半级：犹一官半职。

[79] 众怒群猜：谓令旁观众人愤怒并惹来猜忌。

[80] 鲜（xiǎn险）有存者：意谓很少有保持长久的。

[81] 不是：过错。

[82] 痤疽（cuó jū矬居）：犹痈疽，毒疮。

[83] 砭（biān编）石：古代用以治痈疽、除脓血的石针。瘳（chōu抽）：治；救。

[84] 巫医：古代以祝祷为主或兼用一些药物来为人消灾治病的人。

[85] 前贤：前代的贤人或名人。炯戒：明显的鉴戒或警戒。

[86] 方册：原指简牍；后引申为史载典籍。

[87] 近代：指过去不远之时代。覆车：翻车，比喻失败的教训。

[88] 中人：中等的人；常人。

[89] 修辞力学：修饰文辞，努力学习。

[90] 躁进：急于进取。患失：生怕失去。

[91] 思展其用：意谓总想使自己的能量得到发挥。

[92] 审命知退：意谓详究天命，保守不求上进。

[93] 业荒文芜：谓能力与文章皆已荒废。

[94] 上智：指大智之人。研其虑：指详尽地考虑思量。

[95] “用之则行”二句：意谓用我就出仕，不用我就待在家中。语出《论语·述而》：“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

[96] 公绰：即柳公绰（763—832），字宽，小字起之，柳公权之兄，京兆华原（今陕西铜川市耀州区）人。年十八，应制举，登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授秘书省校书郎，历官州刺史，侍御史，吏部郎中，御史丞。宪宗时为鄂岳观察史，以讨吴元济有功，拜京兆尹。后迁河东节度使、户部尚书、兵部尚书等职。卒赠太子太保。

[97] 克禀：谓能够继承奉行。诫训：告诫教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