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 2 嵇未央
“多少钱？”
听见熟悉的声音巽儿抬头，看到男子毫发无损顿时心安。眉头松开了，笑容也爬上唇角。从小板凳上站起来，伸出三根手指，“我一共要了三碗面，还有一副碗筷。”
男子结了账。
“你能借我点钱吗？我想给她们买些烧饼，糕点。”
他给了她一些蜀地的铜钱。巽儿忙跑向那些她早盘算好的摊位。当她将食物送给那对乞儿时，那妇人拉着小孩儿磕头道谢。巽儿连声说着“不用谢，不用谢”，要将她们拉起，但那妇人仍摁着孩子的脖子要他磕头，孩子额头都磕青了。巽儿无法儿，转身迅速跑开。
泪眼朦胧中，巽儿看到两个差役跨着刀迎面踱来。她拭掉泪花，躲去一旁偷偷观瞧。
她希望这两个差役发现她们，如果事实真如摊主所说，这自然是最好的安排。可是在见过了无法计数的悲惨以后，巽儿不太敢寄全部希望于官府，然而这样的事情要想根本解决，又只能靠官府。
年轻一些的差役看到了乞儿，碰碰身侧年长的那一个，引他看向她们。接着他二人便向那对乞儿走去。
怦怦，怦怦，巽儿的心跳得很快。
她们究竟会被如何对待？
看见当差的，妇人尖叫一声，什么都顾不得，一把将孩子圈在自己和墙壁之间，头抵着墙，抖成筛糠。
见此情形，两个差役止住脚步，面面相觑。
几个行人注意到了那边，缓下步子，有的议论几句走了，有的向那边走去。她们周围聚拢的人越来越多。有人问她们的关系，问她们从哪儿来，有人抹着眼泪念她们可怜。巽儿却只盯着那两个差役。
年长的差役对周围的人说：“哪位婶子大嫂帮帮忙，宽慰这……这大嫂几句，带她去里长家里。她们像被欺负怕了，我们兄弟俩说什么恐怕她都不会信。”
话音甫落，一位面容和善的老妇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放下篮子，蹲在妇人身旁，和声细语道：“别怕，我们这儿和别的地方不同，官府里的人不会欺负你们。两位差役是想带你们去里长家，里长会给你们安排吃住的地方。你们若想留下来，衙门还会帮你找活儿干。邻里街坊也会帮衬。你和孩子再用不着挨饿了。”
“是啊，是啊，别害怕，到这儿就好了。”众人附和着老妇。
老妇抬手，轻轻放在那妇人肩上，不想那妇人抖得愈加厉害。巽儿仿佛能感受到她每个汗毛孔都浸着恐惧。
老妇缓缓抚着妇人的背，“你是这孩子的娘吧？孩子这么好，真招人喜欢。再长长，就能去学堂读书了。”
妇人仍不抬头，但在轻柔抚慰和轻言安慰下抖得不如方才那般厉害了。
年长的差役向人群打手势，示意大家快散了。
待人群散去，那个角落又恢复了阴暗和冷寂。
在老妇的不断安抚下，妇人终于肯将头抬起一点点。老妇整了整妇人蓬乱的头发，将一缕鬓发夹到她耳后。妇人落泪了，老妇拿起篮子里盖东西的布为她擦泪。过了一会儿，老妇帮妇人收拾东西，最后妇人牵着小孩儿的手，拎着残破的包裹，跟老妇离开。那小孩儿一手被牵着，一手抱着巽儿给的碗。
她们走远了，巽儿才从阴暗处走出来。那两名差役也走了出来，接着巡街。
手，被牵起。
他出现在她身边。
“走吧，她们会被妥善安置。”
“嗯。”
有暖意源源不断从被他握着的地方传来，巽儿握紧那手，渴望得到更多温暖和勇气。
二人在一个渡口驻足。
摆渡人早已不见踪影，只余小舟系在岸边树干上，随着水浪起起伏伏。
在渡口尽头坐下。人潮的喧闹渐渐不闻于耳，取而代之的，是轻缓的水声和窸窸窣窣江风掠过杂树的声响。
巽儿看看四周，觉得他们的交谈声应该不会被听去，但还是又往男子身旁坐了坐，凑近他耳旁，问：“事情还没有办完？”
“办完了。”
“我这个声量会被听去吗？”见男子并未像自己方才那样凑近对方耳旁讲话，巽儿也不再凑近，不过，还是问了问。因为他思量的比她周全。
“不会。”
巽儿放心了。
“……那为何不回客栈？”
“你不喜欢这里？”他扭头看她。
“喜欢。只是还没有这么长时候地离开过彘儿。”
“你该把我放在首位。”江风为他低沉的嗓音添了醇厚和迷醉。
巽儿不记得他有这么专注地热烈地凝视过自己，她面红耳赤，像坐在火边那样浑身发热。逃避开他的视线，心跳得似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他伸手托起她的下颌，勾她看向他，可是她又逃开了。
“不，不能看。”
“为何？”
“……我会化掉。”
即便在夜里，她的羞涩仍可一览无余。他唇角微向上翘。
还好有江风吹拂，还好他没再做什么，再讲什么。听着水声，风声，望着对面隐约可见的几点灯火，巽儿飘飘忽忽的一颗心荡荡悠悠落回原处。轻轻转头看他——他望着江面，神情冷淡。巽儿心中嘀咕：方才是幻觉吗？她摸摸下颌被他碰触的地方，那里像被烙铁烙过似的，还留有他的温度和触感。
月亮出来了，像撒了一层银霜，江面也亮了一些。
“我能跟你说说话吗？不过，要是你嫌聒噪我也可以不说。”
“你讲。”
“西蜀换皇帝了吗？”
“没有。”
“这里是谁的治下？”
“嵇未央。”
“是那个圣宠不衰，美丽得令天下女子失色的西蜀大将军？”
“你知道他？”
“师父在说西蜀皇帝的残暴时提过嵇未央的事。”其实关于嵇未央巽儿听到过多种流言。提起他，天下人首知的是他妖艳的外貌。关于他外貌的传言有十几种之多，无一不与精灵鬼怪相关。首次披甲上阵后名声大噪，杀敌之勇猛，用兵之诡谲，使流言更荒诞不经。各种不堪的臆想，可怖的猜测都编排在他身上。但在她师父教导下，巽儿不会从流言蜚语中去认识一个人。
“是他。这里是他的故乡，也是他的封地之一。”
“举族被坑杀却仍怀仁心，真是不易！”
“非仁心，是孝心。你师父讲过他的身世吗？”
“没有很详细。”
“想听吗？”
“想听。”巽儿晶亮的眼里盈上渴望，惜字如金的他会讲给她听吗？
“其先考是此地郡守，很有威望才干，娶了一位出身书香世家貌美贤淑的女子。佞臣谄媚，将其妻画像献给李忠。看了画像，李忠寝食不安，日思夜想，八百里加急降下诏书要人献妻。圣旨下达不足半日，禁军闯入，掳其妻。其妻行刺未遂，撞柱而亡。因她刺瞎李忠一只眼睛，她的夫君惨遭汤镬，被夷三族。五岁的嵇未央和他十一岁的姐姐因长相酷似其母免遭厄运外，其余四百九十一口，包括未足月的婴儿，均被坑杀。但这并不够李忠泄恨，有亲缘关系的人被屠戮殆尽，他便想起了乡情。每次他眼疾发作，这里便会有一个四百九十一口被杀。直至被你师父医好眼疾，共近两万人遭莫名的牵连。六年后其姐惨死宫中。他随李忠征讨西南时展现出惊人的用兵天赋，十五岁始掌兵一方，十八岁名扬天下。因此地百姓家家均有被其家连累而死的亲人，不愿父母在天之灵不得安稳，特为此地讨来许多特权，用心经营，以此补偿。”
“……那，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除了此地，不惜天下烈焰滔天之人。”
“……师父说心中有一丝善念不灭，便可以一及二。若能遇到可以引领的人，便可走上福泽天下之路。你……”巽儿压低声音，“你是来找他的吗？”
“是。”
“……我希望他能答应你。”
“你知我找他做何？”
“不知道。西蜀皇帝多行不义，汉帝怎么样都会比他强百倍，千倍。你的身形在这里太引人注目，行动要小心再小心才好。”
“我会。”
“……你有梧依哥哥的消息吗？”
“如常。”
没有更糟，这算是个好消息吧。
“……婆婆和南楚皇帝呢？”
“没有收到不好的消息。”
还能求什么好消息吗？
蜀地的事情赶紧解决好吧。他平平安安回到京城。她想办法去做梧依哥哥所托之事。想到他们身份特别，巽儿不由愁绪满怀。萧弇肯定能帮上忙，但巽儿告诫自己不到实在没有办法不去给萧弇添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