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 3 他的身份
抬头看见柏树林，萧弇面上不觉露出微笑，匆匆行走的脚步也不由放缓。
那里有八百棵松柏树。是太祖为纪念开国的八百勇士，为缅怀在大汉开疆拓土中牺牲的英灵率文武百官栽种的。那里曾是曾祖父曾祖母的居处，也是年少时兄长常带他去的地方。兄长在林下读书习武，在地上演画战阵。他闹得很了兄长会抱他在膝上，向他讲述祖辈们创业艰辛的故事，会跪在地上把他圈在怀里手把手教他拉弓射箭。后来，兄长渐渐忙碌，他便自己来这儿，读书习武，思索兄长留给他的课业。无论心上压着多少事，来林中坐一会儿便能找回平静和勇气……
登上林中最高处，环视周遭，往事一幕幕，他泪湿双目。
岁月如此不经过。往事历历在目，可实则他竟六年没有来过这儿了。
可是，幸好！
无论外面天翻地覆，这里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他的心也还会像少年时一样赤诚和热忱。
但是时光不会白流，一定有什么是不一样的，比如，那一排幽篁护着的空了多年的庭院，如今住着兄长心中的女子和他们的孩子。
“鸟何萃兮苹中，罾何为兮木上。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朝驰余马兮江皋，夕济兮西澨。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桂栋……”
“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罔薜荔兮为帷，擗蕙櫋兮既张；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
在萧弇接上“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时巽儿已起身笑盈盈地迎上，小尾巴从一旁垫子上站起来扭着屁股跟在巽儿后面，亦步亦趋。
“小嫂子，别来无恙？”
“啊，我很好。你呢？”
“我也很好。”
有一件事巽儿必须立刻说：“到这儿一看到小猪我就立时想向你表示感谢。我知道这一路照看它有很多不容易，也会为你带去非议……多谢。”再多的语言都不足以表达巽儿看到小猪时的感动感激和感谢。她以为小猪将成为她一生的愧疚了！
萧弇哈哈笑了几声，“这我可不敢‘贪功’，在我之前兄长已经对小猪做了安排。”
“！”她好像没有拜托过他小猪的事。既然他把小猪安排在这里那他也早就决定了要把她也安排在这里了？他没有看到她留给他的和离书吗？不应该呀，她放在了很显眼的位置。
“小嫂嫂？”
“啊，坐，你坐。你能坐一会儿吗？”
“当然能。我是专程来看你和彘儿的。”
巽儿安下心，“我们在院里说话还是去屋里？”
“今儿天好，晒晒日头吧。”
“好。”
巽儿跑去屋里，小猪也小跑着跟在后面，闷不吭声一扭一扭的笨拙模样令萧弇忍俊不禁。第一次同巽儿分开这么久，现在团聚了，比先前更粘巽儿，生怕再分开似的。
巽儿拿了两个垫子跑出来，递给萧弇，“立过秋了，石凳凉。”
萧弇接过巽儿的好意，尽管这点凉对常年在军中的他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
“我去烧水，不过这儿没有茶。”
“快别忙了，我是来看你们的，说说话就好，我口渴的时候会告诉你。”
巽儿略一想说：“行呀，到时候你一定要说。”
“嗯。我可不会委屈自己。”
萧弇分一个垫子垫在巽儿要坐的石凳上。
“没事，我不怕凉。”
“等你嫌凉的时候寒气就入体了。”萧弇率先坐了下去，用行动表示他不会收回另一个垫子。他知道有冰矶子的保护寒气伤不了她，但表现得与常人无异些更安全。
“进宫这些时日还适应吗？”
“进宫”两个字重重敲击巽儿的胸口。
这里真的是皇宫！巽儿的脸色变得凝重。
车帘飘起时看到的几眼已使巽儿猜到了这里是哪里，只是一直没有得到确认。门外虽有人值守，但她不能向他求证，以免惹出什么麻烦。
“他和皇帝的关系很好，还是……？”
“……”萧弇心上苦。他来这儿之前先去见了兄长，他问兄长巽儿知道他的身份后有没有受到惊吓，不想兄长回答说她或许猜到了他的身份，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能让她确认。于是萧弇此次探访任务之一便是需“顺便”让巽儿确认这件事。
“小嫂子，你知道谁能住在皇宫吗？”
“……成年男子只有皇帝才可以。”
“兄长正是汉的皇帝。”
望着萧弇的目光出现一瞬间的空洞。
巽儿将视线投向地面。等了一会儿，她缓缓呼出一口气，抬头对萧弇僵硬地笑了笑，说：“我从马车里看到宫殿磅礴巍峨，猜到了，就是……”就是不太确定，不太敢相信。巽儿忽然觉得萧拓变得很陌生，觉得他们之间似隔着千山万水，觉得以前的种种都像幻梦……
“以后你为我束发。”不知怎的，那日雨中马车里他教她束发的情形突兀而出，似一簇箭矢般将她心脏射穿一个大洞，她猝不及防，眼泪一霎时涌出。她并没有在萧弇面前掩饰，背过身去默默流了一会儿眼泪，擦吧擦吧，转过身对萧弇抱歉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说。也实在说不出眼泪是为何而流，就是身上乍暖乍寒，不好受。
萧弇抿嘴笑笑，对面前的女子满心心疼，怜爱。
“你对兄长来说是特别的！”
巽儿微顿，带着浓重的鼻音摇头道：“多谢你宽慰我。他是皇帝也好，婆婆的事……婆婆和耿原在……？”
“目前尚在宫里。”
在宫里！
“你……”巽儿轻轻摇摇头，没有将请求说出口。只要在宫里，她可以自己找，她不能成为拖累别人的麻烦精。
“我可以带你去他们暂住的地方，不过在这之前我有一些话要告诉你。”
听到他可以带自己去见婆婆，巽儿两眼放光，“请讲。”
对话出现约有四五句话功夫的中断。望着眼前眉头微微蹙着全神贯注地等待自己开口的白净面庞，萧弇苦笑。令他语塞的时候并不多，这些话他不想对她说，但他又担心若真的到了那一日，那没有丝毫防备的她就太堪怜了。
“他……他托你带的话？”
“不是，是作为朋友的关心。”萧弇微微坐直，开口说：“兄长曾立下天下不一统不立后宫的誓言。他在朝中时没有人敢提这件事，后来兄长去了山谷养身体，就有人不断拿此事叨扰负责京城事务的官员。他不胜其扰，便将符合惯常条件的女子安排进了这里，等待兄长回来解决。西蜀很快就要平定了，这样一来兄长就实现了抱负，那接着后宫的事情便会被提上日程。先是皇后之位的定夺，再来就是无止境地进献美女，以求荣宠，巩固自己的势力。各朝各代屡见不鲜，史不绝书，却又不能避免。”
史书上这样的记载虽比比皆是，但萧弇清楚到目前为止他的祖辈皆是例外。曾祖父建立了大汉，但他的后宫仅结发妻子一人。祖父虽有一后一妃，但爱慕祖父的德贵妃是在她以身救驾后追封的。父亲……，萧弇心上一疼，跳过这一段。兄长心胸吞吐天地，包藏宇宙，结束了三百多年的混战，在许多人心中他是神的化身，但他相信兄长不会因此矜骄自傲，改了性情，广开后宫。可是能否像祖辈那样心中只容纳下一个女子——一个没有心机城府的，像原野上的轻风一样的女子——他不敢确定。毕竟朝堂上有许多人想借助后宫飞黄腾达，定会不余遗力的促成。毕竟人生还长，怕变数不定。因此不论如何，先让巽儿有最坏的心理准备总是好的。
“后宫嫔妃同朝堂一样也是要分品级的。皇帝封后定妃通常会考量诸多因素，比起其他因素，喜好倒不甚占主导位置。”萧弇定睛看了看巽儿——黑白分明，琉璃珠子似的眼睛澄澈而认真。他挠了挠额头，觉得自己说话太绕。“这么说吧，你虽然在兄长心中占有别的女人无法取代的位置，但你无依无靠，又不善争斗，没有心机城府，若把你放在一个很高的品级，会令你霎时树敌无数。彘儿是兄长第一个孩子，也会成为别人首要的算计。”
清澈的双眸洇上心伤，巽儿低头，挨过心痛，微笑着对萧拓说：“你能代我请求他不要封我任何品级吗？我不会在这里长住。”
“还是因为兄长让你离开山谷的事吗？这件事我可以替兄长做解释。那时他身体已恢复，决定返回军中，带着你不是很便意才让你同毋梧依一起离开。在兄长每日批阅的诸多奏折里，一日也不曾间断的只有你的消息。方才我说你在兄长心中的地位无人可替绝不是宽慰的话。”
“……多谢，知道这些我很高兴。”
“但这并不能影响你的决定。”
“他是心系天下的好皇帝，不属于我一个人。而且，我心里也有一个世界，他也不是我的全部。我们选择的路不同，非要扭在一起一定有一方被勉强，最好各自走各自的路。”
萧弇无言以对，也不想告诉巽儿后宫不是可以随意进出之地而平添她的忧愁。不过，他想巽儿既然跟着她师父去过几座皇宫那应该是知道这一点的。算了，这都是后话了，届时再说吧。
“……好吧，只一点，这种话不要对兄长讲。”
“可是他要问呢？”
“你如果想见他们，最好不要将这些话告诉兄长。”萧拓笑笑，终止这个话题。“你现在要去见他们吗？”
巽儿知道“他们”指的是谁。她没想到可以这么顺利，是以感到惊讶。
“可以吗？”
“我没有问题。你呢？”萧弇指的是四轮车上宛若睡着般的毋梧依和一旁摇篮里真的睡着了的萧维。
“你稍等我一下。”巽儿起身快步向院门口走去。
过了片刻，值守的侍卫跟在巽儿身后进了来，在离萧弇一段距离时正要施礼，被萧弇一个示意制止。
“你等我一会儿，我和王平大哥把彘儿，小猪，梧依哥哥安排好。”
在萧弇面前被称“大哥”，王姓侍卫脸上火辣辣的。起初巽儿称他“王大哥”，在他请求过多次让巽儿喊他的名字后，巽儿如他所愿在“大哥”前加上了他的名字。按制侍卫是不能来后宫的，事出反常，便可推知她地位不一般。且来这里看守时大统领亲自对他交代，只许小心护卫，旁的不许多提多说。因此他也不好挑明她身份尊贵不合适这样称呼他。请示过大统领，大统领说她喊什么他应什么便是。
“为什么不喊我帮忙？小嫂子信不过我？”
“……我方才没想起来。”需要帮忙时巽儿就去找门口的守卫，习惯了。
“那我能做什么？”
“……你，你抱着彘儿吧，我搬摇篮，王大哥推梧依哥哥，这样一趟就成了。”
“好啊。”
萧弇弯腰托着男婴的头将他抱起来，弹了弹他肥嘟嘟的面颊将男婴递给巽儿，之后他搬起摇篮率先向屋子走去。
将毋梧依和孩子安置好后，巽儿低头安抚了小猪一阵，拜托侍卫暂时照看他们。
走了几步萧弇鬼使神差地回头，看见小猪在门槛那里望着他们，大眼睛里满是委屈和渴望。哎呦，那一刻萧弇觉得那俨然是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