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 1 用心很重要
葡萄架上挂着二三十串葡萄,青绿透亮,可爱喜人。它们是这一季果期最后的一茬,有几串刚开始长,十有八九等藤枯也难熟了。
这棵葡萄藤不知长在这里多久了,原先就只是疯长在荒废的府宅里,周围的人偶然发现,每年果实成熟时尤其是小孩子们都会爬过残垣断壁来摘葡萄吃。幸而翻修侯府时没有被砍伐,匠人们将它修建整理了一番,搭了葡萄架,原以为这一年是结不了果的。有街坊惦记着这架葡萄,毋梧依和耿原留了十几串尝尝鲜,剩下的都分出去了。
楚地的叛乱使顺命侯府成为全京城最受瞩目之地。耿原和毋梧依知道他们成了避之恐不及的人,便不得不再次将大门紧闭。
巽儿拿着竹筐,跟着毋梧依挑拣成熟的葡萄。剩下的这二三十串原本也被小孩子们惦记着,这下恐怕没有多少人敢来拿了。
“是所用非人吗?”
“你是问楚地为何会发生叛乱?”梯子上的毋梧依低头询问。
“嗯。”
“不是。先生施恩宽厚,派去楚蜀两地的官员都是能臣志士。耿文庆叛乱是迟早的事。究其根源,在昔日南楚的政局上,在人心的贪婪上。”
“蜀地也有人响应。不知道还会有谁加入,也不知道叛乱会持续多久。”
“我想多则三四个月吧,不会超过半年。耿文庆善于伪饰,身边看似聚集了不少人,但多贪慕虚华,沽名钓誉之徒,难堪大任。叛军杂乱,流寇,山匪,失势的旧贵族,被蛊惑的部落,根本无法与从战场上磨砺而出的汉军相抗衡。蜀地更不用提了,只嵇未央的名号就够他们头皮发麻了。”
“这样听来地方上的军队就能应付了,为什么要派嵇将军去?”
“估计先生是想尽快结束叛乱吧。嵇未央在战场上的威名无人能出其右,用兵之诡谲也令人难防备。”
说到这儿两人不约而同看向风飘瑶。她和萧维在看耿原刨木头。
耿原自小对木工感兴趣,当他极烦乱的时候就会去做木工活儿,但朝堂事多,投入兴趣上的精力始终有限。现在最充足的就是时间,得以充分发展自己的这个爱好。谁都想不到性格孤僻古怪的嵇未央竟然会就木工一事主动和耿原交谈,几次之后耿原发现嵇未央竟然是个中高手。虽未拜师,但常常请教。
太后端来切好的冰镇西瓜,放在石桌上,招呼众人先吃西瓜解解暑。耿原得了“顺命侯”的封号,而太后却没有新的头衔。
毋梧依回应太后说这边剩不多了,剪完就过去。风飘瑶好似没有听见,萧维摇了摇她的胳膊她才如梦初醒。
见此情形毋梧依莞尔。他想风飘瑶一定是在担心嵇未央。醒来后他被告知风飘瑶主动喝了一种毒药,失了记忆。他惊异,问巽儿发生了何事。巽儿只回避了一下他的目光,他便知道其中缘由定是不好开口的,便不要巽儿再回答了。自此也不再想知道好友失忆的原因,只和大家一样耐心等待风飘瑶重新接纳他们,向他们询问以前的事。
“你们会受牵连吗?”
“什么?”毋梧依没有听清巽儿的话。
“楚地的叛乱会牵连到你们吗?”
“不会。”
“真的?”
“纵然你疑心我诓你,先生的性情你总该知道。”
“……他不是一个会迁怒之人,可……”巽儿低下头,”我怕这是偏爱……”。因为她爱慕他,觉得他什么都好。
毋梧依凝望巽儿。她心地纯澈,但又不是纯澈得什么都不懂。她心地温暖,却又不是温暖得没有原则。她有得道之人的定力,又有人世的温情。她心中装着的总是别人,而留给自己的常常是反思。她这样做不是为了得到赞誉或自我约束,而是浑然不知的由来如此。没有目的,便更显弥足珍贵。与她交谈,能止息心中的纷乱,得清凉一缕,温润一束。
毋梧依含着温煦的笑,徐徐回答:“你没有偏私,先生是这样的!”
轻风掠过,枝叶斑驳的光影摇曳在人脸上,身上,地上,忽明忽暗,一霎时,令人升起恍若梦中的恍惚。
一息平和之气袭上巽儿心头。如果没有战事,如果世间再无战事,人人脸上都挂着笑容,家家都能和乐融融……
这样的世间是多么美好啊!
太阳半落时突然变了天。
浓厚的阴云裹挟天风,汹汹而来。
以为会下一场暴雨,但它们只是呈呈威风,半个时辰后云开风柔。虽未下得清凉雨,但暑热被吹散不少,并隐隐透着清凉。这样的夜晚于夏日实可遇不可求。
听风飘瑶报完,处理了紧急一些的事情萧拓便回来了小院。不相干的人被遣散后他也不用经由风飘瑶处走密道了。
书房里,巽儿正凝神诵默《心经》与《大悲咒》,此刻是第五遍,确实起了作用,止了心中纷乱。
“回来了?”巽儿搁笔迎上。
男人回来的时间比先前早许多,也不必夜夜批奏折到深夜。巽儿喜他不必那么操劳,但又担心他是懈怠。问过之后才知是前朝做了一些改革,由丞相分担了一部分事情。巽儿不懂一个国家究竟如何运转,因此也没有多探听。但她知道一个道理,任何改革都是顺势而为,在一定年份里有益于国,可同时也有弊端,长久发展下去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就看一国之君的能力了。现在,巽儿是无比相信她的丈夫的。她也希望他能一直坚守最初的信念,善始善终。
“不必受它影响。”男人看到她在默经,就知道事情不会对她没有影响。他匆匆赶回也是知道会是如此。
“我……给你们添了许多麻烦。”巽儿感到愧疚,她不知道自己去看婆婆和耿原会给丈夫带去不好的影响。
今日在回来的路上,有一女子突然跪在车前,向“皇后”疾呼说如此去顺命侯府给叛军以口实,给“皇上”带去很多麻烦。那时巽儿才知叛军的借口是耿原和萧拓乃亲兄弟,说耿原是汉的内应,南楚的民不聊生是他在萧拓的示意下故意为之。
“看着我。”
巽儿依言抬头,望进深广坚定的黝黑瞳眸。
“信我,还是信别人?”
“信你!”
“那便不要乱想。照常去。”
“……我知道了传闻。”便无法在婆婆和耿原面前装作若无其事。
“她的确是我们的生母,至于顺命侯是否是父亲的孩子,萧弇会查。”
巽儿震惊,脑袋一声轰鸣之后空白一片。待渐渐能拼凑起来想些东西,巽儿意识到婆婆和大汉皇族之间的恩怨指的应该是这件事。婆婆真的是自己的“婆婆”!
“……我,我能直接问他们吗?”
“能。”
“你信吗?”
“信或不信目前不会有何不一样。”信,不会因此亲近耿原。不信,也不会因此打压他。
巽儿知道他是不信。
“真的不会给你添乱?”
“不会。”
“婆……会告诉我吗?”知道了她是自己的婆婆,这两个字一时喊起来反倒不似以前那般自然。
“你最好问顺命侯。”
知道了耿原是他弟弟却依然不愿喊他的名字,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以致这么多年了他仍放不开芥蒂。“……我如果问过了,回来你要听吗?”
“嗯。”
“那个女子会怎么样?”
“飘瑶会妥善处理。”
趁着萧维午睡,风飘瑶约巽儿出去走走。小猪本跟了出来,但看到满地白花花的阳光扭头又回去了。
二人在水榭旁的亭子里坐下。虽临近水源,亭上又绿荫蔽日,但是一丝风也无,只坐着还是一身一身的汗。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这话说着豪气,听者也斗志昂扬,可真到了热得树叶都无精打采的垂下头的时节犹能不改常态奋发向上之人其心志之坚绝非常人可比。忽而,风飘瑶就想起了嵇未央!
不管是楚地还是蜀地,一个赛过一个的湿热闷潮。不过他生于蜀地,长于蜀地,应该早已适应了吧?只是,他是一个不知道疼惜自己的人,身上多处的创口可以想见他在战场上的勇猛。这次天时地利人和都在汉军,他应该不会受伤吧?可战场瞬息万变……
风飘瑶皱了一下眉心,要把这种坏念头挤出脑子。他不是一个关心民瘼的人,他为何主动提出挂帅出征?是向先生提了什么条件吗?这条件会和自己有关吗?
不想了,不想了,想得脑仁疼也是白费。他应该能很快平定叛乱,完好无损,平安回来!风飘瑶不断重复着这些字眼以使自己镇定。
平定下来后她扭头看向巽儿,见她在发怔,猜肯定是为了那件事。
“明儿去顺命侯府你会问起吗?”
巽儿放下绣布,表情凝重。
“我想问,他也让我问,还说回来我可以讲给他听……可是……可是我又忧心被谁利用,会给他带去危害。”
风飘瑶噗嗤笑了出来,“你何时长了这个心眼?”
“……自我知道他为我做了许多之后。君王的任何事都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他的每一件事都干系着社稷,干系着天下。稍有差池就可能毁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天下一统的安定局面。明的,暗的,多少人想打他的主意……我没有眼界,没有才能……”可又偏偏在他心里占着位置,“我会是那些人最好下手的地方。”
风飘瑶肃然起敬。这个小女子不比任何一位留下贤名的皇后逊色。
“巽儿,你要相信先生。结束了三百多年的战乱,建下今日之功,必是上天选定之人!”
巽儿淡淡地笑了。笑里有心疼,有抱歉。“他也要我相信他,尽管去做我想做的。”
“你为帮不到先生而自责?”
巽儿默认,其实她也说不清心中的郁结和担心是为何。
“这样吧,只你我而言,你觉得谁对先生助益大?”
“你。”巽儿觉得这是毫无疑问的。
风飘瑶朗声笑了起来,“你错了。你的平安,你的笑容,你的心性才是对先生最好的助益!可以替代我角色的多如过江之鲫,可以替代你的却没有。”
巽儿不相信自己的作用会如风飘瑶说的大。她觉得这是安慰之言。
看巽儿怔怔的模样,风飘瑶知她不信,也知道多说无益,于是笑着说:“算了,当局者迷。”
“飘瑶姐,你同梧依哥哥是无法替代的!不光之于嵇将军,耿原,对我和他也是一样。”巽儿讲得诚恳而慎重。
风飘瑶虽嬉笑着,胸中却颇有些不能平静。被人深深惦念着,需要者,肯定着,纵使一日她死了,也如同活着!
“那位小姐如何了?”
“在家闭门思过。”
“她哪儿做错了吗?”
“用心错了。”
“……能给我讲讲吗?”
“这有何不能?”风飘瑶摇着从巽儿院里拎出来的蒲葵扇,蛮看不上要评价女子似地笑了一下说:“拦路进言,搏的,是自己的名声。”
“……万一,她确实不知道该从何处进言呢?”
风飘瑶望着巽儿,感叹她总从善心想别人,而自己恰好相反,总抱着恶意揣测别人。不知是天性如此,还是后天的训练使然。这倒没有什么好坏之别,因为她有这份心思才能帮到先生,也才能被派去蜀地,才能遇见……哎,怎么又想到这儿了。
摇了两下扇子,调整了下坐姿,风飘瑶接着说:“车里有你,有彘儿,先生如果不自信可保万全,不会让我们出宫。进出侯府看似只有几个侍从,实则暗处满是眼睛。我们去侯府的第四趟那女子就注意了,三次跟随我们至宫门口。注意到马车的不只她一人,旁人也跟随过,但知道是从宫里驶出去的以后要么噤声,要么上书。她父亲是御史,可风闻奏事,她若真关心侯府有异心让他父亲奏闻先生也就是了,再不然她悄悄跟到宫门口向我陈述‘大义’也可。可她明知道我们不摆仪仗是不想将身份曝光,却还是选择了当街拦车,将我的身份宣扬出去,搏的不是声名又是什么?纵然她是好心,也假设她是别无她法,但此种举动不可助长,若不稍施惩戒,人人效仿走此捷径,那国家正常的奏事章程就会形同虚设。”
巽儿望着水面,思索着风飘瑶的话。
“……飘瑶姐,以后能多给我讲讲这些事吗?我愚笨,不能如同你们那样见微知著,但我想从这些事里增长一些见识,以免太容易成为伤害他的缺口。”
“可我怕讲多了有碍你的心性。”
“不会。师父也是给我讲许多事例以告诉我其中的厉害关联的。以前能到处走,聆听教诲,增长见闻,磨练心性。现在这宫里接触不到外人,但我不能固步自封。”
“这我可得请示过先生才可。”风飘瑶开着玩笑。
巽儿却认真地点了点头,然后,突然开口道:“希望嵇将军早些回来陪你。”
风飘瑶下意识要出口辩驳说自己不想他,但刚要出口忽然觉得很对嵇未央不起。明明想,想得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厉害,何必说假话!
“怎,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我想他。我们能天天见,我还是想。”
风飘瑶恍悟原来巽儿是在以己推人。
“……我……我也想他。”
风飘瑶将视线投向远处的天空,笑容灿烂。原来大方承认思念一个人之后感觉是这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