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笑谷的传说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52章 · 2 婆婆的故事

如注暴雨下了一个多时辰,诸多事无法做,但于睡觉最有益。

巽儿最早从午觉中醒来,坐在廊下小板凳上,望着雨幕发怔。

“在想些什么?”

巽儿闻声抬头,对上耿原含笑的眸子。

叛乱的消息甫一传开,顺命侯府就成了全京城最惹人注意的地方。经由“拦路进言”这么一事,京城百姓都知道来这里的人是皇后。流言会传成什么样子,不用探听就知道。她们每月来两次,时间也固定,于是前后的街坊今日早早就等着了,房顶上也站了许多人往这里张望,暴雨也不能阻挡。因此他原以为她今日不会来了,却不想她们依旧如往常一般来了。如往常一般,起码表面上看来没有不同。由此看,他对她真是宠爱得可以,也自信得可以!

耿原拎过一把小板凳,在巽儿身旁坐了下来,含笑又问了一遍,“方才在发呆还是在想事情?”

“……有时候以前的事儿会突然蹦出来……才一会儿,想起了很多。”

耿原深以为然地点头,“尤其是下雨天。”

“你常常想起什么?”巽儿问。

“以往我欢乐的日子不多,常想起的多是与母亲或小凤凰在一起时的事情。”

第一次听耿原这么称呼毋梧依,柔柔的自然的语调,像呼唤过无数次……巽儿心上一动,耳尖稍觉有些热,“梧,梧依哥哥小时候什么样儿?”

含笑的眸子深深望了巽儿一眼。

“怎么了?”

“小凤凰小时候的事能说上三日不止,在大家醒来之前这段时间你确定不要换件事情问?”

巽儿一阵心悸,这件事从今日清晨醒来便盘亘在心头。

“……你能讲讲婆婆和先皇的事情吗?或者,我应该,应该去问婆婆?”

听巽儿一开口问这个问题耿原猜到萧拓一定告诉了她他们是兄弟的事。他原以为她会从叛军的谣言问起的。耿原顶想知道萧拓告诉巽儿这些时是何心情,波澜不兴,或是怨恨不平?他虽宽慰母亲说终有母子相认之日,但其实那一日会在何时到来他并不能确定,因为信或不信并非他能决定的,但总要冲着丝微光明全力以赴。

于是耿原稍缓了缓开口道:“我十一岁那年母亲告诉了我这件事,那时她正直盛年,尚且大病一场。因此今日我来告诉你为好。”

巽儿不由挺了挺脊背,紧张地攥着衣角。

开启封尘在心底十多年,连最亲密之人也未曾详细吐露的秘密,耿原也紧张,胜于巽儿的,不过是他惯于掩饰。

视线投进雨幕,肆意的雨水砸落岁月斑驳厚重的尘埃,一副莺啼花乱的明媚春景浮现眼前。

“父亲与母亲相遇在江南最美的时节。那时,御旨初下,半年后母亲就要嫁给最有贤名最具皇位争夺力的四皇子。母亲和四皇子自小一起长大,他对母亲呵护备至,可母亲总觉与他隔阂,难以交心,对他只有一起长大的情谊。母亲对他坦言,他说他会用一生感化她。不久,御旨便下了。在整个家族的满意声中,在身边乃至全南楚云英未嫁的女子的羡慕声里,母亲的心事无人可诉。无以遣怀,也为了避一避四皇子每日的殷勤探看,母亲随来金陵做客的姨母去了杭州。一日,在西子湖畔的春风里,一个男子突然从树上跳了下来,把母亲和随行的嬷嬷吓了一跳,以为遇见了强人。他有着朝阳般明朗的笑容,声称自己确是来打劫的,直言他要打劫的是母亲的心。他说他在树上看了母亲半日了,他说自看见母亲他不远千里特意来看的西子湖也黯然失色了,他说他到此刻才知道他等不到‘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便迫不及待地赶来这里是为了赶着与母亲相遇。一番表白后他问母亲要不要嫁给他,做他的妻子,生他的孩子。嬷嬷叱责男子,说半年后母亲就要嫁给尊贵的四皇子了,难道他可以自比四皇子!他却笑得更开怀了,热辣辣的目光望着母亲说‘那个伪君子如何能配得上你?你一定会成为我的妻子,会为我生一群娃娃。’母亲又羞又气,跑回马车折返回家。一路上男子不远不近地跟着,一首情诗接一首情歌,愉悦恣意的声音惹得一路花儿都迷醉了。靠近城门,嬷嬷威胁说他若再癫狂,她就要喊人了。男子毫无惧色,丢下一句“娘子,不要太想为夫,吃好睡好,漂漂亮亮等着我来接你”便大笑着跑开。三个月后的一天夜里母亲被人掳走。待母亲完全清醒,看到的第一张脸是那男子。他的笑容同初见时一般恣意,不一样的,是他大汉贵族的装束。”

巽儿迷醉在耿原描绘的画卷里。

“婆婆后来很喜欢那男子,是不是?”

“初见便印在心里了。”

巽儿心口突地肿痛。美好的开始如果没有好的结局,这美好便成了一辈子的锥心之痛!

“……后来呢?”

耿原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口气,略去母亲描述夫妻情深的那些故事。

“后来……后来父亲为了缓解母亲的思乡之情,瞒着母亲在宫里为她造了一所楚风的殿宇。母亲站在殿宇里的那一刻虽然感动,但心下隐隐不安,她怕她楚人的身份曝露,传回南楚,引来什么不测。果然,两年后,趁母亲出宫探望一位诰命夫人的病情时四皇子的人将母亲迷晕带回了南楚。”

“四皇子执意寻回婆婆,是因为深爱吗?”

嘲讽从耿原眼睛里射出,虽然并不浓烈。可是透过此时并不浓烈的嘲讽,巽儿分明看到曾满腔汹汹的愤懑。

“他那种人,除了自己,谁都不会沾他的心。他逼迫母亲只是出于嫉妒,不想让赢得天下名声的‘敌酋’那么顺遂而已,也趁此赢得深情的声名和母亲族人的支持。”

“……你呢?”

沉默片刻后,耿原有些艰难地开口,“……母亲离开时已经怀了一个多月的身孕。”

“四皇子知道吗?”

“母亲不知道还能否回到父亲身边,为了保护我,她用计使四皇子相信我是他的子嗣。”具体是什么计策,他不得而知,也不会追问,因为那些年是母亲最难熬的岁月。”母亲说她其实不确定他知道不知道,至少有过怀疑吧。但四皇子需要我。南楚的先皇虽然中意四皇子,但四皇子子嗣不盛,他的孩子不是胎死腹中就是生出来不久就夭亡,不由人怀疑他身体有疾。这样的人自然不会被选来做皇位的继承人。南楚太子迟迟不立,就是先皇在犹豫。不管他信与不信,但他需要这个孩子。他更要使他父亲相信这是他的孩子。四皇子继位后也仍没有子嗣,加上母亲为了保护我的经营,使他即便怀疑我也不敢拆穿。即便拆穿那些将宝压在我身上的家族为了自己的既得利益也会以各种理由拥护我。”

巽儿心无城府,想象不到太后回南楚后为了保护耿原的经营,可她深知离开深爱之人的煎熬!

“先皇不知道婆婆被人挟持时怀着你?”拓和萧弇若是知道耿原是他们同父同母的兄弟事情也不会发展到现在的样子。

“父亲当时在北部作战,母亲不想分他的心,打算待他得胜回朝当面告诉他。”

“先皇没有办法把你们夺回来吗?”

比起让父亲相信母亲心系四皇子,与他在一起的那些年一直在欺骗他,他们母子都宁愿希望是他无法将他们夺回。

“北方战事正酣,父亲一时无法离开。回南楚后母亲三次派人回汉解释,但均被擒获,受此牵连,前后死了数十条性命,母亲便不敢再擅动。三年后,父亲有了新的皇后,母亲不想打扰他们的生活,便断了此念,一心在保护我和家族上。又过了四年,在一次宫廷宴会上,一位男子靠近母亲,自称是父亲派来的。他在南楚七年只为求证一句话,她是否是被迫。类似这样的试探不知有过多少,母亲厌倦了。但那人讲述了一件只有父亲和母亲二人知道的事,母亲久死了的心又澎湃起来。母亲知道即便父亲知道了真相,他已再娶,她们也回不到从前,但她不愿深爱的人误解她,辱没了这段情,便将真相和盘托出。多年后母亲才知道父亲并未再娶妻,是外祖母为了了却母亲的念想,怕她再做出危害自己,危害家族的事,骗母亲死心的。至于父亲曾经做了哪些努力,最终又是如何认定的,我和母亲是真的不知。”

“后来呢?”巽儿噙着眼泪,不希望这就是结局。

“虽知希望渺茫,可母亲一直期盼着能再次收到汉的消息。又等了四年,等来的是父亲驾崩的噩耗。”

耿原垂下视线,他原以为自己能忍得住,但还是泪湿眼睫,尾音也有些变调。而当听到身旁传来隐隐啜泣声时,他的眼泪也夺眶而出。

待失控的情绪稍缓,巽儿拭掉眼泪,问:“你做了皇帝以后为什么不告诉拓这些事呢?”

耿原眼眶红红的,轻轻扯动唇角,低头沉吟片刻道:“是我的私心。父亲雄才伟略,两位兄长均有经天纬地之才,我也想证明自己。”

耿原没有讲出真正的原因。他们弟兄三人身上流淌的血虽然都是一半汉一半楚,但不同于两位兄长,他生在楚地,长在楚地,楚地百姓的愁苦他日日得见,他们声嘶力竭地对生存下去的呼喊他日日得听。登基十二载,实际掌权不足五年,处境之艰难,还远不如现在。虽深深知道南楚积弊难返,气数已尽,大汉一统已是定局,也知道他什么也不做,甚至加劲折腾会使南楚毁灭更快,但他实在不忍南楚百姓继续立于无法存活之境,于是在百般艰难中为他们争取活下去的机会。况且,即便说了恐怕也是和现在同样的境况——真假?阴谋?

“叛军将这件事作为借口,是因为有什么证据吗?”

“我并非南楚皇室子嗣的传闻从来不曾断过,若有什么证据,早被翻出来了。也许……也许我和皇帝长相酷似的传闻传到了南楚引起的吧。”

刹那间升起的希望熄灭了。渐渐地,巽儿也悟过来了。即便叛军真有证据,可是在认定这是一场耿原策划的阴谋的人看来也不值一提。信或不信比真假更影响人心!

大雨一刻不曾停歇,在天地一色的晦暗之中判断不出是什么时辰。

半颗小脑袋偷偷探出门框,看到耿原看见他了,迅速缩了回去。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我们进去吧。彘儿想必在屋里憋坏了。”

“他醒了?”

“都醒了。”都早醒了。

二人进正厅的时候风飘瑶的桃木剑已初具形态。自耿原拾起木匠活儿,这顺命侯府最不缺的就是木材。午睡前,风飘瑶就备好了一块儿桃木及各种工具,以打发醒来后的时间。毋梧依也从他和耿原的屋子里进了来。巽儿望了一眼太后住的地方,心想婆婆肯定也早醒了,或许根本就没有睡着。

小孩子看不出这些,一心想着去外面玩。终于能出屋子了,欢喜地在廊下跑了好几个来回,几次欲往雨里跑,都被风飘瑶拉了回来。

很晚的时候太后从屋里走了出来。彘儿扑进她怀里,揉着她红肿的眼问她为什么哭。太后说她做了悲伤的梦,在梦里哭了。

听此言,巽儿一阵悲伤,但却不知说什么好。

天儿不好,巽儿和风飘瑶回来得比平日早些。

挥别风飘瑶,撑伞走进小径。

四季不凋的松柏更助雨声,幽暗中只觉凉气阵阵。

萧维搂着侍卫的脖子趴在侍卫肩上。雨伞遮住了他的视线,不过沿着伞骨潺潺留下的水流吸引了他的注意,他聚精会神兴致盎然地望着。

廊檐下,巽儿收起伞,甩甩上面的雨水,将伞靠放在门边后蹲下身抚摸出来迎接的小猪。余光瞥到另一边墙上靠放着两把伞,旁边还有两双半湿的鞋。一双巽儿认得,是丈夫的。另一双虽不认得但也能猜得是谁的。

“苏-苏-”

萧维口齿不清,伸着胳膊蹒跚向萧弇跑去。怕他跌倒,萧弇几个健步向前将他抱起,高高举到半空。

巽儿进了来,和萧弇打了招呼。

雨势太大,虽只短短一段路,鞋袜已半湿,衣服下摆也湿了一截儿。萧拓让她先去换身干爽的衣物再来叙谈。

过了一会儿见母亲出来了,萧维仰头看向父亲,手口并用,缓慢而努力地表述着。

“娘,苏苏,长,梭。”

“母亲和叔叔说了很长时间的话?”萧弇试着理解小侄儿的表述。

萧维点点头,指着自己说:“乖。”

哦,原来这句才是重点。

萧弇揉揉膝上侄儿的小脸蛋,夸他懂事夸他好。夸完侄儿,萧弇抬头,眉眼带笑看着巽儿说:“小嫂子,我是专程来听故事的。”

听到有故事可听,萧维两眼睁得圆圆的。

巽儿在丈夫身边坐下,稍稍静一静,从耿原开始讲起的地方开始。

“……他们相遇在江南最美的时候。那时御旨初下,半年后婆婆就要嫁给最有贤名,最具皇位争夺力的四皇子……”

故事,讲完了。

天,也暗了。

聚精会神听故事的萧维在与酸沉的眼皮几番较量后也在中途睡着了。揉揉怀中熟睡的孩子的小脸,将孩子递给兄长,萧弇起身告辞。巽儿留他吃晚饭,他说天不好,早些赶回府。将孩子放在床上后萧拓去了书房。巽儿略坐了会儿,去厨下做饭。小猪跟她出来,望雨却步,卧在廊檐下,圆圆的大眼睛望着重重雨帘,百无聊赖。

是夜,巽儿如何也睡不着,但她并不以此为虑。

巽儿下床,轻手轻脚来到摇篮旁,摸摸小儿的后背,汗津津的。没有可擦拭之物,为母的一边轻轻吹气,一边轻轻拍着抹着,为小儿除去粘腻。而后将盖在他身上的薄毯子往周围松了松。

睡了一阵的小孩子今晚很粘父亲,母亲稍不注意,他就跑去书房。母亲告诉他父亲忙,不能去打扰,小儿仰头看着母亲,十足认真地吐出“不……闹……”二字。母亲还是没有同意,小儿也不哭闹,只是只要行动一自由,他就笃行他的书房之念。最后终于成功奔袭到了父亲书房。推开门,爬过门槛,被母亲抱起时伸手向父亲,声声呼唤。他的父亲虽面冷,心也难说热,但冷硬心肠中的柔软却总能被屋里的母子轻易勾动。看到小儿爬过门槛时他的心就软了,得知这是今晚小儿锲而不舍的奔袭里第一次得见自己的面,喜悦,疼爱,感动,还有诸多他来不及分辨的情愫,杂陈着冲击他的胸腔。他抱小儿在膝头,小儿安静地看着父亲在一页页有字的纸上添上红红的颜色。

母亲在回想孩子时总是带着笑的。

带着笑的巽儿轻轻回到床上,翻身,借着月光,端详男子。

这么快就睡着了,一定很累吧!

她心疼男子。平日里心疼他为国事操劳,今夜更心疼他年少时的不平。婆婆的事不知道他信不信,信多少,但年少时的他是一直相信自己是被抛弃的吧。以他的性情肯定不会在父亲面前表现出对母亲的想念或是恨意,上不能倾诉,下还要教导护爱年幼的弟弟,可他那时也还是个孩子。他的心事向谁诉说?难过了,想念了,愤懑了,如何纾解呢?他晚上会哭吗?没有旁人的时候会流泪吗?那些年内心一定不轻松吧,所以他能接受别国的投降,却不接受南楚的。可自己一直是个幸运的快乐的人。她真想将自己的幸运和快乐分给那时的他,好让少年时的他能轻松些。

想着想着巽儿凑近在他唇角,落下一个比春风还要轻柔的亲吻。见没有惊动他,忍不住在他唇上又亲了一下。

柔软温热的唇使她身子苏了一下。她赶紧躺好,望着帐顶,算自己月事过去的时间。师父说女子经期过后的十多日是易受孕的时候,这时女子会有想行房的渴求。这是天性,像猫叫春,蛇交尾。天性是不该感到羞愧的!

巽儿劝解着自己,可还是不能接受自己上一刻还在心疼枕边人,顷刻间却想着这些事的急遽转变。她压制着,但身体的渴望却益加炽热……

还是去外面散散热,纳纳凉吧!

巽儿方离开枕头,便被男子一把揽抱在身上。

“去哪儿?”

望进男子神情的眼眸,巽儿知道他方才并没有睡着。

忍着羞怯,巽儿低声说:“……我想亲亲你。”

巽儿觉得男子的眼眸里流溢着水晶般的光彩,也倾泻着熔岩般的滚烫,被他抱着的身子都快要化了。

“可怜我年少时的孤愤?”粗粝的手指描绘着她的耳廓,最后在她耳垂那里流连再流连。同侧腰身那里涌起一股又一股的痒意,当每一股痒意逆流而上时,巽儿都会禁不住微微颤抖一下。

“不是可怜,是怜惜,怜爱,如果可以,我愿把我的快乐都给那时的你。”

“只愿给那时的我,不愿给现在的我吗?”

“愿意。”她愿他余生的每一天都充满欢喜。

男子亲上她的香甜,蛊惑道:“此刻就给我吧,我想要。”他今晚真的需要安慰,也终于寻得好的安慰。

可是他并没有向往日那样将巽儿压在身下,而是炽热地望着她,等待着她的主动。

“……我不会。”

男子轻笑,在她唇上又啄了一下,“我教你。”

然后,抱着她去别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