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心智化:连通科学与人文的心理治疗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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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怀疑不亚于知道,怀疑使我高兴。

——但丁,《神曲·地狱篇》[1]

我们常常不知道自己的感受,这一简单却引人注目的观点在关于情绪的大量文献中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总是对自己的情绪一无所知,也不意味着我们无法有效地了解和利用自己的情绪。这只表明,即使我们尽最大努力去理解情绪的意义,也无法完全理解。此外,我们不能保证我们对情绪的评估是准确的,也不能保证我们事后编造来解释我们情绪的理由是正确的(Haidt,2001;Kurzban & Aktipis,2007)。我们并不完全了解自己的情绪,承认这点至关重要,因为它鼓励我们在分析自己“情绪智力”或“情绪调节”的潜力时保持谨慎和谦逊的态度。“不知道自己的情绪”这一体验其实是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这一点不仅仅适用于那些正在寻求心理治疗的人。

正如我将在第1章中讨论的,我引入“疑难情绪”(aporetic emotion)一词,来表示我们内心模糊、神秘或困惑的精神状态和情绪体验(Jurist,2005)。我选择“疑难”(aporetic)这一来自苏格拉底的词有这样的用意:知道我们不知道,比错误地自认为我们知道或以一种浅显的方式知道要好。对于情绪,很难区分知道与否。尽管如此,我的研究将集中于疑难情绪带来的挑战,并通过识别、调整和表达情绪来战胜它们。

对于如何可能超越疑难情绪这一问题,我的完整答案是将它们心智化。心智化是一个在哲学和心理学的许多分支学科中日益重要的概念,它指的是大脑对现实的解释,以及运用技能以理解自己和他人。通过第4章对各种来源文献的梳理可以看出,精神分析(psychoanalysis)已经将心智化作为一种新的方法来建立关系或治疗联盟,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治疗师对患者的心理状态进行心智化,并邀请患者将自己和他人(包括治疗师)的心理状态进行心智化。正如我将要讨论的,心智化对治疗行动(therapeutic action)和心理治疗目标具有独特意义。

心理治疗的成功取决于患者心智化水平的提高。事实上,所有的心理治疗都可以归结为两个人试图心意相通、共同建构意义的工作。心智化建立在一系列可以在治疗中培养的技能的基础上,它培养患者形成一种协调生活和人际关系的持续性方式,帮助患者用最佳的方式处理痛苦。心智化改变了心理治疗的传统目标,现在的目标不再是自我认识或行为改变,取而代之的是让患者致力于沟通,重视他人的意见,并暴露自己的脆弱。认识层面的信任,即婴儿依靠照料者(caregiver)学习的能力,以及认识层面的警觉[2](epistemic vigilance),即婴儿辨别谁值得信任的能力,两者对于产生基于真诚的沟通是必要的。心智化类似于开放的心态,即对重新评估自我和他人、过去和现在不断进行积极的、很可能出错的投入,并保持这种心态。

心智化情感是心智化的一个具体方面,与心理治疗密切相关。它与“情绪调节”有一定的相似性,但强调情绪是通过自传体记忆的棱镜进行调节的(Fonagy,Gergely,Jurist,& Target,2002;Jurist,2005,2008,2010,2014)。心智化情感源于好奇心,即人们对了解一个人的过去和身份如何影响他的情绪体验的愿望,而其实现则表现为对真实或者真诚的热爱,以及对尽可能诚实地面对自己和他人的渴望。在推动我们根据自传体记忆来理解当前情绪体验的过程中,心智化情感提供了一个批判性的视角,只要有可能,通过这个视角,我们可以观察、质疑和重塑自我。[3]

虽然我本人所采用的治疗方法是心理动力学取向的,但我对处理情绪所建议的方法适用于所有治疗师,无论其治疗取向为何。我将会介绍一些方法来帮助患者获知和反思情绪,并介绍一些可以与广泛采用的治疗技术相结合的工具。为了帮助读者理解情绪体验的复杂性,除了研究之外,书中还列举了一些来自不同渠道的真实案例,比如临床案例和自传作品。我在本书中呈现的临床案例是快照(snapshot)式的,或者更好的说法是“快谈”(snapchat),即与患者进行简短、即时且有启发性的对话。这种风格将允许我们在不违背与保密相关的伦理准则的前提下,快速捕捉患者在生活中的情绪体验。为了保护患者的身份信息,相关的细节已经被修改。

我引用的回忆录内容广泛,包括第1章中的喜剧演员(莎拉·西尔弗曼)、第2章中的诗人(特雷西·K.史密斯)、第3章中的电影人(英格玛·伯格曼),以及第5章中的神经科医生/作家(奥利弗·萨克斯)。自传体回忆录是一个新兴的文学领域。事实上,我开始写这篇引言的同一天,《纽约时报》的书评版开始刊登梅根·道姆的一个固定专栏,名为“自我”。自传体叙事(autobiographical narrative)在一个特定的时间节点提供了一个衡量我们文化的标准,而不仅仅是私人生活的记录。在某种程度上,自传体叙事可以被认为是一种治疗性的努力,因为用语言表达思想很有益处(Pennebaker,1997)。

我从众多可选的回忆录中做出的选择是基于它们对生活情绪体验的创造性洞察。它们是具有示范性的,因为它们提供了丰富的、反映个人和文化层面情绪的数据。回忆录真实地、情境化地展现了情绪。在此要声明,我并不认为我引用的临床案例一定反映了精神障碍,自传体叙事也并非不受心理困扰的影响。我对临床和非临床材料的混合使用是一种非典型性但经过深思熟虑的选择,因为这两种材料都是对目前情绪科学研究很好的补充。情绪是如此令人烦恼,需要用各种手段加以研究。

本书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旨在培养治疗师帮助人们体验和利用他们的情绪(并考虑具体的情绪问题)。

第1章探讨识别情绪。我认为识别情绪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我讨论了上面提到的“疑难情绪”的概念,并详细阐述了与述情障碍(alexithymia)研究相关的情感识别问题。我举了很多例子:一些患者能识别一些情绪,但不能识别其他情绪;一些患者会谈论情绪,却总说不到点上;还有一些患者会倾向于忽略情绪。我关注莎拉·西尔弗曼的过往,尤其是她对恐惧情绪的体验,以及她是如何通过舞台表演来改变恐惧情绪的,虽然她仍然感受到恐惧的重负。

第2章探讨调整情绪。在这一章里,我将介绍关于情绪调节的最新研究成果,尤其是强调认知重评的过程模型(process model)以及正念模型(mindfulness model)。正念模型是对过程模型的一种批判,它鼓励接受而不是改变情绪。我将讨论情绪调节在个体发展(尤其是自我发展)中的重要性,以及关于情绪失调如何构成多种精神障碍的基础研究。我将讨论情绪调节的几种方法。本章提供的一些例子展示了向上和向下情绪调节过程中的挣扎。值得注意的是,我举的例子表明了情绪调节的关系属性,即我们依赖他人来进行自我调节。我把特雷西·K.史密斯的回忆录作为案例来研究,这本回忆录是对她哀悼母亲的沉思,她的母亲在她很年轻(22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我也提出了情绪调节这一概念的范围和问题,并提出了保留意见。

第3章探讨表达情绪。我对情绪的内在表达和外在表达进行了区分,并且对有效沟通和无效沟通的例子进行描述。我讨论了情绪表达的异质性(heterogeneity),并介绍了测量情绪表达的一些方法。我也强调了文化如何影响情绪表达。英格玛·伯格曼的自传体回忆录记录了他表达自己的情绪(尤其是对他人的情绪)的努力和挣扎,尽管在他的电影中他总是能对情绪进行精彩而微妙的表达。

前三章有一个逻辑顺序,如果一个人能识别情绪,就能很好地调整情绪;如果一个人能调整情绪,就能很好地表达情绪。从识别到调整再到表达的过程需要增加主体性训练(exercise of agency):识别代表主体性的开始,调整代表主体性的现实化,表达则代表主体性的实现。然而,仍有一些棘手的问题:如何识别、调整和表达情绪,以及它们是否辩证、内在地相互关联,毕竟它们都与寻求情绪意义的自我有关。第一部分尾声包括了对识别、调整和表达情绪三者范畴之间关系的反思。我比较了三部自传体回忆录,从一个人的历史和身份在多大程度上解释了他的情绪体验这方面进行了讨论。

第二部分包括四章,这四章深入探讨了对情绪进行心智化的体验。

第4章探讨了心智化的概念,包括它从何而来,以及它如何启发我们对情绪的理解,最终以“心智化情感”这一由我最先使用的术语结束。我简要讨论了我的研究团队开发的心智化情感量表(简称MAS,测量本身和评分说明见附录)。在本章中,我将举例说明彼得·福纳吉(Peter Fonagy)和他的同事如何通过整合认知科学和法国精神分析流派的不同分支,以一种新颖的方式阐明心智化的概念。我将描述目前对反思功能(reflective function)的测量,以及心智化的操作性定义。我还思考了心智化需要澄清和完善的方面。本章是理论性的,对心智化理论进行介绍。

第5章更详细地阐述了心智化情感的概念,并结合自传体记忆的最新研究和临床例证进行阐述。我综述了自传体记忆、叙事和自我之间关系的文献,并将我对心智化情感的理解和测量与该领域相关文献进行了比较。我将分别介绍低、中、高心智化个体的临床案例。我转而研究奥利弗·萨克斯的两本自传,它们的语气截然不同,并且我仔细思考了他在一位精神分析师那里接受治疗近50年所带来的影响。萨克斯在《纽约时报》上发表了多篇自传短文,记录了他最后的思想,再加上他的两部自传作品,这些作品完美地诠释了心智化情感。

第6章重点讨论心智化情感的治疗行动。“治疗行动”一词意味着心理治疗的理想是激发持续的改变,并在减轻症状的基础上实现更高的目标。心智化情感帮助我们实现心理治疗的终极目标——沟通。心智化情感所支持的沟通是基于对真实或真诚的热爱,对说出和听到真实的渴望,追求和宣称真实的价值,无论真实多么难以捉摸。在这一章中,以沟通范式为基础,我将重点放在患者和治疗师之间的自我和他人的动力上,运用认识层面的谨慎的概念,并以对心理治疗这一社会制度的反思作为本章结尾。

在第7章中,我将心智化情感与其他精神分析思想和理论联系起来,例如比昂和后比昂理论对情绪的基本沟通(或类似于疑难情绪的原型情绪(proto-emotion))的理解。本章将重点放在协作、共同心智化(mutual mentalizing),以及治疗师和患者在关系心理分析中的特定位置。我认为心智化情感需要整合这些观念,同时心智化概念有潜力引领当代精神分析理论向前发展。心智化情感肯定沟通的价值,并且正如我所说的,沟通依赖于真诚。沟通范式表明了心智化理论与依恋理论渐行渐远,毕竟依恋是人类和动物之间的共同功能。依恋关系能让真诚茁壮成长,所以很重要,但并不是唯一重要的。

第二部分的结语阐明了我的研究对在科学和文学日益脱节的当下使其重新联结所具有的启发意义。我研究了临床心理学领域的具体案例,并仔细思考了当前心理健康领域的发展趋势。我对纯粹科学的思路(除科学以外,别无其他研究方法)感到担心,主张进行更多的创造性研究,既包括科学也包括文学,就像我在整个研究过程中一直努力做到的那样。


[1]这句名言出自“地狱的第六层”,但丁就无节制的罪恶回复维吉尔。Manguel(2015)引用了这段文字,还引用了蒙田对这段文字的使用。

[2]认识层面的警觉和认识层面的谨慎两个术语在书中交替使用,具体讨论见第6章。——译者注

[3]雷伯(Reber,2016)的“批判性感受”(critical feeling)概念似乎与我的“心智化情感”概念密切相关:“根据我们想要实现的价值,集中于引导注意力、评估信息和引导行动的反思性情绪使用”(p. 60)。雷伯主要从社会心理学的角度,而不是从临床的角度来论证策略化对待情绪的观点。虽然他确实提到了批判性情绪如何被纳入心理治疗,但他对批判性感受在教育、商业、政治、艺术和宗教领域的广泛应用尤其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