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舜水
让中国学问在日本开花结果
偕乐园的梅海、水户黄门与一个明朝遗民的传奇
还没到日本就已经知道水户了,还知道了一个与之密切相关的中国人朱舜水,那是初中语文课本里读到鲁迅《藤野先生》中耳熟能详的句子:
从东京出发不久便到一处驿站,写着日暮里,不知怎地我到现在还记得这名目。其次却只记得水户了,这是明的遗民朱舜水客死的地方。
水户在关东平原中部茨城县的中心位置,距东京都两个多小时电车的行程。20世纪90年代,随波东渡,我在埼玉县一个叫大宫的小城落脚,与茨城是邻县,到水户搭乘JR宇都宫线,中途在小山驿站转水户线即可一往。游学时代,有个学医的好友在水户茨城的筑波医疗机构研修,假期经常往那里跑,舜水的墓地及周边是一大去处。水户是鲁迅难忘的地方,也是关东历史名城,尤其是草木萧疏的严冬时节,更是各旅行社争相推出的名所,那里有温泉有日本第一的“偕乐园”梅海,有演了几代人的经典连续剧《水户黄门》的故事舞台,那个总是在一片打打杀杀中挺身而出、将黑恶势力绳之以法的神秘人物就是水户藩第三代藩主德川光圀(“圀”通“国”字)。与水户的梅花和水户黄门相关联的还有同样出名的朱舜水,他在日本比在其祖国更加广为人知。对到访的国人来说,流亡日本的舜水先生在那里度过的半生传奇,或许比梅海和水户藩主更值得惊奇。
朱舜水(1600—1682),浙江绍兴府余姚人,可算是鲁迅的同乡。原名朱之瑜,字楚玙(一作鲁玙),舜水是家乡河流名。1659年,朱舜水第七次亡命日本,从此长住下来。德川光圀将他礼聘到江户讲学,执礼甚恭,不敢直呼其名,就以“舜水先生”名之。朱舜水在日本讲学著述20余年,度过一生最为安定而出彩的晚年。1682年,舜水以83岁高龄终老,光圀感念他启蒙教化、传播学术的功德,私谥以“文恭先生”,并安葬在水户藩德川家陵园里祭祀,遵照其遗言,墓制是按明朝葬俗建的龟甲墓。迩来300多年,人世变迁、沧海桑田,中日之间恩怨情仇翻云覆雨,但舜水的遗迹和德业一直备受崇仰,文章传世,墓园整饬完好,近乎奇迹。
朱舜水生活的年代,无论东西方都进入了最为动荡不安的历史转折期。新航路开辟以来,欧洲海洋国家势力不断向东亚渗透,大明王朝主宰的传统海洋封贡体制面临空前挑战。在东亚海域,孤悬汪洋的日本结束了长达百年的战国乱世,从混乱走向统一。1600年,舜水出生那一年,德川家康在关原之战中取得决定性胜利,奠定了后来延绵两个半世纪幕府统治的基础。1644年,中国大陆发生了明清鼎革的大变局,在李自成率领的大顺农民军和清朝虎狼之师的攻击下,延续280年的明朝落下帷幕,中国历史上再一次经历了由异族统治汉族的局面。清朝铁蹄踏入江南后,采取民族歧视和高压政策,攻城略地、血洗江南,沿海各地人民奋起反抗。朱舜水毅然走上反清复明的道路,以家乡宁波舟山为出入口岸奔波海外,颠沛流离达15年之久。
宁波港自古以来就是一大海外交通口岸,尤其是中日之间往来的指定门户,利用商舶往来之便,舜水在日本长崎、安南之间穿梭,或乞师求援,或购买军事物资或从事贸易,资助郑成功等国内抗清组织一直到60岁。据舜水的日本高徒安东守约的听课记录:
舜水先生一生合计往来日本七次,安南六次,无一例外都为反清复明大业而驱驰效力。
淹蹇长崎:“恩如父子”的中日师徒
海外遗民意不归,老来东望泪频挥,终身和食兴朝粟,更胜西山赋采薇。
1877年,前大清王朝派遣的首任驻日公使赴日,参赞黄遵宪在水户拜谒朱舜水墓,感慨之余,赋诗礼赞前朝这位“不食周粟,蹈海全节”而流亡日本的余姚人。
1658年,郑成功在思明州(今厦门)誓师北伐,舜水赶来参加,北伐军兵败南京,舜水逃往舟山。其后郑成功撤往台湾,清军已经在中国大陆获得压倒性胜利,眼看复国无望又拒当清朝顺民,翌年舜水亡命长崎,这是他最后一次赴日,从此“不食清粟”一直到去世。如果说,朱舜水在祖国度过的大半壮绝生涯,因颠踬丧乱,著作佚失没有留下多少痕迹的话,那么晚年他在日本所历,无论是他个人还是门生故旧都留下了相当清晰生动的记载。
朱舜水流亡日本时,幕府统治日本近半个世纪。为了应对越来越频繁的西欧海洋国家势力进入东亚,同时防备东北亚的“鞑靼”(清朝)来袭,日本施行锁国政策,不和外国订交,日本人不得出国,已经出国的不得回归,更禁止外国人定居日本。长崎是唯一允许对荷兰、中国和朝鲜贸易的港口。明朝灭亡后,大量江南商人前往长崎想居留下来,都没有成功,舜水淹蹇长崎进退两难。
转机在第二年出现。1660年起,舜水的寓所频频出现一个叫安东省庵的武士。安东省庵号守约,是俸禄200石级别的福冈柳河藩武士,虽出身武家,却志在圣贤学问,常常四处访师求学。舜水初来乍到,无人赏识,门庭冷落,日子非常困顿。守约在一连几次的访谈之后对舜水的学问及其人格钦佩备至,同情他的遭遇,故请他留在日本传道授业,并自投门下,当舜水第一个日本弟子。经过守约多方斡旋,长崎当局终于破例为其签发定居许可,舜水得以永住下来。
舜水身无长物,孤悬海外困顿不堪,守约拿出俸禄的一半供养老师。守约家有老小,又经常远道前来,看望求教,路费和慰问品都要靠食禄变现,生计十分窘迫。据说他身穿破旧和服,日常餐饮十分清简,通常只有一饭、一菜、一汤,下层贫民才吃的沙丁鱼对他来说已是奢侈食品,家里一口铁锅因不常用都生锈了。守约虽然经常受到同僚亲戚的嘲讽,但他不以为意,孜孜为学安贫乐道。
1663年,长崎发生大火灾,舜水的寓所被烧毁,只得在寺庙屋檐下栖身。守约听说后不顾胞妹病重,赶来长崎探望,倾其所有为他另建居所。他说:“我供养老师四方俱知,老师饥寒交迫,我还有何面目活在世上呢。”(松野一郎《安东省庵·西日本人物志之六》西日本新闻社1999)舜水颠沛流离半生,饱尝世态炎凉,深知这位小自己20岁的日本弟子情谊无价,“恩如父子”,所以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
教学相长,守约学问长进很快,后来成了九州卓有建树的知名学者。舜水逝世后,水户藩邀请他参加《舜水先生全集》的编辑出版工作并为其作序。随着前来舜水门下求学的门生越来越多,舜水先生声名远扬,甚至引起江户幕府高层的注意。定居长崎的第六年,舜水先生的状况柳暗花明,命运和事业为之一新。
从舜水学到水户学:中国学问何以在日本开花结果?
其时,在江户城辅政的副将军(相当于宰相)德川光圀对朱舜水的事迹和学问已有听闻,心生感佩。1665年,特遣家臣小宅生顺到长崎打听虚实。小宅遍访当地儒者,并与流寓日本的中国学人笔谈,果然发现朱舜水最有学问,便向德川光圀举荐。8月,光圀迎舜水到水户,执礼甚殷,并“奏请公廷”礼聘舜水为宾师,在江户和水户之间讲学传道。
朱舜水并非为弘扬中华文化赴日,但赶上了好机缘,满腹学问得以留在日本,使儒家文化在扶桑开花结果。江户幕府建立之初就将朱子学奉为国家意识形态,以儒学为中心的汉学是高端学问,舜水的气节和学问深受朝野追捧,这使他对同属东亚儒学文化圈的日本产生一种文化上的认同与亲近感,乐见儒家王道在海外的实现;又遇到一帮情深恩重的好人,有心在海外培养几个读书种子以传承华夏经世致用之学。惠泽所及,促成了“水户学”的发育成熟。
水户学是江户时代一大学术流派,滥觞于17世纪中期以德川光圀为核心的一批水户学人在编撰《大日本史》过程中形成的学派。追根溯源,水户学的诞生与发展乃至后来,都离不开“舜水学”的滋养和点化。水户学发端的前期,德川光圀、安积澹泊、小宅生顺、栗山潜峰等学者都是舜水的门生;后期水户学的再发展是第九代藩主德川齐昭(1800—1860)在水户设立藩校“弘道馆”,重振水户学,扩展学问领域,并与时俱进,大力提倡西方科技文化研究。德川齐昭是幕末颇有作为的政治家,师从水户藩儒学家会泽正志斋,从学脉上看也是舜水学衣钵传人。
所谓舜水学,一言以蔽之就是来自朱舜水的以“实理实学”为核心内容的学问。即以倡导实践、讲究实际,注重实行、追求事功为治学导向的学风,是中国明清之交经世致用之学的重要一环。
中国历史上,每逢国家发生大动乱、大转型之时,就会出现新的反映时代需要的思潮与学术。晚明社会动荡之际应运而生的经世致用之学,源自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方以智、朱舜水等一批进步思想家,该学说认为,学问必须有益于国家社稷,学习、征引古人的文章,向古人学习行事,以治事、救世为急务,鄙薄当世脱离实际的空谈。在深刻探究明朝灭亡的历史教训中创建的舜水学,就是以开物成务、经邦弘化为宗,以明白朴实为道,以批判迂腐的理学为指归的经世致用之学,是舜水在日本传道授业的一大内容。
值得一提的是,舜水学不仅为江户时代的日本学术吹入一股新风,还借助担任幕府实权的人物,在某种程度上将其学说理念在一系列国家和地方的政经文教改革方略中得到实施,中国学问在海外的实践中焕发出生机与魅力。直接受到舜水学影响的是当时位高权重的德川光圀,无论在江户辅助幕府将军理政,还是治理领地都颇具儒者治国的色彩,诸如以仁恕御众,严禁铺张奢侈,留心民间疾苦;以儒家礼仪制定藩规;重实学,实行奖农政策;兴教育,重学术,广招贤士。因其政绩显著,使得水户成为经济繁荣、社会安定、民风淳厚、学术兴旺的富庶礼义之乡而名冠诸侯。这个时期,无论是户藩或整个日本,都是江户时代少有的“治世”。
舜水学又是事功之学。与今天急功近利的成功学不同,它是一种以“有益身心、有益社会、有益于天下国家”这三个标准为指针来成就自我的可操作性学问。他一再教诲弟子要成为德才兼备、文武兼备的人才,其中尤以修德、立功为至要。他在给加贺藩门生奥村兵部的信中说:与其像宋人理学家一样追求虚无缥缈的圣人境界,不如实实在在学成一项本领,照样是立德立功。对“说玄道妙,言高言远”迂腐之学导致明亡的惨痛教训刻骨铭心,在给安东守约、安积澹泊等门生的教学问答和书信中充满着这类肺腑之言。但他不是那种只会坐而论道的儒者,对日本门生来说,舜水先生就是一个言行如一的典范。与“两脚书橱”的腐儒不同,舜水是个“知”“行”能力都很强的学者,终身注重经世致用的学问。幼年父亲早逝,为了帮助生计,他晴耕雨读,农、桑、渔、猎、商、贾、工艺无所不能。青年时代,目睹国家边疆安危又钻研兵法。壮年遭遇天崩地裂的家国危机,他也不像那些平时空谈道德性命、临危一死报君王的文人,而是像为国捐躯的先师张肯堂一样,前赴后继,积极投身拯救危亡的政治军事活动中。他在日本的言行做派也令门下学子刻骨铭心:整肃衣冠开筵讲学,他是一个德高望重的学问宗师;挽起衣袖,他可以抡斧伐木盖房造屋,甚至腌菜、作酱、操瓠下厨无所不精,令百工巧匠叹服。舜水学中的经世致用思想、知行合一的学风,对水户学重实学、重事功的人才观产生深远影响;在19世纪中期,当日本遭到西方坚船利炮威胁而被迫开国之际,又转化成积极进取、敢于赴汤蹈火的变革维新精神,为国家的成功转型建立了丰功伟业。日本东洋史学者石原道博在考察舜水精神在日本的传承时不禁感叹:幕末国家危机时期,日本奇迹般涌现出佐久间象山、渡边华山、吉田松阴之类思想深刻、执行力强悍的革命家不是偶然的,日本历史上不存在这类人物,其根源就是源自舜水言传身教的垂范(石原道博《朱舜水》吉川弘文馆1961)。
舜水学为水户学带来了重史、尚史的研究风气。这一学风也是源自中国浙东学派的一大学术传统。浙东学术主要以浙江省钱塘江以东的余姚、鄞县(今鄞州区)、绍兴、萧山等县为中心,黄宗羲、朱舜水、全祖望、章学诚、毛奇龄等辈属之,在研究经学的基础上,注重研究史料和以通经致用为治学宗旨,在史学上取得很大成就,成为该学派一大亮色。水户学在舜水的影响和指导下,在史学研究上多有建树,成为江户时代史学一大流派。这个过程中德川光圀起了核心领导作用。
德川光圀(1629—1690),字子龙,号梅里,是德川家康嫡孙,幕府将军御三家(即将军家血缘最近的直系亲属尾张、纪伊、水户三家。必要时候御三家男子可以直接成为幕府将军继承人)中水户藩二代藩主。德川光圀是一个传奇人物,年少轻狂,弱冠之年读《史记·伯夷传》振聋发聩,发誓以中国圣贤为楷模,从此痛改前非、奋发图强,卓然成一大家,其生涯建树成为日本历史小说影视的热门题材。但要说德川光圀对日本历史的影响,则莫过于重用朱舜水,以及在其协助指导下取得的一系列成就。在舜水协助下,他开始全面地修撰国史,这使他彪炳史册。
1657年,光圀就在江户的水户藩藩邸开设史局编修《大日本史》,起初只有四名儒生参与其事,研发力量不足,又遭遇火灾,一直处于半停顿状态。舜水来后,修史工作得以全面展开,编撰骨干增加到20名,1668年,史局正式命名“彰考馆”。朱舜水任首席顾问,以下学者大出其门下,主编安积澹泊即是高徒。舜水为这部史书定基调:要达到叙述历史的史实,阐明国家的道德,明君臣的职分,严是非的辨别,正润皇统,褒贬人臣。以《春秋》的微言大义,即“尊周王”“退诸侯”“外夷狄”为原则,融朱子《通鉴纲目》“明正统”“定人道”“昭鉴戒”“著几微”的史观贯穿始终。这部规模宏富的国史,一直到1906年才告竣工,是横跨两个世纪的国家文化工程。
日本水户学继承的朱舜水史观,简而言之也就是基于儒家价值观的“大义名分”和“尊王贱霸”思想。古代日本是个王朝律令制国家,平安时代后期王纲解纽,武士豪强势力抬头,政权先后落入镰仓、室町和江户幕府将军之手,以天皇为首的朝廷大权旁落六七百年。水户学派倡导尊皇思想,正如主编安积澹泊所说,“春秋之义,尊王为大”,《大日本史》要改变君臣颠倒,权臣专制的现象,以正润皇统、整饬纲纪为己任。按照这个标准,一些历史事件和人物得到重新评价定论,值得一说的是对南北朝时期的武将楠木正成的平反翻案。
楠木正成(1294—1336)是日本14世纪初期的武将。平安时代后期,随着地方武士豪强的崛起,天皇朝廷实力不断衰弱,律令制国家走向瓦解。1192年,在军事角逐中胜出的源赖朝受封征夷大将军,在关东镰仓开设幕府,号令天下,天皇成为摆设。围绕着争夺统治权,皇室与幕府之间的斗争一直没有停息。1331年,后醍醐天皇发动第二次倒幕运动,楠木正成举兵响应,大破幕府军,为勤皇倒幕立下卓越功勋。镰仓幕府垮台后,重新夺回政权的后醍醐天皇推行一系列新政。但改革动了武士阶层的蛋糕,倒幕大将足利尊氏起兵反叛。1336年4月,足利尊氏卷土重来,楠木正成率军迎战,在兵库凑川一带兵败自杀,年仅43岁。足利尊氏迫使后醍醐天皇将代表皇室正统的三种神器上交幕府,拥立光明天皇即位。但上交的三种神器是山寨货,被废黜的后醍醐天皇逃亡京都南部的吉野另立中央,与北部京都朝廷对峙,史称南北朝。1392年,南朝后龟山天皇将三种神器交与北朝的后小松天皇,南北朝结束。
人心不古,历史往往由胜利者一方书写,成王败寇的史观也被后世日本作为评判历史人物事件的标准。楠木尊奉南朝,反抗北朝,死后被官方史书定格为“逆臣”。楠木的事迹,舜水早在长崎讲学时期就从为安东守约批改论文《楠公论》时知悉了,他依照“春秋大义”的标准,认为南朝才是合法政权,因为象征天皇法统的三种神器在南朝,北朝只是叛军拥戴的非正统政权。由此,楠木得到翻案,一改叛贼形象被当作忠臣来赞颂,各地建神社寺庙祭祀。但过犹不及,在明治维新后,楠木被贴上尊皇护国军神的标签,不断得到追封,鸡犬升天,连沾亲带故者的后世子孙也被封官晋爵。在近代以来甚嚣尘上的军国主义皇国史观教育中,楠木还以护国英雄进入课本,灵位被供到靖国神社。今天东京都千代田皇居外苑屹立着一尊铜像,就是被当作皇室守护神的楠木正成,执鞭策马,威风凛凛。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贯穿《大日本史》的指导思想,后来成了近代日本国家变革维新的理论基础。
编修《大日本史》前期,以辨析“名分论”“尊皇”的史学观为其特征,19世纪初期,随着西方势力全方位进入东亚海域,水户学倡导“攘夷论”,成为后期学派思潮,进而在全国藩领内传播,被广为接受。1853年夏天,美国东印度舰队司令官佩里率四艘铁甲船撞开日本国门,引爆了国内各种危机,江户幕府政权也走到了尽头。在大动荡大分化的时代旋涡中,水户学成了国家意识形态的中流砥柱,它所倡导的“尊王攘夷”成为一面旗帜,凝聚日本国内各种力量,不仅颠覆了幕府统治,也指出了日本社会从封建割据走向国家统一的方向。梁启超钩沉清代300年学术史,不禁感叹舜水学对日本国家的再造功劳:
“成明治维新之大也,光圀这部书(指《大日本史》)功劳最多,而光圀之学受自舜水。所以舜水不但是德川朝的恩人,也是日本维新致强最有力的导师。”
舜水在水户播撒的“读书种子”,200年后在日本开花结果,成就“掀天动地”的功业,这也许是他始料不及的吧。
“拉面元祖”与“百工先师”
鲁迅说朱舜水客死水户,不确。1682年,舜水病故于江户水户藩藩邸内,即德川光圀为他修建的别墅里,他的故居是今天东京大学农学部,里面立着一块“明朱舜水先生终焉之地”的竖碑。舜水酷爱故国梅花,也喜欢日本的樱花,去世若干周年时,九代藩主德川齐昭在水户兴建“偕乐园”纪念他,却只种梅不种樱。梅树三千,大概寓意弟子之多,有学脉永续之意。严寒料峭,百花萧条我着花,一片梅海成了水户最赏心悦目的名所。夏日梅子青青,一树结果万千。水户藩将梅子腌渍成梅脯,成为一大地方特产,一半做军粮储备,一半运出藩外卖钱,充实藩库。梅树花果俱佳,好看又实用,倒像是舜水传过去的中国学问。
朱舜水至今还活在日本,不只是学术领域中冷僻的学问,还是山水名胜、日常起居、日常饮食都有舜水的印迹。只要你到水户,就会发现与舜水相关联的事物何其之多,可以一窥他在日本的影响。舜水不愧是实学家,不仅拥有圣贤绝学,还把中国的农艺、手工、建筑、饮食等技术传授到日本,至今留下印记。
今天东京饭田桥电车站附近的小石川“后乐园”是首都圈内一大历史古迹,是国家级特别保护的物质文化遗产。建筑群是典型的中国江南园林风格,水榭楼台,曲尽其妙,移步换景,别有洞天的意趣,与日本枯山瘦水的庭院迥然有别。江户时代这里是水户藩设在江户的“上屋敷”(大名公馆)的一部分,这个庭园是德川光圀按照朱舜水提供的设计图纸和木构模型,按照1:30 的比例施工建造而成,命名“后乐园”,也是出自舜水的创意。舜水还把中国传统的日常器具、园艺、服饰、农桑及食品制作工艺传到日本。舜水与来自福建的黄檗宗禅师隐元和尚一样,都是唐宋以后对日本文化和生活形态产生深远影响、至今还活在日本的中国人。有的领域还视他为本行元祖先师,对他顶礼膜拜,比如当今日本有“国民食品”之称的拉面业就奉他为“元祖”。
20世纪末起日本风行“江户热”,为现代各种文化生活形态寻根成了一大时尚。据研究,日本拉面的始祖正是朱舜水。这里有确凿的史料为据,见诸他与光圀的往来书信原件中:半生飘零的舜水得遇德川光圀,受到了无微不至的礼遇和优待,处境为之一变,得以专心讲学著述安度晚年,对光圀的感恩之心溢于言表。得知德川光圀喜爱面食,在信中传授家乡馄饨汤面的做法,还亲自操瓠手把手教他炮制。茨城县水户市德川博物馆内就藏有一本《朱舜水先生食单》,罗列舜水先生传下来的中华食谱,其中也有汤面的条目。
据水户藩德川家菩提寺住持日乘上人的日记所载,1697年6月16日,德川光圀曾为家臣制作朱舜水所传授的中式面条,名为“后乐馄饨面”,特点是起锅前加入“五辛”,滋味最佳,云云。所谓五辛,即生姜、大蒜、韭菜、葱、薤五种气味辛辣的蔬菜。此资料的原稿在横滨拉面博物馆展示,是面条在日本最早见诸文字的记录。我曾在地方台的电视节目看到有家中餐馆的大厨复原了这道古代食品:断签状的刀切面,加入用鸡架、昆布、大骨熬煮的浓汤,起锅后再加入“五辛”。还吸引了不少媒体人、史学家和娱乐人,配合引经据典和夸张的呼叫作秀,高潮不断,很是热闹。
切面要筋道,汤汁要鲜美,加上提味的“五辛”看着就好吃,一时兴起我也依法炮制,是否就是舜水的味道不得而知。历史一旦被拿来娱乐,就当八卦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