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互联网与黄沙联姻
人与狂风黄沙的势不两立,究竟有没有和解之道?如果有,将以何种方式握手言和?
这个问题困扰了八步沙上百年。
八步沙位于河西走廊东部,腾格里沙漠边缘,黄沙和干旱是这里的常客。一代又一代人在贫瘠的黄土地上出生、长大、老去,生命不断新陈代谢,黄沙却从未离去。风沙肆虐,卷走的不仅仅是沙石瓦砾,还有人们关于致富的希望。
“剁开一粒黄土,半粒在喊渴,半粒在喊饿。”人类对于黄沙的无奈,或许甘肃诗人李满强的这句诗说得最为贴切。八步沙所在的甘肃省古浪县曾经属于六盘山集中连片特困地区,曾是全省23个深度贫困县之一。
在这里,每一粒黄沙上都刻着人与自然、生存与贫困的尖锐对立。
转机始于1979年,这一年,为了防治日益严重的土地荒漠化问题,中国发起了在人类历史上都令人叹为观止的绿色工程⸺三北防护林。在中央的有效组织下,荒漠化严重的西北、华北和东北地区开展大规模植树造林运动。这道绿色长城的规划工期长达70年,将让亿万亩黄土地焕发绿色新颜。八步沙正在其中。
1981年,郭朝明等6个从小生在八步沙、长在八步沙的汉子,在承包沙漠的合同上按下鲜红的指印,开始了誓用白发换绿洲的治沙之路。十几年间,4万多亩沙漠有了绿色的模样。
家里的黑驴是这场比赛的见证者,也是参与者。驴的脖子上挂着破旧的铃铛,脚步悠悠荡荡,牵驴的人却悄然发生着变化。转眼到了20世纪90年代,郭朝明的儿子郭万刚从父亲手里拿过接力棒。在这场要么“沙进人退”,要么“人进沙退”的比拼中,郭家持续几代人长跑向前。
郭翊是郭万刚的儿子。在他的印象中,父亲的样子就是在黄土地里弯腰种树的模样,没完没了地种。小时候,他白天几乎见不到父亲,只能从捅破的窗户纸里看看院子,心里盼着父亲牵着驴的身影能早点进入窗户纸上的小洞里。
“我们家的地里为什么要种树?”郭翊不止一次问父亲,也问过爷爷。
爷爷给他的答案是:“种了树,‘妖怪’就不会来了。”爷爷口中的“妖怪”,郭翊小时候亲眼见过⸺就像《西游记》里的场景一样,黑风黄沙,把地上的纸屑、塑料袋卷在空中。村里的孩子们哇哇乱叫,喊着:“妖怪来啦!”
郭翊长大了,“妖怪”的故事哄不了他了。他仍把同样的问题抛给了父亲。父亲脸型瘦长,皮肤干黄,两道眉毛浓密黝黑,用西北汉子惯有的沉默回应着儿子的疑问。
在一次采访中,记者问了郭万刚类似的问题,这个一贯沉默的男人仿佛被这个问题刺痛了最敏感的神经,他不再沉默,却也没有作答,突然失声痛哭……
父亲老泪纵横的模样深深触动了郭翊。原本,他不爱种树,更不想牵驴,高中毕业后就去了外面闯世界,年轻人常常觉得大城市的生活才意义非凡。直到郭万刚发出低沉的哭声,那一刻,他从父亲的泪水中看到了生活的另一种意义。
树一天天长高,父亲一天天变老,直到有一天,这个脸上爬满皱纹的老人种不动了,在外漂泊的儿子回来了。2018年,郭翊回到八步沙,成了名副其实的“树三代”。
在人和黄沙的竞赛中,沙漠百年如一日,治沙的方法却有了迭代更新。从郭朝明的人工治沙到郭万刚的工程治沙,郭翊看着爷爷和父亲种下的树一圈圈变粗,新的想法不断在脑海中酝酿。
2018年初,“蚂蚁森林”让郭翊和团队眼前一亮,他们惊呼:“原来树还可以这样种!”“全国人民都在干这件事情,困难肯定就少了。”于是,他们产生了将“蚂蚁森林”这种互联网种树模式引入到八步沙的想法。
合作比想象中来得要快。
2019年春天,“蚂蚁森林”正式落地八步沙所在地⸺甘肃省古浪县。如今,在“蚂蚁森林”354号林,3600亩梭梭树正与三北防护林一起守护着八步沙的宁静。
互联网带来的绿色,从八步沙流淌到整个古浪县。通过与3家公益基金会合作,“蚂蚁森林”在甘肃省古浪县开展梭梭造林、花棒造林项目共约13万亩,种植树木超1000万棵,累计投入资金超5000万元。仅古浪黄花滩移民区梭梭造林公益项目创造的种植养护岗位,已经累计帮扶贫困户1100户,带动贫困人口超5000人。
郭翊并不满足于这串数字,他对于绿色有着超乎父辈的梦想和野心。
望着成排的梭梭树,郭翊新的想法渐渐成形。“父辈们好不容易让八步沙站起来了,我们要想办法让八步沙走起来。”于是,他开始了“给梭梭树娶媳妇儿”的探索之路。
“梭梭树的媳妇儿”正是有“沙漠人参”之称的肉苁蓉。苁蓉是多年生一次性结实草木寄生植物,虽然能适应干旱气候,但不能在沙漠中单独生存,需要寄生于梭梭树的根系生长。将梭梭树和肉苁蓉接种成功,也就是郭翊所说的“给梭梭树娶媳妇儿”,经过两个生长季即可进行采收。更让郭翊等人兴奋的是,4年后梭梭树接种苁蓉进入稳产期,可连续采收10年以上,每年每亩收入可达2000多元,而当地普通粮食种植的每亩收入最多也不超过500元。
如今,“蚂蚁森林”与中国扶贫基金会合作,已经在古浪种植1.06万亩梭梭林。在这片沙海绿洲中,117万多棵梭梭树正昂首挺胸走在“娶媳妇儿”的道路上。这条路的意义早已不止于治沙,更在于脱贫。
黄绿相间的梭梭林掩映着郭翊宽阔的肩膀,他脸上和手上的皮肤黝黑粗糙,这是常年和沙漠、紫外线打交道留下的印记。在西北强烈的阳光下,曾经少年的他如今脸上也生起了皱纹,他的目光落在碧绿的梭梭树叶片上。郭翊不知道几十年前的父亲是否也以同样深情的目光凝视过刚栽下的幼苗,爷爷是否也以同样的目光望向远方,但他知道,此刻,爷爷和父亲一定为他感到骄傲。
长势喜人的梭梭林
郭翊的目光从绿色的叶片上飘向更远方。绿色对于八步沙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或许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答案。
对郭朝明之前的祖辈而言,绿色意味着奢望,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期盼。
对郭朝明和郭万刚而言,绿色意味着使命,是几代人弯腰于黄沙绿树间的庄严承诺。
对郭翊及后来人而言,绿色意味着希望,是摆脱黄沙、摆脱贫困的希望。
在一个又一个郭翊的努力下,对于八步沙以及千千万万个古浪之外的八步沙来说,绿色的意义正在悄然改变。祖辈的奢望正在变成年青一代手中的希望。绿色已经不仅仅意味着与沙漠抢夺的生存空间,更意味着无限的发展空间。“种树”这件事早已不仅关乎“活下去”的挣扎,更关乎“活得好”的未来。绿色正在越来越多地成为支点,撬动更大的杠杆效应,让人们看到新的致富途径。
如今的八步沙,黑风黄沙的怒吼声渐渐远去,浅紫淡白的肉苁蓉在梭梭树的掩映下静静绽放,仿佛诉说着关于人与自然如何共生的“解题之道”⸺贫瘠的土地难以被征服,却可以与其和解。换一种方式与自然握手言和,贫瘠土地上也能开出富饶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