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乍见
连着几日,老爷都宿在指给玉乔的赏月楼里。这栋楼毗邻少爷小姐们的卧室以及老爷书房所在的玉绣楼,虽由回廊贯通却能自成一体;它又与花园格外邻近,站在窗边放眼即能看见花园里的树丛,远眺还能望见月华厅一带的景象。
老爷每天都在辰时起床,洗漱后先去玉绣楼里看看二少爷的病情,再去前厅用膳。他并不要求玉乔与之共进出,因为他一天大部分的时光都花在书房和帐房里。
二少爷生病后,他还重挑起了米行的事务。正值初秋,田里忙活的是秋播小麦的事,这关系到开春后的麦收状况。
玉乔也不知该不该去探望一下那位从未谋面的卧床“晚辈”,按媒婆最初的说法,那是她原本要嫁的夫婿,也正因此,她更不敢轻易征询老爷的意见,只得每日在房里描描绣花样,或到花园里走走,见识些奇花异草。
她去过几次玉绣楼,那是一栋与园内其他建筑都风格迥异的小楼,听绢凤说,孟家祖上是道光年间的进士,在广州沿海做过官,隐退回乡修筑孟园时,便特别在其中夹入了这样一栋西式洋楼,用长廊贯通。
虽说是西式,玉绣楼却照样能与四周中国传统园林相得益彰,尤其在它的天井里,并非简单地铺设草坪,却是匠心独运地在西首种上了一株广玉兰,东首栽了一棵绣球树,玉绣楼亦得名于此。
这一年,玉兰树已高过了二层的楼顶,枝繁叶茂,十分挺拔,树干有二人合抱之粗,交错盘伏的根甚至露出了地面,格外有沧桑之感。玉乔几次看见宜贤上学放学从树下穿过,还亲热地与她打招呼。
没过几天,一早老爷用过早饭后要去米行见锡县来的江老板。临走前他突然对玉乔说:“你来也快半个月了,不能老在园子里转,会闷坏的,还没去街上走过吧?叫阿辛陪你到外面玩玩去,喜欢什么就买回来!”
玉乔受宠若惊,心里一阵欢喜,从小在村里长大,一年难得能去镇上赶一次庙会,如今嫁进了城,别的不说,至少能大大方方地在城里逛了,怎不叫她兴奋?知会过二太太后,她便与阿辛出了孟府,直奔古运河边的集市而去。
上午的集市很热闹,卖菜的、开店的、做小买卖的,简直比玉乔在镇上庙会时见到的还要丰富。
阿辛在孟府待的时间长,见识也广些,一路上不时地给玉乔介绍各家的特色和祖传手艺。令玉乔大开眼界。走得累了,二人便进了一家临河而砌的小茶社,拣了靠窗的位置坐下,要了一壶茶和几样小点心。
玉乔识字不多,也就不知这店家的牌子,但听人说“冶春冶春”的,心里嘀咕,偷偷对阿辛说:“这好好的小店干嘛就叫了‘野春’的名字,听上去就让人想起‘野猫叫春’。”
阿辛被她这一解乐不可支,但因为也不识字,不得其解,只好说:“大家都这么叫,叫惯了的吧。乾隆爷还来过这一带呢,待会儿带您去瞧前头,就有他亲笔写的‘御码头’碑!”
茶点很快端来,阿辛却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玉乔忍不住问她:“你怎么了?”阿辛凑过来耳语几句,玉乔“噗嗤”笑了:“你不早说,瞧你憋的,快去吧!早点回来!”阿辛微红着脸,一溜小跑出了茶舍。
玉乔一个人坐着,又新奇又寂寞,便看看窗外又回头打量打量店里的来客。隔几张桌子外坐着一个同样孤身一人自斟自饮的年轻人,颀长而匀称的身材,五官也甚是俊朗,只是精神看起来不太好。
玉乔盯了他两眼,自觉失礼,耳根不由得微微发烧,忙调转了视线看窗外,心急阿辛怎么还不回来。她又饮了一口茶,抬头眼睛不由自主又瞥向那个年轻人,他和老爷看起来就是不同!
忽然,她意识到那人也在回望着自己时,心里立刻像安了个小鼓似的咚咚咚急速乱敲,头也低了下来。余光里感觉有人走来,近了,停在面前,耳边听见问话:“小姐一个人在这里喝茶?”
“啊?”玉乔倏地一紧张,抬起头,极为尴尬地笑了笑算是回答。虽然从前在娘家的小铺子里也常会有小伙子来搭讪,但他们都是庄稼汉子,从没应付过这样看起来读过书的斯文人,更何况自己的身份也已经不同于往日了,却反被称作了“小姐”。
“我能在这里坐会儿吗?”这年轻人说着就已经拉了玉乔对面的凳子自顾自坐了下去,玉乔更是暗地里握紧了拳头,同时四下里张望了一下,惟恐被别的客人误会了他们的关系;幸好店里人多,都是拉着自己的熟人在谈话,没人注意到他们。
“我在等人,请您……回座吧。”玉乔找着话答他,心里越发埋怨阿辛。
“您别误会。”他摆着手,脸上顿时又添了一重黯淡之色,令玉乔想起他本就精神欠佳的状态,不由心软了些,“我心里难受才在这里喝点酒,刚才看您面善想来搭个话。瞧您这样欢欢喜喜地进店门就知道您过得好,相比起来,我的心病也不知几时才能医好。”
他兀自说着,玉乔偷眼细看他的相貌。刚才远看不觉得,现在面对面的才发觉这人的眉宇眼角间竟有些熟悉,似曾相识,但自己出嫁前从未接触过什么城里人啊。
“看你一个富家少爷的模样,能有什么心病?”玉乔忍不住接口问道。
“嘿嘿,”他自嘲地笑道,“富家子受约束比普通人家多得多啊!有情人被父母拆分两地,不止是戏文里才有的事啊。”他倏地收起之前茫然的目光,聚焦在因他一席话陷入自己冥想中的玉乔身上,“……我真的觉得在哪里见过您,小姐?”
“嗯?”玉乔又是一愣,惊讶地与他对视,忽然自觉面红耳赤,别过头去,正瞧见阿辛涨红了脸冲进来,显然是跑得急了,还喘着气。
“太太,对不起,路远人又多……”阿辛正忙着解释,心里也奇怪玉乔对面怎么多了个男的,近前一眼看清赶紧改口:“二少爷!”
玉乔惶恐地站起身,长明也惊异地立了起来:“阿辛!那你……”他转向玉乔:“三姨娘!”说着,深深地朝玉乔拜了下去。这回周围倒有茶客斜眼看来。玉乔咬紧了下唇,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恨不能化个风从窗口飘出去,甩手就跑出了茶社。
回到赏月楼,玉乔一言不发坐着生闷气,阿辛不知二少爷都对她说过些什么,想开导她却也无从说起,悄悄地递了杯茶给玉乔,看她的反应。不一会儿,玉乔脸色好了些,叫阿辛:“你原来不是服侍过二少爷吗?他到底得了什么病,病了那么久?”
“咳,二少爷从北平回来后,我看其实犯的就是心病!我听见他对二太太说,他在那边和哪家小姐好上了,偏人家爹是前清遗老,就看不起我们这边做买卖开米行的,不许女儿嫁;咱家老爷呢,一听说那边看不起自己也发了脾气,也不让二少爷娶,结果那姑娘嫁给了北平另一位大人的公子。二少爷一回来,就病倒了。”
“可是我从前听说他病得很厉害呢。”
“这心病还不是要轻便轻,要重便重的嘛。二少爷本来就是个多情种子,陷得深了,这痴病就重些;想开了,自然就病好了。家里都习惯他这样了,只不过老爷一向宠他,也由得他,至少他风流却从来不惹事的,平常米行里的事也处理得好好的,老爷可倚仗他呢。”
原来从前的听闻都是坊间传言,玉乔暗忖,难怪都看不出老爷和二太太对二少爷的病紧张呢,而今天二少爷亦所言非虚。“那么大少爷呢?老爷让他管钱庄难道不是更器重他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钱庄的生意是老爷几年前盘了人家的老店才开始做的,比不得米行,有乡下几百顷地做靠山,孟家都做了几十年了。”
玉乔不言语了,她不过随口一问,可不是真正关心这些生意上的事。她在想一个人,如果阿辛的话不错,那么媒婆的话就是彻头彻尾的假,她骗玉乔和她爹娘的话,可能连孟老爷也不晓得!如果媒婆的话是彻头彻尾的假,那么她想的那个人自始至终都与她没有半点干系!
呵,真是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