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惺惺
半个月以后,因为芷英与城东黄家的大公子黄守山订亲,孟园里摆了两桌酒席,只请了比较亲密的朋友和亲属。
年轻人们就聚在芷英的书房里与她闲扯着过去,想象着未来,绢凤还在帮她打扮,让她过会儿能漂漂亮亮地出去见公婆和未婚夫。
我就在一旁站着,既插不了嘴,也帮不上手,不觉无趣,就想悄悄离去。退步时正看见长天,他抽出身走出来问我:“三娘要回去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你们玩吧,我去瞧瞧老爷那儿,反正你们说的,我也不是很懂。”
他大约想想也是,便牵牵嘴角像应允了似的。我转身出门,在门口恰与长明捧着一叠纸进屋,我只觉得脸颊一热,赶紧走出去。出了玉绣楼,我没有去找老爷,我估摸着他还在月华厅同大太太一起和亲家说话呢。
于是我径直回了赏月楼。老爷在这里设了一张书桌,上面整齐地摆列着笔墨纸砚,平常除了在书房看书,有时也会在这里写写字。我虽不识字,却能感到他的字写得是很好的。他曾写了我的名字在纸上,教我认得,我一直都收着那张纸。
此刻,我实在找不到事做,便叫阿辛磨墨,拿出了那张写有我名字的纸来模仿。“玉乔”这二字看似简单,写好了却是极难的,一笔一划我几乎是依葫芦画瓢瞄上去的。
全神贯注之间,只听阿辛一声叫唤:“二少爷!”我抬头一怔,连忙放下笔管,揉掉才写字的宣纸,走出椅子。
“三娘好兴致!”长明笑嘻嘻地已站在我面前。
“哪有,哪有。”我尴尬至极,叫阿辛去倒茶,他摆摆手却对阿辛说:“赵妈在前面找你呢,快去吧。”阿辛错愕,却还是被他催着走了。
他拿出一片用红绸布包好的薄薄的物什,递给我。“什么?”我疑惑。
他努努嘴示意我自己打开看。我颇感拘谨地掀开那绸布,目之所见令我不禁张开了嘴巴——那是一张画片,不,或者应该是比画片更高级的东西,总之,那是我!就是那天,当我坐在花园的石山旁,看着二少爷那深邃的“眼睛”时,那个瞬间我真的是如此……
“很美,不是吗?特别是你那双眼睛。”他说话的声音很温柔,令我无从接口。“你的相片,是我拍过的最好看的,特地包好送给你。”我的心跳越来越快,既欢喜又恐惧,真不知道他接下来还会说什么。
他却不说话了,默默地伸手拾过我才揉成团的纸,细心地展开,看过后笑了:“你在学写字?你这名字起得很好,‘玉秀玲珑,堪比二乔’,却为什么是爹先发现你呢?”
说话间,他已绕到我身边,轻轻抽去我手里的相片,重新铺纸蘸墨,把笔塞进我的右手。我屏息凝气,由着他做这一切,明知该逃离,怎奈双足像被钉在地上似的,挪不得半寸。
他又温存地握住我的手背,带着我的手在洁白的宣纸上落笔,横、竖、点、撇、捺,灵秀俊逸,比起老爷端庄大度的正楷仿佛融入了活的灵魂。我的耳畔拂过他的呼吸,耳根也倏地灼热烧痛,心跳大概早在两手接触时就已停止了。
当阿辛喊着“太太,太太”跑进来时,我正小心翼翼地折起墨迹新干的宣纸,和那帧相片一起精心地藏入梳妆台中。
“咦,二少爷呢?真是的,赵妈没有找过我,他却骗人。太太,您怎么了?”她喋喋不休,直到发现我的异样,终于安静了。
晚宴的时候,满堂喜庆,觥筹交错间欢声笑语不绝于耳。我陪老爷坐着说笑,偶尔偷眼朝某个方向瞅瞅,那人却往往只是一笑而过,又与别人敬酒去了。
饭后,众人移步后花园,湖心亭那里搭了台子,是二少爷请的戏班子,叫做天韵社的,即将开唱。
看台这边,老爷和亲家公坐在上首,两侧各坐着大太太和亲家母黄夫人,那对未婚的男女又坐在了他们各自母亲的身旁。
我与二太太惠丽并肩坐到了第二排,另一旁还有大少爷一家和其他嘉宾,眼见着长明因是这戏班的推荐人,所以坐到了第一排,以便向众人介绍新戏。
台上的杜丽娘轻抛水袖,咿咿呀呀地唱着《牡丹亭》。我碍于二太太在旁,不敢频繁地去看长明,偶然的几次瞥视却总得不到他的回应,心底难免泄气起来。
真的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难道在我们身体贴近、两手相握的时候,他没有感应到我内心的渴望?如果他不喜欢我,又何必要以言语和行动来挑逗我?哦,天哪,我在想些什么!老爷就坐在我的面前,那是我拜过天地的丈夫,他一直很疼爱我、体贴我,我甚至找不出半点差错来——只是,他老了,再过几年,他将更加衰弱。
我突然想到了小时候老人们讲的古代皇帝老死后,让年轻的嫔妃陪葬的故事,这年头固然不可能再有这样的荒唐事,可那种煎熬仍是想来也叫人不寒而栗。
正失神处,有人按上我的手背:“三妹,你怎么了?想什么这么出神?”
我吓了一跳,见是二太太,忙堆起笑脸答道:“哪有。我看这戏演得好呢。”
她抿嘴一笑,亲热地抓着我的手说:“我看妹妹你呀,是在家闷坏了的。不过长明介绍的这个戏班演的也是不错。你以后也可以常去看看戏,解解闷啊!”
“娘也说这戏班好,说明我这眼光错不了了!”长明听见了自己的名字,扭头向母亲这边招呼,同时向我飞了一眼,又叫道:“秦老板,赏给那杜丽娘!”说着摸了两块大洋扔给连连答谢的戏班主。
老爷也回过身来,和蔼地说:“是啊,玉乔,别老在家闷着,常出去逛逛好了。”
我不由自主地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又是羞涩又是尴尬,忙开脱自己:“哎呀,我不过是个小角色,倒叫大家这么记挂,反而抢了今天正主的风头,怎么担当得起呢?”
众人善意地笑起来,那边黄夫人盈盈地笑道:“看不出来,三太太的嘴皮子也这么伶俐呢!”
我再无从辩言,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