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工业革命以来,在技术的加持下,人类社会以加速度的方式快速发展。火车、汽车、飞机、高铁,这些交通工具的速度越来越快,我们的生活节奏也随之不断提速。在这样的大背景中,我们写作、阅读的工具和方式,也在速度与效率的名义下不断变化。在电脑这类电子工具诞生之初,我们欢呼雀跃,热情拥抱新技术、新工具。它们也确实给我们带来前所未有的便利,以及全新的可能,如高效便捷的修改方式,随时随地写作、阅读的可能。时至今日,在通勤的地铁上,在万米高空的飞机上,在人潮汹涌的街道上,在几乎任何一个你能想象的场景中,你都会发现有人在拿着手机打字、阅读,这已经成为现代社会的一大景观。
然而,在电子产品大规模地深入我们的日常生活后,其另外一副面孔开始逐渐显现。传统的写作与阅读,建立在特定场景中,是一个持续性行为;而基于电子产品的写作与阅读,由于其便利性,几乎存在于任何场景中,因此呈现出碎片化的趋势。表面上来看,这似乎有效地利用了各种闲余时间,扩大了写作与阅读的群众基础;但事实上却极大降低了参与写作与阅读的门槛。我们手机阅读中大量存在的自媒体内容,为了吸引读者增加阅读量,往往会有意地制造噱头,使用夸张、惊悚的标题,而内容却空洞无物,读完后索然无味。然而,这种缺乏内容、缺乏思想的文章却越来越多,大有驱逐良币的趋势。其原因何在?
对这个问题的思考,我们需要从两个角度进行:就写作者来说,他们清楚地知道,其文章阅读、传播的载体是电子工具,其文章的阅读主要群体是大众,其文章阅读的场景是闲余的碎片时间,其文章的写作目的是经济利益而非知识创造与传播;就大多数读者来说,他们也清楚地知道,他们阅读的主要目的是娱乐,消耗无聊的时间。于是,大量的图片、影音穿插在文字中,刺激着读者们的感官。在这样的语境中,阅读本身就是目的。然而,无论是写作者们的写作,还是读者们的阅读,都不能脱离电子产品。客观来说,电脑、手机都是工具——写作或阅读的工具,其与传统的纸笔并没有本质的区别。但是在具体的应用中,却为我们的生活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视觉化的阅读、即时的写作、通信,这些都导致人的生活被裹挟进一个巨大的漩涡,一切都如一个不停旋转的万花筒,在支离破碎中游移不定。我们所能抓住的一切,都只是一个片段或碎片,价值与意义在缝隙中不断沦丧。
在这样的语境中,我们对《文房四谱》的译注,并非意在复兴笔墨纸砚这类古代文具及其书写方式。我们也无意否定新技术,更不可能将电子产品驱逐出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目的,是想借此促使人们重新审视身边之物,以及人与物之间的关系。
本书的作者苏易简(958—997),字太简,梓州铜山(今四川中江)人。北宋宋太宗太平兴国五年(980)状元,当时的苏氏年仅二十二岁。《宋史》中记载:“易简少聪悟好学,风度奇秀,才思敏赡。太平兴国五年,年逾弱冠,举进士。太宗方留心儒术,贡士皆临轩覆试。易简所试三千余言立就,奏上,览之称赏,擢冠甲科……易简常居雅,善笔札,尤善谈笑,旁通释典,所著《文房四谱》……”通过《宋史》中简要的记载,我们可知苏易简少年得志,以文章知名天下,并且对物质生活中的品味要求颇高——“常居雅”。
所谓“居雅”,是指以“雅”为生活中的追求和标准。然而,什么是雅?作为形容词,大致可解释为美好的,高尚的,不粗俗的。如果我们进一步去思考,什么是美好的,高尚的,不粗俗的?这就变成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因为所谓“美好的,高尚的”,都是因时间与空间的变换而不断变化的。原始人的美好生活必定不会与苏易简相同,契丹人的高尚也必然与苏易简判然有别。尽管这是一个变动不居的标准,但是它却一定是附属于物质生活的,即所谓“居雅”。“居”就是雅之所附,它可以是一座园林、一栋房子,可以是园林中的池沼假山、房子中的家具陈设,还可以是桌案上使用的笔墨纸砚。
对于苏易简来说,笔墨纸砚首先是案头的必备工具,写文章、奏折都少不了这些。然而,它们又不仅仅是书写的工具,还是把玩、欣赏,甚至是他审美、研究的对象。《文房四谱》的写作,正是这一逻辑的产物。这一点,在他挚友徐铉为本书所作的序文中可以管窥一二。徐氏在序文中写道:“退食之室,图书在焉,笔砚纸墨,余无长物。以为此四者,为学所资,不可斯须而阙者也。由是讨其根源,纪其故实,参以古今之变,继之赋颂之作,各从其类次而谱之,有条不紊,既精且博。”《文房四谱》是苏易简利用闲暇时间,在自己书房所作,即所谓“退食之室”。这不是出于政治目的,也不是受制于皇帝的要求,而是出于自发,是苏易简个人兴趣与爱好的产物。更重要的是,这个爱好是与物,日常之物——笔墨纸砚密切联系在一起的。
若干年后,范仲淹站在岳阳楼上,面对着浩渺的洞庭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佳句脱口而出,司马光也说“君子寡欲则不役于物”,似乎苏易简的同代人秉持了不同的物质观。然而,当我们深入文本,仔细品读《文房四谱》,便会发现苏氏并非执着于物之本身,如昂贵的材质、精美的装饰等。他所喜爱之物,是其日常工作、生活不可或缺的文房用具——“为学所资,不可斯须而阙者”,而非纯粹的玩好之物——“长物”。他对此类用具的喜爱,是其工作、生活的延伸——“讨其根源,纪其故实,参以古今之变,继之赋颂之作,各从其类次而谱之”。《文房四谱》的写作,更像是苏易简对自我精神世界的探索,笔墨纸砚是一座桥梁,他借此进入一个与仕途、政治无关的世界——生活,并在此恣意徜徉。《文房四谱》通篇言物,但终究归于物外,形成了对物的超越。这是他对现实生活意义的探寻,超越了“物喜”和“寡欲”,进入文化审美的境界。物质生活中的一切,皆可品味、探究,物之价值、意义与人生的价值、意义同一化,这便是审美的最高境界——雅。
从更广阔的时代背景来看,作为与生活审美紧密相关的重要概念,“雅”几乎贯穿了整个中国古代文化审美史。在士人们的生活中,无不以雅为目标,这已然是士人们梦寐以求的生活方式。当我们将思绪拉回到当下,不禁要反思一个严峻的现实问题:在一个生活日益为物所裹挟的时代,我们生活的目标是什么,我们生活的价值与意义该于何处去追寻?无论是范仲淹式的“不以物喜”,还是司马光式的“君子寡欲”,都是不具备现实参考意义的。对人物质欲望的极尽满足,是现代社会的基本特征,也是技术进步的基本动力之一。否定人的物质欲望,以及现代社会对人物质欲望的满足,是对人性以及现代社会本身的否定。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在不否定物质的前提下,在物质与价值之间达成平衡。苏易简及《文房四谱》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可行的方案,以物为中介,探索人与物、物与生活之间的关系。爱物,又不役于物,追求物质生活品质的同时又超越物质,将生活之物对象化、审美化。这是我们译注、引荐这本书的目的,提醒现代读者思考日常生活之物的价值与意义,关注生活的品质与品位,发现、发觉现实生活之美。
另外,对本书的译注,有几点需要做出说明:(一)本书以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文房四谱》为底本,校以十万卷楼本,校勘之处均为注释中说明。(二)书中部分内容有与传世文献不合处,均在注释中做出说明;如与正史不合,均在正文中修改,并在注释中说明。(三)在部分条文的译文中,因原文简略晦涩,为方便阅读,译者在译文的内容上有所“发挥”,增加的内容均用()标示。(四)在各谱的“辞赋”部分,选文的作者有时标注朝代,有时不标注;有的作者有名有字,而有的作者有名无字,并无统一的标准与格式。对于这一现象,本书均不做改动,保持原书原貌。另外,原书中采用辞赋作者在前,篇名在后的格式,这与现代读者的阅读习惯相左,本书中一律改为篇名在前,作者在后。
在本书的译注过程中,得到过大量师友的帮助。在此特别感谢湖南师范大学陈剑教授,感谢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屈笃仕先生和本书的责任编辑於国娟女士,正是在诸位的帮助下,本书得以付梓。另外,还要感谢我的工作单位齐鲁工业大学,提供了宽松的工作环境,让我能心无旁骛安心治学。
孙洪伟
2020年春于济南齐鲁工业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