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路(红色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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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三弦

沦落海上,柳亦飘零了,桐亦憔悴了,秃枝枯干,怎禁寒风?

一室,孤坐对着惨白的四壁,兴趣寂然。只有淡黄色的阳光,透过尘封的窗棂,射在惨白的壁上,发出安慰的软光,恐怖的灵魄亦为之微哭了。

楼下房东的小女儿,时常低唱着“可怜的秋香”,可是这时候却没有声息,想是怕寒贪睡,也许出去。总之,室的内外,都埋葬在可怕的静穆之中。

争自由的心之叫喊,将要震裂心房,震破耳鼓,可怜在这严紧而冷酷的空气里,口噤不敢声!

我今天没出去,只吃了两块昨天剩下的烧饼,满足胃肠的要求;一面请求胃肠不要太难为了我,大家忍隐忍隐就是了。

自来都是用直觉测度时候的我,觉得这时正是风冷日薄,层云欲雪的浓冬之下午三时;大概不错的罢?

一阵三弦的点滴声,从弄口渐传渐近,渐近渐响亮,掠过窗前,一声声十分清楚,正在弹着《十月怀胎》的调子。这简直是俗调子,耳惯繁弦的人,听着定要讨厌得掩着耳朵生气的。但是,我觉得有一种妙音,既圆且润,似密还疏,幽幽然飞上天空,却被冻云所阻,嗒然落在窗棂,传进灰白而沉寂的斗室里在旋转着;好像梦里迷途的蝴蝶,在虚幻的空中乱舞一般。那一种彷徨而缥缈的音波,正在泣诉着弹者的悲愁和绝望。这正与我的争自由的心之叫喊,遥相应和,使我不觉谛听着。

圆润的听音,又渐远渐低,渐低渐听不见,而至于幻灭了。

我在幻灭里感到悲哀,在悲哀里感到一个乱发满头,须子满脸的可怕的面貌。他的一双沉思的眼睛,与常觉无聊而嗫嚅着的厚唇,在静穆的空气里荡动着。

于是我忆起陈啸巅琴师。

这可怜的琴师,是我做小学生时认识的。他的性情同音乐一样温和,他的态度同音乐一样奥妙,他的言动,亦具着和谐的节奏,他的生命,亦具着如韵律一般空灵而缥缈。可是他的肺病,病得很厉害,那是给我最深刻的印象。

我记得在十年前我和我的小朋友,走到他自己经营的一个小小的学校里去;是在一个暑天的下午,那学校里的梧桐,绿荫满阶,蝉声正在上面噪着。盆里的荷花,正开得馨香扑鼻。石榴树在小校的篱落间伸出臂来,散着鲜红如血的花瓣。庭阶上还摆着一盆盆的番松,叶儿耀彩,看来好像万花簇锦一般。他却同几个学生在桐下石阶上,团坐弄音乐。弦声,蝉声,和着树梢的南风声,逐着篱边的落花影,在小庭中,荡着人天和谐的节奏,令人爽然,不知暑气消到哪里去了。他微笑着,表示欢迎我们,让我们坐着静听。我那时看见他紧噙着厚大的口唇,瞪开着沉思的眼睛,直挺着瘦长的背脊,手拨三弦,腿摇拍子;同时学生们亦紧随着他的手和腿的转动,调节声音。一种忘形的陶醉的情景,真令我羡慕他们的快乐到十二分。

我回家后,硬要父亲送我到他那里读书,学音乐去。我的父亲是他的好友,因为他喜欢我的父亲的性情和有鉴赏音乐的能力,虽然我父亲不能够弄何种乐器。我的父亲亦时常称道他有音乐的天才,祝他努力;暇时亦常到他的校里听他弹三弦。他各种中西乐都懂得,而且弄得很好;不过他对三弦特别有心得罢了。

那一天父亲同我到他的学校的时候,他穿着破旧的衬衣,白色的短裤,赤着足,在小庭里,很忙碌般把一盆盆的番松从新摆过。他一面同我的父亲谈些闲话,一面却注意着要怎样布置,才合“旋律的美”。

他又扫了一回残花败叶,把扫帚倚在篱角,才笑问我的父亲,摆得好不好。

他让我的父亲到厅上坐去。我亦跟我的父亲坐下。啸巅琴师的消瘦活泼的面貌,流利轻快的声音,与他的很有趣,很和谐的举动,都令我喜欢同他亲近。

他向我的父亲说,他无论什么事,只要自己高兴,就一定要聚精会神做去,旁的事情都不管了。随又笑道:“没法,这是我的癖性!”

“也许有了这种癖性,你的三弦才玩得这么巧妙呢。”我的父亲听了他的说话这样地答他。

他笑了,他的苍白的脸上,泛出一种高兴表情,向我的父亲说道:“等我洗了手,就去拿三弦来,弹两阕你未尝听过的调子给你听听,以赎我的慢客之罪!”

他拍着手掌,口里念着曲谱,走向后面洗手去了。这是他心里高兴时的举动,一种天真烂漫的举动。因为他若是忧愁的时候,他动亦不动,只是两手抱着乱发蓬松的头,呆呆地坐着,或立着。

过了一会,他坐在我们的对面,弹起三弦来。

我那时对于音乐虽是嗜好,却全不懂得。他弹的功夫好不好,弹着什么调子,我都不知道。但只觉得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在我全身的里面旋转,使我的手足不知不觉就要舞蹈起来。

我正听得入神时,他忽然把三弦放在桌上,骤然跳起来,微笑着脸,在厅里踱来踱去。有时,他走出厅外,到篱边去,捻下萦惹蛛丝,在空中摆动的枯叶。

我的父亲的眼睛,跟着他的身子转动,脸上浮着微笑,好像在欣赏他在旋律里陶醉了的快乐一样。

可是我却很奇怪他的无意识的举动。

又过了一会,父亲才要介绍我给他,他却点着头首先笑道:

“我认得他!他前天不是同他的几个小朋友,来过这里的么?”

我父亲才把我的意思对他说了,他便很高兴地笑道:

“这孩子亦欢喜音乐么?很好!很好!我想他一定很快就晓得弄了。看他的活泼的眼睛,我就知道他是一个聪明的好孩子呢!”

他说后,就跑过来轻轻打我的肩子,问我道:“说得对不对?”我那时羞得脸儿通红了!可是心里却充满喜悦。

他又向我的父亲道:“委实亦无须在这儿念书,又费了一番转折;若是趁这暑期就弄点基础,将来得空的时候,就走来跟着我,我想不难成为一个小音乐家的呀。”

我的父亲亦笑了,就道:“是他自己喜欢,还望你教教他。不过我恐怕他的性情太浮躁,是轻易学不懂的。”

“不会,不会,都在我身上。”他好像很爱我,很欢喜教我的样子。

真的,他对待我十分好;虽然他有时亦很容易生气,却是没有讨厌过我,恼恨过我。我觉得他对我有些母爱的成分,比父亲还可亲近得多。

于是,我想在这小小的乐园里,消遣了我的暑假。祖母在乡下连三接四叫我回家里消夏,我都不愿意。那时我觉得故乡虽有茂林清溪,总不及这里桐阴琴韵这样有趣。

我在这乐园里,认了一位姊姊,她的名叫素芬。她的钢琴学得很细心,曲谱亦是她的拍子最正确。我有时弄断了弦索,弄破了箫膜,都请她同我整理。有时啸巅琴师教过的乐谱,我总是不大懂,也常请她唱,我跟着学。虽然问多几次陈琴师,他断不会生气的;但是我不愿意太扰混他:因为他教了我们之后,就只是埋头读着他的书。

素芬是陈琴师的得意门生。他很爱她的天才,她亦很敬他的艺术;但,不单是师生的敬爱!

素芬是个贫家女,衣服朴素,面庞瘦削。大理石般的额,下面缀着一双苍翠的眉儿,与碧澄的眼睛,这是我到现在还不会忘记的。

她大我四岁,我叫她做姊姊。她亦直称我弟弟。她的性情缠绵而柔蕴,比我的亲姊姊还更可爱些。我的母亲姊姊亦没有她的身材那样窈窕。

她自小就定了亲。因为她父亲死了时,没钱买棺材,她母亲就向现在已是她的丈夫的家里借了几十块钱,料理这丧事。后来她母女相依为命,靠着十指过活,哪里有钱还债。债主却看中了素芬,就联起亲来。她读书亦是她的夫家出钱叫她读的。又因陈琴师办的学校与她家毗邻,所以就在这里入学了。这是陈琴师和她零零星星说给我知道的。

有时陈琴师还在我的面前惋惜过她的身世;她亦曾在我的面前自叹她是个穷人,不能够享着同人家一样的自由的乐趣。

陈琴师认识她的音乐天才,是在日常见她对于音乐特别聪明的理解力。这是陈琴师对我说的。他还望她将来能够成为一个伟大的女音乐家,他愿帮助她的一切。

有一天朝阳刚在梧桐树梢偷窥着荷花的时候,我照常走进我的乐园去。空庭静寂无声,只有篱间噪着雀语,我又在桐荫下静憩。(这是我那时的习惯。有时停滞在那儿至一点钟之久,背熟了乐曲,然后才走到陈琴师的房里去。他的房在距离桐树约莫十步远的东厢。)

坐了一忽,我听见他的房里恍惚有女子的哭声,便忙潜至他的房子的玻璃窗下偷看着:

素芬伏在靠窗的写字台上啜泣。她的披着黑发的头,随着抽咽,一下一下地颤动。陈琴师握着她的无力地放在台上的纤手。他的乱发蓬松,掩到他的沉思的眼睛上,面部越显出瘦削得可怜,苍白得可怕!他的灰白的脸上,印着一些枕痕;他的白色的睡衣,有着被体重压皱的许多皱纹;一看就知道他是刚从床上骤然起来的。他的疲倦的精神,被深刻的悲哀所击袭而兴奋,可是眉头眼角,还留着惺忪之意。他的厚的嘴唇只是嗫嚅着,可是没有声音。他的沉思的眼睛,呆看着被他用力握住的纤手,泛着怜悯,恳求,安慰,同情的渴望。三弦静静地,死一般地挂在白色的墙上。时钟却在三弦的对面壁间得答、得答地响着。那一张他扮疯子,素芬在篱隙窥笑的相片,一半还藏在黑暗中。室的后半亦还满着黑夜的威权:因为他的卧室广而且深,弱的晓光还未能够全把室里的夜幕打开,似要留作他们的憧憬的,黑暗的背景……

我满腹狐疑,潜回原处,呆坐。

我回想到昨晚回家时,素芬说我天天来得早明天她定要比我还早的话来。是陈琴师叫她的呢?还是她同我赌气来的呢?到现在我还不知道。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俩在室里哭泣呢?”我那时已经是14岁了,两性关系总有些懂得;所以我无疑地断定他们便是恋爱了!

于是我联想到他们俩日常的言动,无一处没有相爱的表示;甚至于她送茶给他喝时那种殷勤的态度和微赧的颜容;他向她致谢的为情所激动的颤声和微笑,都有无限的热情之波,在他们俩的距离中间荡动!

“对呀!他差不多30岁了,还没有爱人呢!”我那时实在不知道一个被人家用几十块钱预约定了的贫家女子,她的肉体和灵魂,是绝对没有自由和自主的许可的;亦不知道去恋这样的一个女子,是永没有成功的希望的,尽管深深地在祝望他们成功!

我正在这样想着的时候,素芬在房里走来叫着我道:“弟弟!弟弟!”

我立起身来,对她笑道:“姊姊,你真比我来得早呀!”

她走到我的身旁来,只把她的手按在我的肩上,亦不回答我。她的眼带泪微红,形容十分酸楚。

“姊姊你为什么哭呢?”我卒然问她。

她却无聊赖地问我道:“你来了很久吗?”

“可是陈先生有什么事?”我不管她的话,又是这样问。

“陈先生昨儿咳嗽了一晚,今天头很痛。……他说怕是……唉!……怕是旧病复发!……唉,他……真的……他吐的痰!……网着许多……许多血线呢?!”她说着,咬着口唇忍泪。

“我想,陈先生……他的……命……运怪……怪……可……怜!……”她的声儿,颤得不能成音。

她的头已斜放在我的头顶;她的眼泪亦从我的短发流到我的颈上来了。

我呆立不敢动,只把手臂紧抱着她的腰肢,眼不转睛地望着她的微颤的黑裙子。我的眼泪亦湿透了睫毛了。

“我们到房里看看陈先生去罢。”我过了一会,低声而有力地这样说。

她抬起头来,拭着眼泪,携着我的手走进陈琴师的房里去……

自此以后,啸巅琴师卧病着。

我每天都去看他一趟,每次都遇着素芬在他的房里服侍他。我亦并不觉得奇怪,因为我已认他们是一对情人;有时倒觉得同情他们,可怜他们呢。

他却时常阻止我们去看他,道:“芬妹!不用太劳苦了,横竖这病是要我的命的!……”他咳了很久,吐出一口满着血丝的痰,接着说:

“倘若我死了,那把三弦你带回去作纪念罢?——阿文,你年纪还小,若是被这种病菌传染着了,可不是耍的!你还是不要来这里好……你们都不要来的好!”

素芬听了,十分难受,眼泪直流,说道:

“你不要……太伤心罢!医生……他不是说……这虽是……痨……症,还喜是……初期……可望……痊愈么?……你……你不要……你不要天天……天天把这话来伤坏了……伤坏我的心!……我请你……我请你……还是静养……静养罢!……我是……我是不怕传染……不怕传染的!……若是我不来……不来服侍你……还有谁呢?!……还有谁呢?!……”

她本来就是一个薄弱而易感的聪明女子,怎禁得啸巅琴师的似遗嘱非遗嘱的话呢?我现在还可以记起她那时的极凄楚,极深情的态度和声音,好像夜莺在残月的林里凄啼,桐叶在深秋的庭前战栗一样。

可是我在那凄凉的情景里,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是呆呆地,含着泪望那壁上的三弦,觉得上面三条弦索,亦像感到伤心是颤动着似的;可是再定眼一看,却仍然死一般地,毫无知觉地,直挺地挂在白色的壁上,近旁只绕着朦胧的黑影。

我的父亲亦知道陈琴师的病了,禁止我去看他;又买了一支很美丽的笛子给我,要我在家里学吹。我在家里亦有时拿来吹着玩;可是觉得很单调,很不好听。吹得好坏亦没人指导我。所以我讨厌它,索性把它掉在屋角,由它发了许多白色而闷臭的毛菌。

暑假完了,我再继续读我的书去了,每当放学回家的时候,我便顺道偷看陈琴师的病去。一个凄凉寂寞的病室,只有素芬一个人伴着病人。她比我初遇见她时瘦得更厉害,简直剩一把骨罢了。

是啸巅琴师卧病的期间,他请了他的朋友黄练波先生代理校事。黄先生是我的学校里的音乐教员。因为陈琴师很穷,藉自办的这间学校来糊口。现在既经病了,费用一定更多。黄先生差不多是为朋友服务,算是个忠厚的人。

素芬却是读书为名,侍病其实。

陈琴师一病直至仲冬,庭树的叶儿落尽的时候,才有起色。他的额上却添了许多皱纹,唇间亦长了一些胡子。

可是事情很糟!外间的舆论哗然,讥议起他们师徒两个人来。素芬的母亲急忙禁止她上学,一步亦不许她走出家门之外。

当我家里的蜡梅开满了黄花,我的心中满着清芬的喜乐:我偷折了一枝送给陈琴师去。

刚进门,静悄悄的,我想这学校亦放寒假了:因为我忙着考试,已经一星期多没有来看我的可怜的琴师了。

他的卧房亦是寂然无声。我只见白色的帐幔,在灰色的光中低垂不动。我料他是睡觉了,才要走出来,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褰帐吞啖,脸色苍白得全不像人,真如死尸一般。我不觉骇怕[1]起来。

“阿文!你来做什么?!”他抬头见我,就大声叱我。

我吓得四肢发颤,牙齿格格地响,嗫嚅说道:

“送蜡梅……来……来给先生……你……我想你……已经……痊……愈了。”我几乎流出眼泪来地这样说。

“啊!送花给我来!好孩子!好孩子!”他伸出瘦长而多筋的手儿,要我手里的蜡梅。我忙递给他。他嗅着,长满了胡子的脸上发出惨笑,说道:

“真香!真香啊!可是素芬出嫁了!”

“素芬姊姊出嫁了么?为什么嫁了?”我听了他的独白,不觉惊异地问。

“为什么?……唉!……怎么不……”他又咳嗽起来。他吐了一口血痰,颓然倒在枕上。他手里的蜡梅,被他骤然带进去,擦着帐子,落下几片黄瓣在帐幔之外。

我退到靠窗的台旁,手足还是在颤动着。我简直呆了,亦不会喊,亦不会走动,好像误走入魔鬼的洞穴一般,壁上的时钟不知哪里去了,听不到得答的声音。三弦却仍然是死贴在墙上,蒙了许多灰尘。

黄先生带着医生走进来,见我亦大声地叱道:

“你来做什么?出去!”

一溜烟跑回家里去,脑里还是印着陈琴师的可怕面貌,心里还是忐忑不休。可是我不敢同我家里的人说我的遭遇。

因为放寒假了,母亲带我到乡下祖母家里去。我就同几个少时相识的村童,尽日逛柑园,捉雀儿,吃甘蔗,晒菜干,忙个不了,耍个痛快,把我的可怜的琴师忘记了。

不过,有时同村童牧牛到山中,我听着泉水潺湲的声音,与山头浩瀚的松涛,如闻着陈啸巅琴师的三弦一般,又令我忆起他来!于是我惊恐,我震颤!他的瘦削的、苍白的面貌,黑而乱的头发,厚而微颤的嘴唇,沉思的凹入的大眼;这一切可怕的东西,在石隙,在草际,都隐隐约约地出现了……

看了社戏了,学校因驻军不能开课,渐不进城去。我乐得如青蛙,乱跑乱跳;每天跟着村童,钓虾,捕蟹;或者立在青藤蔓郁的老树下,望望他们捉小鸟,摸鸟蛋。玩得十分畅意。可恨无情的春雨春泥,常湿透了我的衣裳,玷污了我的裤子,不免回来时,受祖母、母亲一顿责骂。

直过了清明节,才到城里上课。

进城的第二天,从校里归来,无意识地走向陈琴师的学校的那条街去。

素芬的门口,停着一顶轿子,使我诧异:因为她的家很穷,从来没有出街坐轿子的贵族习惯。门里走出来一个油光着头,粉白着脸的少妇,身穿一套入时的绉纱衣裙,脚蹬一双黑色的高跟皮鞋。

“这可不是素芬?!怎的变得这样阔气了?”我看见她的时候,这样想着。

的确是素芬!她的青翠的眉黛,澄碧的眼波,都同往日一样;可是她的脸庞丰润了许多了。她走到轿子旁边,转过头向送她出来的妇人们道:“妈,进去罢!嫂子,妗子,请了!——大家都请了罢!我回去了!”

接着有许多“缓走啦!请了罢!”的声音。

轿夫已大踏步飞跑去了。

“呀!素芬变成贵妇了!她大概不认识我了!”我想。

我再走进两步,已看见陈琴师的学校,门亦没有了!花亦没有了!庭阶乱撒着干草,一群苍蝇在草上嗡嗡地往来相逐!我亦不敢走进去了,知道这一定是驻过兵的。

在路上我为我的乐园惋惜!正不知陈啸巅琴师现在沦落到什么地方去了。我走回家里去问我的父亲,他叹了一口气说:

“在你们回家后三四天他死了!……死得很苦!……吐了一碗血……”

我听了我的父亲的话,那个可怕的惨白的面貌,又浮到我的脑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