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北坳!北坳,大本营呼叫,大本营呼叫!”
罗布呼叫不通上面的加措,下面的呼叫来了。
“坏了,得紧急救援!”
听见罗布脱口而出的话,旦增扔下了手中的扑克牌,端起还有余温的甜茶,仰头一口喝下去,问:“救谁?”
“上面的!”
旦增的眼睛瞪圆了:“不会是加措他们吧?”
罗布说:“两个意大利人!”
一股暴怒的狂风,猛烈摇动着球形指挥帐篷,挂在内壁的小细绳上的雪镜和排汗头巾都跳到了地上。
“这么大的风,他们现在在什么位置?”旦增被风吹得浑身不自在,把保暖绒衣的拉链向上拉了一寸。
“大本营值班的阿旺说,意大利外交部找到了我们的外交部。说他们国家的两个登山队员,困在8500米一带了。”说话间,罗布把单体羽绒服穿好,又去找防风帽。
“他们怎么知道的?”旦增也在穿衣服,往头上扣帽子。
“卫星电话!”罗布又去捡地上的雪镜。
“夏尔巴呢?”旦增已把高山太阳镜扣在了脸上。
“跑了!”
“混蛋!”罗布举起了拳头,在面前使劲儿捶了一下,“那个东欧领队太坏了,他肯定是早晨就从跑下来的夏尔巴那里知道意大利人下不来了!”
旦增左右手都握成拳头,互相捶着。
“先救人,再算账!”
山上的人开口说话,一句是一句,说哪到哪。几句话,已让旦增明白,得立刻安排人上去。跟着罗布出了帐篷,站在差点没顶住的风雪中,他手持对讲机,抬头看着8400米的突击营地喊起来:
“顿珠,顿珠,北坳呼叫!”
“北坳,我是顿珠,请讲!”顿珠和另一个接应队员立刻应答了。
“第一台阶下面,有两个意大利人下不来了,你们立即出发!”
“好!”
“每人多背两瓶氧气,索多他们后面会跟上去。”旦增说着,又盯向7500米的大雪坡顶端,“索多,索多,北坳呼叫,请立即回答!”
呼了十几遍,索多才回应:“北坳,我是索多,请讲!”
旦增不生气,他知道,在这么大的风雪中行军,向导们都不愿意摘手套。“你们现在下降到什么位置?”
“快到大雪坡了。”
“立即停止下降!向上!”
“加措他们有问题吗?”
罗布从旦增手中拿过了对讲机:“没有!是两个意大利人。”
索多和加措是同一年进的登山学校和登山公司。在营地,两个人的烟是放在一个背包里的。
罗布眼睛看向顶峰。雪雾大了许多,在珠峰巨大的山体上翻腾着。此刻的顶峰,显得冷酷和诡异。
索多立刻回应:“好,队长,我们向上搜索到什么位置?”
“8500米,第一台阶附近!”
“队长,是不是叫突击营地的两个接应队员先上去?”索多问。
“我已经通知了。”罗布又把目光盯在了第一台阶,“索多,到了突击营地,一定要仔细搜搜空帐篷!”
“明白!”回完话,索多就把对讲机关了。
“不妙啊!”看着阴沉挺在雪雾中的顶峰,旦增摇着头说了一句。
罗布皱起了眉头,却听见身后有人急切地喊着。
“坏了!”埃瑞克像个失魂落魄的流浪老头,从雪雾中钻了出来,头上稀疏的白发,在风中乱舞。橘黄色的单体羽绒服的拉链也没有拉上,被吹得向后鼓起来,把他变成一个硕大的猫头鹰。没有戴雪镜,他在风雪中使劲儿眯住了眼。风雪也让他的声音跑了调,听不清他是在哭还是在笑。
罗布和旦增同时疾上几步,扶住了身体摇晃着的埃瑞克。罗布摘下自己头上的防风帽,迅速扣在他的头上。旦增帮他拉紧了拉链,又摘下自己的太阳镜,戴在了他的眼睛上。
“我的人,下不来了!”埃瑞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罗布的头“嗡”地响了一下。
“困在什么位置?”旦增抬头向8500米的第一台阶看上去。
“第一台阶上。”
“还好!”罗布舒了半口气,抬起右手,摸了摸胸口。
“好什么?”埃瑞克大叫起来,大张着嘴,任凭一团雪片乘机涌进他的喉咙,“他们没有氧气了!”
罗布和旦增对视了一眼。冷硬的雪片,刹那间,又乘机钻进了他们的眼睛,彼此都模糊不清了。
“我上去!”旦增转过身,进了帐篷。
“人撤得太干净了!”旦增走了后,埃瑞克叹了口气。端着一杯咖啡,坐在罗布的指挥帐篷里的简易帆布椅上,不住摇着头,“也撤得太快了!”
“不撤干净——”罗布深深地出了口气,“我还有饭碗吗?”
埃瑞克不说话了。手中的红色咖啡杯上,一只咧嘴大笑的兔子正对他乐。
“明年,你我还想再上来吗?”好像是配合罗布的心情,球形帐篷随着他的话音,噼里啪啦一阵响。外边的风雪,犹如被狼惊着了的牦牛群,惊慌失措,践踏着一切。
埃瑞克瞪大了那深褐色的眼睛,脸上冷漠的气息,让帐篷里升起一股沁人心脾的寒意。
“罗布,”他缓缓地开了口,一字一句地穿透了外边的喧闹声,“我是个靠山吃饭的人。你所有的决定,都是你的责任。我——只是想让我的人,活着下来!”
“我的人呢?”罗布也睁大漆黑的大圆眼睛。
“你的人?”埃瑞克冷冷笑了一声,摇了摇头,“你的人有责任上去!”
“为什么?”
“为什么?”埃瑞克反问着,眼神透射出一股悲凉,“刚才,我的向导昂多杰告诉我,他们行军快到第二台阶的时候,你的一个保护点的岩钉没打牢,我的客户费尔南多滑坠了。”
“不是没掉下去吗?”罗布的脸涨红了。
埃瑞克的眼眶红了起来:“他是被困在第一台阶上!”
“我的人不是上去了吗?”
“不该上吗?”埃瑞克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
“老师。”看见埃瑞克情绪激动,罗布起身为他拿起暖水瓶倒了一杯冒着热气的甜茶递上,“突击营地的两个接应队员,已经上去了。12点,应该能让你的人用上氧气。”
“意大利人呢?”埃瑞克喝了几口甜茶,身上暖和了,把脖子下的拉链往下拉了拉。
“旦增的四个人年轻力壮,12点左右会赶到突击营地。”罗布安慰道。
“那——”埃瑞克低头吹了吹手中甜茶的热气,热气四散在帐篷寒冷的空气中,“怎么个救法?”
“都救!”
埃瑞克嘴唇抖动,把手中的甜茶杯,猛地往脚下一蹾,站了起来:“来,小伙子!”埃瑞克脚步快速迈到了帐篷门口,利落地蹲下来,左手抓住门帘底部,右手揪牢拉链。“刺啦”一声,把拉链从下往上拉到了头。飞蹿的雪花,顷刻间打着口哨涌进来。一闪,珠峰东北山脊灰暗的脊梁,隐约可见了。
“你看!”埃瑞克回头,对罗布瞪大了眼睛,“现在谁的位置最高?”
“你的人。”
“好!”埃瑞克伸直了左臂,用食指点着第一台阶,“现在,得从上往下救!”
“罗布,罗布,我是加措,快回答!”指挥台上的对讲机吼起来。
埃瑞克的头还没有转过来,罗布钻进帐篷,扑到指挥台前,抓起了对讲机:“加措,我是罗布,你们登顶了吗?”
“登顶了。”
“现在下撤到哪个位置?”
“第三台阶下面。”
“好,不要停留,立刻带着客户往下走!”
“他走不了了!”
“什么?”罗布的眼前一黑,急忙用手撑住了指挥台。
“我们有麻烦了!”对讲机里,加措的口气,像被铅直气流直接压进了深渊。第三台阶上的狂风呼啸,也听得一清二楚。
紧闭着眼,罗布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块黑色的蘑菇石。那是珠峰北坡上,唯一一个有人守卫的保护点。这个人,是个死人。
“什么麻烦?”
“脑水肿!”
“翻开他的眼皮吗?摸他的脉了吗?”罗布急切地问,身体被冲进来的一团雪片冲击得来回晃动。
“眼神,没反应。脉,太快了!”
罗布突然说不出话来了。
埃瑞克此刻回到帐篷里,他拉紧门帘,走过来,把帆布椅推到罗布身后,拍拍他的后背。罗布回过头,埃瑞克把左手食指竖到嘴唇上,对着他摇头。
狂暴的风雪,被顶在了帐篷外。罗布紧闭上了眼。
“加措,让他坐着。把头上的连体羽绒服的保暖帽掀开一会,让他的大脑降降温。还有,尽量给他喂点热水。”罗布低声嘱咐。
“我已经这样做了。”
“好,氧气怎么样?”
“他正在吸的,还有100的量。我的背包里,还有一瓶备用的。”
“你自己吸的呢?”
“还有110的量!”
罗布站了起来,仰头看一下帐篷透明顶外的天空:“把他的连体羽绒服的所有拉链都拉紧,千万不能失温!”
“罗布,风吹不着他!”
“什么?你脑子也有病了吧?”罗布吼起来,一斜眼,看见埃瑞克右手食指又竖到了嘴唇上。
“客户让我替他背上来了一条救生毯,他一坐下,我就用这条毯子把他从头到脚给裹严实了。还在他的手套里、肚子上,都塞进去了大热量发热贴。”
罗布重重地拍了一下指挥台,台面的雪镜跳起来,翻着跟头,掉在了地上:“冻不着了,就有救!”
“那你得赶快派人上来!”
“马上!”
罗布转脸去看身边的埃瑞克。埃瑞克的脸,已阴沉得与头顶的天空一样了。
“现在,他的用氧量是多少?”罗布抬头又看了看天空问。
“2!”
“开到4!”
“多长时间?”
“一个小时!大流量催他!只要控制住病情,就有救!”罗布知道,加措是担心氧气不足。
“明白!罗布——”加措立刻答应了,但语气又犹豫起来,“人,什么时候上来?”
“下午6点前!”听着加措不说话了,罗布又叮嘱了一句,“加措,你必须把对讲机开着,随时让我知道山上的情况。”
“不行!我没有带备用电池!”
“笨——”罗布没有骂出来,只是把右手紧紧握成了拳头,“卫星电话,客户的卫星电话呢?”罗布咬紧了牙关。
“没带上来!”
“为什么?”
“忘在突击营地的帐篷里了!”
“笨蛋!”罗布终于骂了出来。旁边的埃瑞克闭上了眼,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声。
“我们俩人都以为在对方的背包里。”
绝望的声音传完后,对讲机立刻关了。
“现在,得从上往下救!”放下对讲机,罗布转过头,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埃瑞克,重复着他刚刚说过的话。
然后,两只山狼就在帐篷里撕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