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峰海螺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快到下午一点了。珠峰北坡的风雪遮天蔽地从北向南涌动。漫山遍野轰隆隆的,犹如无数列失控的火车驶过。坚实的山体颤抖着,北壁像是抵挡不住了,晃动起来。从南向北冲上来的风雪,在7500米的“狭管效应区”的雪坡上,高高地扬起来。顷刻间,又不依不饶地向北坳俯冲下去。山谷中,震天动地着漫无边际的鬼哭狼嚎。

坏天气来了,指挥帐中两人的怒火和暴躁也难以控制。

“现在,得从下往上救!”埃瑞克几次乱抓乱挠头发,把自己弄得如一头愤怒的公熊。

“不!得从上往下救!”罗布的双手不停地捏成拳,又松开,像是一头烦躁的犏牛。

“下面,需要救援的人多!”埃瑞克睁圆了布满了血丝的双眼。

“那上面的人呢?”罗布双手紧握着,一下一下地在大腿上砸,“就让他俩死?!”

“那,你想怎么样?”

“直接上去两个人!”

“下面的人呢?”

“找着了,把氧气留给他们!”

“要是走不动了呢?”

“慢慢熬,等旦增和后面的人!”

“不怕他们冻死在风雪中?”

“都是个死的话,”罗布的眼睛也红起来,“就救先要死的!”

埃瑞克的眼眶里泪水涌了上来。他抬手从额头前往后脑勺捋了一把头发,乱发纷纷立直了,他变成一头就要跃起的公狮:“好,我们猜个谜。”

“什么谜?”罗布双手十指交叉而握,重重地在胸前按着。

“谁的人先死?”

罗布使劲儿摇了一下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帐篷里取暖用的煤气炉被小拉巴调得很旺,里热外冷。来不及刮走的雪花外层冻硬了,里层却已融化,罗布仰头看见一幅怪兽龇牙咧嘴的冰雪图案。

看着这不祥的画面,罗布闭了一下眼,继而睁开盯住埃瑞克悲愤的双眼:“谁都不会死!”

“为什么?”

罗布望向帐篷上方,埃瑞克也顺着罗布的目光抬头看。头顶的图案已变成一朵很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的圣花。

“因为——”罗布拉长了声调,说,“有我!”

埃瑞克的眼睛眨巴起来。

“雪莲!”罗布帮埃瑞克叫出了山神送来的冰雪之花的名字。

“罗布,罗布,索多呼叫!”

正在两个人心急如焚时,指挥台上的对讲机尖叫起来。

“索多请讲!”

两人都扑到指挥台前,埃瑞克先伸手抓住了对讲机。刚要送到嘴边,又醒悟过来,急忙递给了罗布。罗布接过来,那边话已经喊完了:“找到了!”

“谁?”

“两个意大利人。”

“活的?”罗布的底气不足,问话声调有点低。

“当然!”

“状况怎么样?”

“都冻伤了。”

“能走吗?”

“能,刚刚吸上了氧。不赖,还知道哭。”

罗布的眼泪流了下来。埃瑞克的眉头皱得不能再紧了。

“埃瑞克老师的人呢?”

“快找到了。”

“你怎么知道?”

“上午,咱们突击营地接应加措的两人先出发去找这两个意大利人,直到第一台阶下,都不见人影。我叫他们直接上去找埃瑞克老师的人,我们随后赶上来,发现了这两个意大利人。”

罗布瞥一眼埃瑞克,他的眉头正在松开,变成了八字形。

“在不到8500米的地方,他们两人挤在一个岩坎下,被雪埋了一半。”索多在对讲机里说。

“太好了!”罗布高兴地张嘴笑了起来,泪水就夺眶而出了,“索多,现在,我命令你——”用大拇指左右抹了一下两眼,“留下两个人,带领意大利人下撤。叫他们在突击营地休息一下,喝点甜茶,吃碗方便面。”他用食指在眼前一下一下点着,“记住,只能休息半个小时,不许他们睡觉。”

“好,我知道了。”

“好,现在,你们立刻往上走,旦增会赶上去跟你们会合。”

罗布正要关上对讲机,索多又说话了:“加措他们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一路上,我开着对讲机,都听到了。”

罗布睁圆了双眼,左手抬起来,拍着右耳边的对讲机:“你成了婆娘了?”

“就当我是婆娘吧!”索多的声音也像是被雪埋住了。

“队长,队长!顿珠呼叫!顿珠呼叫!”

也不知时间过了多长,两人都闷头不语。埃瑞克手捧咖啡杯,闭眼听风声。罗布端着甜茶杯,死盯对讲机。大呼大叫的对讲机声惊得咖啡、甜茶都洒了出来。

这一次,又是埃瑞克先抢到了对讲机,但他立刻递给了罗布。半张着嘴,眼睛盯着对讲机。

“我是罗布,找到人了吗?”

“找到了!”对讲机里,是年轻的藏族小伙子乐开了花的笑声。

“为什么一直叫不通你?”罗布一时脑子转不过来,把话转到了骂人的频道上。

“走得急,忘了把对讲机揣怀里了,刚焐了二十分钟。”

罗布还要顺着话茬生气时,旁边的埃瑞克伸出右手,推了一下,把对讲机直接给堵到了他的嘴上。

“二十分钟了?人都好吗?”

“都还好,已经吸上了氧,只是——”

“说!”听着小伙子要把话吞回去,罗布大声吼。

“费尔南多怕有问题。”

埃瑞克的脸绷紧了。

“什么问题?”

“脑子坏了。”

“脑水肿?”

“胡言乱语!像!”

罗布的脸色突然变得铁青。埃瑞克一把夺过了对讲机:“昂多杰!昂多杰!”他大声吼着,足以把对讲机里的风声给盖住。

“老板,我是昂多杰。”对讲机里,传来这个夏尔巴向导领队冰块一样的声音。

“费——尔南——多,能站起来吗?”埃瑞克的语调,像池塘里的小蝌蚪抖动着。

“能!”

“赶快带他下来!”

“不行!他失去理智了。拉不住,要往上走。”

“架住他!”埃瑞克吼着,手握成拳挥动着。

“架不住!除了他,我们四个人也都冻伤了。”

埃瑞克跺了一下脚:“手,还是脚?”

“我轻些,只是十指没感觉了。”

“他们呢?”

埃瑞克抬头仰望头顶,那朵雪莲早已不见,一层厚厚的白雪,压得透明天窗凹了下来。

“手脚都冻硬了,迈不开腿!”

“好,昂多杰。现在,叫他们先喝热水,吃巧克力。叫罗布的人看住费尔南多,二十分钟后,我再叫通你!”刚要关机,埃瑞克又叫喊一声,“昂多杰,告诉大家,别怕。罗布后面的人,马上就到。”

二十分钟后,罗布拿起了对讲机,叫通了索多:“你在什么位置?”

“我们已经看见埃瑞克老师的人了。”索多吐字清晰地回答。

“会合后,你们四个人,立刻带领他们下撤!”

“下撤?我们四个人?”

“你想干什么?”

听见索多在风雪中抖动的话,罗布的眼睛瞪大了。

“我要上去!”

“你一个人上去干什么?”

“送氧气,陪加措!”

“不行!”这一句,是身旁的埃瑞克大声吼出来的。

“老师,为什么不行?”对讲机里,索多也大声叫起来。

埃瑞克抬起左手,亮出了手腕上的表:“现在,是下午3点了。”他用手指指头顶,“飑线天气要来了。”

“那,更得叫索多上去。要不,我的客户不是就得死在上边?”他身旁的罗布的脸红得像紫皮茄子了。

“你,就不怕我的五个人死在8500米?”埃瑞克的脸也红起来,不,更像一只挑战的大山羊,下巴向上抬起来。

“怎么可能?”罗布的脚在地上来回蹭着,像是要用头去顶撞对手的犏牛。

“怎么不可能?”

“我的人在!”

“你的人在?”埃瑞克冷笑一声,伸出手拍拍罗布的肩,“老弟,忘了1996年南坡的大山难?”

“这是北坡!”罗布闭上了眼。

“北坡风更大!对不对?”

罗布闭紧了嘴不回应。

“北坡的飑线天气也更强!对不对?”埃瑞克声音近乎咆哮了。

罗布紧闭的眼睛里,两行热泪流在了脸上。

“那一次,北坡也冻死了三个印度人,对不对?”

罗布用手紧紧地捂住了脸。

“罗布,赶快让旦增也赶上去,把这五个人弄下第一台阶吧!拼了命,今晚也得赶到二号营地。”埃瑞克摇动着罗布的肩,他一直看着罗布睁开眼,才停了手。

“这么大的风雪,从第一台阶上得再快,索多也只能在晚上七点左右赶到第三台阶。但是,六点,飑线天气就会到了。那时,不论多少人,只要还耗在8500米上面,都得魂归西天了。”说完,埃瑞克拿过罗布手中的对讲机,叫通了昂多杰:“昂多杰,给费尔南多打一针地塞米松!”

“你确信?”昂多杰的口气,犹如一片岩石,被大风吹得翻了一下身。

大家都明白,地塞米松是强心剂药品,属肾上腺皮质激素类药,能在人的心脏功能低弱时起强烈刺激作用,但也能像重锤一样,一下砸碎脆弱不堪的心脏。

“不打,他能活着下来吗?”埃瑞克把对讲机关了,递给罗布。

“那,加措……”睁着失神的眼,罗布茫然地瞪着埃瑞克。

“下来,立刻!”

“我的客户呢?”

“明天,一大早,派旦增从二号营地带个人赶上去。”

“还能活着吗?”罗布长叹了一口气。

“活着,吸吸氧。能站起来了,就往下走。”

“死了呢?”

“死了?带条睡袋,把人装进去,移开路线!”埃瑞克的眼睛又睁圆了,口气毫不妥协。

“佛祖呀!”罗布仰起头,看着被冰雪遮盖住的天空,“我不就成了罪人了吗?”

埃瑞克在胸前额头画了个十字:“在上帝面前,我们谁不是罪人?”

“可我怎么赎这个罪啊?”罗布摇着头,也像是脑子进水了。

埃瑞克拍拍罗布的肩膀:“把我的人、意大利人弄下来,然后——你就可以赎罪了!”

罗布转过头来,溺水的人似的,绝望地看着埃瑞克。

埃瑞克抬起双手,从上到下抹了一把脸:“因为,这一次,只把一个人留在了上面。你的罪过,轻多了!”

埃瑞克顶着风雪回到他的指挥帐后,罗布走出了帐篷。

此时的珠峰,在风雪中时而透亮,时而朦胧。雪雾像山神的窗帘,不断地拉开又合上。头顶的太阳,被雪雾阻挡着。看不见刺眼的阳光,也感受不到往日的温暖。脚面很快就被冰雪覆盖住,人在往下沉。沉到哪里呢?

罗布一只眼凑到了架在雪坡上的天文望远镜上,却一点看不清山脉和岩石。恍惚间,他看见几只兀鹫,在北壁前盘旋。

天呀,它们飞这么高,是来吃谁呢?

心僵石般冻硬,罗布双手使劲儿拍胸口,反身回到帐篷里的指挥台前,拿起对讲机,叫通了加措:

“立刻下撤!”

“罗布,罗布,旦增呼叫,请回答!”

2013年5月17日,临近半夜十点。意大利人和埃瑞克的人终于撤到了二号营地。

罗布松了口气,刚要和埃瑞克道晚安时,指挥台上的对讲机又一次大叫了起来。这一次,埃瑞克只是眼看着罗布。

“什么?西门吹雪?”

“是他!”

“他不是昨天一大早就撤下去了吗?”

“没有,他说他头疼,在帐篷里睡着了。”

“他现在状态怎么样?”罗布闭了一下眼,一摇头,头灯正好照亮了眼前埃瑞克拉长了的脸。

“加措在他留下来的帐篷里发现了他,给他吸上了氧。看样子,明早可以跟着自主下撤。”旦增的语气,又疲惫,又愤怒。

“帐篷呢?今晚,你们得挤了。”罗布问。

“昂多杰和索多陪费尔南多,让西门吹雪和两个意大利人挤一个帐篷。埃瑞克的其余三人和加措挤在一起。我们几个,只能挤在两顶单人帐篷里了。”

“旦增!”罗布大叫。

“什么事?”

“明天撤到前进营地,你替我拿绳子抽那个家伙。”

“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