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雾里春茶
龙抬头的那天晚上,张之走了。
他走时满城的鞭炮声响此起彼伏,家家户户把剩余的鞭炮都在这一夜燃净,等着再迎接新的一年。
院里放鞭炮的孩子点着了远处堆着的木材。
张之在地下捡着鞭炮头,火苗一点点地熏着地上的刨花,他并没有踹灭,而是把更多的刨花堆在了火苗上。曲折迭卷的刨花,散发出发酵后的酒香味道。
鞭炮声渐渐地消失了,后半夜城市都睡去,风开始从楼角处转到了刨花堆,他睡在上面,仰望着星空,身下的火苗越来越旺,烧到了他的后背,他翻身保护着身上的毛衣,火焰在烈风中从地下蹿起,等到值夜的人发现,他被烟火熏得失去了知觉。
值夜人看到他的姿式是扑在火堆上,因此被认定是奋不顾身地去扑灭一场危及居民楼安全的大火。
或许这是一个跃入湖中的姿态,在他解脱时他能想到的自由姿式,朵朵卷曲的刨花,正像水中的波浪浮着他。在没有水的刨花波浪上,他奋力划向彼岸。
张之的头像登在了晚报上,那是他年青时的一幅照片,作为奋不顾身的好市民代表,街道为他操办了一切。
我赶回去时已经开完了追悼会。
我问张乎最后的一刻,他留下了什么?
他摇摇头。是啊,一个疯子能留下什么?除了给家人留下伤痛,这个城市还会有谁再乎走了一个人间过客。
他正常的形像保留在初中时代的照片上,消瘦、高大、精神,那双眼睛骄傲地注视着远方,仿佛等了许久,将要看到出现在他眼前的人。
这是他当年登在法院布告上的照片。
送走张之后,张乎请了假,説要带着他,去看看泰山日出。
我又回到山里。
早上四点,天还没亮,茶农们已经起身,斜挎着喝水的竹水筒、独腿的采茶凳、背着装茶叶的大竹背篓,三三两两地来到茶山。
早春的山里雾气缭绕,茶农戴着斗笠,防着雾水和日头。
这是毛尖采摘时刻。
这是眼与手配合的一场舞蹈,眼光扫到之处,茶尖已落在了手掌心,翻手扔到背后的竹篓里,它的节奏像在又手在跳伦巴,而独腿凳正是四线谱上的全休止符,在大地的纸上,留出一个个长方形的小洞。
炒茶的空地上,巨大的竹匾一层层地倒满了碧绿的茶叶。
帮不上采茶忙的,就在山脚边跟着炒茶工人看炉火。
一排铁锅呈45度角立在平地上,锅下面烧着柴火,炒茶工用手掌试着温度,超过一百三十多度时,把晾好的茶叶倒入锅中,用宽大的手掌不断翻炒,火温太高了容易把茶叶炒过,火温过低又杀不了青。
山头上充满制作春茶季节的清香。
第一遍炒过的茶叶晾在地膜上,等待水份发挥后,再次翻炒,经过几次翻炒,把水份炒干,就可以挑捡、包装。
清明前,是好茶出产的季节,错过了这一季,就要在谷雨前完成全部制茶的工作。
现在山里没闲人,青壮年全部加入了炒茶的行列,老人和妇女则去采茶。
每天下午,邮局定时派人上山,拉走一天制出来的茶叶发往各地。
早上市一天,就会多赚取一天的价格。
有了龙龙和唐总的帮助,后山的这批新茶全部找到了销路。
为了给将来种白石榴留出地方,我説服茶农把周边的竹林一片片清理掉,先把土养好。
竹子很容易砍,但地下的根块太难挖了,用刀砍竹根有有弹性,如果不清理干净,很快会占据整个山头。
我向朱老板请教,怎样把竹根去除?
他听一位四川的客人説过:在地里养些兔子,它们会打洞挖土,钻到地下去找竹子的根茎吃。
没想到这个办法非常管用,只养了五只兔子,就消灭了一亩地的竹子,还很快繁殖起一批小兔子。
移植的白石榴发出了新芽,甘阿姨帮着照看,它的外表与当地的石榴树没有多大的区别。我找到县里的农技员,交给他们照管,并代为育枝,采取了龙龙説的股份形式,种活就分红,逐年增加,共同参与白石榴的繁育。
春茶的收获,让公司获得了不菲的利润,相反手机业务由于需要投入资金而无人接手,反倒被王经理找人做的公司替代了,王主任给我打电话,希望我能再坚持一年,把茶的生意坚持下去,等找到接替我的人,再让我回部里。
想到秋天就能种下石榴,也就不再乎在山上再守一年。
秋天,小郑来和我告别时,我正在和技术员移植石榴小树苗。
不到一尺长的苗子,根系发达,细小的树茎上被我一层屋缠上了旧衣服做的布条,里面夹着旧棉花,这是甘阿姨做的防寒布套。
她看着我动作娴熟在地干着农活,跟她聊着养的鸡哪一只最会下蛋,兔子已经繁殖到了第几代时,我们已经找不到曾经拥有的共同语言。
除了谈到小蜜蜂。
她给我看她长大了一岁的样子,在照片里,她手里拿着棒棒糖,把它伸给前面的小鹿,我的那串西玛仍戴在她的手上。
我跟她要了学校的地址和家里的地址,鼓励她,等她明年考上研究生时,我多寄点无碍岛的石榴,它代表胜利的果实。
“它对你很重要吗?你做的这一切?”
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充实:心中有坚定的目标。
“总有一天,你会走出大山,看看外面的世界。不再是树,是山,是茶,是鸡鸭,人们要么忙着学习,出国,挣钱;要么忙着走官场,升职,建立小家,在这深山里老林里,你已经失去了人生定位和目标。”
她判断我自闭了,把自己彻底封印在一个无名的小山头上。
现在,我手中只有两个人的线索,这是最后的希望,如果找不到他们,为张之、吴寂寞洗清嫌疑就再也没有人会去替他们了结心愿和希望。
“为什么是你要去做?”她问我。
问得好。
我也曾无数次地问过自己。
时代的节奏,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它裹挟着所有人潮着这个漩涡转下去,如果不想被它吞没,那就一定要奋起做点什么,我这样做,就是为了真相不被时代的漩涡吞没,可能最后也找不到真相,但是我努力了,就像你努力地要回到校园去找他,为了他不惜来到W市与我们为伍,然后再拼尽全力杀回去。
“两只傻兔子,丢了皮手套,
左手丢一只,右手丢一只。”
她的身影消失在山雾中,风送来了她的呼喊:
“宋明,请记住:我永远是你的那只右手手套。”
这份友情,伴我在山上熬过最艰难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