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都孤儿(译文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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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奥立弗·退斯特差点儿有了一份差事,不过这也决不是个闲职

自从犯下要求添粥这样逆天渎神的罪过之后,奥立弗被英明而仁慈的理事会在一间黑屋子里单独禁闭了一个星期。如果他能适度地尊重穿白背心的绅士的预言,只消将他的手帕一头缚住墙上的一只钩子,用另一头系住自己的脖子,便可一下子为那位贤哲永久确立未卜先知的声誉——设想奥立弗会这样做,乍看起来也不无理由。不过,要完成这番壮举有一个障碍,那就是:有鉴于手帕显系奢侈品之属,理事会在一次全体会议上通过一项经签字盖印后郑重宣布的特别命令,从此手帕便与习艺所贫民的鼻子永生永世绝了缘。而奥立弗的年幼无知还是一个更大的障碍。白天他只是伤心地痛哭,当凄凉的长夜来临时,他就张开两只小手遮住眼睛挡开黑暗,蜷缩在角落里,竭力想睡着。他不时战栗着惊醒过来,身子向墙壁愈贴愈紧,只要感觉到墙壁的表面,即使又冷又硬,仿佛也能抵御周围的黑暗与孤寂。

反对这套“制度”的人可不要以为,奥立弗在单独禁闭期间被剥夺了有益的身体锻炼、愉快的友好交往或可贵的宗教慰藉。说到锻炼,当时天气晴冷,他被允许每天早晨到围着石墙的院子里去在唧筒下举行净体仪式,由班布尔先生在场照看不让他受凉,办法是不断用藤杖在他全身激起火辣辣的感觉。至于交往,他每隔一天要被带到男童们吃饭的大厅里去当众鞭笞,以儆效尤。每天晚祷时,他还被踢着押到大厅里去,让他听男童们集体祈祷,借以安慰他的灵魂,可见他远远谈不上被剥夺宗教慰藉的好处。祷告包括一段由理事会下令特地插入的内容,要这些孩子祈求上帝使他们变得品行端正、知足听话,保佑他们不犯奥立弗·退斯特的罪过和恶行。祷词中明确宣布奥立弗·退斯特处在邪祟的特殊庇护之下,他是直接从魔鬼的工厂里炮制出来的。

就在奥立弗如此万事亨通、一切如意的某一天早晨,本镇大街上来了一位以扫烟囱为业的甘菲尔德先生,他一路搜索枯肠盘算着用什么办法支付房东催得愈来愈紧的欠租。根据甘菲尔德先生的财政状况,即使作最乐观的估计也凑不齐所需要的五镑款子。他给这道算术难题逼得走投无路,忽儿敲敲自己的脑袋,忽儿用短棍打一下为他拉车的驴子。当他经过习艺所时,瞥见了贴在大门上的告示。

“喔——喔!”甘菲尔德先生向驴子吆喝一声。

驴子在冥思遐想中出了神,可能在忖度,等它把小小运货车上的两袋烟灰拉到了目的地,主人会不会赏它一两棵卷心菜吃;因此它未曾留意那一声吆喝,继续慢吞吞地前进。

甘菲尔德先生冲着驴子、特别针对它的眼睛发出凶狠的咒骂。他从后面赶上去,对准驴脑袋打了一下。这一下要是打在驴子以外的任何畜生头上,势必脑壳破裂[1]。接着,他抓住缰绳使劲一勒,算是客气地提醒驴子不得自作主张,并通过这样的办法让它掉过头来。然后他再一次猛击驴子的脑袋,叫那头畜生在他回来之前来不及清醒。如此安排好以后,他才走到大门跟前去看告示。

穿白背心的绅士正好背着手站在大门口,他刚在理事会议室里发了一通高论。他先已目击甘菲尔德先生和驴子之间那一场小小的争端,现在见此人走过来读告示,不由得眉开眼笑;他一眼就看出,甘菲尔德先生正是奥立弗·退斯特所需要的那样一类主人。甘菲尔德先生读了告示后也笑逐颜开,因为他不多不少正需要五镑钱用。至于作为附带条件的孩子,甘菲尔德先生了解习艺所的伙食情况,不问可知必定长得小巧玲珑,让他钻进有节气门的炉子烟囱正合适。所以,他把告示从头至尾又拼读一遍,然后,举手碰一下皮帽子行了个礼,跟穿白背心的绅士攀谈起来。

“先生,教区当局要让这孩子去当学徒?”甘菲尔德先生说。

“不错,朋友,”穿白背心的绅士脸带俯就的笑容说。“你觉得他怎么样?”

“要是教区当局愿意让他学一门轻松愉快的手艺,像扫烟囱这样受人尊敬的好行当,”甘菲尔德先生说,“那末,我倒需要一名学徒,我愿意要他。”

“进去谈吧,”穿白背心的绅士说。甘菲尔德先生在后面略事耽搁,以便再打一下驴子的脑袋,再勒一把缰绳嚼子,告诫它不要乘主人走开时跑了;然后跟随穿白背心的绅士走进奥立弗·退斯特第一次见到那位预言家的会议室。

“那是一门脏得要命的手艺,”林金斯先生听了甘菲尔德重申自己的意愿后说。

“以前发生过多起孩子在烟囱里闷死的事,”另一位绅士说。

“那是因为他们在往烟囱里点一个草把叫孩子下来时先把草弄湿了,”甘菲尔德说,“这样就光冒烟,不着火。烟怎么能叫孩子从烟囱里下来呢?一点用处也没有,只能把孩子熏得昏昏欲睡,而他们正是喜欢睡觉。诸位先生,男孩子都很固执,又都很懒;要他们快快下来,没有比一把旺火更灵的了。这也是好生之德,诸位先生,因为他们万一在烟囱里卡住了,烤他们的脚能够迫使他们挣扎脱身。”

穿白背心的绅士听了这番解释,似乎觉得十分可乐,但他的兴头很快就被林金斯先生的目光所制止。理事们接着商量了几分钟,不过声音很低,除了“节省开支”、“账面上比较好看”、“公布一份铅印的报告”外,什么也听不清。而以上一些只言片语之所以能听出来,也是因为重复了好多遍和特别强调的缘故。

悄悄的讨论终于停止,理事们回到各自的座位上,恢复了庄重的神态。林金斯先生说:

“我们研究了你的申请,我们不能同意。”

“绝对不同意,”穿白背心的绅士说。

“坚决不同意,”别的理事也说。

由于甘菲尔德先生隐隐约约背着曾把三四名学徒毒打致死的恶名,他想到,也许理事们心血来潮,认为这一题外的情况足以影响他们正在进行的交易。若果真如此,这与他们办事的一贯作风却大不相同。不过,他并不希望重新提起那些流言蜚语,所以只是把帽子拿在手里扭过来转过去,从会议桌旁慢慢地退开。

“这么说,你们是不愿把他交给我喽,先生们?”甘菲尔德先生退到门口停下来问。

“是的,”林金斯先生答道,“至少,考虑到这是一种很脏的行当,我们认为必须降低补贴的金额。”

甘菲尔德先生的脸色豁然开朗,他三脚两步回到会议桌前,问道:

“你们给多少,先生们?说呀!不要过分卡一个穷人。你们到底给多少钱?”

“我认为三镑十先令已经够多的了,”林金斯先生说。

“十先令不必加上,”穿白背心的绅士说。

“这样吧,”甘菲尔德先生说,“算四镑,先生们。给四镑钱,你们就可以把他打发走,一去不回。怎么样?”

“三镑十先令,”林金斯先生重复了一遍,口气相当坚决。

“这样吧,我来折中一下,先生们,”甘菲尔德先生提议。“就算三镑十五先令。”

“一个子儿也不添,”这是林金斯先生毫不动摇的回答。

“你们卡得我太凶了,先生们,”甘菲尔德说,他显得有些犹豫。

“呸!呸!岂有此理!”穿白背心的绅士说。“即使没有一文钱补贴,谁要了他也已经拣了便宜。把他带走吧,你这个傻瓜!他给你做徒弟正合适。得有人经常赏他几棍子,这样对他有好处;管他饭也不用花很多钱,因为他生下来以后从来没有给撑大过肚子。哈哈哈!”

甘菲尔德先生以狡黠的目光扫视着会议桌周围的一张张面孔,发现每一张脸上都带着笑意,渐渐地他自己也绽开了笑容。这笔交易就此做成了。班布尔先生立刻接到命令,要他当天下午把奥立弗·退斯特和学徒契约送到地方官那里去办理签署批准手续。

为了贯彻这一决定,小奥立弗给解除了禁闭,还奉命换上一件干净衬衫,弄得他怎么也摸不着头脑。他刚做完这套不习惯的体操动作,班布尔先生便亲自给他端来一碗粥,外加二又四分之一英两的假日面包。看到如此惊人的异象,奥立弗竟哀哀地哭了起来,他相当自然地以为理事会准是决定宰了他派什么用场,否则他们决不会这样着手把他填肥。

“奥立弗,别把眼睛弄红了,好好吃东西,受惠不可忘恩,”班布尔先生拿着腔儿煞有介事地说。“你要去当学徒了,奥立弗。”

“当学徒,先生?”这孩子战战兢兢地问。

“是的,奥立弗,”班布尔先生说。“你没有父母,那些善心的好人一直把你当亲生孩子看待,奥立弗。现在他们要把你送去当学徒,让你自立成人,而且,教区还花费了三镑十先令呢!三镑十先令,奥立弗!也就是七十先令!也就是一百四十个六便士银币呐!这么一大笔钱都花在一个谁也不会喜欢的顽劣孤儿身上。”

当班布尔先生用令人肃然起敬的语调说完这番话、停下来喘一口气的时候,奥立弗脸上热泪滚滚,可怜的孩子抽抽搭搭地哭得相当伤心。

“行啦,”班布尔先生说,语气好像不那么郑重其事了,因为他已经满意地看到自己的口才所产生的效果;“行啦,奥立弗!用你外套的袖口擦擦眼睛,别让眼泪掉在粥里;那是十足的蠢事,奥立弗。”这话倒也实在,因为那粥本来就已经够稀的了。

在去见地方官的路上,班布尔先生叮嘱奥立弗,他该做的全部事情就是显得高高兴兴,等地方官先生问他愿不愿意当学徒时,他就回答说太愿意了。这两项命令奥立弗都答应照办,更何况班布尔先生还委婉地暗示:倘若任何一项出了纰漏,会怎样处置他——就难说了。他们到了地方官衙门,奥立弗被单独关进一间小屋子,班布尔先生命他等在那里,直到这位干事回来叫他。

这孩子怀着一颗扑腾扑腾直跳的心在那里待了半小时左右。过了这段时间,班布尔先生把脱去了三角帽的脑袋探进门来,大声说:

“奥立弗,我的好孩子,跟我去见长官先生。”他一边说,一边现出穷凶极恶的样子,接着又压低嗓门添加一句:“别忘了我对你说的话,你这个小流氓!”

这种忽阴忽阳的态度把奥立弗愣住了,他天真地凝视着班布尔先生的脸;但是那位干事先生不等他对此发表任何感想,就把他带到隔壁一间开着门的屋子里去。那是一个相当宽敞的房间,窗子很大。一张办公桌后面坐着两位头套上敷发粉的绅士:其中一位在看报;另一位正借助于一副玳瑁边眼镜端详着放在他面前的一小张羊皮纸。林金斯先生站在办公桌前的一侧,胡乱洗了把脸的甘菲尔德先生站在另一侧。两三个模样怪吓人的汉子足登长统马靴在踱去踱来。

戴眼镜的老绅士对着一小张羊皮纸渐渐打起盹来;班布尔先生让奥立弗在办公桌前立定之后,曾出现一阵短暂的冷场。

“就是这个孩子,长官阁下,”班布尔先生说。

正在看报的老绅士抬头瞧了瞧,扯一下另一位老绅士的衣袖;于是,后一位老绅士醒了过来。

“哦,就是这个孩子吗?”老绅士问。

“就是他,先生,”班布尔先生答道。“向长官鞠躬,我的好孩子。”

奥立弗抖擞精神,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他直勾勾地瞪着两位长官假发上的粉,心中直纳闷儿:是不是所有理事的老爷头上天生都有那种白色的玩意儿?是不是正因为这个缘故才从此成为理事的老爷?

“嗯,”老绅士说,“我想,他是喜欢扫烟囱的吧?”

“他对这一行喜欢极了,长官阁下,”班布尔答道,同时偷偷拧了奥立弗一把,示意他知趣些,不要说不喜欢。

“他愿意当一个扫烟囱的?他愿意吗?”老绅士问。

“要是我们打算明天送他去学其他任何行当,他一定马上逃跑,长官阁下,”班布尔回答。

“那末,他未来的主人——你,先生——是不是会好好待他,供他饭食,诸如此类的事情你能不能做到?”老绅士问。

“我说能做到,就一定做得到,”甘菲尔德先生回答的口气很犟。

“你说话粗鲁,我的朋友,不过看来像个直性子的老实人,”戴眼镜的老绅士说着把视线转向争取那笔附加于奥立弗的补贴的候选人;其实,甘菲尔德一脸凶相,明明打着心狠手辣的烙印。但这位地方官的眼力既不济,想法又幼稚,所以,别人能识别的事情,却不能指望他也辨得出来。

“但愿我是这样一个人,先生,”甘菲尔德先生说着眼睛一瞟,样子相当丑恶。

“我相信你一定是的,我的朋友,”老绅士说;他把眼镜在鼻梁上架稳些,向左右两边瞧瞧,想找墨水缸。

这对奥立弗的命运是个关键时刻。倘若墨水缸确实放在老绅士以为它所在的地方,他早就把笔尖伸进去蘸了墨水,在学徒契约上签好字,奥立弗马上就会被带走。可是,墨水缸恰恰就在他鼻子底下,而他照例满桌子都找遍了,还是没有找到。在寻找墨水缸的过程中,他无意间向自己正前方一看,视线落到奥立弗·退斯特苍白而惊恐的脸上。尽管班布尔在一旁递眼色警告他,拧他,奥立弗瞧着他未来的主人那副可憎的面目,还是明白无误地现出交织着厌恶和害怕的表情,即使一位跟瞎子差不多的地方官也决不可能看错。

老绅士顿了一下,放下笔来,视线从奥立弗脸上移向林金斯先生;后者故意作出高高兴兴、漫不经心的样子在嗅一撮鼻烟。

“我的孩子!”老绅士隔着桌子俯身向前说。奥立弗闻声吓了一跳。这也情有可原,因为那一声呼唤语气很亲切,而陌生的声调会叫人猛吃一惊。他剧烈地颤抖着,眼泪夺眶而出。

“我的孩子,”老绅士说,“你脸色难看,神态慌张。究竟是怎么回事?”

“干事,你不要那样贴近他站着,”另一位地方官说着放下报纸,带着好奇的神情向前探出身子。“孩子,告诉我们,是怎么回事?别害怕。”

奥立弗双膝跪下,两手紧紧握在一起,哀求把他送回到黑屋子里去;他宁可挨饿、挨打,甚至宁可给他们杀掉,就是不要让那个可怕的人把他带走。

“好哇!”班布尔先生作出最悲壮的表情朝天举起两只手,翻起一对眼珠子。“好哇!奥立弗,在我见过的所有阴险狡猾、心术不正的孤儿中间,你可算得最不要脸的一个。”

“闭上你的嘴,干事,”另一位老绅士在班布尔先生用末了那个形容词发泄怒气之后说。

“请长官阁下原谅,”班布尔先生简直不相信自己没有听错。“阁下是在对我说吗?”

“是的。闭上你的嘴。”

班布尔先生惊呆了。一位教区干事竟被命令闭嘴!这不是纲常大乱?!

戴玳瑁边眼镜的老绅士看看自己的同事;后者意味深长地点点头。

“这份契约我们拒绝批准,”老绅士说时把那张羊皮纸往边上一撂。

“我希望,”林金斯先生结结巴巴地说,“我希望两位长官不要听信一个孩子未经证实的陈述,认为本教区当局应负任何处置失当的责任。”

“地方官毋须就这个问题发表任何意见,”第二位老绅士尖刻地说。“把这孩子带回习艺所去好好对待他。看来他得到的待遇并不好。”

当天晚上,穿白背心的绅士斩钉截铁地断言,奥立弗不但将被绞死,还得外加挖出内脏,肢解尸体。班布尔先生阴郁而神秘地摇摇头,说他希望奥立弗能有好结果;对此,甘菲尔德先生接口说,他希望奥立弗落到他手里。虽然扫烟囱的在大多数问题上同意干事的看法,但他表示的愿望看来却属于完全相反的一类。

第二天早晨,公众再次获悉:奥立弗·退斯特又在“招领”了;任何人只要愿意把他领去,都可以得款五镑。


[1] 英语“厚脑壳”是“笨头笨脑”的意思。驴子被认为是极蠢的牲畜,大概脑壳特别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