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美人蛇激杀李文镇 花枪客夜遇王思敏
却说副寨主王崇出将军堂门,去往信使所在客房探听口风。那信使将军李文镇,却与曹、王同僚故交,此时一身狼狈窘状,正在桌边饱餐酒肉。他见王崇进门,放下酒碗,起身抱拳,笑道:“王将军,末将见礼。”王崇道:“文镇兄不必客套。”李文镇看顾门外,问道:“如何不见曹将军到来?”王崇轻笑道:“兄台不必多虑,曹兄昨夜受了一点风寒,现在不宜见客。过不多时,必会与你见面洽谈。”李文镇道:“如此甚好,曹将军恳于屈尊相见,那在下就放心了。”
二人落座桌前。王崇道:“兄台曾说,以田万成为首等七路人马、共计十五万大军中了埋伏,误陷于巫龙峡内,情况可为属实?”李文镇点头默认。王崇道:“既然如此,那田万成为何不在第一时间内发起突围总攻?陷入峡谷后,及时撤退,难道不是上上之策?莫非田万成不读兵书,不懂用兵之道?”
李文镇叹气道:“天王也有难言之隐!”王崇道:“有何难言之隐?”李文镇道:“天王名为山河军之首,可是虎王、杨王等首领,与他貌合神离,阳奉阴违,心里各有算计。他们都希望对方去做先锋,便可坐享其成。人心私欲如此,兵马再多,又有什么鸟用?”
王崇道:“如此离心离德,相互猜忌。又怎么能够突围出来?”李文镇道:“天王倒是一片好心,可其他头领却不这样想,方才陷入这等窘境状态。”王崇哂笑道:“如此说来,那七路人马可真算得上是乌合之旅了。俗话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们如何又混在一起谋事了?”李文镇道:“我等原本都在魏、博州郡守城,互不干涉,却被郭子仪打得措手不及,想要一战聚歼。天王与各镇将军看见官军拼命前来剿杀,所以就聚齐人马,联兵抵挡锋芒,可结果却正中郭子仪下怀。”
王崇道:“田万成他们有十几万大军,都不敢发起突围,以求早日破关出谷,却还指望外围山寨兵马与他解围开路。左思右想,倒真让人想不明白这个道理。”李文镇挥手道:“别说王兄想不明白,我也是纳闷得紧。官军不过几万人马,却从中原一路追杀而来,把我等几十万大军打得损失过半。如今将军们都被吓破胆量,龟缩在巫龙峡不敢出来了,我也是心寒不齿。”
王崇道:“如此乌合之兵,人心不齐,军队再多又有何用?兵败如山倒,真是一句至理名言。”李文镇道:“可惜兵权不在我手上,不然绝不会犯下这种愚蠢错误。”王崇道:“听你意思,好似遮掩不住内心激愤?”李文镇道:“管他娘的,反正都是提着脑袋混日子。过一天算一天。什么王图霸业,封妻荫子,与我都没关系。”王崇道:“难道兄台不期望田万成能够突出重围?”李文镇道:“反正都是他们作死,活该受困。我这回只做一个信使,只管完成这个任务便是,其他我也管不了。”王崇道:“文镇兄倒是一位明白人。”李文镇倒酒下来,举碗道:“多时不见,小弟借花献佛,特敬王兄一碗。”两个熟人对饮,把刀割肉来吃。
二人闲聊一刻,头目梁同前来邀请大堂会面。王崇立身道:“文镇兄,大王有请。”李文镇问道:“不知曹将军可愿发兵下山?”梁同道:“我等三山头领,正在将军堂商议。”李文镇惊喜道:“如此最好。”三人出门走去将军堂会面。
此时李文镇不知大祸将要临头了,面见三山首领,却还急于询问:“不知三位大王商议结果如何?天王和各路头领眼下万急,还望大王早日发兵救援。”吴元升问道:“敢问信使,那天王田万成,秉性如何?”李文镇答道:“天王乃当世英雄,重情重义之人,日后必当对三位大王恩情重谢。”吴元升哂笑一声,眼睛看着其他二位首领。堂内瞬间静若止水。
慕妍忽问:“现在田万成估计战死在巫龙峡了,那我三山人马还去救他干什么?”李文镇答道:“七路山河军尚有战马六万,粮草也可支撑半月。眼下虽然战局不利,但是必能突围出去。”慕妍道:“文镇将军,能否告诉我,官军有多少兵马?”李文镇道:“仅有三万,千真万确。”慕妍道:“如此说来,郭子仪仅用三万兵马,就把你们二十万大军,打得如此狼狈不堪?”李文镇道:“胜败乃是兵家常事,这没什么要紧。”慕妍呵斥道:“胡说八道。”腰间抽出蛇刀一挥,刀影闪过,李文镇措手不及,人头即刻滚落堂下。慕妍满面冰冷,取手帕擦拭刀锋鲜血。
将军堂中,三个豪强心性猛恶,皆非善类。但见慕妍却把信使杀了,惊得杯中酒抖落在地。三人都没想过要杀信使,只想轰下山去便了,不想慕妍竟然不问数语便发了凶狠,大出意料。因此无不愕然相看。
曹宾看着堂下那颗人头,再看慕妍面色,颇为惊愕。先教人把李文镇尸体抬出去收拾掩埋,问道:“慕妍,你怎么把文镇将军给杀了,你不是说要把他留下来?”慕妍道:“杀了他,田万成就不会知道他到过千蛇山。若是不杀,我们才会骑虎难下。”他反手将刀收回腰间,走出大堂。三个豪强你我看顾,愕然不解。
次日卯时中分,大雪已止。居高山之上,天光自然早亮些儿。且看这番景色,比昨日又有不同,但见:
江山披秀,乾坤舒青。远山风啸湮天阙,云海烟聚砌瑶池。豺狼奔走,觅食野岭。猿猴顽闹,争夺果林。香芝幽兰,争艳为谁?溪流涧壑,葬花溅泪。石鱼逆游不倦,跳跃龙门非池物。燕雀恨天争鸣,俯仰鸿鹄碧空行。高崖解流三千水,滋花润草去旧春。寒风席卷群山雾,催使光明重更新。
此时窗外传来一阵鸡鸣,山寨屋宇一片微光朦胧。慕妍房中亮着灯火,坐在梳妆台前打扮过后,推开窗阁,看了几眼雪景。便又关上,回身走到床边,看着灵儿正在熟睡,俯身亲吻他脸,肩上背着一个包裹,把蛇刀系在腰间,返身出门而去。
慕妍穿着一领紫色罗裳,衣袂飘然,趁着破晓之光,走下山寨石阶。山脚树林之中,早栓着一匹白马。慕妍解下缰绳,上马扬鞭而去。这是他落草之后首次下山,记得自己当初是个胆小丫头,如今却变成了一个绿林强人。命运善变,教人不可预知。
却说山寨丫鬟小红,走来慕妍房间敲门,声声呼唤小姐。见无应答,推开门来看,发现桌上有一封信,只有灵儿一人在床熟睡。小红脸色惊讶,拿着书信,抱上灵儿走去大堂。曹宾看过书信,面色一片呆滞。王崇也把书信看了,口中叹息不止。
曹宾道:“慕妍还是走了,当初那个懵懂少女,如今已是红尘中人!”王崇劝慰道:“慕妍只是下山办些事情,很快便会回来,大哥不必忧虑。”曹宾道:“慕妍性格孤傲,一旦离开,就很难再回来了。”王崇道:“趁他尚未走远,我现在就下山,快马把他追回。”曹宾扬手道:“就让他离开一段时间也好。压抑太久了,我真怕他会做出什么傻事。”王崇道:“慕妍性情古怪,让人琢磨不透。”灵儿朦胧醒来,一脸茫然,问道:“爷爷,二娘去哪里了?”曹宾抱着灵儿,轻笑道:“二娘下山游玩了,很快就会回来。”灵儿哭泣道:“我要二娘。”曹宾道:“不要害怕,二娘早晚都会回来。”转而嘱咐:“小红,你们都要好好照顾灵儿,日夜形影不离。除了危险之地不能去,其他也没什么规矩。”小红点头应允。
曹宾道:“灵儿,让小红姐姐带你去玩。”小红怀抱灵儿,笑着走出大堂而去。王崇问道:“大哥,你猜慕妍会去什么地方?”曹宾道:“依他性子,估计是去看热闹了。”王崇道:“去哪里看热闹?”曹宾道:“他必然会去巫龙峡。”王崇唏嘘道:“很有可能。”曹宾一脸忧郁,缓缓落座,把手托额叹息。王崇转眼看他,满面同情之色。
回说慕妍,自下千蛇山后,一匹白马向东边巫龙峡赶路数日,将至入夜,来到一座落阴山下。慕妍左右打量此山,好个景致非凡,但见:
高低量度不尽,远近难识翠屏。林海流雾漫绕,却似碧波倾昆仑。峰峦石亭耸立,隐约天楼矗云间。山前木植广茂,青青嫩草多肥羊。岭后古渡寂冷,幽幽弱水匿深鱼。崎岖凸起峰岗,伏两个猪皮猎汉,遮遮掩掩无声息。起伏凹生灌丛,走一对背篓翁孙,寻寻觅觅拨草头。探目羚鹿深山走,扑翅鹰鹊高处飞。溪沟岩岸鹭戏水,苍松瀑下貘听泉。
这落阴山头有个岗寨,啸聚一伙豪强人物。为首一名好汉,姓唐名蛟,绰号花枪客,岭南人士。本是广州都督府军枪班营一名专职教头,因杀了人而流落此地。一副身躯健壮,仪表堂堂,甚有豪杰本色。年仅三十,惯使一手好枪棒,拢着数百人马在此落草营生。最近麾下又添来四名彪壮骁将,各有一身好武艺。当先一对兄弟头领,乃徐州人:一是李伯镶,绰号欺海龙。二是李伯嵌,绰号抓山虎。三是云豹,绰号采花蜂,来自荆州。四为马弄,绰号铁拐子,相州人士。
这四人原是别处山头寨主,与落阴山并不相干。只因唐蛟在绿林道上威名大,义气当先。故此四人闻听侠名,一致商议来入伙合盟,推举唐蛟为大头领。五个好汉义结金兰,称霸方圆百里山林,落得逍遥自在。
慕妍虽然居住在五百里外,但也常闻别处山头豪杰之名。此刻官兵与叛军激战正酣,自顾不暇,哪有空闲理会这些山寨强人之事?每逢乱世时节,必会惹得江湖群雄并起。此是千古常例,并非一朝一代之事。
慕妍在山寨时,曾听人说起过唐蛟之名,因而心中思定一个美人计,鞭策白马去山关脚下。那落阴山是个百里山脉,关下早有把寨喽啰探查仔细,闪出身来拦截。喽啰们用火把照耀之下,见是一名美貌女子,无不惊喜。有个把关头目,名唤张狐,笑嘻嘻道:“好个美娘子,敢夜闯落阴山,这不是要羊入虎口吗?”腰峰喽啰见说来了美貌姑娘,无不挤下山来围看,欢声大笑。慕妍指着山头道:“奴家来这里找表哥,他是山上一位大王。”张狐道:“这座山头一共有五位大王,不知道小娘子要找哪个?”慕妍道:“表哥名叫唐蛟,我叫王思敏,是他表妹,从广州千里迢迢赶来见面,请大王上去转告表哥一声。”
张狐见这美人把自个叫做大王,心头十分惬意。但寻思这是大王的表妹,岂敢自作主张?遂教一个喽啰去山寨禀报,将马歇了,引着王美人去山腰迎客亭摆下果品,恭请吃茶叙话。
山寨聚义厅内,上首为大王唐蛟,堂下四把交椅上,坐着那四位头领。大厅内外满布火把灯笼,照映通明。只见唐蛟徘徊不定,步伐错落,面色不宁。四个头领各不声言,只是窃窃商议。唐蛟从案台上拿起一封书信,指道:“这可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田万成又派来信使急催求援,说他们已是粮草用尽,杀马耗日了。照如此下去,必败无疑。到时,必会连累我们山寨。”
云豹道:“据我所知,田万成为了突出重围,派信使到各处远近山寨求援,绝不止咱们一家山头。我看咱们还是静观其变为好,不可轻动。”唐蛟道:“依云兄所言,那如何才能做到静观其变?”云豹道:“五百里内外,大山头就有千蛇山、半月山、紫龙山、铁盘岭、魔王山、枯叶山等十余个山寨,共计数万人马。他们都不曾发过一兵一卒,咱们也不应该去那冒险。”唐蛟道:“依你之见,目下如何决策?”云豹道:“小弟认为,咱们不应与叛军为伍。如果田万成能突出峡谷,来到山下,山寨可以虚张声势,大不了供应一些钱粮,打发他们。如果他们让官军给困死在了峡谷中,那也不至于连累到我们不是?”唐蛟沉吟不语。
马弄道:“依我看来,田万成是必败无疑了。眼下官军占据上风,他们都是朔方边军,战斗力勇猛骁悍,目前士气正锐。我落阴山不应与官军惹上是非,否则一定会自取灭亡。”唐蛟道:“这话有道理。”
李伯镶兄弟将麾下人马合并在落阴山入伙,只是不想遭受他人吞并或剿灭,图个逍遥自在。心头不愿与官军血战,惹来无穷祸事。当即告道:“若我等人马下山助逆,必会引来官军围剿打击,那咱们就得不偿失了。”云豹等人谁也不想去得罪官军,齐声道:“李兄言之有理,大王不必忧虑。管他什么天王地王,我落阴山概不搭理。”
唐蛟虽为山寨之首,却也难以专断。这三路头领皆是带兵来投,麾下人马占据山寨七成之多。若是强令行事,依着这些豪强脾气,非就此散伙不可。便道:“各位头领言之有理。可反过来想,如果官军剿灭了山河军,兵锋一扭,那咱们也免不得要遭殃。郭子仪岂能看着眼前山寨不管,难道会撤走兵马而去?”四人皆无言语,面面相觑。
李伯嵌道:“大王言之有理。山寨目前处于两难之境,唯一之计,只能选择投靠官军,以此来向郭子仪示诚,免除朝廷大军征讨。”李伯镶挥手道:“这也不好。咱们奉行不惹官军,不帮叛军,只在乱世里安生快活就行,管他们杀个天昏地暗。”李伯嵌道:“咱们不惹官军,只怕官军也未必会放过咱们。这些年来,咱们到处攻城借粮,冲州撞府,附近哪座城池不恨咱们?官军借着锋芒,肯定要对咱们落阴山不利,可得早做计划才行。”云豹道:“我看三头领之言就很有道理。古往今来,哪有一伙地痞、悍匪能当上皇帝,都不过是痴心妄想,做他娘的美梦。”马弄道:“倒也不是没有,大汉刘邦爷,不就是一介地痞无赖?据说五胡十六国时代,羯赵开国皇帝石勒,还是一个奴隶出身。他们都很了不起。”云豹道:“田万成这种草头王,只会祸害百姓,劫掠钱粮,惯以杀戮为快事,怎能与刘邦爷相提并论。那可是云泥之别。”唐蛟道:“你们所言皆有道理,都是为了山寨安危着想。官军若要对落阴山不利,咱们确实无可奈何,得想个周全之策才行。”云豹道:“大王休恼,既然官军颇有胜算。我看就依三头领之言,不如咱们投靠朝廷,相助一臂之力,如此也好有个论断。”唐蛟挥手道:“我看这样,咱们先不助官军,更不助叛军。讨个折中之法,听天由命,好自为之吧!”云豹等人见大王折选中策,也不便多言,见天色已晚,欲拜辞离去。
报信喽啰见大王们议事完毕,兴冲冲入厅禀报:“小人给大王贺喜。”唐蛟疑问:“喜从何来?”喽啰道:“适才在关脚下,有位姑娘上山寻访大王。我等盘问之下,却是大王的亲眷,今夜特来投奔,故此对大王贺喜。”唐蛟环视众人,愕然道:“我的亲眷?”仰面思虑半晌,却记忆模糊,便问:“那姑娘叫什么名字?”喽啰道:“那姑娘说名叫王思敏,是大王嫡亲表妹,家住广州王家镇。他知道大王背景,故此我等深信不疑。”
唐蛟嘱咐喽啰把王姑娘请去客堂相见,与四人道:“实不相瞒,唐某便是广州唐家村人氏,与那王家镇相隔一河之水,确实有个姑丈王氏在那居住。不过记得我那姑妈只生育了两个表弟,且与我一般年纪,却不知道还有一位表妹。”云豹道:“看来是大王多时不曾回家,所以把亲戚忘得差不多了。”唐蛟道:“唐某记忆一向不差,怎么今日却模糊不清了?”云豹是个风流好色之徒。他见大王迟迟未决,力劝道:“表妹千里来投,大王却还不懂怜香惜玉,这就不是待客之道了。”唐蛟道:“也罢!那就去客厅看看这个表妹。”四人一并随往。
客厅里,慕妍于桌边坐歇,满面愉悦之色。众喽啰认定了美人是大王的表妹,无不在边上殷勤伺候。见大王们来到大厅后,五六个喽啰退在旁边。报信喽啰上前道:“这位王姑娘便是。”其实慕妍也从未见过唐蛟本人,但与众喽啰聊天之中,知晓了他大致模样。只见五个头领当中,一人最有豪杰气概,便知如何辨认。他面上瞬间生出花容玉色,笑道:“表哥,我是表妹思敏。”唐蛟愕然无声。慕妍就上前攀他手臂,拽在交椅边坐下,言行亲昵暧昧,说着一些俏皮话语。
众头领见这表妹竟是个天仙美人,无不欢笑赞美。唐蛟也看得目瞪口呆,寻思道:“果然是个美人。”他见这个表妹顽皮天真,红唇玉指,香风如沐,教人心神飘荡。看了片刻,不知所然,笑道:“今夜唐某真是万分惊喜,意想不到啊!”慕妍指着四人,娇声问道:“表哥,他们是谁,我不认识。”唐蛟指道:“左边数来:李伯镶、李伯嵌、云豹、马弄。都是山寨首领。”四人揖手与王思敏相见,笑道:“表妹近来可好?”慕妍努嘴一笑,吐着粉舌作怪。四人见这表妹天真浪漫,皆为称奇。毕竟唐蛟如何应对突如其来的表妹王思敏,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