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货币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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货币产生的条件

既然货币的本体功能是交换比率的计量基准,那么,是不是一旦交换出现,货币也就随之应运而生了呢?从货币产生的历史来看,还真不是如此。交换只是货币产生的基础。但仅有交换还是不够的,因为在不同的交换模式中,并不是所有的交易场景都需要货币出场。也就是说,货币的产生,需要有一些特定的条件。

交换虽然是人类社会经济交往的普遍方式,但根据交换范围的不同,又可以分为以下几种不同的类型:

(一)在有血缘关系的小群体内部进行的交换;

(二)在具有不同价值体系的人群之间进行的交换;

(三)在一个由陌生人组成的经济共同体内进行的交换。

根据交换内容的不同,交换也可以分为责任与义务的交换、服务与财物的交换以及物与物的交换。其中物与物的交换只是交换的一种类型,从时间顺序上说,它并不是最早发生的交换形态,也不是货币产生的最适宜模式。

大卫·格雷伯在他的专门论述债务的著作《债——第一个5000年》中,举过一个典型的案例:在一个小而亲密的社会里,社会成员之间都有不同程度的血缘关系,部落成员之间并不遵循精确计算的原则,比如在南比克拉瓦这样的氏族社会中,亨利走向乔舒亚说:“这双鞋真棒!”乔舒亚说:“哦,其实不怎么好。但是既然看起来你很喜欢,那就拿去吧。”亨利拿走了鞋,却没有留下任何东西。真的什么也没留下吗?不,他欠下了乔舒亚一个人情,下次,也许是一年以后,如果乔舒亚需要土豆,而亨利也“恰巧”收获了土豆,亨利会分给乔舒亚一些,这两者的交换数量并没有精确的比率关系。亨利和乔舒亚之间交换的是互助的义务以及由此带来的人情交往。大卫·格雷伯企图用这个实例说明,货币起源于债务,其实,这种人情债与货币的产生没有什么关系,因为这里没有严格的价值计算,也不涉及利息的支付,因而不需要货币来确定交换比率和延期支付的成本。

对此,丹·艾瑞里的视角似乎更有道理,在《怪诞行为学》这部书里,艾瑞里讲述了一个类似的故事,假设一个人到岳母家参加感恩节的家庭宴会,在酒足饭饱之后,这位情商有限的女婿掏出钱夹,准备为岳母大人的辛勤劳作付费300美元,不用特别丰富的想象力,每一个人都可以描绘出一幅令人尴尬的场面,估计下次感恩节这位不识趣的姑爷将要独自守在电视机前叫外卖食品了。丹·艾瑞里认为,在现实生活中,人们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一个服从社会规范,另一个服从市场规范,“社会规范隐藏在我们的社会本性和共同需要里。它一般是友好的、界限不明的,不要求即时回报的。”[10]而在市场规范的世界里,交易当事人不存在血缘、亲缘和地缘的关系,因而不存在亲情和友情,利益的交换需要用某种计量单位来精确测量,一方的付出需要得到即时的回报,当对方无法立即兑现回报时,就要向对方索取交换的凭证,以便用作未来索取权利的证明。只有在这时,货币才会向我们招手。

这里涉及货币产生的第一个条件,即社会分工已经扩展到彼此之间无血缘联系的人群之中,分工的内容也扩展到社会领域,包括管理职能与生产职能的分工。交换的内容不仅仅局限于有形的物品,也包括诸如责任与义务、劳务与服务这些无形的支出。由于是在陌生人之间进行交换,亲情关系已经不再作为互助的决定因素,取而代之的是对得失的计算。而要对具有不同使用功能的商品计算得失,前提是发明一种通约所有交换品的度量衡,以提供共同的计量单位。

这里引申出货币产生的第二个条件,即不同的交易主体之间需要有共同的评价体系。远古时期渔猎部落与农耕部落之间交换农产品和海产品,如果双方的评价体系不同,就只能停留在物物交换的阶段,很难产生统一的货币。在中国,有文字记载和考古证据的初始货币是海贝,海贝是软体动物的贝壳,广泛分布在印度洋和太平洋的浅海地区。有各种形态、颜色和尺寸。最多产的地区是马尔代夫群岛。[11]这里与地处中原大陆的农耕民族之间,存在着生存条件的巨大差异。中原地区的贝币肯定是从沿海地区传输进来的,作为货币也只限于在农耕民族内部使用,在与沿海的渔猎部落进行交换时,农耕民族不可能用贝壳作为支付手段,这是因为,对于沿海部落来说,贝壳不具有资源稀缺度。

类似的例子还有欧洲殖民者用廉价的玻璃珠和小铜铃交换美洲印第安人手中的黄金和珠宝,由于双方没有共同的评价标准,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欧洲殖民者用廉价的玻璃珠交换黄金,无疑是占了大便宜。印第安人之所以接受这种交易,是因为用印第安人的评价标准无法对彩色玻璃球进行准确估值,至少以他们当时的生产技术无法复制出同样的产品,在印第安人眼中,这种“不平等的”交易似乎没有什么不妥,他们是否将玻璃球误认为是一种更漂亮的宝石也未可知。也就是说,在不同族群之间进行交换时,只有在双方具有共同的评价体系时,货币才可以产生。

具备了上述两个条件之后,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如果共同的计量标准经常发生大幅度波动,这意味着用货币标价的交换比率总在发生改变,肯定会给交换带来不利影响,从而产生了稳定币值的需求。在历史上,人们获取货币稳定性的方式通常有两种,一种方式是采用具有较高稀缺性的物质作为货币制作的材料,比如黄金,除了作为货币以外,还可以用作装饰品,这等于是为货币的信用提供一个使用价值的保证;另一种方式是由发行机构提供信用担保。这种担保可以来自公权力、商家的信誉或者共同的行为规范。但不管是哪种方式,都要足以保证计量标准不会发生频繁的变化,这个要求构成了货币产生的第三个条件,即具备稳定币值的手段。

即使上述条件全都具备,如果所有产品都进行现场交易,货币依然没有产生的必要,比如,巴西的南比克瓦拉人和澳大利亚阿纳姆地(Arnhem Land)的冈温古(Gunwinggu)人,他们在同别的族群进行接触时,以互换礼物等方式完成交换。[12]这里,交换虽然也是在陌生人之间进行,并且也对某些物品产生共同的价值评价,比如某种锋利的长矛和装饰用的珠串,等等,但由于双方的交换是一次性完成的,当交易达成时,双方都完成了支付。因此没有索取记账凭证的需要。也就是说,即使是陌生人之间的交换,只有在不能即时兑现的时候,货币才能派上用场。交换在时空上的分离成为货币产生的第四个条件。

当所有上述四个条件全都具备时,货币就要粉墨登场了。

在所有主流经济学的教科书中,唯一与本书的货币定义接近的说法是记账单位的表述,L.兰德尔·雷在《现代货币理论》中将货币定义为“一般的、具有代表性的记账单位”。这种定义虽然描述了货币的符号化特征,但表述方式并不准确,因为它没有揭示出货币作为记账单位的对象是什么,也没有说明它的计量标准如何确定。

概括起来说,如果用毫无实用价值的记账凭证作为货币,它记录的仅仅是社会成员之间各种物品、服务和权益交换的比率,是持有者曾经为其他成员提供物品或服务的证明,它代表着一种权利,即用它来索取其他物品和服务的权利。这构成了货币的本体功能,货币的其他功能都是从这个本体功能派生出来的。在几千年的货币演化史中,货币的本体功能始终没有改变,发生变化的只是货币的载体,以及由这些载体演变出来的派生功能(比如贮藏手段、支付工具、世界货币等)。长期以来人类在货币问题上的种种迷失,既与货币本体功能的认知缺陷有关,也与货币载体带来的幻觉有关。

当数字货币脱颖而出的时候,货币的所有派生功能都消退于无形,其本体功能以最纯粹的方式显露出来。我们在后面还会向读者介绍数字货币的一些独到之处,如透明性、可追溯性以及不可复制性(并不是去中心化)等特质,将在不远的将来给货币制度带来怎样的变化。

认识货币的本体功能具有特殊的意义,这是认识所有问题的关键,如果承认货币的本体功能是交换比率的计量基准,那么,对于什么是货币,以及比特币算不算货币这种争论不休的话题,就有了一个基本的判断依据。对于货币的本体功能有了基本的认知之后,我们对于货币的发行、货币的衍生、货币的借贷,货币与债务的关系、通货膨胀的本质、货币制度的设计、货币政策的制定、汇率的安排、财政补贴的方式等一系列问题都会有完全不同的解决办法。下面,就让我们从这个全新的视角,一步一步走进货币的迷宫。


[1] [英]E.E.埃文斯·普里查德:《努尔人——一个对尼罗特人群生活方式和政治制度的描述》,褚建芳译,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22—62页。

[2] Glyn Davies,A History of Money,University of Wales Press,2016,p.44.

[3] [加]戴维·欧瑞尔、[捷]罗曼·克鲁帕提:《人类货币史》,朱婧译,中信出版社2017年版,第15页。

[4] [加]戴维·欧瑞尔、[捷]罗曼·克鲁帕提:《人类货币史》,朱婧译,中信出版社2017年版,第15页。

[5] [日]增田义郎:《黄金的世界史》,彭曦等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6页。

[6] 见千家驹、郭彦岗《中国货币演变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4页。

[7] [加]戴维·欧瑞尔、[捷]罗曼·克鲁帕提:《人类货币史》,朱婧译,中信出版社2017年版,第13—14页。

[8] [日]黑田明伸:《货币制度的世界史——解读非对称性》,何平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6页。

[9] [日]黑田明伸:《货币制度的世界史——解读非对称性》,何平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53—54页。

[10] [美]丹·艾瑞里:《怪诞行为学》,赵德亮译,中信出版社2011年版,第58页。

[11] Glyn Davies,A History of Money,University of Wales Press,2016,pp.37-38.

[12] 参见[美]大卫·格雷伯《债——第一个5000年》,孙碳、董子云译,中信出版社2012年版,第31—3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