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堂書解
融堂書解卷一
宋 錢時 撰
虞書
堯典
堯,唐帝謚。堯初爲唐侯,後有天下,因號曰唐。典,常也。聖人脩身齊家治天下,無非生民日用之常,非有他道也。何謂常?民彝是也。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别,長幼有序,朋友有信,謂之五典,即此常也。堯盡此常道,所以爲聖人。名書曰典,以明書之所紀皆常道也。
昔在帝堯,聰明文思,光宅天下,將遜于位,讓于虞舜,作堯典。
(案:書序舊爲一篇,注疏本分載每篇之首,而逸書之序亦爲案其先後,以次附載。蔡傳仍合爲一篇,總繫于後。錢氏書解,其篇目雖不可得見,繹其文義,首釋篇題,次解書序,然後分解經文,知其編次之法本于注疏。今仍載書序于篇首,其解逸書序者亦以次附載。)
無不聞曰聰,無不見曰明,自然有條理謂之文,無所不通逹謂之思,「思曰睿,睿作聖」是也。所謂光者,即其本心也。宅,猶居宅,言天下皆居其中也。
曰若稽古:帝堯曰放勳。欽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讓,光被四表,格于上下。
若稽,順考也。書作于後世,故曰「若稽古」。(案:「若稽古」三字,鄭康成以爲能順天而行之,與之同功。孔傳以爲順考古道而行之者,大旨略同。錢氏斷爲後世追溯之辭,自錢氏説行而舊解遂隠。)放勳,堯名也。明、文、思,已見序説。作書者首著一「欽」字,甚爲切要。聖學工夫全在敬上。罔念作狂,克念作聖,敬不敬而已。言能欽明文思而又曰安安,則應酬萬物,交錯萬事,略無動静之可言。終日如是,終年如是,終身如是,而未始須臾不安也。作書者無以形容而謂之安安,妙矣。不曰「四海」而曰「四表」,四表則無際畔;不曰「天地」而曰「上下」,上下則無限量。四表[1]上下,皆在此光明之中,範圍天地,其大無外也。作書者非聞道,非深知堯,安能如此形容。讀之使人敬歎。
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和萬邦,黎民於變時雍。
俊德,馴德之士也。(案:史記堯本紀引書作「克明馴德」,錢氏之説本於史記。)克明,猶灼見也。堯惟灼見俊德而用之,故以之親九族則九族盡睦,以之章百姓則百姓昭明,以之和萬邦則黎民於變時雍也。既者,盡也。平章者,均平而表章之,旌别之謂也。後世不能化民成俗,皆由善惡混殽,無所别白之故,可勝歎哉。于是表章之,則是是非非如辨黑白,百姓皆昭然著明矣。萬邦之廣,風俗各不同,不有以協和之,則國異政,家殊俗,何由化洽。協,合也。黎,衆也。協和萬邦,則天下一家,皆在春風和氣中,黎民自然丕變,致時之雍和也。
乃命羲和,欽若昊天,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時。
羲和在顓頊帝時名重黎,在堯時名羲和,一也。「乃命」在「於變時雍」之後,見得齊家治國平天下,聖人急急不容少緩,直是治道無纖毫欠缺,方無愧于天下,方命羲和治曆明時。象者,象時之節令。曆者,所以書之而授之于人也。日月星辰乃天運自然之序,一毫人力無容于其間。堯命羲和,不過敬順其自然耳。此心之敬與天通一無二,聖人「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者,無他,敬而已。若昊天以治曆,只是敬授人時耳。所以布曆亦只是此敬。
分命羲仲,宅嵎夷,曰暘谷。寅賓出日,平秩東作。日中星鳥,以殷仲春。厥民析,鳥獸孳尾。
前一節是總命羲和,此下四節是命四子分主其事也。(案:以羲仲爲四子,説本班固。)嵎夷,青州之地,正東方也。夏、秋、冬皆以方言,而春以地言,則知四方各有其地,以表東西南北之正,彼此可以互見。寅賓,敬導也。亦非旦旦有所賓導之儀也。時當興作,一念微懈,即乖日出之義。「平秩東作」者,所以敬導也。帝出乎震,春事自此而興,故即東作爲言,均平而秩叙之,使各適其平,各循其序也。嘗聞之良農云:春事之興,耕耨糞壤,以至布穀立苗,次第井井,各有日數,不容少緩,一失其候,即大耗減。以此一端推之,則「平秩」二字,聖人所以裁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者在是。不得其平,不得其序,則與暴殄天物無異,豈細事哉。殷,正也。民之分析就農而言,故曰「厥民析」。先言「東作」而後言「析」者,平秩,羲仲之職也,析以就東,作民之事也。脩職于先,趨事于後,理當然也。鳥獸孳尾,昆蟲草木無一非聖人職分中事。
申命羲叔,宅南交,平秩南訛,敬致。日永星火,以正仲夏。厥民因,鳥獸希革。
南交,或謂南方交趾之地,恐非。且東曰暘,西曰昧,北曰幽,皆明著其義,而繼陳其職業。若南方交趾,則其義不明。或謂南方相見之時,陰陽之所交也,其義亦未足。前乎此則作于東,後乎此則成于西。南,離明之地,正居春秋之間,爲東作、西成之交會,故謂之南交。萬物皆于是而化育也,故謂之南訛。居南方則爲東西之交,時則宜平秩化育之事,敬以致其功也。春曰寅賓,秋曰寅餞,皆在平秩之先;夏言敬致,獨在平秩之後。蓋順日之出而平秩乎東作,順日之入而平秩乎西成,皆因天時之至而修人事也。至于化育之功,則人力無容于其閒,不過均平秩叙其事,如當種則種、當耘則耘之類,敬以待化功之成而已,自修人事以待天時也。敬致之義大矣哉。「厥民因」者,因東作之事而踵成其役也。
分命和仲,宅西,曰昧谷。寅餞納日,平秩西成。宵中星虛,以殷仲秋。厥民夷,鳥獸毛毨。
日出而明,故曰暘谷,日入而暗,故曰昧谷,非真有此谷也。(案:嵎夷,史記作「郁夷」;昧谷,史記作「柳谷」,則似實有其地。然馬融以嵎夷爲海隅,鄭康成以西爲隴西之山,後儒求其地以當之,究不得確證,故錢氏定爲指日出日入而言也。)日之升如自谷而出,日之入如從谷而納也。寅餞亦非日之將没,真有所謂餞送之儀也。平秩西成,所以寅餞也。物至秋率成實,均平秩叙其事,使之刈穫收斂,不失其宜,此即隨時之義也。春從日出之方而言,秋從日入之方而言,秋之言「宵」,義當然也。夷,平也,秋成則民可息肩,平夷無事也。
申命和叔,宅朔方,曰幽都。平在朔易。日短星昴,以正仲冬。厥民隩,鳥獸氄毛。
三時皆「平秩」,而冬獨言「平在」,蓋用事之時,自發生至收成,宜順其序,故秩;時已無事,宜防其弊,故在。在,察也。和叔所當察者,當不止一端,姑以農事言之。方其服田,則稼器田所常用,至冬則無用矣。于此而不察,則委頓弊壞,將無以待來歲之用。仲冬「簡稼器、修稼政」之類,皆「平在」之謂也。曰秩、曰在,雖有不同,若其事之不可不均平則一也。一有不平,便有偏而不舉之處,即曠天職,即墮天工矣,故「秩」「在」皆曰「平」。堯命羲和,于春曰鳥,以象言;于夏曰火,以次言;于秋曰虛,于冬曰昴,以宿言,迭舉而互見也。紀事立言之法如此。
帝曰:「咨!汝羲暨和,期三百有六旬有六日,以閏月定四時成歲。」允釐百工,庶績咸熙。
前命羲和以中星正四時,可謂精密。然日之餘者無所歸,則節候差舛,中星不可得而正。故于是又總命以置閏之法也。釐,正也。熙,順理也。天下萬事,未有不因時而爲者。天時既正,方有以信百工而釐正之,庶績皆可順理也。堯典篇記羲和事居其半,或者以爲詳于天而略于人,是大不然。天人只是一事,聖人未嘗分裂。羲和治曆,首命以「敬授人時」,終命以「允釐百工,庶績咸熙」,豈二事哉。百工無非天職,庶績無非天工,作、訛、成、易之候,析、因、夷、隩之變,以至鳥獸羽毛之微,無一而非天也。一象之差,一候之錯,一事之謬,一民之失所,一物之不得其宜,即墮天工,即曠天職矣。易曰「範圍天地之化」,中庸曰「發育萬物」,豈後世星翁曆史所可知哉。
帝曰:「疇咨若時登庸?」放齊曰:「胤子朱啟明。」帝曰:「吁!嚚訟,可乎?」
時,是也。先師謂上古未有道之名,惟言時,不言道。言「順是者,我登用之」也。嚚訟,多事口説,好力争辯也。
帝曰:「疇咨若予采?」驩兜曰:「都!共工方鳩僝功。」帝曰:「吁!静言庸違,象恭滔天。」
愚每讀書至此,未嘗不歎堯以大聖人在上,其視邪正如辨黑白,而在廷之臣且未免以「嚚訟」爲「啓明」,以「静言庸違,象恭滔天」爲「僝功」。使當時不察,一信其言而用之,則治亂安危之機在反掌閒耳。後世知人之明如堯者蓋寡,而朋邪黨引、罔上干進者皆是也,可勝歎哉。
帝曰:「咨,四岳!湯湯洪水方割,蕩蕩懷山襄陵,浩浩滔天。下民其咨,有能俾乂?」僉曰:「於,鯀哉!」帝曰:「吁,咈哉!方命圮族。」岳曰:「异哉,試可,乃已。」帝曰:「往,欽哉!」九載,績用弗成。
洪水之勢,以其方爲民害,則統而言之曰「湯湯」;以其包没山陵,蕩然無有限隔,則曰「蕩蕩」;以其勢泛濫滔天,則曰「浩浩」。詳味上文一「方」字及下文一「其」字,則知民在堯春風和氣中,方被水害,亦未至于怨咨,此殆洪水之始歟。得其本心則謂之順,失其本心則謂之逆,順則爲吉,逆則爲凶。前章有所謂「欽若」,有所謂「若時」,有所謂「若予采」,諄諄然提一「若」字。後世論禹之行水,謂行其所無事。咈者,逆也,與無事正相反。方命圮族,乃咈逆之事也。人之一身,凡所云爲,孰非天命。先覺者,覺此者也;日用而不知者,不知此者也。故曰:「不知命,無以爲君子。」若小人,則不知天命而不畏也,方命是已。宗族,吾之同氣,謂之天屬,治國平天下之道必自此始。堯親九族,皋陶亦謂厚叙九族。圮,毁也。豈待相戕相賊,若夷狄、禽獸然,而後謂之圮哉?纔不親之,纔不厚叙之,即謂之圮矣。异,已也,猶言已矣乎。古者「三載考績,三考,黜陟幽明」,九載是三考也。此上凡舉薦者三,堯皆不然之,至此段末獨書「績用弗成」一語,以著帝堯知人之明,此史氏書法之妙。
帝曰:「咨,四岳!朕在位七十載,汝能庸命,巽朕位?」岳曰:「否德忝帝位。」曰:「明明揚側陋。」師錫帝曰:「有鰥在下,曰虞舜。」帝曰:「俞,予聞。如何?」岳曰:「瞽子,父頑,母嚚,象傲。克諧以孝,烝烝乂不格姦。」帝曰:「我其試哉。」女于時,觀厥刑于二女。釐降二女于媯汭,嬪于虞。帝曰:「欽哉!」
堯十六歲自唐侯升爲天子,在位又七十載,是八十六矣。巽,順也。「庸命」與「方命」正相反。惟咈,故方命。能庸命,則足以順帝位矣。父則頑矣,母則嚚矣,其弟則又傲矣,一家之中都是乖戾,略無一點和氣。常情處此,殆不可一朝居。舜處其閒,能以孝道諧和之,薰烝不已,乖戾之氣化爲乂治。烝者,如甑之炊物也。
舜典
虞舜側微,堯聞之聰明,將使嗣位,歷試諸難,作舜典。
虞,氏也。舜,謚也。或者因「有鰥在下曰虞舜」之語,遂疑其爲名。先儒謂書作于後世,故變名書謚,此説是已。不然,則孔子序書,禹、湯、文、武皆稱謚,而于虞舜獨以名斥之,可乎?(案:此段當係「舜典」二字之解,永樂大典誤繫于舜典序之後,而轉于書序原解棄而不録,蓋編纂者之疏失也。今書序原解不可得見,姑仍其舊。)
曰若稽古:帝舜曰重華,協于帝,濬哲文明,温恭允塞,玄德升聞,乃命以位。
首言「協于帝」,則堯之德皆舜之德也。行德于下而升聞于上,見當時上下之相孚。「命以位」爲一篇之綱領。
慎徽五典,五典克從。納于百揆,百揆時叙。賓于四門,四門穆穆。納于大麓,烈風雷雨弗迷。
此節史氏凡兩書「納于」二字,見得投之所向,無所不可。
帝曰:「格,汝舜!詢事考言,乃言底可績,三載。汝陟帝位。」舜讓于德,弗嗣。正月上日,受終于文祖。
舜遜讓之後,其辭旨往復,必更有節奏。但既不可得而終辭,故史氏略之,即書受終之事,直是[2]付託得人,仰不愧,俯不怍,方無餘責,方無負于祖宗爾。
在璿璣玉衡,以齊七政。
謂之政者,天文之休咎,君政得失之符也。人君與天,一體無二,其所感召,如響應聲,古聖因名以政,見得一躔一度皆是自家切己事,非徒課星翁曆史一藝之疏密而已也。齊者,各得其躔度之正也。一有不齊,責將孰歸?舜攝位之初,以此爲第一段事,其旨微矣。不然,則七政在天,而所以齊之者斷斷在我,豈璿璣玉衡一器物之微所可辨哉。
肆類于上帝,禋于六宗,望于山川,徧于群神。
舜受終之後,都未他及,且先去察璣衡[3],齊七政,然後方告天地鬼神。蓋上天之載,無聲無臭,其從違向背、吉凶禍福之機,獨于垂象可驗耳。聖人致察于此,正是盡恐懼修省之端。肆,遂也,其事不容緩也。類,先儒以爲非常祭,然周官有「類社稷則爲位」之文,是社稷亦有類祭也。皇矣詩「是類是禡」,注謂「師祭」,是出師亦有類祭也。豈皆非常之祭歟?六宗,三昭三穆。(案:此解本張髦之説。)精意以享,曰禋固善,豈享六宗之外皆非精意歟?類即禋,禋即望,望即徧,名不同耳,聖人有二心哉?周官謂「以禋禮祀昊天上帝」,是不獨六宗爲然也。
輯五瑞,既月乃日,覲四岳群牧,班瑞于群后。
止言群牧者,豈群牧來覲,而諸侯不皆至歟?觀「班瑞于群后」可見。若諸侯皆至,自當併言侯、牧,不應獨言群牧,而下文班瑞却言群后也。况五瑞,諸侯所執以見天子者,今未覲群牧,先輯五瑞,則是但斂而歸之上,非諸侯執之以至明矣。舜既致告天地鬼神,即斂五瑞,及群牧來覲之後乃始班之。蓋諸侯統屬于群牧,群牧來覲,舜所以訪問賢否及政治之得失者,必有權度矣,非苟然輯之,又苟然班之也。五等圭璧,君上所賜,舜既攝政,宜有以正大權之所自出。一輯一班,陽開陰闔,斂散予奪,制之自我,使天下聳然不敢自必,豈苟然也哉。
歲二月,東巡守,至于岱宗,柴。望秩于山川,肆覲東后。協時月,正日,同律、度、量、衡。修五禮、五玉、三帛、二生、一死贄。如五器,卒乃復。五月,南巡守,至于南岳,如岱禮。八月,西巡守,至于西岳,如初。十月一月,朔巡守,至于北岳,如西禮。歸,格于藝祖,用特。
觀「肆覲東后」之文,則上文群牧來覲之時,非是諸侯皆至,意義愈明。自此以後直至「歸格藝祖」,方是了畢。看得此番止是攝位後大率提點一過,若奏言試功,黜陟幽明,却是後來「五載一巡守」之事。觀「時月」曰「協」,「日」曰「正」,「律度量衡」曰「同」,「五禮」至「一死贄」曰「修」,都不他及,可概見矣。禮雖有定式,不修則恐其廢墜;贄雖有定制,不修則恐其僭差。故五等之禮,玉帛生死之贄,于是皆修明之也。後世禮廢,風俗日壞,皆上之人不能修之。事之始,則受終于文祖;事既畢,則歸格于藝祖。見得此事不是舜事,亦不是堯事,乃祖宗之事,始終敬此一事也。一歲之久,上自朝廷,下至方岳,享祀鬼神,覲見侯牧,以至曆象日月,禮樂法度,周旋上下,纖悉委曲,非徒應故事、爲文具而已。凡一事一物之微,皆吾祖宗之所在也。使舜一毫有歉于心,則臨之在上,質之在旁,蓋有凛然不能以終日者,何以歸格于廟也哉?
五載一巡守,群后四朝。敷奏以言,明試以功,車服以庸。
觀此一節,見得「歲二月東巡守」以下,是受終後當年有此一出甚明。此後所書,却是舜後來巡守定式,故自此方有奏言試功之事,受終之始未有此施行也。敷奏以言,若曰某田野如何而闢,某人民如何而育,某風俗所以教化者何,某法度所以修明者何,凡其職業,一一陳述。舜于是按其所言,試驗其功,功與言合,則車服以庸之,所以旌賞也。此正是考績黜陟之法。如何只説庸而不言黜?庸,用也。功不副言,則黜而不用,明矣。故觀「明試」二字,可見聖人在上,如青天白日,的的詣實,不容一毫詐妄。
肇十有二州,封十有二山,濬川。
此事當在水平之後。或謂鯀既殛死,禹始嗣興,今殛鯀之文在此事之下,遂疑十有二州非在後事。殊不知「肇十有二州」附巡守後,「四罪而天下咸服」附恤刑後,各以類從,非編年循次序也。若禹之治水在肇十有二州後,則禹貢不應獨别九州。若謂禹後獨併九州,則堯殂落時水平已久,曷爲有「咨十二牧」之文乎?况自言其「荒度土功」,亦繼之曰「州十有二師」,意愈明矣。封者,封殖之,禁采伐也。山言十有二而川不言者,山有定,而川之所經歷不止一州,故止曰「濬川」也。川流滔滔,何待疏濬,豈水平之後尚有未盡之功歟。
象以典刑,流宥五刑。鞭作官刑,扑作教刑,金作贖刑。眚災肆赦,怙終賊刑。「欽哉,欽哉,惟刑之恤哉!」
象者,所以示民也。若曰犯某罪者麗其法,昭然條理[4],揭而示之,司寇垂刑象之法于象魏,使萬民觀刑象,挾日而斂之,即其遺意也。官刑、教刑不涉五刑,于五刑之外又别作鞭、扑之刑也。肆,遂也,刑降而有流,流降而有贖,贖降而又有赦,好生之德,恩被萬世。天下之事,惟恤與不恤而已。民,吾赤子也;其肢體,吾之肢體也。不幸而入于罪,哀矜惻怛,惟恐傷之,而忍不恤乎?然而有莫之恤,皆不敬之故也。敬則本心無蔽,物我一體,其于刑自然知恤。舜之刑全在一「恤」字上。欲知舜之恤,全在一「欽」字上。「欽哉,欽哉,惟刑之恤哉!」辭氣温厚,優游諷詠,使人哀矜之心油然而生,此民所以不犯有司歟。
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竄三苗于三危,殛鯀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
據流四凶在賓四門之時,而史氏記之于此,蓋因叙舜制刑條目,特書此事,爲舜用刑之證歟。反覆詳玩,見得「象以典刑」在當時未必用也。何也?典刑降而後有流,是不傷其肌體,從輕之名也。四凶之罪如此,而止于流,則舜之用刑他可概見。史氏書此,所以示後世之意深矣。舜攝政二十八載,其所施設何啻一端,史之所記,自「五載一巡守」後,大旨只在賞罰,而其賞罰的的施行處,又只在「明試以功」「四罪而天下咸服」二語。嗚呼,至哉!
二十有八載,帝乃殂落,百姓如喪考妣,三載,四海遏密八音。
愚觀「百姓如喪考妣」,不覺愴然感歎。元后作民父母,百年之閒,蒙被聖化,則其依依慕戀,何異赤子之懷父母也。一旦失之,哀號痛裂,真懷所發,有不知其然而然者。此豈可以僞爲也哉。
月正元日,舜格于文祖。詢于四岳,闢四門,明四目,達四聰。
「月正元日」即正月上日,史變文耳。受終于廟,歸格于廟,及即位,又格于廟,無一事不出于祖宗者。即位之初只以通下情爲第一事。
「咨,十有二牧!」曰:「食哉,惟時柔遠能邇,惇德允元,而難任人,蠻夷率服。」
舜受終之初,群牧來覲,今即位之初,群牧復來覲,所以重初政,與之更始也。
舜曰:「咨,四岳!有能奮庸,熙帝之載,使宅百揆,亮采惠疇?」僉曰:「伯禹作司空。」帝曰:「俞!咨禹,汝平水土,惟時懋哉!」禹拜稽首,讓于稷、契暨皋陶。帝曰:「俞!汝往哉!」
此以下是命九官以朝廷衆務也。舜居攝未稱帝,史氏于是特書「舜曰」二字,以明此後凡稱「帝曰」皆謂舜也。若語中所稱「帝」却是堯,如「熙帝之載」「惟帝時克」是也。愚觀此段,深見得百揆重大。周書云:唐虞建官,内有百揆四岳。是百揆爲最長,欲有謀焉,宜首及之。如何堯朝凡事只咨四岳,又直待得舜後方有「納于百揆」之事?是舜未歷試之先,未嘗命百揆也。舜此日亦只咨四岳,又却是即位後方謀百揆之人。是舜居攝以來,未嘗别命百揆也。豈舜二十八載之閒,只以百揆攝政,今既即位,故欲得人代以居百揆歟?熙,順理也。禹嘗代鯀爲崇伯,故稱伯禹。舜咨嗟稱贊汝[5]平水土矣,今居是任,不可不勉。時,是也,指百揆而言。
帝曰:「棄,黎民阻飢。汝后稷,播時百穀。」
棄,名稷,主稼穡之官也。雖居朝廷,亦分土爲諸侯,故稱「后」。阻飢者,民食艱阻而飢也。
帝曰:「契,百姓不親,五品不遜。汝作司徒,敬敷五教,在寛。」
自常情而觀,百姓不親,五品不遜,泰和之世,豈所宜有。聖人宜急急圖之,不容一日緩者。(案:此下原本有闕文。)
帝曰:「皋陶,蠻夷猾夏,寇賊姦宄。汝作士,五刑有服,五服三就;五流有宅,五宅三居,惟明克允。」
舜命皋陶,乃首言「蠻夷猾夏」,而後方及乎此,是明猾夏之罪爲尤重也。諸家之説往往紛紜。或謂古者兵刑不分,所以蠻夷猾夏屬于士官,是以猾夏爲侵擾中國也。若使[6]侵擾,則當如有苗之征,奉辭伐罪矣,豈五刑、五流所可治耶?或謂此蠻夷乃雜居九州,如島夷、萊夷之類,然舜之辭旨未嘗如此分别。或謂寇賊姦宄乃因蠻夷内侵,常法一曠,中國之人乘釁爲亂者。此等罪犯,盛世所不免,豈皆因蠻夷而後有之?况有虞之朝未嘗有此事變耶?是皆臆説,無足取者。愚讀至此,見得聖人深識遠慮,所以嚴夷夏之辨,謹之于未形。中國衣冠禮樂之地,三綱九法所以扶持人道于不壞者于是乎在,豈遐荒絶域之外不正之氣所可亂哉?上四句已備著用刑詳曲,復斷之曰「惟明克允」,蓋罪囚情僞,變態萬端,智照微昏,輕重失實,安能允當人心乎?此一「明」字如水鏡燭物,無所遁藏。不是此心洞然,無纖毫蔽礙,鮮有不臨事而亂者。皋陶邁種德,安有此累,舜猶未免申「惟明」之戒,後之君子庸可忽諸。
帝曰:「疇若予工?」僉曰:「垂哉。」帝曰:「俞!咨垂,汝共工。」垂拜稽首,讓于殳斨暨伯與。帝曰:「俞,往哉!汝諧。」
一器物之微,特工人之所爲耳。于舜何與,而曰「予工」?蓋制器尚象,自聖人出,其所制作,妙理存焉。今觀犧尊、象尊、玉爵、瑤爵,與凡聖世相傳之遺制,體格端重,名義淵永,無一物非托之以寓進業之深旨,不虚作也。然則百工之事,正聖人精神妙用,風俗之所樞機。其美其惡,其責在我,謂之「予工」,豈苟然哉。是故必貴于若也。或苦窳,或不中度,不得謂之若矣。汝諧,和諧其職業也。無一工之不諧,方可言若。
帝曰:「疇若予上下草木鳥獸?」僉曰:「益哉!」帝曰:「俞!咨益,汝作朕虞。」益拜稽首,讓于朱虎、熊羆。帝曰:「俞,往哉!汝諧。」
天地萬物與我渾然一體,聖人身任化育之責,凡一草一木、一鳥一獸即我也,非外物也,故曰「予上下草木鳥獸」。曾子謂斷一木,殺一禽,不以其時,非孝,知其爲非孝,則知所以爲若也。是故獺祭魚,然後漁人入澤梁;豺祭獸,然後田獵;鳩化爲鷹,然後設罻羅;草木零落,然後入山林。不麛不卵,不殺胎,不殀夭,不覆巢,皆「若」之謂也。周官虞 [7]人有上山澤、中山澤、下山澤之異,益爲虞,其衆虞之長歟?汝諧者,欲諧和衆職,使無一物失所之謂也。
帝曰:「咨,四岳!有能典朕三禮?」僉曰:「伯夷。」帝曰:「俞!咨伯,汝作秩宗。夙夜惟寅,直哉惟清。」伯拜稽首,讓于夔、龍。帝曰:「俞,往,欽哉!」
周「大宗伯之職,掌建邦之天神、人鬼、地之禮」,即此「三禮」是也。(案:錢氏引周官大宗伯以釋「三禮」,本于馬融。)吉、凶、軍、賓、嘉,皆屬大宗伯。鬼、神、止是吉禮,如何總言其職,獨舉此三者?蓋禮莫大于天、地、宗廟,故曰:「明乎郊社之禮,禘嘗之義,治國其如視諸掌。」舉其大則餘可概見矣。秩宗,即大宗伯之職。典朕三禮,亦舉其大者言之歟。秩,序也。宗,猶主也。天秩有禮,無非自然之序,禮官爲禮之主,故謂之「秩宗」。舜命九官,惟百揆、秩宗獨咨四岳,又皆以「有能」爲問,豈此二事尤重歟。堯亦是洪水、巽位二事獨咨四岳,獨曰「有能」。僉舉禹而讓稷、契、皋陶,僉舉垂而讓殳斨、伯與,僉舉益而讓朱虎、熊羆,僉舉伯夷而讓夔、龍,舜皆俞之矣,而卒不許讓之他人者,雖所讓不妄,畢竟僉論首推,聖心允愜,他無以易此故也。愚觀堯朝舉薦者四而吁者三,九官之命總而俞之者八,凡所舉所讓乃無一不合帝意者。見得四凶未去,堯朝尚有小人;自誅四凶,虞廷皆君子矣。雖然,小人猶在,堯之所以爲大;小人盡去,舜之所以爲君。故曰「大哉堯」,又曰「君哉舜」歟。
帝曰:「夔,命汝典樂,教胄子。直而温,寛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夔曰:「於!予擊石拊石,百獸率舞。」
適子他日皆繼世有家有國有天下者,豈是細事,如何獨命典樂教之?蓋感人心,變化氣質,機用之妙,莫疾于樂。此聖人區處胄子,豈耳提面命、嘵嘵講説所可言哉。周「大司樂掌成均之法,以治建國之學政」。其以樂德教國子者,必中和、祗庸、孝友以爲主,教之樂語,教之樂舞,所以爲教之目,一一皆有節奏,皆有定式。雖世代詳略有不得而知,要其大略可見。若夫師道,則甚不易也。何謂師道?直、寛、剛、簡是也。直者,無所回曲之謂。欲明師道,豈可不直?然直則易于不温和,但峻直而不温和,則難親矣。寛者,優柔樂易之謂。欲行其教,豈可不寛?然寛則易于不莊栗,但寛而不莊栗,則易玩矣。震厲奮發,足以策偷而警惰,非剛不可也。或太剛,則未免反有戕賊之患,剛而無虐可也。静重端默,足以正浮而格躁,非簡不可也。或太簡,則未免反有高亢之患,簡而無傲可也。玩此四語,如五味相濟,五色相受,而師道備矣。故舜先明此事,方論及樂。師道欠缺,而徒欲以聲音感人,則無是理。詩者,樂之主也。作其樂則歌其詩,如王出入則奏王夏,尸出入則奏肆夏,牲出入則奏昭夏,射則奏騶虞之類也。舜至此不言胄子而言神人,此道之妙,無所不通,人此妙也,神此妙也。夔也固已洞達此妙,一觸其機,不覺慨歎曰:「於,何待八音之皆具也哉。雖一石之擊,一石之拊,而百獸且將率舞矣,又何止于神人。」嗚呼,妙矣!非真知天地萬物在此石一擊一拊之間,安能透發蹊逕,于舜言外發此妙旨。舜聞此旨,默然無語,如之何其不善。
帝曰:「龍,朕墍讒説殄行,震驚朕師。命汝作納言,夙夜出納朕命,惟允。」
異端邪説,讒毁正道,是謂讒説。其行怪僻,殄滅正行,是謂殄行。斯人者,譸張爲幻,足以驚世駭俗。細玩「震驚」等字,可見當時風俗醇美,其民生長教化中,所聞無非正言,所見無非正道,一有讒説殄行,便爲之震驚。後世異端邪説充斥彌滿,沈酣耳目,與之俱化,良由不知所疾。納言之官廢,風俗敗壞而至此極也。周禮「訓方氏掌誦四方之傳道,布訓四方而觀新物」,即納言之遺意也。直是不以夙夜爲閒,有聞即報,有命即宣,使之即時聞于上。聖人愛護風俗,不啻如拯溺救焚,于此可見。不特命之出爲朕命,其出其納,宣達上下,皆朕命也,皆不可不信也。
帝曰:「咨!汝二十有二人,欽哉!惟時亮天功。」三載考績。三考,黜陟幽明,庶績咸熙。分北三苗。
自常情而觀,自龍之「納言」至十二牧之「咨」,皆何與于天也?舜之命官,少者一二語,多者不過數語,各當其職,各[8]盡其妙,可謂至矣盡矣。到此忽道出「天功」二字,天非高高,凡我所爲,舉無一而非天者,則分職受任,發于事業,而謂之天功,豈空談哉。亮,明也。時,是也。此「明亮天功」,更無他説,惟敬此而已。分,别也。舜攝政初,竄三苗之君于三危矣,其餘黨之在故地者,往往未能盡化。于是别其善惡,各爲一處,如周化商民,旌别淑慝,殊厥井疆之義。舜在位凡五十載,其閒設施宜不一端。史官却只叙其即位之初命官之詳,與夫考課之法,直是「陟方乃死」,更不他及。于此可見舜五十年之規模,都定于命官一日之頃,自後只考課黜陟而已,無他事也。舜恭己,無爲而治,其是之謂歟。
舜生三十徵庸,三十在位,五十載陟方乃死。
陟方乃死,魂氣升于天之謂也。謂之「陟方」者,姑以明雖死而未嘗死,實無方之可陟也。此惟覺者知之。未覺不惟不知,亦不信。
帝釐下土方,設居方,别生分類,作汨作、九共九篇、稾飫。
釐,正也。帝既釐正下土,每方各設居方之官以主之。古者因生賜姓,别生者,别其所自出,使不紊其氏族也。士農工商,各有其類,分類者,分别其類,使各安其業也。此汨作、九共、稾飫之書所由作也。汨作,舊訓治興。書序本自爲一篇,至漢方析之,冠于每篇之首。汨作、九共、稾飫十一篇共此序,其書亡,故序次第附見于此。九共一、九共二、九共三、九共四、九共五、九共六、九共七、九共八、九共九 先儒謂古文丘、共字形相近,九共即九丘,九州各一篇,凡九篇。然則「帝釐下土」,其殆水平之後、未肇十二州之先歟?稾飫,舊訓勞賜。然書既不存,義亦難于强通也,謹録亡書之序,依舊次第附諸篇之末。愚痛念古書百篇,而不存者四十有二,今幸先聖之序發明經旨,粲然具在。書雖亡而義猶未泯也。篇名湮没不著,而學者視之幾若贅疣,豈不甚可惜哉。愚故表而出之,以備百篇之義。
[1] 「表」字文淵閣本作「被」。
[2] 「是」字文淵閣本作「使」。
[3] 「璣衡」文淵閣本作「璿璣」。
[4] 「理」字文淵閣本作「列」。
[5] 「汝」字文淵閣本作「禹」。
[6] 「使」字文淵閣本作「是」。
[7] 「虞」字文淵閣本作「漁」。
[8] 「各」字文淵閣本作「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