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时著作三种(全二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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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堂書解卷二

宋 錢時 撰

大禹謨

皋陶矢厥謨,成厥功,帝申之,作大禹皋陶謨益稷

大禹謨皋陶謨益稷,其篇名次第自古以然也。孔子,獨何所見,首言「皋陶矢厥謨」,次言「成厥功」,特斷之以「帝申之」之一語。嗟夫,非聖人安能如此觀書,安能脱去篇章名字,獨出真見,斷定聖經,如此其的哉?皋陶篇曰:「允迪厥德,謨明弼諧。」是皋陶以謨爲己任也。益稷篇曰:「予何言,予思日孜孜。」是以功爲己任也。此三篇謨爲主,則皋陶謨宜居篇首,如何大禹亦以「謨」名,反次諸皋陶之上?蓋萬世永賴,維之功,而三篇之中,忠言嘉謨,不一而足。此書首明克艱之旨、惠吉逆凶之旨、善政養民之旨,帝屢稱贊之,以至總師之命獨斷斷于斯人。雖遜之皋陶,一則曰惟汝賢,二則曰惟汝賢,而先定之志終以不易,正以功謨俱顯,不容從于皋陶耳。不止言其功,而特名之曰「謨」,冠諸三篇之首,所以申之,此之謂歟。孔子深探此旨,不徇篇次名義,直書「皋陶矢厥謨,成厥功,帝申之」,以明大禹皋陶謨益稷之所由作。此一「申」字,如天地造化,摹寫不可形容之妙,豈後世依經解義所能及其萬一哉。矢,陳也。申,猶伸也。益稷篇特因禹有「暨」之言,取以題號。不爲二子而作也,故書序不及二子。

曰若稽古,大禹曰:「文命敷于四海,祗承于帝。」

此文命,之文命也,如何却説「祗承于帝」?孔子曰:「承天而時行。」坤之德即乾之德,坤之行即乾之行,此其所以承天也。明乎此,則知「祗承于帝」之妙矣。此祗承之心無始終,無作止,無古今。所謂「克艱」者,祗承也。所謂「安汝止」者,祗承也。無一日一時、一事一物之不祗承也。文命之敷,此之謂也。「祗承于帝」,即重華協于帝」,但「祗承」比「重華」差有輕重,此帝王之閒也。玩味而自得之。

曰:「后克艱厥后,臣克艱厥臣,政乃乂,黎民敏德。」

「克艱」二字,正是聖學切的工夫。克艱則無須臾而不兢業,自始學以至爲賢爲聖,皆克艱之積也。不克艱,則無往而不放逸。自意念微動以至積惡而不可掩,罪大而不可解,爲四凶,爲,皆不能克艱之積也。吁,可畏哉!

帝曰:「俞,允若兹。嘉言罔攸伏,野無遺賢,萬邦咸寧。稽于衆,舍己從人。不虐無告,不廢困窮,惟帝時克。」

克艱則無我,自然博詢衆謀,不徇乎己。能舍己見,樂從乎人,如是則人之善即我之善矣。嘉言安得而伏于下,賢者安得而遺于野乎?克艱則物我一體,恩及無告,自然不虐,困窮有養,自然不廢。如是則天地之閒無一物之失其所矣,萬邦安得而不咸寧乎?「嘉言罔攸伏,野無遺賢」者,「稽于衆,舍己從人」之符也。「萬邦咸寧」者,「不虐無告,不廢困窮」之應也。惟帝時克,此不是姑爲此謙辭,見得克艱工夫直是不易。

曰:「都!帝德廣運,乃聖乃神,乃武乃文。皇天眷命,奄有四海,爲天下君。」

論上節克艱功用,惟能之,于是不覺發歎,稱贊之盛德如此,得天如此,得天下如此,皆克艱之功用,不獨能然也。無所不通曰聖,變化不測曰神,剛健不撓曰武,條理可觀曰文。只道「克艱」二字,便推廣此旨,歸美于便接此語脈,發明廣運之妙,歸美于。不是當時克艱工夫日用純熟,了無凝滯,安能六通四闢,如是其妙哉。自此以下凡數節,更相發揮,衮衮不斷,如珠聯星緯,讀之使人敬歎。自即位後,凡群臣所稱帝皆是指。若所稱帝却是,「惟帝時克」是也。

曰:「惠迪吉,從逆凶,惟影響。」

惠迪,順行也。贊帝,復接其語脉而發揮之。何謂順?克艱是也。何謂逆?不克艱是也。之盛德如此,得天如此,得天下如此,固克艱之功用也。或者兢業微懈,不順而逆,則凶咎之來,捷如影響。此所以兼吉凶兩端,申明克艱之旨,廣之所未備,拳拳爲帝告也。

曰:「吁,戒哉!儆戒無虞,罔失法度,罔游于逸,罔淫于樂。任賢勿貳,去邪勿疑,疑謀勿成,百志惟熙。罔違道以干百姓之譽,罔咈百姓以從己之欲。無怠無荒,四夷來王。」

盛稱帝德,而有惠吉逆凶之戒。一聞之,爲之驚歎,曰:「吁,戒哉!」吁者,不可之辭,指言從欲之不可,當以爲戒也。其閒無非發明克艱之旨,以究不可從逆之意。儆戒,即克艱也。下復詳言儆戒之目:罔失法度,罔遊,罔淫,勿貳,勿疑,勿成,是謂克艱。不然,是從逆也。任賢而貳則不專,君子之跡危矣;去邪而疑必不斷,小人之計行矣。大聖人,法度之失,逸樂之過,斷無此事。至如九官之命,正是「不貳」;四凶之誅,正是「不疑」;罪疑惟輕,功疑惟重,正是「勿成」。而伯益告戒之辭,不啻若之于太甲成王者,何至如是?嗟夫,此廷之盛,所以貴于克艱者歟。熙亦有廣明之義,百志惟熙,可謂甚善。到此復陳干譽從欲之戒,恐又有此二病,所以極言之。譽者,道之符也,有道自然有譽。違道,如姑息而害仁、好施而不知義之類是也。去此二病,可謂瑩然無瑕。然猶未也,一念怠荒,百病叢起,凛乎其難保也。到此復申之以無怠無荒,蓋如前所陳尚有事之可指。若無怠無荒,則應事時如此,不應事時亦如此,動静晝夜如此,無時而不克艱也。此來王之機,即黎民敏德之機,即萬邦咸寧之機,即皇天眷命之機,即吉凶影響之機。伯益此章言「罔」者五,言「勿」者三,言「無」者二,命辭深切,立語嚴厲,讀之使人毛骨森竦。在猶有此戒,後世君天下者聞之,可不懼歟。

曰:「於,帝念哉!德惟善政,政在養民。火、水、金、木、土、穀,惟修。正德、利用、厚生,惟和。九功惟叙,九叙惟歌。戒之用休,董之用威,勸之以九歌,俾勿壞。」

觀于「政在養民」一語,而知當日爲治之本也。大禹謨一篇,君臣告戒,可謂至矣,而上下之所以爲治者,不外乎養民也。能養民而後可謂之善政。此惟八年于外,親知民閒之疾苦者,始克舉以相告也。水、火、金、木、土、穀,皆民生所不可闕者,修之只在君上。當日庶績咸熙,如平水土之官、播穀之官、共工之官,皆見于書,當必有司火、司金,如所謂火工、金工者。五官分司其職,而歸重于穀,以重民本,纔可謂之「惟修」。正德、利用、厚生,皆行治之事也。觀「惟和」二字,分明有從容不迫意思,即是行所無事也。九功之叙,則又有條理整齊處,不是一味寛和。此三項互相呼應,極有次第,缺一不可。此從閲歷過來,發明爲政之要。

帝曰:「俞!地平天成,六府三事允治,萬世永賴,時乃功。」

帝于是又推原九功之所以得叙,實在地平天成之後,而歸功于。是又言臣之所以克艱也。前言克艱功用,雖無所不備,猶是言一時事,而此則又言其功用及于萬世,嗚呼,盡之矣!

帝曰:「格汝!朕宅帝位,三十有三載,耄期倦于勤。汝惟不怠,總朕師。」

之德,所熟知。今欲禪讓,令總我衆,略無他語,止言其不怠。夫老而倦,筋力不逮故也。之不怠,正是平日工夫。觀其告君,有曰「克艱」、曰「安汝止」,微不安即怠也,微不克艱即怠也。

曰:「朕德罔克,民不依。皋陶邁種德,德乃降,黎民懷之。帝念哉。念兹在兹,釋兹在兹,名言兹在兹,允出兹在兹。惟帝念功。」

邁,遠也。種,如苗之種。皋陶曰「兢兢業業」,是其種德之法也。曰「慎厥身,脩思永」,是又其邁種德之妙旨也。皋陶,士官也,惟種此德,故其降及于民者,亦無非此德。雖刀鋸斧鉞之施,皆皋陶種德之地也。民之懷之,豈是偶然。以此見得不是姑爲此讓,直是深知皋陶,直是尊敬皋陶即位之初,命宅百揆,既讓于皋陶矣,至今禪讓帝位,其他皆不及,又獨拳拳乎皋陶一人。雖不知在與不在,然之所尊敬而推讓之者,舉一世莫有過于斯人者矣。語至此,又申言曰「帝念哉」,言不可等閒聽過,當深念之哉。今一念及此,只在斯人;釋而不念,亦只在斯人。指名而言,只在斯人;允出於心,亦只在斯人。于是又申之曰「惟帝念功」。不言德而言功,功即德也。

帝曰:「皋陶,惟兹臣庶,罔或干予正。汝作士,明于五刑,以弼五教,期于予治。刑期于無刑,民協于中,時乃功。懋哉!」

此段前面「罔或干予正」與後面「民協于中」相應,不可不細玩。以其無邪謂之正,以其無偏謂之中,皆道之異名,非有二也。正曰「予正」者,天下之心,一人之心也。其心正,即之正;其念不正,即是由之不正。明即「惟明克允」之明,即「乃明于刑之中」之明,灼見是非曲直,灼見情僞輕重,水鏡澄然,物無遁藏,而五刑之用,有以大服乎人心,爲惡者知懼,爲善者知勸,自然樂趨于善,而不忍自棄于爲惡。謂弼教合于中,方是弼教成功處。

皋陶曰:「帝德罔愆。臨下以簡,御衆以寛。罰弗及嗣,賞延于世。宥過無大,刑故無小。罪疑惟輕,功疑惟重。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好生之德,洽于民心,兹用不犯于有司。」

曰簡曰寛,即罔愆之德也。自此以下,無非簡寛之用,即所謂好生之德也。

帝曰:「俾予從欲以治,四方風動,惟乃之休。」

九官十二牧,孰非與帝共治者,而「俾予從欲以治」,如何獨歸之皋陶?大凡天下好事,不可有所梗,若「蠻夷猾夏,寇賊姦宄」之爲撓,而明刑弼教者無其人,民未協中,臣庶未免干正,則所以梗吾治者多矣,謂之從欲可乎?惟是皋陶料理此事,翕然向化,無一人來作梗,所以使我得從欲以治,四方皆爲之風動也。「風動」二字甚精神。前言功,而此言休,休雖訓美,而有不可名狀之妙。若只作美字看,便不精神。此字正指風動而言。

帝曰:「來,!洚水儆予,成允成功,惟汝賢。克勤于邦,克儉于家,不自滿假,惟汝賢。汝惟不矜,天下莫與汝争能;汝惟不伐,天下莫與汝争功。予懋乃德,嘉乃丕績。天之曆數在汝躬,汝終陟元后。

儆,猶戒也。不言災而言儆,見得聖人所適,無非恐懼修省之地,進德修業之機也。矜者,驕色滿假之狀也。伐者,誇辭,滿假之言也。不自滿假,所以不矜不伐。大扺有我即有敵,無我敵不立。不矜不伐,無我也。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

動乎意入于人僞,謂之人心。動乎意者爲人心,則知本心之即道也,謂之道心。

無稽之言勿聽,弗詢之謀勿庸。

勿聽勿庸,防閑極密。後世有旁寄聰明者,其鑒于兹。

可愛非君?可畏非民?衆非元后何戴?后非衆罔與守邦。欽哉!慎乃有位,敬脩其可願。四海困窮,天禄永終。惟口出好興戎,朕言不再。」

衆非元后,何所歸戴乎?此其所以可愛也。后非衆,誰與守邦乎?此其所以可畏也。慎乃有位,慎之如何?敬修其可願而已。人莫不各有所願,但有可不可之别耳。「惟口出好興戎,朕言不再」,今我之言已出于口矣,所以關係于事體者不輕矣,豈復再有言乎。

曰:「枚卜功臣,惟吉之從。」帝曰:「!官占,惟先蔽志,昆命于元龜。朕志先定,詢謀僉同,鬼神其依,龜筮協從,卜不習吉。」拜稽首固辭。帝曰:「毋,惟汝諧。」

若更卜之,内自變亂其初志,外咈衆心,幽不聽命于鬼神,而欲再卜,安有重吉之理?,皆言「往哉,汝諧」,獨于此確然説一「惟」字,蓋人君爲天地人物之主,舉天地閒有纖毫未盡分處,即是未諧,此非一職一事之比也。

正月朔旦,受命于神宗,率百官,若帝之初。

若帝之初,與舜典是一般授受。

帝曰:「咨!惟時有苗弗率,汝徂征。」乃會群后,誓于師曰:「濟濟有衆,咸聽朕命。蠢兹有苗,昏迷不恭。侮慢自賢,反道敗德。君子在野,小人在位。民棄不保,天降之咎。肆予以爾衆士,奉辭伐罪,爾尚一乃心力,其克有勳。」三旬,民逆命。

有苗者,左洞庭,右彭蠡,負固不服之國也。攝政之初,固嘗竄之矣,即位之後,又嘗分之矣。五六十年之閒,德化浹洽,四方風動,而有苗尚爾弗率,其頑如此哉。歷年許久,不聞有此施行,如何一攝政,便有徂征之命?以道里計,是荒服也,若稍稍帖息,聖人猶不應遽動干戈。必是攝政後,有苗無知,陸梁不服,抗逆朝廷,上干天討,事有不可得而已者。所謂「弗率」「不恭」「侮慢」,其是之謂歟。首提「昏迷不恭」一語,所以指其病根。「三旬,民逆命」,觀于此語,得見其黨與浸盛,非異時可竄可分之比。又見得徂征之師止是震之以天威,使其知懼自服,非逞兵直前,必欲剿絶之也。

贊于曰:「惟德動天,無遠弗届。滿招損,謙受益,時乃天道。帝初于歷山,往于田,日號泣于旻天。于父母,負罪引慝。祗載見瞽瞍,夔夔齋慄,亦允若。至誠感神,矧兹有苗?」拜昌言曰:「俞!」班師振旅。帝乃誕敷文德,舞干羽于兩階。七旬,有苗格。

徂征之命,乃聖人生全有苗之道,非黷武也。頑弗悟,尚爾抗逆,若勇往直前,奮于一怒,必至于屠戮而後已。此豈聖人之本心?方徘徊未决,從而贊之,所以深契其心,亟下昌言之拜也。今民逆命,不自反而進兵,是滿也。滿者損之招也,不若謙以自反,斂兵而退。雖頑,亦人爾,安有不感動于德者乎?,大聖人,其所舉動無非盛德,今日之征即盛德也。民知其爲兵,而不知其爲德,所以逆爾。故之贊,主在休兵,非不足于之修德也。言,班師振旅,帝亦不以爲異,遂敷文德,從善之速如此。

皋陶謨

曰若稽古,皋陶曰:「允迪厥德,謨明弼諧。」曰:「俞!如何?」皋陶曰:「都!慎厥身,脩思永。惇叙九族,庶明勵翼,邇可遠在兹。」拜昌言曰:「俞!」

觀篇末皋陶語纔竟,帝即呼曰「來,,汝亦昌言」。又觀孔子,謂「皋陶矢厥謨,成厥功,帝申之」,則是皋陶陳謨于之前,無可疑者。然此書終篇是與對答,若皋陶正以告不應略無一語。又况皋陶一説知人安民,遽曰「吁,咸若時,惟帝其難之」,其辭旨謂兩盡乎此,雖亦以爲難,豈他人所可及。若皋陶正以告不應有是言也。然則皋陶之謨雖在之前,其實乃是與言之歟。此書後世爲皋陶陳謨而作,故亦云「若稽古」。允,信也。迪,行也,實履之謂也。苟實履矣,則發而爲謀謨,皆此德之華也,自然昌明;推而爲輔弼,皆此德之用也,自然諧和。

皋陶曰:「都!在知人,在安民。」曰:「吁!咸若時,惟帝其難之。知人則哲,能官人。安民則惠,黎民懷之。能哲而惠,何憂乎驩兜?何遷乎有苗?何畏乎巧言令色孔壬?」

能哲而惠,雖有驩兜變亂是非,何用憂乎?雖有苗民賊虐百姓,何必遷乎?雖有巧言令色孔壬如共工之徒,何足畏乎?然而必放、必竄、必流者,以知人安民爲難故也。或曰:信如斯説,則是于哲惠有所未足,而之言殆若貶者。是不然。之所以去四凶,正是知人,正是安民。所謂難者,不敢以爲易耳,非不足于哲惠也。皋陶首言「允迪厥德,謨明弼諧」,俞之。次言「慎厥身,修思永,惇叙九族」,以至「邇可遠在兹」,又拜而俞之。及聞知人安民之語,則遽曰吁,乃有不可之意。謨之明,弼之諧,即惇叙九族,即知人安民,六通四闢,無非「允迪厥德」之妙用。大禹豈不洞達此妙,何故然之于前,而獨疑之于後也?蓋古人論學,句句皆是心事,的的皆是實履。言契于心,隨即稱賞,纔自揆有難能處,便不敢容易承當,未免吁、俞之異。若只作空言聽過,必無此疑,于此可見平日克艱工夫。

皋陶曰:「都!亦行有九德。亦言其人有德,乃言曰,載采采。」曰:「何?」皋陶曰:「寛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亂而敬,擾而毅,直而温,簡而廉,剛而塞,彊而義。彰厥有常,吉哉。日宣三德,夙夜浚明有家。日嚴祗敬六德,亮采有邦。翕受敷施,九德咸事。俊乂在官,百僚師師,百工惟時。撫于五辰,庶績其凝。

既以知人安民爲難,皋陶復自歎美曰都,于是大敷明知人安民之道,推極底蕴,爲言之,特未可徒以爲難而已也。自「亦行有德」而下,是言知人;自「無教逸欲有邦」而下,是言安民。曰:「君子以成德爲行,日可見之行也。」大凡德有九品,亦必有實行之可見,徒曰有德而無實行,何足以爲德哉?是故德雖難知,而行則易考。載,行也。采采,猶事事也。今也亦言其人之有德乎,乃是言其行某事某事也。行事即行也。觀人之法莫要于此。皋陶既序九德,便繼之「彰厥有常,吉哉」,此語尤緊切。彰者,舉揚之也,舉揚九德之有常者而用之,則無不吉矣。能日日宣達其德而不懈,是日見于用也,是有常也。能日日嚴于祗敬其德而不怠,有德而祗敬,不放逸矣。又嚴以自律,是無時而不祗敬也,是有常也。姑舉此三者以例其餘,非謂官止于諸侯卿大夫,亦非謂必皆備三德六德而後可用也。故下文即曰「翕受敷施,九德咸事」。

「無教逸欲有邦。兢兢業業,一日二日萬幾。無曠庶官,天工人其代之。天叙有典,勅我五典五惇哉!天秩有禮,自我五禮有庸哉!同寅協恭和衷哉!天命有德,五服五章哉!天討有罪,五刑五用哉!政事懋哉懋哉!天聰明,自我民聰明;天明畏,自我民明威。達于上下,敬哉有土!」皋陶曰:「朕言惠可底行?」曰:「俞,乃言底可績。」皋陶曰:「予未有知,思曰贊贊襄哉。」

「庶績其凝」既結盡知人一段文義,自此以下却是發揮安民之道也。安民之道大概有二,一則無逸欲以教有邦,二則無曠庶官以代天工。皋陶論安民,第一事在「無教逸欲有邦」,而所謂無逸欲,工夫只在兢兢業業,又直指一日二日萬幾,以明示用力之地,有凜然不可斯須少懈之意。人之思慮,流動不停,善惡兩端,倏然變化。萌于眇忽,發于微茫,一日二日,其幾有萬。兢業不繼,則叢然朋興,如風馭飇輪,瞬息千里,無非在逸欲路上馳騁。吁,可畏哉!五禮獨曰「有庸」,看得五典各貴有辨,故謂之五惇,與下文五章、五用同。若五禮則無待乎辨,但要行之有常耳。禮者,防僞而教,中人情而爲之節文者也。一有不常,情僞奔放,滔滔熖熖,誰其禦之。典禮之後,斷之以「同寅協恭和衷哉」,正是指明典禮之本實用力處。此庶官之代天工,所以不可曠也。自「天叙有典」而下,每于句尾係一「哉」字,有嗟歎諷詠、不可不如此之意。其所以不可不如此者何?「天聰明自我民聰明,天明畏自我民明威」故也。「敬哉有土」,此一「敬」字正與「同寅協恭」「懋哉懋哉」相應。(案:錢氏所解自「無教逸欲有邦」至「敬哉有土」而止,于「皋陶曰朕言惠可底行」以下至[1]而不釋,疑永樂大典原本有闕文。)

益稷

帝曰:「來,!汝亦昌言。」拜曰:「都,帝!予何言?予思日孜孜。」

孜孜,不已也。孔子曰:「爲之不厭。」又曰:「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老將至而不知,矧可得而有言?故又曰:「天何言哉。」或曰:前乎此陳「克艱」之謨,不一言而足,「克艱」即「孜孜」,曷爲而又有言?後乎此陳「安汝止」之旨,亦不一言而足,「安汝止」即「孜孜」也,曷爲而又有言?噫,未始有言也,雖然,不可得而言也,如之何而又可思也?起意而思,乃支乃離。不識不知,雖思非思,夫是之謂孜孜。

皋陶曰:「吁!如何?」曰:「洪水滔天,浩浩懷山襄陵,下民昏墊。予乘四載,隨山刊木。暨奏庶鮮食。予决九川距四海,濬畎澮距川。暨播奏庶艱食、鮮食。懋遷有無化居。烝民乃粒,萬邦作乂。」皋陶曰:「俞!師汝昌言。」

皋陶聞「予何言」之對,意謂亦當陳謨,故吁之,然未究「孜孜」之旨,故復發「如何」之問也。愚觀皋陶之問,自言所以孜孜者,只説治水一事,不覺使人起敬起歎。聖人純一不已之功,其用處乃如此。或曰:之治水,在攝政之初,今幾年矣,日思孜孜,正是言日用事,如何獨舉此舊事以爲言?嗚呼,是愈使人起敬而起歎也。方治水之時,之孜孜猶[2]是也;既治水之後,之孜孜猶是也。不言我今日之事如何,而獨舉以異時之所以治水者,此正明示孜孜之妙始終一念,無古無今,所謂窮天地、亘萬世而不變者也。皋陶聖學工夫,洞達此旨,一聞[3],不覺稱贊,既俞之,且師之,曰「師汝昌言」。曰「予何言」,而皋陶乃謂之昌言,此其所以爲昌言也。衆聖對答,神機妙用,如風雨雷電,出没變化,嗚呼,何其盛哉!

曰:「都,帝!慎乃在位。」帝曰:「俞!」曰:「安汝止,惟幾惟康。其弼直,惟動丕應。徯志以昭受上帝,天其申命用休。」

總朕師,曰「慎乃有位,敬修其可願」。敬修其可願,所以慎也。之告,亦曰「慎乃在位」,而繼之以「安汝止」,與之旨正同。見得此一「慎」字乃廷日用工夫,故更相教告,不外此旨。帝既聞其言而俞之矣,于是復申明之,「安汝止」而下,言所以「慎乃在位」者如此也。安汝止者,不動乎意。幾者,微萌動之初也。不動乎意,罔念不作,變化縱横,全體全妙,平平蕩蕩,自然安和,故曰惟康。我之日用如此,是以輔弼之臣亦皆直而不回,匡救闕失。

帝曰:「吁!臣哉鄰哉!鄰哉臣哉!」曰:「俞!」帝曰:「臣作朕股肱耳目:予欲左右有民,汝翼。予欲宣力四方,汝爲。予欲觀古人之象,日、月、星辰、山、龍、華蟲作會,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絺、繡,以五采彰施于五色作服,汝明。予欲聞六律、五聲、八音,在治忽,以出納五言,汝聽。

言「慎乃在位」如上文所陳,可謂甚善,帝[4]「吁」乃有不然之意,何也?蓋帝之所謂慎在位,有賴于臣者爲重故也。「臣哉鄰哉」二語[5],猶言吾之臣哉乃吾之鄰哉,吾之鄰哉其吾之臣哉。鄰猶近也,君與臣蓋一體也。君,元首也。臣,則股肱耳目也。下文言「予欲」者[6],而繼之以「汝翼」「汝爲」「汝明」「汝聽」,正以發明股肱耳目之用也,語益深切。

「予違,汝弼。汝無面從,退有後言。欽四鄰。庶頑讒説,若不在時,侯以明之,撻以記之,書用識哉,欲并生哉。工以納言,時而颺之。格則承之庸之,否則威之。」

既以「汝翼」「汝爲」「汝明」「汝聽」委託于,凡經綸天下之大經大法,大略已具,于是復責之以「汝弼」,是又全以此身付之,使正救也。雖然,我之責望固在汝,汝亦豈能獨辦天下事?四鄰,左右前後之臣也。須要敬禮四鄰,與之協心共濟可也。既一一訓飭,于其末也獨拳拳乎庶頑讒説,此乃申明「出納五言」未盡之旨。作納言,出納朕命,正是理會此事。時,是也,道也。

曰:「俞哉,帝!光天之下,至于海隅蒼生,萬邦黎獻,共惟帝臣。惟帝時舉,敷納以言,明庶以功,車服以庸。誰敢不讓,敢不敬應?帝不時,敷同日奏,罔功。無若丹朱傲,惟慢遊是好,敖虐是作,罔晝夜頟頟。罔水行舟,朋淫于家,用殄厥世。予創若時。娶于塗山,辛壬癸甲。呱呱而泣,予弗子,惟荒度土功。弼成五服,至于五千,州十有二師,外薄四海,咸建五長。各迪有功,頑,弗即工。帝其念哉!」

自「曰都」以至于終篇,語脉聯貫。「慎乃在位」是此段主意。之言主在「安汝止」一句,之言專以「臣作朕股肱耳目」責望于一人。後面更倡互答,衮衮不斷,其大旨只是發揮此兩端。俞者,然也。哉者,疑辭,未以爲然也。意謂聖德光明,則天下之賢皆爲吾用,天下之心自無不服,不可但責之于我一人也。如其不然,則普同日奏無功耳。敷同,猶普同也。于是復接此語脈,極言丹朱之傲,以明汝止之不可不安。自辛至甲僅四日,五服不是創爲,舊來規模恐或未備,水土之後,因弼而成之,故曰「弼成五服」。獨民之頑弗肯就職,帝拳拳于庶頑讒説,故云然歟。言予創丹朱之傲,所以至于「各迪有功」,此語正與「日奏罔功」相應。「帝其念哉」,帝不可不念我所陳之旨也。

帝曰:「迪朕德,時乃功惟叙。皋陶方祗厥叙,方施象刑惟明。」

首陳「帝光天之下」,又戒以「無若丹朱傲」,又自謂我創乎此,而至内外之各迪有功,其所主固在安汝止耳。于是因其言而歸美之,復申明己之本意,謂德固在我也,所以迪行我之德于天下者誰乎?是汝之功,秩然而有叙也。皋陶方且祗敬其叙,方且施布象刑,明示天下,以保其叙于勿壞,然則我之所倚賴者,豈不專在汝乎?惟叙,即「九功惟叙」之叙。祗厥叙而明象刑,「董之用威」之謂也。或謂下二語是爲「頑弗即工」而發,然象刑惟明,正所以祗厥叙,則凡不修六府,不和三事,如「庶頑讒説」,如「頑弗即工」之徒,皆在其中,殆不必太泥耳。

曰:「戛擊鳴球、搏拊琴瑟以詠。」祖考來格,賓在位,群后德讓。下管、鼗鼓,合止柷敔,笙、鏞以閒,鳥獸蹌蹌。簫韶九成,鳳皇來儀。曰:「於!予擊石拊石,百獸率舞,庶尹允諧。」

歸功于,不答安汝止之説,而拳拳乎之象刑,于是就其本職,極言感通之妙,以發明之本旨。夫鬼神至幽也,丹朱[7]傲也,今鳴球之戛擊,琴瑟之搏拊,詠之以聲歌,而祖考且來格,賓且與諸侯以德而相讓,此何爲者乎?羽毛之屬,蠢然有生于天地閒,非可以言語通也,非可以情義動也。今堂下之樂有管、有鼗鼓、有柷敔以合止,有笙鏞以閒作,而鳥獸且至于蹌蹌,此何爲者乎?鳳凰,靈鳥,非有道之世不出,至不易感也。簫韶九奏,樂既大備,而鳳凰且至于來儀,此何爲者乎?嗚呼,之樂,之所以爲也。「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論「帝光天之下」,而極于誰敢不應;創丹朱之傲,而終于「各迪有功」,正是此妙。自有感通之妙,見于樂者如此,如何不答安汝止之旨,而但責之于股肱耳目也?鬼神可通,鳥獸可感,傲可使讓,則夫「庶頑讒説」「頑弗即工」之徒,固一人耳,又何以象刑爲也?就樂上發此妙用,正破的,亦安得不爲之感動,而有味乎之言哉?「來格」、「德讓」,係之「戛擊搏拊以詠」之後者,蓋堂上之樂先作。來格者,降神之初,德讓者,始之讓位之時也。蹌蹌之應在衆音俱作之後,故係之堂下樂之下,非是兩處分别,各有所主也。「鳳凰來儀」在「九成」之後。或謂此「夔曰:於!予擊石拊石,百獸率舞」,即舜典中語,錯簡重出于此。詳其文義,誠有此理,然未敢輕議也。極其感應之妙,至于庶官無不信和。謂「帝不時,敷同日奏,罔功」,豈虚語哉。

帝庸作歌,曰:「勑天之命,惟時惟幾。」乃歌曰:「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皋陶拜手稽首,颺言曰:「念哉!率作興事,慎乃憲,欽哉!屢省乃成,欽哉!」乃賡載歌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又歌曰:「元首叢脞哉,股肱惰哉,萬事墮哉!」帝拜曰:「俞,往欽哉!」

帝因之言,有感于之旨,是用作歌,故曰「帝庸作歌」。庸,用也,有所因之辭也。勑者,致謹之謂也。自吾之起居動作,食息語默,以至萬變萬務,無一非天之命者,不可不謹也。謹之如何?惟時惟幾而已。時,是也,道也,即天命也。幾者,幾微萌動之初也。之所謂「安汝止,惟幾惟康」,正此之謂也。雖以答「安汝止」之旨,猶未忘「臣作朕股肱耳目」之初意,乃歌而謂時、幾工夫固當致謹,亦須股肱之臣欣然協贊,爲之君者乃始振起而無怠荒,百工之事莫不順理耳。皋陶言帝不可不念我之所陳也。大抵人臣之興事造業,皆由人君倡率而作成之,所以人人自奮,不敢廢弛,率先之道,在謹乃憲也。成者,凡今日已成之功也。自一身而至于天下國家,須是時時覺察,方謂之謹乃憲。皋陶賡歌凡兩章,都從元首説起,正是翻「股肱喜而元首起」之説,兩歌反覆,而大安汝止之旨,與夫帝股肱耳目之説,較然著明矣。既拜,而又俞之曰「往欽哉」,言自今以往敢不敬哉,所以深領其言而佩服之也。前面多少議論,沛然領于一拜,諸臣發揮許大功用,都收拾在一「欽[8]」字上。雖然,大聖人,「惟精惟一,允執厥中」乃三聖相傳之要旨,「安汝止」一語正是日用工夫,何煩大禹諄諄啟告,又何煩二三大臣費辭而後喻哉?之所以忠愛其君者切,故拳拳乎安汝止之言;之所以委任其臣者深,不敢有一毫自是之意,故拳拳乎股肱耳目之諭。及至一聞語而遂歌,一聞皋陶歌而遂拜,如太空雲氣,略無倚薄,鑑中萬象,參錯縱横。嗚呼,此其所以爲有虞之盛也歟。


[1] 「至」字文淵閣本作「置」。

[2] 「猶」字永樂大典卷二〇四二六作「由」,下文「之孜孜猶是也」同。

[3] 「言」字永樂大典卷二〇四二六作「語」。

[4] 「帝」下永樂大典卷二〇四二八有「曰」字。

[5] 「二語」永樂大典卷二〇四二八作「鄰哉臣哉」。

[6] 「者」下永樂大典卷二〇四二八有「四」字。

[7] 「之」字文淵閣本作「至」。

[8] 「欽」字文淵閣本作「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