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堂書解卷七
宋 錢時 撰
盤庚上
盤庚五遷,將治亳殷,民咨胥怨,作盤庚三篇。
湯遷亳,仲丁遷囂,河亶甲遷相,祖乙遷耿,并盤庚今復遷亳爲五。經言「于今五邦」,是自湯至盤庚凡五遷也。殷者,亳之别名,遷都之書不一,而此序獨首書「盤庚五遷」,何也?曰:此爲遷亳而書也。亳乃先王舊都,凡五遷而後復返于亳,故特書之,亦猶帝告、釐沃之書「湯始居亳,從先王居」也,故首序云「自契至于成湯八遷」。他書皆不著幾遷,而獨書于此二序,善之也。此孔氏之書法也。然商自有天下以來四遷,書雖不存,而序皆無怨咨之事,何獨盤庚乃爾鄭重耶?曰:耿地饒益,人皆利之。亳依山,其民勤苦,出産必不如耿。故雖分離蕩析,而依依戀戀,終無去志,所以浮言得而摇之。
盤庚遷于殷,民不適有居,率籲衆慼出矢言。曰:「我王來,既爰宅于兹,重我民,無盡劉。不能胥匡以生,卜稽曰『其如台』。先王有服,恪謹天命,兹猶不常寧。不常厥邑,于今五邦。今不承于古,罔知天之斷命,矧曰其克從先王之烈?若顛木之有由蘗,天其永我命于兹新邑,紹復先王之大業,底綏四方。」
有居,指亳也。民蕩析離居,故指新邑爲有居也。于兹,指亳殷也。史氏[1]首書遷于殷,與此「于兹」正相應,兼下有「于兹新邑」之文,則此「于兹」指亳甚明。盡,子忍切,儘也,謂我成湯以來既爰宅于亳矣,非我今日創爲此也,爲重我民命,無使儘沈淪于死地,而不能相正救以全其生。斷命,斷然一定之命也。亳,先王故都,實開基立國之地,故曰「先王之大業」也。
盤庚斆于民,由乃在位,以常舊服,正法度。曰:「無或敢伏小人之攸箴!」王命衆,悉至于庭。王若曰:「格汝衆。予告汝訓汝,猷黜乃心,無傲從康。古我先王,亦惟圖任舊人共政。王播告之脩,不匿厥指,王用丕欽;罔有逸言,民用丕變。今汝聒聒,起信險膚,予弗知乃所訟。非予自荒兹德,惟汝含德,不惕予一人。予若觀火,予亦拙謀,作乃逸。
播告之脩,其所以敷播告諭乎民者也。厥指者,其諭民之指也。凡播告之脩,能宣達上之德意志慮,使所欲爲之指昭然顯白,無所藏匿。故先王亦知言之所播,指無不達,是用大敬其事,不敢輕舉妄動,無有過逸之言,而民亦用是莫不翕然大變,惟上之從矣。今汝等共起而信險阻膚淺之言,我不知汝所訟果何爲者也。非我自荒此德,不能進脩,以至乎是,正爲汝等含茹我寛容之德,不畏懼我一人之故。
「若網在綱,有條而不紊;若農服田力穡,乃亦有秋。汝克黜乃心,施實德于民,至于婚友,丕乃敢大言汝有積德。乃不畏戎毒于遠邇,惰農自安,不昏作勞,不服田畝,越其罔有黍稷。
當時在位諸臣,不但不爲國家計久遠之計,乃不畏戎毒于遠邇,直是播惡于衆,乃自謂有德,可以自安,亦愚矣。
「汝不和吉言于百姓,惟汝自生毒,乃敗禍姦宄,以自灾于厥身。乃既先惡于民,乃奉其恫,汝悔身何及。相時憸民,猶胥顧于箴言。其發有逸口,矧予制乃短長之命?汝曷弗告朕,而胥動以浮言,恐沈于衆?若火之燎于原,不可嚮邇,其猶可撲滅。則惟汝衆自作弗靖,非予有咎。
上文言「不畏戎毒于遠邇」,止是説有位不恤民之被禍。此言「惟汝自生毒」,却專言有位之自取禍。今使之吉言,則知當時浮言胥動,起信險膚,必是動之以可畏不祥之語也。民情摇摇,方被有位鼓扇,是信其言也,仍須得有位以善言調和之,庶幾聽從。乃奉其恫,乃是捧持其痛慘之禍在手。盤庚之言一節緊一節。
「遲任有言曰:『人惟求舊;器非求舊,惟新。』古我先王暨乃祖乃父,胥及逸勤,予敢動用非罰?世選爾勞,予不掩爾善。兹予大享于先王,爾祖其從與享之。作福作灾,予亦不敢動用非德。
上節既言當正典憲以聳懼之矣,然而不輕用也,于是復論乃祖乃父之勳舊,兼言非罰非德之不敢,此最見得盤庚包蓄嚴密處。非罰,言非罰而妄罰也。非德,猶言姑息以爲德也。盤庚謂古我先王至于爾祖配享,無非不忘舊人之故。雖然,有善蒙賞,是之謂福,有罪蒙罰,是之謂災,其福其災係其所作。我雖不用非罰,若真有罪,則不容不罰,我亦斷不用姑息以爲德也。觀敢大言有積德之情狀,則知所以敢于傲上從康者,正以憑恃勳舊之故。三復非罰非德之言,正破其的。
「予告汝于難,若射之有志。汝無侮老成人,無弱孤有幼。各長于厥居,勉出乃力,聽予一人之作猷。無有遠邇,用罪伐厥死,用德彰厥善。邦之臧,惟汝衆;邦之不臧,惟予一人有佚罰。凡爾衆,其惟致告:自今至于後日,各恭爾事,齊乃位,度乃口。罰及爾身,弗可悔。」
上文數節警告已悉矣,于此乃示之以斷然一定之説,復兼言賞罰以示必罰之意也。老成人,是同爲遷都之謀者,今傲上從康,則必以老成之謀爲不然矣,是侮之也。孤是無所依者,幼是童稺未能自立者。遷之則孤幼亦隨以獲安。今不遷而使之不免于水患,是困弱之也。先王圖任舊人,故民用丕變。今老成人之謀,而有位者侮之,何其異哉。觀此一輩輕進少年,正在老成孤幼之閒,其無知情狀,歷歷具見。于是復承上文非罰非德之旨,兼賞罰而申警之,用罪而不當,則非罰也;用德而不當,則非德也。死謂不從遷者。此書首言「重我民,無盡劉」,則不遷而沈溺于水者固死之道。盤庚于此斷斷以死爲説,所以痛言之,謂我今用賞罰,無有遠近之閒,不遷而行死道者,我用罪以伐之;相從而行善道者,我用德以彰之。遷都則安寧無患,是爲邦之臧;不遷則杌隉不安,是爲邦之不臧。其惟致告,欲在廷之臣轉致告于民,所謂「斆于民,由乃在位」也。恭爾事者,敬守其職事,無廢慢也。齊乃位者,整肅其職位,無僭亂也。度乃口者,無起信險膚,胥動浮言也。想見遷都之議一興,衆口呶呶,失職曠位,全無紀律。盤庚猶反覆警告,雖曰明正法度,而終無忿疾之心,終能委曲以濟事。嗚呼,三代王者之氣象,所以終非後世所可及歟!
盤庚中
盤庚作,惟涉河以民遷,乃話民之弗率,誕告用亶。其有衆咸造,勿褻在王庭。盤庚乃登進厥民。曰:「明聽朕言,無荒失朕命。
此書其殆告之于臨河將渡之時歟。王庭,行宫之常次也。
「嗚呼!古我前后,罔不惟民之承,保后胥慼,鮮以不浮于天時。殷降大虐,先王不懷,厥攸作,視民利用遷。汝曷弗念我古后之聞?承汝俾汝,惟喜康共,非汝有咎比于罰。
此節首言先王能承民,故民亦皆保君。承,順承也。浮,如物之浮于水。天時猶水也,君之舉事猶物也,水至即物浮,時至即事舉,消息盈虚,與時偕行,略無差失,故謂之浮也。殷,指亳殷也。殷乃亳之别名,盤庚以前未聞有殷之號,此號乃因地而著,是知殷指亳無疑。虐,灾也。懷,懷居也。商有天下以來,本都亳殷,爲是天降大災,先王不敢懷居此土,有所作爲,遂徙而之他,亦是見得民所利便而用之以遷耳。此先王是指仲丁,下文復曰「汝曷不念我古后之聞」,則概舉有商遷都諸賢君矣。盤庚意謂亳有大虐,故先王視民利而遷都;今耿有水患,故我復視民利遷亳,隱然可見。
「予若籲懷兹新邑,亦惟汝故,以丕從厥志。今予將試以汝遷,安定厥邦。汝不憂朕心之攸困,乃咸大不宣乃心,欽念以忱,動予一人。爾惟自鞠自苦,若乘舟,汝弗濟,臭厥載。爾忱不屬,惟胥以沈。不其或稽,自怒曷瘳?
上節既言古我先后惟民之承,而民皆保后胥慼,故盤庚于此乃自言我亦惟民之承,而民不能保后胥慼也。「亦惟汝故」而下,是言惟民之承處。「汝不憂朕心之攸困」而下,是言民之不能保后胥慼處。此書諭民,凡兩言「將試以汝遷」,道一「試」字,見盤庚委曲樂易處。不屬,猶不及也,言爾之信我若有不及,但有水患相沈溺耳。
「汝不謀長,以思乃災,汝誕勸憂。今其有今罔後,汝何生在上?今予命汝一,無起穢以自臭,恐人倚乃身,迂乃心。予迓續乃命于天,予豈汝威,用奉畜汝衆。
上節但言民不[2]憂君之憂,于此却言民無遠慮,是自動[3]其憂。極言民命所係在此一舉,尤緊切也。
「予念我先神后之勞爾先。予丕克羞爾,用懷爾然。失于政,陳于兹,高后丕乃崇降罪疾,曰:『曷虐朕民!』汝萬民乃不生生,暨予一人猷同心,先后丕降與汝罪疾,曰:『曷不暨朕幼孫有比!』故有爽德,自上其罰汝,汝罔能迪。
此節又告以祖考之神靈昭格,切近于身也。曰「曷虐朕民」,祖考之心以保民爲心,今視民之蕩析離居,而祇圖自安,何得不降罪戾。[4]
「古我先后既勞乃祖乃父,汝共作我畜民。汝有戕則在乃心,我先后綏乃祖乃父。乃祖乃父乃斷棄汝,不救乃死。兹予有亂政同位,具乃貝玉。乃祖乃父丕乃告我高后曰:『作丕刑于朕孫。』迪高后丕乃崇降弗祥。
上節言汝民不生其生而與我同心,則先后大降罪疾。[5]此復謂汝等若包藏禍心,不特得罪于我高后,雖汝祖父之靈亦不救汝之死,又所以攻其隠慝[6],破其姦謀也。上言「勞爾先」,此又言「勞乃祖乃父」,蓋爲[7]遷都定邑而勞之,與今日人情正相反,所以數首提此「勞」字以爲諭。則者,物則之則,人之本心皆具此則,順之則爲善爲良,戕之則爲凶爲暴。傳曰:「毁則爲賊。」毁則即戕則也。此專指其在心之事。雖然,我或得罪于汝衆,汝祖父亦不我恕也。于此我有亂政之臣,與之同位,黷貨無厭,盡有汝之貝玉,汝祖父必大告我后曰:「吾君之臣奪我孫之寶貨,是吾君大刑罰我孫也,必導我高后,使大重降不祥于我矣。」上節言高后大降罪疾,將自己與民對説;及此節言民之祖父之靈,復將民與自己對説。盤庚曉諭頑愚而言之至此,亦可謂懇切矣哉。
「嗚呼!今予告汝不易,永敬大恤,無胥絶遠。汝分猷念以相從,各設中于乃心。乃有不吉不迪,顛越不恭,暫遇姦宄,我乃劓殄滅之,無遺育,無俾易種于兹新邑。往哉生生!今予將試以汝遷,永建乃家。」
不迪,不行我之言也。上言「將試以汝遷」,則曰「安定厥邦」;此言「將試以汝遷」,則曰「永建乃家」。上舉邦國大體而言,此則切斯民之家而言,語脈相承而意益緊切。
盤庚下
盤庚既遷,奠厥攸居,乃正厥位,綏爰有衆,曰:「無戲怠,懋建大命。今予其敷心腹腎腸,歷告爾百姓于朕志。罔罪爾衆,爾無共怒,協比讒言予一人。
正厥位,正南面之位也。或曰:南面之位未嘗不正,何必于此而復正之?曰:此新邑視朝之始也。方其啟行,越在道塗,常次暫寓,非巖廊比,亦固略勢分而與之親接矣。既即新邑,事體一新,正厥位而撫綏之,所以明尊卑之分也。懋建大命,今日遷都,脱之沈溺而與之生生,此天之命也,所謂大命也。
「古我先王,將多于前功,適于山,用降我凶德,嘉績于朕邦。今我民用蕩析離居,罔有定極。爾謂朕:『曷震動萬民以遷?』肆上帝將復我高祖之德,亂越我家。朕及篤敬,恭承民命,用永地于新邑。肆予沖人,非廢厥謀,弔由靈各。非敢違卜,用宏兹賁。嗚呼!邦伯、師長、百執事之人,尚皆隱哉。予其懋簡相爾,念敬我衆。朕不肩好貨,敢恭生生,鞠人謀人之保居,叙欽。今我既羞告爾于朕志,若否,罔有弗欽。無總于貨寶,生生自庸。式敷民德,永肩一心。」
上文既開釋之,使之無疑、無怒、無讒言矣,此方告之以遷都之本志也。此節先看兩個「將」字,方得其旨。大抵災變之來,天之所以開聖人,先王將多于前功,而天降凶德。今上帝將復我高祖德而亂越我家,見得禍之于彼,所以開之于此,非偶然也。此專以成湯遷亳之事爲今遷亳之證,甚明切。多,猶增廣也。前功,指亳乃前人之舊都也。凶德,災異也。朕邦即亳,盤庚以今日所都而言也。復高祖之德,謂復湯故都。上篇謂「紹復先王之大業」,而此言「復高祖之德」者,有盛德即有大業,德即業也。及者,及事之及,言我及得以篤敬其事而恭承爾民之命。弔,至也,極也。由,從也。靈,神靈也,極欲從神之靈各,非敢違卜。此時所言,則見成湯之遷亳以災異而遷;中篇所言,則見仲丁之去亳以灾異而去。意各有所指,而亳之事體互見矣。敢恭生生,不暴慢民,而能鞠養之,又謀畫區處之,而使之咸保其居,我則次序而加敬也。復諭之曰:汝無聚斂于貨寶,此乃生生之所自用,不可奪也。
[1] 「氏」字文淵閣本作「記」。
[2] 「不」下永樂大典卷七六七七有「能」字。
[3] 「動」字永樂大典卷七六七七作「勸」。
[4] 永樂大典卷七六七七録此節之注曰:「上節既言予豈能威用奉畜汝衆,恐小人無所忌憚,於此乃以鬼神罪疾之説恐懼之。」
[5] 「此」上永樂大典卷七六七七有「於」字。
[6] 「慝」字文淵閣本作「匿」。
[7] 「爲」字永樂大典卷七六七七作「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