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学概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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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墨子的战争观

在墨子时代,战争是无可回避的社会现实,墨子立足“非攻”,将是否主动发起战争作为衡量战争性质的重要标准,由此来判断战争正义与否,并进而提出立足防御、好战必亡的战争观。

一 战争与道义

墨子明确提出,大不攻小、强不侮弱是“义”的基本要求;反之则为“不义”,因此在看待战争的问题上,墨子所秉持的基本立场就是“非攻”。这就是说墨子认为国与国之间的征伐,就其本质而言,都是不义之战,因此应当尽可能避免战争的发生。对此,墨子采用设喻、说理等方式进行了层层剖析。

今有一人,入人园圃,窃其桃李,众闻则非之,上为政者得则罚之。此何也?以亏人自利也。至攘人犬豕鸡豚者,其不义又甚入人园圃窃桃李。是何故也?以亏人愈多,其不仁兹甚,罪益厚。至入人栏厩,取人马牛者,其不仁义又甚攘人犬豕鸡豚。此何故也?以其亏人愈多。苟亏人愈多,其不仁兹甚,罪益厚。至杀不辜人也,扡其衣裘,取戈剑者,其不义又甚入人栏厩、取人马牛。此何故也?以其亏人愈多。苟亏人愈多,其不仁兹甚矣,罪益厚。[1]

在这里,墨子首先以“入人园圃,窃其桃李”“入人栏厩,取人马牛者”“杀不辜人也,扡其衣裘,取戈剑者”为例,说明统治者不仅知道这些盗窃、杀人行为都是不义之举,明白这些行为的严重程度层层递增,同时也清楚必须对其进行惩罚的道理。

接下来,墨子针对无视“义与不义之别”的种种表现,又进行了详细剖析。

杀一人谓之不义,必有一死罪矣。若以此说往,杀十人十重不义,必有十死罪矣;杀百人百重不义,必有百死罪矣。当此,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谓之不义。今至大为不义攻国,则弗知非,从而誉之,谓之义。情不知其不义也,故书其言以遗后世。若知其不义也,夫奚说书其不义以遗后世哉?今有人于此,少见黑曰黑,多见黑曰白,则以此人不知白黑之辩矣;少尝苦曰苦,多尝苦曰甘,则必以此人为不知甘苦之辩矣。今小为非,则知而非之。大为非攻国,则不知非,从而誉之,谓之义。此可谓知义与不义之辩乎?是以知天下之君子也,辩义与不义之乱也。[2]

在这里,墨子进一步阐明了种种不义行为的共性所在,他明确指出攻人之国等同于杀人越货,而统治者却“从而誉之,谓之义,情不知其不义也,故书其言以遗后世”。对战争这种不义行为不以为辱,还自认为义举,扬扬自得,自以为是,何其荒谬!由此而论,墨子紧接着笔锋一转,将话题引向了战争的不义性。他说:“当此,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谓之不义。今至大为攻国,则弗知非,从而誉之,谓之义。此可谓知义与不义之别乎?”墨子尖锐指出,战争产生的杀戮行为,在性质上与前面那些众人皆知的不义行为并无差异,都属于不义之举,但所谓的君子却对此视而不见,无视战争的不义性。因此,墨子直问这些君子,究竟“知义与不义之别乎?”

可贵的是,墨子不仅指出这些行为的荒谬,还分析了这种行为背后的心理基础。他认为这就如同“少见黑曰黑,多见黑曰白,则以此人不知白黑之辩矣;少尝苦曰苦,多尝苦曰甘”一样,对于习以为常的事物,人们先是产生麻木之感,无动于衷,进而颠倒黑白。所以墨子认为由于当时战乱频仍,攻伐之事屡屡上演,人们不以是为是,不以非为非,是非观的颠倒麻木,才会产生“是以知天下之君子也,辩义与不义之乱也”这种现象的发生。[3]

在分析了战争的不义性后,墨子进一步阐述了战争的危害性:

今王公大人、天下之诸侯则不然,将必皆差论其爪牙之士,皆列其舟车之卒伍,于此为坚甲利兵,以往攻伐无罪之国。入其国家边境,芟刈其禾稼,斩其树木,堕其城郭,以湮其沟池,攘杀其牲牷,燔溃其祖庙,刭杀其万民,覆其老弱,迁其重器。卒进而柱乎斗,曰:“死命为上,多杀次之,身伤者为下,又况失列北桡乎哉,罪死无赦!”以“”其众。夫无兼国覆军,贼虐万民,以乱圣人之绪。意将以为利天乎?夫取天之人,以攻天之邑,此刺杀天民,剥振神之位,倾覆社稷,攘杀其牺牲,则此上不中天之利矣。意将以为利鬼乎?夫杀之人,灭鬼神之主,废灭先王,贼虐万民,百姓离散,则此中不中鬼之利矣。意将以为利人乎?夫杀之人,为利人也博矣。又计其费,此为周生之本,竭天下百姓之财用不可胜数也,则此下不中人之利矣。[4]

在此,墨子描述了战争所造成的种种悲惨景象。他指出当时的战争目的就是要倾覆社稷,屠杀人民,摧毁经济。这种暴力行为“上不中天之利矣”“中不中鬼之利矣”“下不中人之利”,不符合任何一方的利益,完全是应被谴责的行径。

由此可见,在战争观方面,墨子坚持以道义为中心,认为主动侵略、进攻他国,是严重的不义之举,好战者上不应天,中违鬼神,下害百姓,因此其危害性极大。

值得注意的是,墨子的非攻思想虽然是十分明确的,但墨子也注意到区分“攻”与“诛”的不同。墨子认为讨伐无罪之国是“攻”,这无疑是不义之举。而讨伐有罪之君则为“诛”,在一定条件下是可以允许的。如《非攻上》就载有“今遝夫好攻伐之君”诘问墨子“以攻伐之为不义,非利物与?昔者禹征有苗,汤伐桀,武王伐纣,此皆立为圣王,是何故也?”对此,墨子回应道:“子未察吾言之类,未明其故者也。彼非所谓攻,谓诛也。”[5]墨子在解释“禹征有苗,汤伐桀,武王伐纣”这些行为时,指出有苗、桀、纣都是暴虐之君,所为属于不义,禹、汤、武王的行为是以义讨不义,不是所谓攻,而是诛,故此是合理的,在分析墨子战争观时,对于这一点也应予以重视。[6]

二 立足防御,主张非攻

总体来看,墨子以战争为不义之举,主张非攻,尤其反对掠夺战争。但事实是他所处的战国时期,征战频仍,当时列国之间的兼并战争持续进行,其激烈程度是号称“春秋无义战”的春秋时期也无法相比的。所以墨子面对当时的现实,并不主张盲目的和平主义,而是将战争区分为侵略他国战争和自卫战争,他认为自保战争有其合理性,也是迫不得已必须进行的。

因此,针对当时的复杂环境,一方面墨子坚决反对“攻”,即反对以大欺小,恃强凌弱。如墨子说:“今且天下之王公大人士居子,中情将欲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当若繁为攻伐,此实天下之巨害也。今欲为仁义,求为上士,尚欲中圣王之道,下欲中国家百姓之利,故当若非攻之为说,而将不可不察者此也。”[7]另一方面墨子并不主张放弃武备,听天由命,而是主张要积极整饬军备,做足防御力量,积蓄足够实力以图自保。

事实上,在军事方面墨子也的确是以善“守”而知名。《战国策·齐六》篇载:“今燕王方寒心独立,大臣不足恃,国弊祸多,民心无所归。今公又以弊聊之民,距全齐之兵,期年不解,是墨翟之守也。”[8]就是说,现在燕国王公用疲惫的民众抵抗整个齐国军队,整整一年都未被攻克,就运用了墨子的守城之法。司马迁在《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中也称赞墨子“善守御”。因此,冯友兰先生就认为:“墨翟反对兼并战争,但他不是简单的和平主义者;他主张非攻,而不主张非战,他反对攻,却讲究守。”[9]

那么如何做到“守”呢,墨子认为最重要的是要做到“备”,即要有充分的准备。如墨子说:“是若庆忌无去之心,不能轻出。夫桀无待汤之备,故放;纣无待武之备,故杀。桀、纣贵为天子,富有天下,然而皆灭亡于百里之君者何也?有富贵而不为备也。”(《七患》)而至于应该装备什么样的内容,墨子说:“故仓无备粟,不可以待凶饥。库无备兵,虽有义不能征无义。城郭不备全,不可以自守。心无备虑,不可以应卒。”(《七患》)在这里,墨子从仓粟、库兵、城郭、人心多个角度全面论述了有备无患的道理,可见墨子对于防御的认识是很全面的,它所说的“守”并非寄希望于侥幸,而是要建立在充足的准备基础上。[10]

墨子进一步指出,“备”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需要统治者殚精竭虑,经年累月地实施。假如统治者对此不重视,而是“以其极赏,以赐无功,虚其府库以备车马衣裘奇怪,苦其役徒以治宫室观乐,死又厚为棺椁,多为衣裘,生时治台榭,死又修坟墓”。这就会使得“故民苦于外,府库单于内,上不厌其乐,下不堪其苦。故国离寇敌则伤,民见凶饥则亡”。其后果也必然是“此皆备不具之罪也”[11]。可见,墨子认为如果统治者耽于享乐,奢侈无度,必然会导致“备不具”的局面,给国家带来严重威胁,由此也从另一个方面强调了“备”的重要性。

墨子不仅在理念上重视“守”,在实际行动上,墨家也充分利用自己来自社会下层,特别是多来自手工业者群体的优势,充分发挥聪明才智,制作了不少防御器具,以更好做到有备无患。

墨家制造的守城武器,如威力强大的连弩车、投掷车等能够大量地杀伤敌人。墨家立足利于小国、弱国的实际情况,最大限度地利用人力、物力,采用政治、军事、外交等各种手段,削弱对手,保护自己,充分显现了防御的精髓。

例如,楚国欲攻宋,公输盘为楚国造云梯,墨子“于是见公输盘,子墨子解带为城,以牒为械,公输盘九设攻城之机变,子墨子九距之,公输盘之攻械尽,子墨子之守圉有余”。并且使他的弟子“禽滑厘等三百人,已持臣守圉之器,在宋城上而待楚寇矣”[12]。虽然禽滑厘等人数并不多,但这区区三百人已经迫使楚王被迫放弃攻宋的念头了,由此可见墨家防御能力之强。

墨子守御还有一个突出特点,即不是一味死守,而是弹性防守,守中有攻。《蛾傅》篇载:“故引兵而去。则令我死士左右出穴门击遗师,令贲士、主将皆听城鼓之音而出,又听城鼓之音而入。因素出兵施伏,夜半城上四面鼓噪,适人必或,有此必破军杀将。以白衣为服,以号相得,若此,则云梯之攻败矣。”[13]就是说敌人带队逃跑,就命令敢死队从左右出穴门追击溃敌,命令勇士和主将都要按照城上的鼓声从城内出击或退入城内。趁多次出兵时设下埋伏,半夜时城墙上四周击鼓呐喊,敌人必定疑惑不安,伏兵可乘机攻破敌营,擒杀敌人首领。要取得最后胜利,攻也是不可缺少的手段,可见墨子对攻守关系的把握是很到位的。[14]

墨子以自己发明的守城之器、守御之术帮助弱国御大国的进攻,体现了墨子反对以大欺小,恃强凌弱,主张小国强兵自卫的一贯主张。

这虽然还不足以完全区分战争的正义性与非正义性,但不可否认的是,和平安定的局面有利于社会安定,经济发展,减少百姓痛苦,因此,也是符合人民普遍愿望的。

三 好战必亡

在墨子战争观中,还有一个重要观点,即好战必亡。墨子认为,不义之战上不应天,中不合于鬼神,下戕害百姓,所以好战者虽能得逞于一时,但终究难逃覆亡的命运。为了印证自己的观点,墨子首先举出了春秋时期夫差的例子:

饰攻战者之言曰:彼不能收用彼众,是故亡。我能收用我众,以此攻战于天下,谁敢不宾服哉?子墨子言曰:子虽能收用子之众,子岂若古者吴阖闾哉?古者吴阖闾教七年,奉甲执兵,奔三百里而舍焉,次注林,出于冥隘之径,战于柏举,中楚国而朝宋与及鲁。至夫差之身,北而攻齐,舍于汶上,战于艾陵,大败齐人而葆之大山;东而攻越,济三江五湖,而葆之会稽。九夷之国莫不宾服。于是退不能赏孤,施舍群萌,自恃其力,伐其功,誉其智,怠于教,遂筑姑苏之台,七年不成。及若此,则吴有离罢之心。越王句践视吴上下不相得,收其众以复其仇,入北郭,徙大内,围王宫而吴国以亡。[15]

夫差是春秋时期吴国的国君,他在位时任用伍子胥、孙武等人改革军事,增强武力,曾经攻破楚国都城郢,几乎灭掉楚国,后又打败越国,北上中原,一度成为霸主。但因为贪心过大,好战不倦,恃强凌弱,终于被越国勾践所灭。此外,墨子还举出智伯的例子,进一步加以阐述。

昔者晋有六将军,而智伯莫为强焉。计其土地之博,人徒之众,欲以抗诸侯,以为英名。攻战之速,故差论其爪牙之士,皆列其舟车之众,以攻中行氏而有之。以其谋为既已足矣,又攻兹范氏而大败之。并三家以为一家,而不止,又围赵襄子于晋阳。及若此,则韩魏亦相从而谋曰:“古者有语,‘唇亡则齿寒’。赵氏朝亡,我夕从之,赵氏夕亡,我朝从之。诗曰‘鱼水不务,陆将何及乎!’”是以三主之君一心戮力,辟门除道,奉甲兴士,韩魏自外,赵氏自内,击智伯大败之。[16]

智伯与赵、魏、韩三家同为春秋后期晋国大夫,智伯地盘最大,实力最强,却不知足,强向韩魏两家索地,又围赵襄子于晋阳,企图灭掉赵家。最终赵、魏、韩三家协力同心,共灭智伯,不久三家分晋,开启了战国时期的序幕。

这两个例子相距墨子时代不远,墨子举其为例,正是为了更加有说服力,从而印证自己的观点。所以墨子才说:“古者有语曰:‘君子不镜于水,而镜于人。镜于水见面之容,镜于人,则知吉与凶。’今以攻战为利,则盖尝鉴之于智伯之事乎?此其为不吉而凶,既可得而知矣。”[17]

墨子以攻伐为不义之战,认为其必然好战而亡,但有“好攻伐之君”却不以为然,曾诘难墨子:“子以攻伐为不义,非利物与?……唐叔与吕尚邦齐晋。此皆地方数百里,今以并国之故,四分天下而有之。是故何也?”[18]

这位所谓“好攻伐之君”以齐国以及由晋分出的赵、魏、韩皆因好征伐而强大为反证,试图说明好战未必会亡,甚至可能会借此强国。对此,墨子反驳道:“子未察吾言之类,未明其故者也。古者天子之始封诸侯也,万有余。今以并国之故,万国有余皆灭,而四国独立。此譬犹医之药万有余人,而四人愈也,则不可谓良医矣。”[19]

墨子在此的回答很合逻辑,他以好战必亡的普遍性与好战未必亡的个别性作答,令诘难者无言以对,同时也让自己的答问更加具有哲理色彩。

因此当话已至此,这位“好攻伐之君”也不得不回避攻伐战争掠夺性,而试图也以“义”来说明攻伐的合理性:“我非以金玉、子女、壤地为不足也,我欲以义名立于天下,以德求诸侯也。”对此,墨子答道:

今若有能以义名立于天下,以德求诸侯者,天下之服可立而待也。夫天下处攻伐久矣,譬若傅子之为马然。今若有能信效先利天下诸侯者,大国之不义也,则同忧之;大国之攻小国也,则同救之;小国城郭之不全也,必使修之;布粟之绝,则委之;币帛不足,则共之。[20]

墨子在这里很明确说明了何谓“义”,墨子告诉此好征伐之君,“大国之攻小国也,则同救之”,这才是征战之“义”,而不是其他空洞的说辞。由此,墨子也全面表述了对战争性质的看法:“今且天下之王公大人士居子,中情将欲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当若繁为攻伐,此实天下之巨害也。今欲为仁义,求为上士,尚欲中圣王之道,下欲中国家百姓之利,故当若非攻之为说,而将不可不察者此也。”[21]

墨子将仁人君子所应该做的事情归结为“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而攻伐之事在墨子看来就是“天下之巨害”,因此“非攻”不仅是对小国弱国有利,对于大国强国而言,“非攻”也是有利的,因为这不光是从道义角度说的,就是从实际方面看,好战也早晚必将招致“巨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