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稣之死(库切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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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这已经是他住在这栋公寓楼的第四个年头了。虽然伊内斯在二层的公寓足够他们三个人住的,但是经由双方协商,他还是在该楼的一层找了一间他自己的公寓,面积更小,陈设也更简单些。因为一直没治愈的背部伤病——这伤病的原因可以追溯到他在诺维拉当装卸工的时候——他得到了残障补助,所以收入有所增加,这样一来,他也就能住得起这间公寓了。

他有自己的收入,也有自己的公寓,但是他没有自己的社交圈,这并不是因为他是一个孤僻的人,也不是因为埃斯特雷拉是一个不友好的城镇,而是因为他早就下定决心要毫无保留、全身心地投入男孩的养育。至于伊内斯,她把自己白天的时间,有时也包括一些晚上的时间,用于打理自己拥有一半的时尚精品店。她的朋友们来自“摩登时装[1]”以及更广阔的时尚界。他刻意地与她的这些朋友保持着距离。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的这些朋友中是否有她的恋人,只要她是个好母亲就好。

在他们的悉心照料之下,大卫茁壮成长,健康而结实。多年前,住在诺维拉的时候,他们与公立教育系统发生了冲突。大卫的老师发现他倔强[2],难以驾驭。从那时起,他们一直没让他上公立学校。

他,西蒙,确信像大卫这样一个明显先天聪慧的孩子,不需要正规的学校教育也可以的。他告诉伊内斯,大卫是一个特殊的孩子,谁能预测得了他的天赋在哪个方面呢?对此,伊内斯也少见地大度表示同意。

在埃斯特雷拉的舞蹈专校,大卫上了唱歌和舞蹈课程。唱歌的课程由学校的校长胡安·塞巴斯蒂安·阿罗约负责。至于舞蹈课程,学校里没有人可以教他什么。在他上课的时候,他自己想跳什么就跳什么;其余的学生跟随着他跳,如果跟不上,就看着他跳。

他,西蒙,虽然起步晚,也没有什么天赋,但是他也是一个舞者。晚上的时候他自己在私底下跳。换上睡衣之后,他将留声机调到低音量模式,然后自己闭上眼睛,开始为自己跳舞,一直跳到他的头脑一片空白。然后他关掉音乐,立马上床睡觉。

大多数晚上,他听的音乐是阿罗约为了纪念自己第二任妻子安娜·玛格达莱娜的去世而谱写的用长笛和小提琴演奏的一组舞曲。舞曲没有标题;唱片是在城里一家商店的后屋压制的,没有标签。音乐本身很慢,庄严且悲伤。

大卫不屑于参加寻常的课程,尤其不喜欢像正常十岁的孩子那样做算术练习。已故的阿罗约夫人助长了他对算术的偏见,她让自己教过的学生都认为整数是神圣的,它们神性的存在要早于物质世界的存在,甚至在世界灭亡之后,这一神性仍旧会继续存在,因此它们值得敬畏。将数字彼此混合(加减[3]),或将它们分开(分数[4]),或将用它们来计量砖块或面粉的量(度量衡[5]),都是对它们神性的冒犯。

为了庆祝大卫十岁的生日,他和伊内斯送了大卫一块手表,但是大卫拒绝戴上,因为(他说)这表把数字固定在了一个圆环顺序里。他说,九点钟可能是在十点钟之前,但数字九既不在数字十之前,也不在数字十之后。

关于阿罗约夫人对数字的热爱,以及她教给学生的舞蹈形式,大卫加入了一些他自己的特殊转换方法:用天空中特定的星星来代表特定的数字。

他,西蒙,并不理解学校所教授的洗脑一样的数字哲学(他私下认为那不是哲学,而是邪教):已故的阿罗约夫人大力宣扬这一点,而阿罗约和他的音乐家朋友对此则更审慎些。他不理解,但是他能容忍它,这不仅仅是出于对大卫的考虑,也是因为他自己的经历。当他心情平静时,在夜晚独自一人的舞蹈中,有时会出现一种短暂的、转瞬即逝的幻觉,就如同阿罗约夫人曾经描述过的状态:多到数不清的银色球体,在无休止的宇宙中,相互环绕着,旋转着,发出一种神秘的嗡嗡声。

他跳舞,他产生幻觉,但他并不认为自己是数字崇拜的皈依者。对于他的幻觉,他有一个合理的解释,总体令他满意的解释:舞蹈平和的旋律,再加上长笛催眠般重复的曲调,会诱发一种恍惚状态,将一些碎片从记忆深处被吸上来,在眼前打旋。

大卫不会或不想做加法。更令人担忧的是,他也不愿读书。就是说,在通过《堂吉诃德》自学了阅读之后,他就再不感兴趣阅读任何其他的书籍。他把儿童缩写版的《堂吉诃德》熟记于心;他认为这不是一个虚构的故事,而是一段真实的历史。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或者如果不是在这个世界,那么就是在下一个世界里,堂吉诃德骑着他的马驽骍难得在外游历,桑丘骑着驴跟在他身后快步紧追。[6]

他和大卫就《堂吉诃德》有过争论。他说,如果你打开其他书籍读一读,你就会发现除了堂吉诃德之外,这个世界还有许多男主人公,以及女主人公,都是通过作者的丰富想象创造出来的结果。事实上,作为一个有天赋的孩子,你可以自己创造你的主人公,并让他们到世界各地进行冒险。

大卫根本不听他的话。“我不想读其他书,”他不屑一顾地说,“我已经会阅读了。”

“关于什么是阅读,你的理解是错误的。阅读不只是将印刷的符号变成声音。阅读是更深层次的事情。真正的阅读是听到这本书要说的内容并思考它,甚至可以在你的脑海中与作者进行对话。这意味着去了解世界——那个真实的世界,而不是你希望要的世界。”

“为什么?”大卫问道。

“为什么?因为你年幼无知。只有敞开自我了解世界,你才会摆脱你的无知。敞开自我了解世界的最好方法就是阅读其他人所说的话,那些没有你那么无知的人所说的话。”

“我了解这个世界。”

“不,你不了解。除了你自己有限的经验之外,你对世界一无所知。跳舞和踢足球本身是很好的活动,但他们并没有教你关于这个世界的知识。”

“我读过《堂吉诃德》。”

“我再说一遍,《堂吉诃德》并不是这个世界。它离这个世界距离很远。《堂吉诃德》是一个被蛊惑的老人所虚构出来的故事。这是一本有趣的书,它吸引你进入它的幻想之中,但是幻想并不是真实世界。事实上,这本书的信息正是为了警告像你这样的读者不要像堂吉诃德一样陷入一个虚幻的世界,一个充满幻想的世界。难道你不记得这本书是如何结束的吗?堂吉诃德醒悟过来并告诉他的侄女烧掉他的书,以保证将来不会有人想着追寻他疯狂的道路。”

“但她没有烧掉他的书。”

“她烧了!书中可能没有这么说,但她确实这么做了!她太高兴终于摆脱它们了。”

“但是她没有烧掉《堂吉诃德》。”

“她不能烧掉《堂吉诃德》,因为她在《堂吉诃德》里面。如果你在书的里面,如果你是书中的一个角色,你是烧不掉这本书的。”

“你可以。但她没有烧掉这本书。因为如果她这样做了,我就不会读到《堂吉诃德》了。它早已经被烧光了。”

在和男孩这样争论之后,他既感到困惑又感到莫名地自豪:感到困惑的原因是他无法在辩论中说服一个十岁的孩子;感到自豪的原因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可以如此巧妙地将他一局。他告诉自己,这孩子可能是懒惰的,这孩子可能是傲慢的,但这孩子至少不是愚蠢的。


[1] 原文为西班牙语,ModasModernas,店铺名,参见《耶稣的学生时代》。

[2] 原文为西班牙语,obstinado。

[3] 原文为西班牙语,adición,sustracción。

[4] 原文为西班牙语,fracciones。

[5] 原文为西班牙语,lamedida。

[6] 堂吉诃德、驽骍难得、桑丘等译法均出自人民文学出版社《堂吉诃德》杨绛译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