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星期一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孤儿院打电话,预约见孤儿院的院长。因为伊内斯正在用车,所以他不得不骑着他那辆沉重的送货自行车,花了将近一小时的时间才到孤儿院。在法布里坎特那位令人畏惧的秘书兼门房的注视下,他在前厅里等待着。
最后,他被领入院长办公室。法布里坎特和他握了握手,给他拿了一把椅子。窗口洒进来的阳光暴露了法布里坎特眼角上的鱼尾纹;他的头发紧紧地梳理到脑后,发色如此浓黑,很可能是染的。尽管如此,他的身材仍然很匀称,散发着充沛的精力。
“谢谢你参观比赛,”他开始说道,“我们的孩子对观众不太习惯。因为显而易见的原因,他们没有家人为他们加油。现在,毫无疑问,你想知道年轻的大卫为什么加入我们。”
“事实上,胡里奥先生,”他尽量克制地回答说,“这不是我来这里的原因。我来这里是回应一个针对我个人的指控,而这个指控是有你插手的。你一定知道我是指什么。”
法布里坎特博士身体向后靠去,握起双手抵住下巴。“我很抱歉,事情发展到现在这样,西蒙先生。但是大卫并不是第一个来找我寻求保护的孩子,而且你也不是第一个我作为保护者必须面对的成年人。来吧,说吧。”
“前几天你来公园的时候,你假装是在那里看足球。但事实是,你是在寻找你这个孤儿院的新成员。你正在寻找像大卫这样易受影响,可能会陷入成为孤儿的传奇浪漫想法之中的孩子。”
“你这是乱说。成为一个孤儿一点也不传奇浪漫。远非如此。但你请继续说。”
“我所指的传奇浪漫,是说一些孩子会觉得,如果他们的父母不是他们真正的父母,他们真正的父母是国王和王后,或吉卜赛人,或马戏杂技演员,这样会很迷人。你寻找易受影响的孩子,并给他们的头脑灌输这样的故事。你告诉他们,如果他们谴责他们的父母并离家出走,你会接纳他们进来。为什么?为什么传播这种伤天害理的谎言?大卫从未被虐待过。在你出现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这个词。”
“遭受伤害的人不必知道受伤害这个词,”胡里奥博士说,“你可能到死都不知道杀死你的那种东西的名字。比如心绞痛。颠茄。[1]”
他站了起来。“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和你进行辩论。我来是告诉你,你不会从我们这里带走大卫。我会步步与你抗争,他的母亲也将如此。”
胡里奥博士也站了起来。“西蒙先生,你不是第一个到这里来威胁我的人,你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但是我有社会赋予我的某些义务,其中首要的就是为受虐待和被忽视的儿童提供庇护所。你说你会为留住大卫而战斗。但是——如果我说错了,请你纠正我——你并不是大卫的生身父亲,你的妻子也不是他的生身母亲。鉴于此,在法律层面上讲,你们的身份是不牢靠的。我就不多说了。”
三年前,阿罗约先生的第二任妻子安娜·玛格达莱纳去世,加之相关的丑闻,学校经历了一段艰难时期。一半的学生被父母带走;工作人员的工资无法支付。他,西蒙,属于极少数的好心人,他们支持着阿罗约先生保住了他的学校。
如果相信伊内斯和她在“摩登时装”的同事传出来的八卦,专校已经度过了风暴,转型为一个音乐学校后甚至开始繁荣发展。学生的主体部分来自乡村小镇,他们住校并在那里接受所有的学业教育。但大部分的学生还是来自埃斯特雷拉的公立学校,他们只是来上音乐课。音乐理论和作曲课程是由阿罗约本人讲授;声乐课程和其他乐器课程由他外请的专业教师来教授。学校仍然提供舞蹈课程,但这已经不再是学校的核心课程了。
对于阿罗约的音乐素质,他,西蒙,怀着深深的敬意。如果阿罗约在埃斯特雷拉没有多少名望,那是因为埃斯特雷拉是一个沉闷闭塞的城镇,没有什么文化生活。至于阿罗约的音乐哲学理念,对高等数学的借用,以及把人类双手创造的音乐顶多看作音乐世界的微弱回声的想法,他是始终无法真正理解的。但至少它是一种自治的哲学,大卫接触了这种哲学并没有受到伤害。
从法布里坎特博士和他的孤儿院那里出来,他直奔学校里阿罗约的房间。阿罗约像平时一样礼貌地接待他,给他准备了咖啡。
“胡安·塞巴斯蒂安,我会尽量简短地说。”他说,“大卫告诉我们他想离开家。他认定他是这个世界上的孤儿——孤儿huérfano这个词一直都吸引着他。他被一位自称为教育家、在城市东边经营一家孤儿院的胡里奥·法布里坎特博士某种浪漫的胡言乱语鼓舞了。你碰巧认识这个男人吗?”
“我认识他。他是实用教育的倡导者,公然反对和蔑视书本学习。他在孤儿院经营着一所学校,那里的孩子们只学习一点阅读、写作和计算的基本知识,然后就接受木工,水管工或糕点厨师培训之类技能的培训。还有什么来着?他很强调纪律,性格塑造和团队精神。孤儿院有一个合唱团经常赢得奖项。法布里坎特本人在市议会中有追随者。他们认为他是一个后起之秀,一个有未来的人。但是我从未见过他。
“情况是,法布里坎特博士许诺大卫可以在孤儿院的足球队中占有一席之地,从而控制了这孩子。我直接进入正题。如果大卫离开家并进入法布里坎特的孤儿院,他将不得不放弃在这个学校的课程。每天来回的路程太远了,而且我也不认为法布里坎特会允许他这样做。”
阿罗约抬起手打断了他:“在你继续说之前,西蒙,让我和你坦白一件事情。我很清楚你儿子对孤儿状态的迷恋。事实上,他以间接的方式请我跟你谈谈这件事。他说你不能或不愿意理解。”
“我必须开诚布公地承认自己确实不理解。大卫除了被孤儿状态所吸引之外,他还有很多地方让我不理解。首先,对我来说很困惑的就是,为什么像大卫这样一个让人难以理解的孩子被委托给我们这样理解力如此弱的监护人。我指的是我自己,但是我必须要接下来补充一下,伊内斯也和我一样困惑。如果是他的生身父母照顾他,大卫的状况会更好。但他没有生身父母。他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这样能力不足的,被选出来的父母。”
“你认为他的亲生父母对他的了解会更多吗?”
“至少他们与他是同质的,血脉相连。伊内斯和我只是普通人,我们从内心深处相信爱是纽带,然而显然光有爱是不够的。”
“所以说,如果你和大卫的血脉相连,那么你可能更容易理解他为什么想离开家并住在东边的孤儿院中——这就是你要说的吧?”
阿罗约在嘲笑他吗?“我完全清楚,”他僵硬地回答说,“要求孩子回应父母的爱是不公平的。我也知道,随着孩子的成长,孩子可能会开始发现家庭的拥抱令人窒息。但大卫只有十岁。十岁的孩子想要离开家,这年龄还是太小了。太早也太容易被伤害。我不喜欢法布里坎特博士。我不相信他。他以一种我无法重述的方式,向大卫灌输了一些对我不利的想法。我不相信他是一个能正确引导孩子道德发展的人。我也不相信孤儿院的孩子会成为大卫的好伙伴。我看过他们如何踢足球。他们是恃强凌弱的人。他们通过恐吓对手的方式来赢得比赛。年龄较小的孩子向大孩子们学,法布里坎特博士根本不管束他们。”
“所以你不相信法布里坎特博士,你担心他的孤儿们会把大卫变成一个仗势欺人者,或者野蛮人。但是考虑一下,如果发生的不是这样的事情呢?如果大卫会驯服法布里坎特那里的野蛮人,将他们变成温柔、得体、服从的模范公民呢?”
“别和我开玩笑了,胡安·塞巴斯蒂安。孤儿院里的孩子都十五六岁了,甚至有的更大些。他们不会听一个十岁孩子的指导。他们会滥用他。他们会腐蚀他。”
“嗯,你比我更了解这家孤儿院,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里。我相信我能帮你的也就这些了,西蒙。我所能提供的最佳建议是,你和大卫坐下来讨论一下你们当下的处境,不要忽略你自己的立场:一个受冷落的父亲被满腹的悲伤、困惑,也许还有愤怒包围着。”
他要站起身来,但阿罗约阻止了他。“西蒙,让我说完最后一句话。你的儿子有责任感和担当精神,这在一个十岁孩子的身上是非常不寻常的。这也是他与众不同的一个重要原因。他想要住在孤儿院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觉得做孤儿是个传奇浪漫的想法。在这个方面,你是错的。无论出于何种原因,也许根本没有理由,他对法布里坎特的孤儿,对总体的孤儿,世界的孤儿有一定的责任感。至少这是他告诉我的,我也相信他。”
“这就是他告诉你的。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因为他觉得你是不会理解的,不会有同理心。他这么想可能是对的,也或许错了。”
[1] 原文为西班牙语,Anginapectoris和Belladon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