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在南宋末期的咸淳年间,温州永嘉有位老塾师李之彦,对金钱专门发了一番议论:“以余观之,钱之为钱,人所共爱,势所必争。骨肉亲知以之而构怨稔衅,公卿大夫以之而败名丧节,劳商远贾以之而捐躯殒命,市井交易以之而斗殴戮辱。乍来乍去,倏贫倏富,其笼络乎一世者,大扺福于人少而祸于人多。尝熟视其形模,金旁着两戈字,真杀人之物,而世人莫之悟也。”[1]是为无钱穷人对金钱控诉的激愤之语,但远离金钱者却有旁观者清的优势,道出了宋代社会金钱世界火热的表面和冷酷的本质。
随着宋代经济史研究的不断推进深入,人们愈加认识到宋代是商品经济大发展的时代,所有的商品和太多的事务,都是或都可以用金钱衡量的。宋代商品经济的方方面面,内容极为丰富,并渗透到政治、社会生活领域,有着广袤的领域值得开拓或精耕细作。其中的物价,就是一个具体而重要的基础课题。
物价是人民群众最关心的问题,古今中外不能例外。
既是说物价,有必要首先了解一下物价的基本概念。物价(包括商品价格和服务价格)是国民经济运行的体温计,体现着经济运行状况的综合指标,更是生产者利润的重要而复杂的杠杆。它既可以衡量经济运行的热度,也可以指示经济运行的健康水平和内在质量。物价作为价值的表现形式,其重要作用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作为一种经济信号,发挥着调节社会资源的流向;二,作为一种调节手段,能促进各种资源和生产要素得到合理配置,使各部门以及个人的分配协调合理,保证经济和社会的协调发展;三,作为一种综合指标,综合反映着投资、成本、消费、产业结构、货币流通等宏观经济变量的变化,为国家实施宏观调控提供依据。古今体制虽然大不相同,宋代价格对国计民生的作用虽然不如现代,但研究宋代经济关系集中体现的物价,有利于了解宋代社会经济商品化程度,商品生产和消费状况,了解同一物品由于不同价格而显示的质量差别、地区差别、时代差别,从而深入了解社会经济和社会生活以及不同阶层的家庭生活水平。再者,物价是一个综合性的问题,影响物价的既有经济因素,也有非经济因素,物价反过来又影响着经济政策、社会局势,因此,研究宋代物价还有政治意义。
物价问题如此重要,那么当然会受到国内外学术界较早的关注。
早在20世纪40年代,全汉昇就发表有《北宋物价的变动》(《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11,1944年9月,1947年7月再版)、《南宋初年物价的大变动》(《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11,1944年9月,1947年7月再版)、《宋末的通货膨胀及其对于物价的影响》(《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10,1948年4月),首次详细地研究了物价的变化以及原因,可谓奠基之作。不少后来的有关论文,至少在史料上、基本观点上并未超过全氏之作,还有的实际上是在炒冷饭。稍后的秦佩珩也发表有《宋代物价考》(《读书通讯》1947年133期)、《宋代物价新考》(《经济新潮季刊》1948年1期,未能找到),分门别类地罗列了一些物价资料。彭信威《中国货币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在第五章《两宋的货币》中,专列《货币的购买力》一节,从金融角度研究了宋代币值的变化。20世纪70年代后期,梁庚尧作有《南宋的农产品市场与价格》(后收入《南宋的农村经济》,新星出版社2006年版),研究了南宋江浙地区的粮价。汪圣铎的《南宋粮价细表》(《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1985年第3期),又在资料上作了更详细的收集。漆侠《宋代经济史》下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版)第二十九章第四节《两宋物价变动状况》、汪圣铎《北南宋物价比较研究》(邓广铭、漆侠主编《宋史研究论文集》,河北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乔幼梅《论宋代物价与货币的关系》(邓广铭、漆侠主编《国际宋史研讨会论文选集》,河北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龙登高《宋代粮价分析》(《中国经济史研究》1993年1期)等等,都是有价值的研究。日本学者也有关注,如加藤繁《唐宋时期金银的价格》(《唐宋时代金银之研究》,中华书局2006年版),研究了金银的价格。宫泽知之《宋代中国的国家与经济》(创文社1998年版)一书中,第五章为《宋代的价格与市场》。谭文熙《中国物价史》(湖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恐怕应该算是我国第一部物价通史,其中第六章《宋朝及金辽的物价》约3万字,唯第二节《物价变化》罗列了一些价格史料。由于作者并非史家,所以从史和史料的角度看来,几乎没有多少价值。余耀华《中国价格史》(中国物价出版社2000年版)比前著丰富得多,质量也高得多。其中卷7为宋朝部分,与本书有关的在第三章《货币与物价》和第四章《物价》,研究了金银价格,粮食、布帛、盐、酒、茶、土地价格以及工价和房租。比前著涉及面更广泛,但所用多二手乃至三手资料,注引不规范,错、漏字甚多,基本价值不超过所大量引用的彭信威《中国货币史》。汪圣铎《两宋财政史》(中华书局1995年版),列举了许多物价和费用。汪圣铎《两宋货币史》(社科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高聪明《宋代货币与货币流通研究》(河北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二书,探讨了宋代物价与铜钱、铁钱和纸币三者之间的关系,并从货币供应与流通的角度分析了宋代物价波动的原因,其中《两宋货币史》涉及不少具体物价。朱瑞熙《宋代土地价格研究》(《中华文史论丛》2006年2辑),是关于宋代土地价格的最深入系统的研究成果。程民生《宋代物价考察》(韩国《宋辽金元史研究》第6号,2001年12月),考察了宋代粮食、劳动力等10余类商品的价格,是当时涉及物价面最广泛的论文。梁仲勋《宋代物价初探》(《平顶山师专学报》2002年6期),对宋代物价作了简单的概括。
对于区域物价,研究较多的是开封。刘益安《略论北宋开封的物价》(《中州学刊》1983年2期)较早地探讨了开封物价。周宝珠的《宋代东京研究》(河南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则专门开列有《物价》一节,叙述了北宋开封的物价。张全明《论北宋开封的物价管理》(《华中师范大学学报》1990年4期),研究的是官方对开封的物价管理。
关于宋代物价的资料汇编,也取得了很大的成绩。王仲荦《金泥玉屑丛考》(中华书局1998年版)、汪圣铎《两宋货币史料汇编》(中华书局2004年版)二书,收集了大量宋代物价史资料,为有关研究提供了便利。
总得来看,以往的研究主要有以下三个特点:一是多宏观,多动态,二是多资料,三是多单一品种(以粮价为最)或地区(以开封为最)。已有的资料汇编不仅不够全面,还有错误。研究者虽做了可贵的努力,但因受所掌握的材料和研究对象的限制,未能全面揭示宋代300多年间物价的具体面貌,无论从广度和深度上,都还有很大的空间,迫切需要一部全面、具体的宋代物价研究专著。
毫无疑问,宋代物价又是宋代经济史研究的一个难点。主要表现在:史料多而琐碎,难以收集;时空广而情况复杂,不易驾驭;最关键的是,衡量物价的宋代货币之复杂,为中国历史之最。
其一:币种繁多。有金属货币和纸币以及混合使用三大类。金属货币中既有铜钱,又有铁钱、夹锡钱;币值既有小平钱,也有折二钱、折三钱、折五钱、折十钱、当二钱、当三钱、当五钱、当十钱,铁钱还有大小之分;质量上及购买力方面还有官钱与私铸的沙毛钱的区别。纸币中既有交子(包括四川交子、两淮交子)、会子(包括行在会子、湖广会子、小会子、金银会子、川会等),又有关子、钱引等纸币,纸币还分新、旧,不同界别的纸币在不同时期的实际价值不同。此外还有混合使用的“钱会中半”。虽然都是用贯、文为单位,但实际比价却相去甚远。更麻烦的是,大多史料只言钱数而不说明是哪种钱币。因而也就存在着一物多价的情况。
其二:陌制杂乱。官方通用的是省陌,又称官陌(即1贯为770文),此外又有足陌(即1贯为1000文)、市陌(因地区而异,因行业而异)。如孟元老所说:“都市钱陌,官用七十七,街市通用七十五,鱼、肉、菜七十二陌,金银七十四,珠珍、雇婢妮、买虫蚁六十八,文字五十六陌,行市各有长短使用。”[2]麻烦在于,许多钱数并不注明陌制,让人无所适从。一般来说,官方用钱除了明确陌制外,都应是官陌即省陌,而南宋的会子都是省陌。省陌是官价,实际币值则因时因地又不相同。
其三:贯文不清。宋代钱币基本单位是贯、文,1贯为1000文。有的钱数单位用贯,如“二百八十三万贯”,有时为了显示数字浩大,单位用钱即文,如“二百八十三万钱”(即2830贯)。但不少资料只有钱数,没有单位,让人不知到底所言是多少贯还是多少文——其间有1000倍的差别。有时,连宋人也发生混乱。如宋太宗时,李虚己向皇帝献诗,“自陈父子遭遇,荣及祖母。帝悦,为批其纸尾曰:‘虚己学古入官,荣亲事生,奉书为郡,欲布新规,朕得良二千石矣。’遂赐五品服,又赐其祖母钱五十万……翌日,以语宰相曰:‘虚己诗思可嘉,予钱五十缗矣。’宰相对以所予乃五十万,帝知其误,由是诏群臣以章献者阁门勿受,皆由中书门下阅而上之。然论者谓虚己父子笃行,家甚贫,虽人主一时之误,殆天赐也。”[3]本来要赐的是50贯,但说错了或被理解错了,有关部门支出的是500贯。在这种情况下,本书只能根据具体情况,用“理校”作出判断、换算,但难保无误,唯读者谅察。
其四:价格二元制。宋代商品价格,分官价和民价两种。也就是说,同一时间、同一地点的同一种商品,有至少两种价格。官价是官方制定的有利于官方的价格或调控市场的价格,通常多是禁榷物品和控制商品,如盐、金银、粜籴粮食等。与之相对称的民价(又称市价),就是市场价,与官价的相对稳定相比,其特点是随供求关系的变化而起伏不定。
尽管如此,研究还必须进行;或者说,正因为如此,才更有必要研究。我不自量力地承担了这项工作,深感困难沉重。物价是个大课题,方面很多,如物价变迁、物价政策、物价理论等等。但这些要么已多有研究——如物价变迁,要么不感兴趣,所以我最关注的是具体某种物品的具体价格。这是个结结实实的问题,来不得半点虚假想象;这样的研究必须就事论事,但又不能单纯地就事论事;这也是个难度很大的问题,因为全靠资料说话,而且资料太分散,要大海捞针。但其意义却是不容忽视的:如果说物价是经济研究的基础的话,那么具体的物价数据则是物价研究的基础。将宋代320年间的物价及其相关费用钩沉考证出来,予以分门别类地梳理、论述,将宋代经济数字化或将物价具体化,使之成为宋史、中国经济史研究者便于查阅的案头书,是本书的基本目的。
极为分散的物价资料,在一些数学书籍的应用题中,却有大量相关数据。许多学者常常引用:有的直接认作实际物价,有的认为接近当时物价。其实,数学教科书并不具备这个功能,只是为了说明算法,随便用一种物品做应用题而已。例如,有学者摘录了南宋数学家杨辉的《详解九章算法》:“《详解九章算法》:理宗景定二年羊价五百”;“《详解九章算法》:理宗景定二年羊价,一百五十”;“《详解九章算法》:理宗景定二年羊价一百七十七。”[4]对此,有三点必须指出:其一,南宋不可能有如此低的羊价;其二,3个数据有如此大的差距,可知其假设的随意性,根本不考虑实际生活中的真实性和数据的一致性;其三,所标的年代是成书年代,其实这些数据与宋代毫无关系,因为那是作者杨辉原文抄自晋刘徽注、唐李淳风注释的《九章算术》卷7、卷8:《详解九章算法》就是为了使《九章算术》便于自学,杨辉对该书的246个问题中较难的80题作了详解。南宋另一数学家秦九韶的《数学九章》,虽然不存在抄录前代问题,但其他方面与《详解九章算法》并没有多大差别,这是由其书的性质决定的。所以,为谨慎起见,所有出自这些书的物价数据,本书不予采用,特此说明。另外,笔记小说中作为背景不经意中记载下的物价资料很多,却有着重要价值,《夷坚志》就是典型代表。明代编著的《三言二拍》,保存了许多宋代的话本小说,漆侠先生和王曾瑜先生都认为是可以当作宋代史料参考的,[5]本书就从中精选了数条。
宋代商品几乎无所不包,本书自然是尽可能地全面介绍。但受史料限制,只能被动地选择。不得不侧重于土地、建筑、粮食与饮食、纺织品与服饰、金属矿产、人口、牲畜、文化品、交通运输、日杂用品、劳动力价格等,以及与物价相关的造价、费用等方面,其他凡是有价格者,均予以介绍。并力争将有关宋代物价的资料一网打尽,按时间、地区分门别类予以排列、研究,时间不明确的资料,一般不用。原打算按现代商品分类法分类,但古今商品种类、数量差别太大,而且国际、国内和各行业的分类也不相同,难以适从;加以本书涉猎的有费用,也与现代和单纯物价大不相同。所以只能根据史料情况做简单的历史分类。另外,在互联网上经常看到有人把宋代钱币换算成现代人民币的帖子,分别用了黄金基准、白银基准、米价基准,结果得出的数字差别很大。我也曾想作如此努力,但再三考虑,觉得用一种商品比较还容易,从总体上却根本无法把握,因为古今对不同商品的需求差别很大。所以,为慎重起见,本书不做兑换研究。宋代的茶引、盐引、盐钞、矾引、香药引等信用票据,是官方发行的、官民或民间交易的一种形式或商品,也即是一种适度流通的有价证券。但其有的数额是临时填写,没有统一的数量规定,有的如盐钞虽有明确的价格,但因情况变化,受政策和商人操作的影响变数很大,随时随地而不同,不仅难以把握,而且与所代表物品的实际价格差别很大,意义不大。因而,本书不对其做价格研究。
物价有着明显的时间性和空间性特征,同一商品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差距很大,必须根据史料对此予以正确的反映。同时也要排除极端情况的干扰,例如战争、灾荒等特殊时期和个别特殊地点的某些物价,就不具备普遍的意义,只是表明灾害程度的晴雨表而已。对于这类数据,本书一般不用。宋人混用的贯、千、缗等货币量词,都是指1000文,本书在论述中统一为贯。
[1](明)陶宗仪《说郛三种·说郛一百二十卷》卷73,李之彦《东谷所见·钱》,第6册第3423页。
[2]孟元老著,伊永文笺注《东京梦华录笺注》卷3《都市钱陌》,第332页。参见拙作《论宋代钱陌制》,《中国史研究》1996年3期。
[3]《宋史》卷300《李虚己传》,第28册第9974页。
[4]王仲荦《金泥玉屑丛考》,第374页。
[5]参阅漆侠《〈三言二拍〉与宋史研究》,《河北大学学报》1988年3期;王曾瑜《开拓宋代史料的视野与〈三言〉〈二拍〉》,《四川大学学报》2005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