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布罗岱克的报告(一二)
我起码有五天没有继续写这个故事了。此外,当我取出我放在贮藏室一个角落里的那包稿纸时,我发现有些纸已经盖了一层像花粉一样的黄色灰尘和些许泥土。我必须给它们找一个更适宜的藏身之处。
别的人什么也没有觉察。他们相信我正在写他们要求我写的“报告”,我正在全力以赴完成任务。戈布勒在那天夜里发现我在贮藏室熬到很晚,这对我反而有利。第二天清晨,纯粹出于偶然,我在街上遇见了奥施威尔,他把手放在我肩上,说:“你好像在艰苦工作,布罗岱克。继续干吧。”说罢,他走他的路。当时天还很早,我不禁思忖起来,尽管天还未大亮,奥施威尔却已经得知昨天半夜我还在贮藏室打字!这时,他的声音又在黎明的冻雾中响了起来:“不过,说到这儿,你究竟提着口袋去哪儿呀,布罗岱克,而且还这么早?”我停下脚步。奥施威尔一边观察着我,一边用双手将他的无边软帽往下拉,让它保护脑袋更严实些。他还两只脚相互碰着取暖。他嘴里吐出大股大股的白气朝空中散发。
“我今后是不是必须回答别人提出的所有问题?”
奥施威尔浅浅地笑了笑,但微笑在他那里就几乎变成了鬼脸。他摇摇头,摇得很慢,非常慢,就像“发生过的事”第二天我去他家见他时他说话那么慢。
“布罗岱克,你让我感到难受。我不过是友好地问问,为什么你那么戒备呢?”
我感到喘不过气。不过我总算耸了耸肩,而且尽量做得自然。
“我想去弄弄明白狐狸发生的状况,我必须把这事作个记录。”
奥施威尔把我说的话掂量一番,同时瞅一瞅我的口袋,似乎想看出里面藏的是什么。
“狐狸?当然……狐狸……好吧,祝你一天走运,布罗岱克,不过也别走得太远,还有……把情况告诉我。”他随即转过身去,继续走他的路。
这件事还是两个礼拜之前一些猎人和我们的护林员们提醒我的。由于那些人开始胡乱拍打树林以赶出猎物,也由于砍伐木材,人来人往,许多人发现狐狸在大批死亡,无论老小、雌雄。一开始,人人都想到了狂犬病,这个病经常有规律地来到我们大山里,也会杀死少许狐狸,然后便销声匿迹。然而,我们发现已死的狐狸中,没有一只呈现狂犬病的病象特点:舌头因唾液而变白,身体格外消瘦,眼睛翻白,毛色暗淡且粘成一片一片。恰恰相反,这边的狐狸简直就是极漂亮的标本,表面看上去十分健康,营养充足——应我之邀,屠夫布罗希尔特给三只死狐狸开了膛:它们肚子里装满了可食用的浆果、小老鼠、鸟儿、红色的虫子——而它们似乎并非因暴力而死,因为它们身上没有任何创伤和打斗的痕迹。所有发现过死狐狸的人都为它们死亡时的姿势感到吃惊:侧躺着,甚至仰卧着,前爪举起,仿佛死前曾试图抓什么东西。死者双眼紧闭,好像正在安睡。
我在第一时间访问了恩斯特—彼得·利马特,他曾是我的学校老师,也是全镇两代人的老师。他已经年过八旬,再也不能离家远行,然而时间在他脑海里流逝却既没有侵蚀它也没有损坏它。大多数时间他都坐在一把很高的椅子上,面对着壁炉,炉膛里常年燃烧着千金榆和冷杉树的混合燃料,发出阵阵香味。他凝视着火苗,或读读自己书架上的书,吸着烟草,烤些栗子,然后用他优美的长手指剥着烤熟的栗子。他给我一大把栗子,我们俩吹吹烫手的栗子便一小块一小块地吃起来,细细品尝又热又肥厚的栗子肉,与此同时,我濡湿了的外衣也挂在炉边烘烤。
恩斯特—彼得·利马特除了教会几百个小孩阅读和写字,还曾当之无愧地成为我们地区最优秀的猎手和设陷阱捕捉走兽的猎人。他闭上眼睛都能描画出每一片森林、每一块岩石、每一个山脊、每一条山溪,而且毫无差错地把它们放在地图上。
昔日,他一讲完课,就出发去山里行走,他很不喜欢人的陪伴,却酷爱与高大的冷杉、小鸟、山泉为伴。在狩猎季节,学校放假时,他时不时会好几天不见踪影,等我们看见他回来时,他总是目光炯炯,神清气爽,小猎袋里装满了大松鸡、野鸡、斑鸫和田鸫,或者,一旦没有猎获岩羚羊,肩上准会搭一头狍子,他追捕岩羚羊能追到赫尔尼山的悬崖峭壁上,往日,不只一个猎人在那里折断了骨头。
最奇怪的是,利马特本人从不吃他杀死的猎物。他老把猎物分给最需要的人们。我小时候,多亏了他,费多琳和我才得以时不时吃点肉食。至于利马特本人,他只进食蔬菜、原汁清汤、蛋类、鳟鱼和蘑菇,尤其偏爱喇叭蘑菇。有一天,他对我说,喇叭蘑菇是菇中之王,这种蘑菇阴郁的样子只会让蠢人弃之如敝屣,只会让无知的人垂头丧气。此外,利马特还用喇叭蘑菇来装饰他的住宅,里面到处都悬挂着一串一串的喇叭蘑菇,蘑菇干了以后使住宅里充满甘草和肥料的芳香。利马特终生未娶。有一个名叫默格丽特的女佣一直住在他家,默格丽特几乎跟他同龄,一些喜欢恶语中伤的人过去往往拿她说事,说那女人除了替他洗涤衣被,给家具打蜡,显然还做了更多的事。
我给他讲述了狐狸的故事,发现的许多狐狸尸体以及它们平静的模样。他绞尽脑汁搜索记忆,却没有找到先例,但他答应再为我钻钻故纸堆,如果在书本里或者我们地区以外的地方或者别的时代发现相同的情况,他一定通知我。随后,我们的话题转到阔步走近我们的冬天,大雪一天天朝我们小镇袭来,目前已下到山腰和背斜谷,很快就要光临我们的住宅。
“发生过的事”那天夜里,利马特与所有老人一样没有去施罗斯客栈。不过我在想,他是否对事件的始末略知一二。我甚至考虑他是否对“另外那个人”曾逗留我们小镇也略微知情,或者听人说起过。我倒非常愿意与他谈及此事,跟他敞开心扉,竹筒倒豆子。
“你还能想起你的老教师,布罗岱克,这让我感动,我真高兴。你还记得你刚到班里的情景吗?我可记得很清楚,我。你当时瘦得像条瘦狗,眼睛又格外的大,很不相称。你说的是乱七八糟的语言,只有你自己和费多琳能懂,不过,你学得很快,布罗岱克,非常快,无论是我们的语言还是别的。”
默格丽特给我们一人端来一杯热酒,热酒散发着胡椒、橙子、干丁香花苞和八角茴香味。她给壁炉加进两块木柴,等木柴在黑暗中吐出金色火苗,她便消失了。
“你跟别的人不一样,布罗岱克,”老教师又说,“我说这话不是因为你不是我们家乡人,不是因为你来自远方。你与众不同,是因为你看得总比鼻子底下的事情远……你总想看清楚当前还不存在的事情。”
他停止说话,慢慢吃着一只栗子,喝一口酒,把栗子壳扔进火炉。
“我又想到了你说的那些狐狸。狐狸是一种奇怪的动物,这你知道。大家都说狐狸狡猾,其实,它们远不只是狡猾。人类憎恶它们,显然是因为它们太像人类。狐狸狩猎是为了养活自己,但它们也能只为快活而杀戮。”
利马特停歇片刻,然后沉思着继续说道:“前段时间,在战争里死了那么多人,你,唉,你比这里的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谁知道呢,也许狐狸们这么干只是在模仿人类?”
我不敢对我的老教师说,我不能把这类事情写进我的记录和概述里。行政当局那些读我的报告的人——假如还有人读我的报告——根本不可能理解,他们也许会认为我变成了疯子,也可能因此而彻底摆脱我,要是那样,我平时还能拿到的那几个子儿——虽然非常不准时,却是养活我们全家的钱——恐怕会干脆停止发放给我。
我还跟他在一起待了一会儿。我们再没有谈论狐狸,谈的是樵夫们刚在伯森塔尔山背后砍倒的一棵山毛榉,砍倒它是因为它生病了,据他们说,这棵大树应该有四百岁了。利马特提醒我说,在别的遥远的大陆,那里的气候与我们不同,长着一些寿命可以长达两千年的树木。这一点,他曾在我童年时跟我谈到过。于是,我想到,上帝,如果他还存在,真算得上是一位古怪的人物,他宁愿让一些树木安安稳稳活上许多世纪,却让人的生命如此短暂如此艰辛。
恩斯特—彼得·利马特给了我两挂喇叭蘑菇后把我送到他的住宅门外,他问我费多琳情况如何,然后,神情变得更加凝重更加温和,问起了艾梅莉亚和波朴切特的近况。
外面的细雨还没有停下来,但已经混杂着一片片融化着的雪花。在大街中央流出一条小溪,溪水使路上的砂岩铺块闪闪发光。寒冷的空气让炊烟、青苔和树下的灌木馨香扑鼻。我把干蘑菇塞进我的外衣里,随即回家。
关于狐狸之死,我向皮茨大妈提了同样的问题。皮茨大妈的记性可没有老教师的记性好,而且她在野味和害虫方面显然没有他那么专业,然而,她曾赶着她的众多牲畜走过周边所有的大小道路和山顶牧场,所以我对她有可能启发我抱着一线希望。我将众说纷纭的材料加以印证后,得出的数目是所发现的死狐狸一共二十四只,细想起来,这个数字应该说相当可观。可惜呀,皮茨大妈在记忆里根本没有听说过这种现象,这一下我明白了,她压根儿就没有把狐狸之死放在眼里。
“让那些狐狸死光我才高兴呢!去年,它们把我的三只母鸡和母鸡的鸡崽叼了个空。而且它们并没有吃掉那些家禽,只把鸡子们咬碎就溜了。你那些狐狸,都是些‘龟儿子’,它们的价钱连宰它们的刀都买不了。”
为跟我说话,她中断了先前与弗里达·尼格尔的闲聊,弗里达·尼格尔是一个长着喜鹊样眼睛的驼背女人,身上总有股牲畜棚的味道,皮茨大妈喜欢与她仔细盘点我们小镇和附近的小村庄所有的孤男寡女,以考虑他们再婚的可能性。她们将那些人的名字写在一个个小纸板上,像玩牌时洗牌一样,将两个两个的纸板叠在一起,推算着可能的婚嫁以及两人命运的组合,这样的操作可以长达几个钟头。与此同时,她俩还用小酒杯喝着黑莓饮料,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她俩全身也暖和起来。我明白,我这是在打扰她们。
我得出结论,也许唯一能对我稍加启发的,是马库斯·施特恩。他单身居住在森林深处,离我们家有步行一个钟头的路程。我迎面遇到奥施威尔那天清晨就是去拜访这位施特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