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布罗岱克的报告(一三)
从我们小镇通往施特恩简陋小屋的山路很陡。出镇片刻,便走上蜿蜒曲折的盘山小道,小道将我引入一片阔叶树林,在那里又可以居高临下看见镇里的屋顶了。走了一半路,便看见一块大岩石,岩石状如餐桌,诱人在此小憩。当地土话将此岩石命名为“林根”,意思是林中小仙女。据说,那些小仙女每逢月明风清之夜都会来这里跳舞唱歌,歌声有如捂住的笑声。这里、那里,一块一块绿中泛白的苔藓像坐垫一样稍微缓解了盘山小道的陡峭,道上还有一束束鲜花样的欧石楠加以装点。这里的确是恋人们和沉思者理想的去处。我记得曾经在这里见到过“另外那个人”,那是盛夏的一天,七月八日——我记录一切——约莫午后三点,也就是酷热的时刻,那一刻,太阳似乎停止了它在天空的运行,向世界倾倒着融化了的铅水。我当时是来这里采摘我那小波朴切特酷爱的覆盆子,我想乘她午睡的时候准备给她一个惊喜。
树林里到处嗡嗡声不绝于耳,有蜜蜂在劳动、胡蜂在飞舞、苍蝇在发狂,还有牛虻像猛然疯魔了一般四处乱钻。那真是一部伟大的、仿佛从天地间涌出来的交响乐。在小镇上我没有遇见一个人。
小山坡累断了我的腿,也让我喘不过气。我的衬衫已经湿透,发黏的衬衫贴在我身上。我在山路上停下来,正在喘气,忽然意识到,在离我几米的地方,“另外那个人”正背对着我坐在岩石上观赏小镇的屋顶。他坐的是他那把怪怪的椅子,村里所有的人第一次看见他取出那把椅子时无不啧啧称奇,椅子可以打开也可以折叠起来,椅子个头之大足以支撑他那宽大的臀部,然而一旦将它叠起,竟变成了一根简单的手杖。
周边的风景全部呈绿色和淡黄色,他那件永远熨烫得毫无瑕疵的黑呢子礼服对比之下却有些刺眼。我再走近一些,便发现他仍旧穿着他那件带襟饰的衬衫、呢子背心,戴着他的护腿,脚上那双擦了鞋油的大皮鞋发出镜子一般的亮光。
我的脚步踩出了树枝的咔咔声,他转过身来。
他瞥见了我。我一定像个小偷,但他似乎并不诧异,冲我笑笑,右手还象征性地摘一摘并不存在的帽子表示致意。他的双颊很红,面部的其余部分,额头、下巴、鼻子却好像涂了一层铅白色的面霜。他头上已经歇顶,但两鬓却长着黑色的卷发,这一来,他看上去活像一个老喜剧演员。他脸上流着大滴大滴的汗珠,他用一张手巾擦着汗,手巾上绣着很难辨认的花体缩写字。
“您大概也是来丈量世界的吧?”他用他那柔和而显得高雅的嗓音对我说,同时用手指一指广袤的景色。我这才注意到,在他那圆鼓鼓的膝头放着一个本子,他手里还握着一支铅笔。本子上画了一些轮廓、线条、阴影。当他意识到我在看什么时,便把本子合上了。
自从他来到我们小镇,我那是第一次单独同他在一起,他也是第一次与我对话。
“您能否垂爱帮我点忙?”他问我,因为我没有答话,而且我的脸色一定显得有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味道,他连忙带着微笑补充一句,那谜一样的微笑从没有离开过他:“您放心,我只是想请您把背斜谷前边那些山的名称告诉我。我怕我的地图不够准确。”
他说话时抬手往前一举,指向前面的山丘,在夏日凝固的空气里,那些山丘在远处颤颤巍巍地显现出来,有些地方几乎与仿佛意欲抹掉它们的天空融为一体。我走近他,跪下来与他的高度取齐,然后从东边开始,一一讲出那些山丘的名字。
“这个山叫洪特匹茨,之所以叫洪特匹茨,是因为它的山形像个狗头;接下去,那是三个施尼克尔科普夫山,然后是布龙德尔匹茨山,霍尔尼山的山脊,霍尔尼山的山巅,霍尔尼山巅是群山的最高峰。接着是杜拉山的山口,弗洛里亚山的山脊,末了,在最西边,那是毛赛恩山的峭峰,它的形状像一个被重担压弯了腰的人。”
我沉默下来:他在重新取出来的本子上记录完那些山名后,又立即将本子放回了衣服口袋。
“真是不胜感激,”他边说边同我热烈握手,这时,他那对绿色的大眼睛里闪着满意的光,仿佛我适才送给了他一个宝物。我正要离开他时,他补充说道:
“有人告诉我说,您对花和草很感兴趣。我们有共同点。我迷恋风景、插图画和人物肖像画。这个怪癖毕竟无伤大雅。我带了一些相当珍贵的书籍,您也许会感兴趣。假如某一天您光临敝处,我将不胜荣幸供您翻阅。”
我微微点头,但没有答话。我还从没有听见他说过那么多话。我离开了,留下他一个人待在岩石上。
“你把所有的山名都告诉他啦!?”威廉·富尔滕豪说话时双臂朝天举起,眼睛狠狠地瞪着我。我正在对古斯塔夫·罗佩尔讲述我与“另外那个人”邂逅的情况时,他正好走进五金制品店。我是在与“另外那个人”邂逅几个小时之后去五金制品店的。古斯塔夫曾经是我的伙伴。在学校,我们俩并排坐在一条凳子上念书,我当时经常同意他看我本子上的答案,作为交换条件,他则给我一些钉子、螺栓、绳子之类的东西,那是他从他父亲的店里偷来的,当时这个店还是他父亲当家。我刚才写的是他曾经是我的伙伴,因为在今天我就很难说了,他跟其他人一起是“发生过的事”的参与者和拥护者。他犯了无法挽回的错误!自那以后,他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即使我俩礼拜天望过弥撒之后在教堂前的广场上擦肩而过也一样,那时,醉红了脸的派佩神甫跌跌撞撞地将他的教徒们送到广场,再最后举手为他们祝福一遍,尽管祝福的动作并没有完成。我后来再不敢推开他的五金店的店门,我实在害怕在我们之间只剩下一条很深的鸿沟了。
富尔滕豪,我已经说过,我认为他很富裕,但也很愚蠢。他拍了一下罗佩尔的柜台,把一盒图钉都震落到了地上。
“可你得搞清楚你都干了些啥,布罗岱克,你把我们那些山的名字全都告诉了他,而且你说他全记到本子上了!”
富尔滕豪怒不可遏。他那肥大的耳朵变成了深紫色,仿佛把全身的血液都泵到了那里。我一再提醒他说,山峰的名称并非秘密,所有的人都知道,都熟悉,或者可以从资料上查出来,但那是白费口舌,根本没法让他平静下来。
“你竟然没考虑他会策划些啥阴谋,他会到处刺探些啥,就跟他现在做的一样,他会提好多问题,尽管那些问题表面上无关紧要。他还会装傻,轻言细语的,一副肉麻的样子。而且这家伙还不知道是从什么虚无缥缈的地方来的呢!”
我一再重复“另外那个人”对我说过的有关风景和插图之类的话,好让富尔滕豪稍微平静一些,然而,此举却使他的愤怒有增无减。他离开五金店时朝我甩出一句话,在当时我并没有把这句话当回事,但今天稍微一想,我便觉察出那句话本身包含的威胁和恐吓。
“别忘了,布罗岱克,一旦出了啥事,那就是你的错!”
他随即咔啦一声带上了门。古斯塔夫和我,我们互相看看,同时耸耸肩,然后开怀大笑,就像我们童年时常做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