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布罗岱克的报告(一八)
面孔。他们的面孔。难道这又是一个迂回曲折的噩梦,跟那些让我在没有地标的世界晃来荡去的噩梦一样的梦?难道他跟那些人是一伙,那些将我送进暗无天日的集中营的人?我此刻在哪里?这一切有没有完的一天?难道地狱就是这样?我到底做了什么错事?艾梅莉亚,告诉我这一切……我把你丢在家里了。是的,我把你丢在那里了。我当时不在。我的天使,原谅我,我求求你。你很清楚,他们已经把我带走,我毫无办法。把事情讲给我听。告诉我我是谁。告诉我你爱我。别唱小曲了,我恳求你别再哼那个小曲,那小曲让我头昏脑涨,让我心碎。张开你的嘴,让它说话!我今后什么都能忍受。我什么都能听进去。我好累呀!我是那么微不足道,没有你我的生命会黯淡无光。我知道自己贱如尘土。我多么不中用。
今天晚上我喝多了点。已经是午夜,而且在外面。我什么都不怕了。应该把什么都写进去。他们可能会来。我等着他们。是的,我等着他们。
在会议大厅里,我念了几页,最多十来页,我在里面记录了几个证人说的话,再现了当时的情景。我把视线埋在字里行间,没有一次抬头看过面对着我听我念稿的人们。我不断从椅子上往下滑,因为坐椅往前倾。至于那小写字桌,它是那样矮小,我很难将腿伸到它下面。我坐的姿势非常不舒服,但这正是他们所希望的:让我在这宽大的议事厅里像受审一样感到不自在。
我用毫无生气的声音,用心不在焉的声音念报告。我还没有从惊愕和酸楚的失望中恢复过来,那是发现我昔日的老师也在那里时出现的惊愕和失望。我的眼睛在读,但我的思想却在别处。许多与他有关的回忆蜂拥到我的脑海里,非常久远的回忆,当时我第一次跨进学校的大门,我看见他的眼睛正停留在我身上,一对冰川样的蓝色大眼睛,很深的冰隙样的蓝色。还有那些难忘的时刻——我曾怎样留恋那些时刻呀!——那时,每晚放学后他都要把我留下来,他帮助我进步,赶上落下的功课,而且一直又耐心又慈祥地守在我身边。在那样的时刻,他的声音不像在教室里那么严肃。只有我们两人在一起。他对我说话那么温和,修改我的错误从不生气,总是鼓励我。我还记得,小时候,每当夜里我想念我的父亲时,我经常在无意中发现自己看见的父亲竟是他的轮廓。我还记得我当时为这个想法感到愉快而欣慰。
刚才我回到家里时,我把挂在墙上的那几串喇叭蘑菇扯下来扔进了火里,那是利马特在前几天我为狐狸之死访问他时送给我的。
“你疯了?喇叭蘑菇招你啦?”费多琳问我,她睁开一只眼睛,看见了我的动作。
“喇叭蘑菇?没招我。但编蘑菇串的手不大干净。”
她膝盖上放着一大团毛线和几根织毛衣的针。
“你说蒂贝尔萧伊,布罗岱克。”
蒂贝尔萧伊是蒂比珀伊当地的神奇语言,费多琳讲过好多那地方发生的故事,那语言只在爱尔菲[4]、地精[5]和妖精[6]之间使用,而人类永远听不懂。
我什么也没有回答。我取过一升装的玻璃烧酒瓶、一个酒杯,然后走进贮藏室。我必须花好长时间清除门上的积雪,而雪还在继续下。整个夜里都在下雪。风已经停止,雪花却唯我独尊,任着性子旋转飞舞,显得优美而又让人难以预料。
在议事大厅,当我读罢我写完的那部分报告时,出现了长时间的静默。就看谁第一个发言了。我这才首次抬眼看看他们。克诺普夫先生吸吮着他的烟斗,仿佛世界的命运完全取决于那只烟斗。但他只吸进了很小一口烟,这似乎使他格外气恼。戈布勒好像睡着了。奥施威尔在一个纸头上记下了点什么。只有利马特在微笑着端详我。镇长重又抬起了头:
“不错。很好,布罗岱克。很有趣,写得不错。就照这样写下去吧。”
他转身朝左右两边在场的人寻求赞同或授权他们发表意见。首先发难的是戈布勒。
“我原希望听到更多的东西,布罗岱克。我听见你打字打得那么欢。‘报告’远没有结束,但我觉得你好像写了好多东西……”
我尝试着掩饰我的愤怒。我尝试着冷静地回答问题,不显得吃惊,也不对所提的问题、甚至不对提问题的人出席此会提出异议。我真想对他说,他最好先关心关心自己老婆屁股上那团火,再考虑我写得怎么样!我回答道,对我来说,写这类报告并非轻车熟路,我很难找到合适的语气和词汇。缀合每个证人的证词、塑造当事人准确的形象、把握最后那几个月发生的事件真相,这些都非常困难。是的,我不停地在打字机上工作,但我困难重重,一再划掉重写,一再撕掉,重起炉灶,这说明我进展十分缓慢。
“但我说那些并不是想和你过不去,布罗岱克,那只不过是一点点意见,我很抱歉,”戈布勒说话时装出很为难的样子。
奥施威尔显出对我的辩解很满意的样子。他重又向左右的人转过身去。西格弗里德·克诺普夫似乎很高兴,因为他的烟斗又重新呼呼叫起来。他用慈祥的眼光看着烟斗,还用两个手心抚摩着烟锅,却对周围的人和物毫不在意。
“也许您要提个问题,利马特老师?”镇长转身恭敬地问年迈的教师。我感觉额头上冒出了汗,就像他在课堂上当着所有同学的面向我提问一样。利马特微微一笑,停了片刻,双手互相搓一搓。
“不,不是提问题,镇长先生,不如说是提一个意见,一个小意见……我很了解布罗岱克。我非常了解他。从很早以前到现在。我知道,他向来都是全心全意完成我们交给他的任务,但……怎么说呢……他是个幻想家,我说这话没有恶意,因为我认为幻想是很优良的品质,但在这种情况下,他不应该把一切搞得复杂化,他不应该将幻想和现实混淆起来,把存在过的和没有发生过的混淆起来……我恳求他注意,我恳求他照原定的路子走下去,不要让他的想象力主宰他的思想和他的句子。”
在接下去的几个钟头里,我一直在脑子里翻来覆去琢磨利马特的那一席话。其中有什么需要我好好理解?我不知道。
“我们不准备留你太久,布罗岱克。我猜想你急着回家。”
奥施威尔站了起来,我也连忙跟着站起来。我向那几个人微微点头致意,然后快步朝门口走去。克诺普夫先生竟选中这个时刻摆脱他昏昏沉沉的状态。他那老山羊一般的声音追上了我:
“你那顶软帽很漂亮,布罗岱克,也一定很暖和。我从没有见过这么好的软帽……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
我转回身。克诺普夫正用他的罗圈腿一跳一跳地朝我走过来。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我刚戴上的“另外那个人”的帽子上。他现在离我已经很近,便把他那只钩形的手伸向我的帽子。我感觉他的手指在毛皮上摸来摸去。
“非常独特,做工好精美呀……太棒了!你头上戴这样一顶帽子准定很舒服,尤其在快要到来的大冬天……我真羡慕你,布罗岱克……”
克诺普夫颤抖着抚摩我的帽子。我闻到他嘴里浓浓的烟味,看到他眼里闪烁着极度兴奋的光。我突然想到他是否发疯了。戈布勒这时走了过来。
“你没有回答问题,布罗岱克,克诺普夫先生刚才问你是谁为你制作了这顶帽子。”
我在犹豫。在保持沉默和向他甩出几句像刀尖一般的话语之间犹豫。戈布勒还在等待。利马特已经走近我们,他把他天鹅绒外衣的翻领紧紧围住他瘦瘦的脖子。
“戈布勒,”我终于用说知心话的口气说道,“说来你永远不会相信,但这却是纯粹的真话。不过我还得求你,这是个秘密,别告诉任何人。好吧,你能想象吗,这顶软帽是圣母马利亚给我缝制,是圣灵给我送来的!”
恩斯特—彼得·利马特大笑起来。克诺普夫也笑了。只有戈布勒沉下了脸。他用他那几乎瞎了的眼睛寻找着我的眼睛,好像想将它们抓破。我把他们几个扔在那里,自己先抽身走了。
外面还在下雪,一个钟头以前“冻舌头”扫出来的那条小路已经不存在了。镇上的几条大街都见不到行人。临街的山墙上挂的灯笼摇晃着它们的光晕。风又起来了,但刮得很轻,只吹得雪花四处飞舞。我突然感觉身边有什么动静。原来是野狗奥恩迈斯特,它正试图把它冰冷的脸贴到我的长裤上。它对我如此亲热,这使我吃惊。我甚至想到,它是否把我当成了另外一个人,当成了“另外那个人”,那是它过去与之格外亲热的唯一的人。
我们俩并排走着,那条狗和我,雪天冷空气的馨香与阵风送来的壁炉里冷杉的芳香围绕着我们。在这样奇怪的散步时刻,我已经不太清楚自己在想什么。然而,我知道我忽然远离了那些街道,远离了我们的小镇,远离了那些熟悉而又粗俗的面孔。我同艾梅莉亚走在大街上,手挽着手。她穿一件蓝色的呢绒大衣,衣袖滚了边,领子也有灰兔毛镶边。她的头发,她那非常美丽的头发卷在一顶小红帽里。天气严寒。我们俩都感到很冷。那是第二个晚上。我贪婪地注视着她的脸庞,她的每一个动作,她的小手,她的笑容和她的眼睛。
“这么说,您是大学生,先生?”
她的话音非常甜美,甜美的语调渗透在每一句话里,每一句话,无论好坏,都因此而变得很柔和,很有立体感。我们已经绕着湖面在埃尔西散步小道上走了三圈。那里不仅有我们俩,还有别的一对对恋人。跟我们一样,他们也互相看个没够,说话却很少,常常无缘无故地笑起来,然后再沉默下来。我向乌利·雷特借了一点钱,去小贩那里买了一个烫手的油煎鸡蛋薄饼,小贩在溜冰场旁边搭了一个小木棚。他在薄饼上额外加了一大勺蜂蜜,递给我们时说:“给恋人的!”我们笑了,但互相不敢看一眼。我把薄饼给了艾梅莉亚。她接过去,仿佛那是一个宝贝,她把饼掰成两半,递一半给我。夜幕正在降临,随着黑夜的来临,冰冻使艾梅莉亚的脸颊变得更红,使她那对浅褐色眼睛变得更亮。我们吃着鸡蛋薄饼。我们互相凝视着。我们的生活刚刚开始。
奥恩迈斯特像呜咽一般长长地哼了一声,把我带回到小镇上。它再一次贴着我摩擦它的头,然后小步走开,同时左右摇摆着它的尾巴,仿佛在跟我道别。我用眼睛一直跟随着他,直到它钻进沿铁匠格特作坊堆放的柴禾里。它一定在那里找到了自己过冬的歇脚处。
我当时并不知道狗和我走了多少路。原来我们已经来到了小镇的尽头,离教堂和墓地很近。天还一直下着密密麻麻的大雪。森林离那里仅仅三十米,但已经看不清楚林木的边缘。我是看见教堂才想起了派佩神甫,当我发现亮光来自他的厨房时,便决定去敲他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