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反法西斯战争文学经典精选集(套装共8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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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布罗岱克的报告(一九)

派佩一边听我讲述,一边规律地斟满他的酒杯。而我呢,我竹筒倒豆子,说了个痛快。我说了又说,说了很久。除了我在“报告”以外写成的那些东西,我几乎什么都说了。但我同时也讲出了我的怀疑,我的恐惧。我讲出了我意识到已经掉入陷阱的奇怪的感觉,我掉进了陷阱,但我无法确切知道是谁用绳编织了这个陷阱,谁在操纵那些绳子,为什么他们把我推进这个陷阱,尤其不知道我该用什么方式从陷阱里逃出来。我讲述完毕,派佩沉默良久。说了那些话我自己倒感觉好多了。

“布罗岱克,你现在是在向谁交心,向普通人还是向勉强留任的神职人员?”

我犹豫着没有作答,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派佩感觉到我的尴尬,便接着说道:

“我向你提这个问题,是因为那不是一码事,你也知道这点,哪怕我明白你已不再相信上帝。我会帮帮你的忙,我也要向你说说心里话:我自己也不大相信上帝了。我对上帝说话已经好长时间了,年复一年,年复一年,而且许多年来,我真感觉他似乎在听我说话,他也在回应我,通过朕兆,通过我的想法,通过他启发我做出的动作。后来,那一切都停止了。我如今才知道他并不存在,或者说他已经永远离开了我们,这是一回事:我们都很孤独,如此而已。不过我继续撑着教堂的门面,显然撑得不好,但它仍然立在这里。这对谁都没有坏处,如果我让舞台垮掉了,这里一些上了年纪的灵魂会更加六神无主,你也看见了,每一次演出都给他们增添一些力量,继续坚持下去的力量。不过有一个原则我始终没有背弃,那就是保密原则,为忏悔保密。那是我的十字架,我背着那个十字架,而且我要把它背到底。”

他猛然抓住我的手,使劲握着我那只手说:

“我知道一切,布罗岱克。一切。你甚至没法想象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他停下来,因为他刚发现他的酒杯已经见底。他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忧心忡忡地朝满屋的酒瓶看几眼。他摇了摇其中的五六个,最后找出一个还有些剩酒的瓶子。他微笑着将那只酒瓶捧在怀里,仿佛紧抱着有幸重新找回来的爱人,然后返回,再坐下喝起来。

“人类好奇怪。他们犯下滔天罪行时毫不犹豫,但后来却再也没法带着所犯罪行的记忆生活下去。他们必须摆脱这个记忆。于是他们来看我,因为他们知道我是唯一能够舒缓他们痛苦的人,他们便把一切都告诉了我。我是下水道,布罗岱克。我不是神甫,我是人——下水道。是任何人都可以往他脑子里倾倒脓血和垃圾以减轻负担缓解痛苦的人。倾倒完毕,他们便像没事人儿似的回家了。一切又焕然一新。干净纯洁。准备着重起炉灶。他们明白,在他们讲述一完毕,下水道就关上了。他永远也不会向任何人谈论此事。他们可以高枕无忧了,然而我,在那段时间,布罗岱克,我漫出来了,我脑子里装得太满,漫出来了,我受不了啦,但我仍然坚持着,我尝试着坚持下去。我死的时候也会满脑子储存着那些令人憎恶的事。你看见这酒了吗?是的,这就是我唯一的朋友。酒让我睡过去,让我在一定的时段,把我身上承载的那一大堆肮脏卑鄙的东西忘掉,把他们托付给我的那些腐朽堕落的负荷全部忘掉。我对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同情我,而是让你理解我……你为不得不讲述滔天罪行而感到孤独无援,而我,我为不得不原谅那样的罪行而感到孤独无援。”

他停下来,我透过许许多多晃动的烛光,清楚看见他眼里充满了泪水。

“我并不是一贯好酒贪杯,布罗岱克,这一点你很清楚。在战前,我每天喝的都是清水,我当时明白上帝一直在我身边。战争……也许各国的老百姓都需要那些噩梦。他们破坏了自己花了几个世纪建造起来的东西。人们摧毁了他们昨天还在赞扬的一切。过去被禁止的事后来却允许去做。过去被谴责的事后来却得到支持。战争,那是一只扫荡世界的大手。那是平庸之辈春风得意的地方,是罪犯接受圣人光环的地方,人人都在它面前顶礼膜拜,向它欢呼,向它高唱赞歌。在大家眼里,生活一定显得单调到令人丧气的程度,否则他们怎么会那样渴求杀戮和摧毁?我亲眼看见他们在深渊的边缘上蹦跳,在深渊的独木桥上行走,他们入迷地欣赏着空洞里呈现的恐怖,因为在那里涌动着最卑劣的七情六欲。毁灭!玷污!奸淫!屠杀!你如果看见他们……”

神甫用力抓过我的手腕,紧紧握住它。

“你认为他们为什么容忍我那些支离破碎的讲道,容忍我那些充满诅咒和醉汉狂言的弥撒?为什么他们所有的人都来教堂?为什么从来没有人要求主教撤我的职?因为他们害怕,布罗岱克,无非是因为他们害怕我,害怕我所了解的他们的所作所为。这个世界是由恐惧主宰的。恐惧依靠人类本身的愚蠢掌握着人类。恐惧把人们牢牢控制在自己的手心里,还时不时提醒他们说,只要它愿意,它随时可以置他们于死地。在教堂里,只要我在讲坛上,我就能看见那些人的面孔。我能看见那一副副在虚假平静掩盖下的面孔。我能闻到他们刺鼻的汗味。我能闻到那种气味。从他们屁股缝里渗出的可不是圣水,这一点你可以相信我!他们一定在咒骂自己向我兜了底……你还记得你当时帮我接待他们望弥撒时的情景吗,布罗岱克?”

我当时还是一个很小的孩子,派佩神甫给我的印象非常深。他的声音深沉、柔和,还没有受到酒的祸害。他从来不笑。我当时穿一件白色的长衫,长衫上有一个朱红色的皱褶圆领。我闭着眼睛闻焚香的气味,以为这样做上帝更容易来到我的心里。在我怡然自得的幸福里不存在任何裂隙。没有种族之分。没有人与人之间的区别。我已经忘记了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从不在意我大腿间缺一小块肉,也没有任何人指责我这件事。我们大家都是上帝的子民。在我们那小小的教堂里,我站在祭台旁边,派佩神甫站在祭台中间。他翻着《圣经》的书页。他挥动着圣餐面饼和圣餐杯。我摇着小铃铛。我给他送上水和酒,还有擦嘴的白色布巾。我知道存在着正直人的天堂和罪人的地狱。对我来说一切都似乎很简单。

“他来看过我一次……”

派佩埋下了头,他的声音也变得毫无生气了。我以为他又对我谈起了上帝。

“他来了,但我相信我听不懂他的话。他是那样……那样与众不同……我理解不了……我理解不了他的意思。”

但我猛然明白神甫谈的是“另外那个人”。

“这事只能那样结束,布罗岱克。这个人,他像一面镜子,你懂吧,他不需要说一句话。他照出了每个人的模样。或者说他是上帝在金盆洗手之前派出的最后一个使者。我呢,我是下水道,但他,他是镜子。而所有的镜子,布罗岱克,都只能以破碎告终。”

仿佛为了支持他的话语,派佩拿起面前的一只酒瓶冲墙壁扔过去,然后再拿起一只瓶子甩过去,再拿一只,再拿一只,瓶子一只接一只被摔碎,往厨房的四面八方飞出成百上千的玻璃碎片。他笑呀,笑得像个受苦受难的人,还一边叫着:“七年的苦难!七年的苦难!七年的苦难!”然后戛然停止,他扑在桌子上,双手捧着脸,哭得像个孩子。

我在他身边待着,不敢动,也不敢说任何一句话。他吸了两口长气,声音很大,然后便安静下来。他就那样精疲力竭地靠在桌子上,头藏在双臂里。蜡烛一支接一支燃尽了,厨房也逐渐陷入半明半暗之中。从派佩的身体里传出平静的鼾声。教堂的钟敲了十下。我从房间里走出来,轻轻把门带上。

来到外面,我突然感到周围很明亮。原来雪已经停了,天空已经完全放晴。最后的几片云还试图缠住施尼克尔科普夫山,但后来从东边刮来一阵风,把云团劈成极细的条状,终于将它们扫除干净。星星展示出它们银色的华丽首饰。我抬头观赏着它们,感到自己好像跳进了黑暗而又闪闪烁烁的海洋,漆黑的海底装饰着无数亮晶晶的珍珠。珍珠离我那么近,我甚至傻乎乎地伸出了手,仿佛我的手指能抓住一大把,然后放在我衣服里,回家送给波朴切特。

从各家各户的壁炉里冒出笔直的烟。空气又变得干燥起来,房前屋后一堆堆的积雪表面已经结成坚硬闪亮的冰层。我感觉到了衣服口袋里那几张纸,那几张我几个钟头之前在别人面前念过的纸。几张很薄很轻的纸,但它们的分量是那么沉重,它们烧灼着我的皮肤。我又回想起派佩关于“另外那个人”对我说过的话,而我却很难在一个醉汉的酒后狂言和一个习惯玩弄比喻之人迂回曲折的话语之间作出公正全面的判断。我想得最多的是,为什么“另外那个人”去看望神甫,既然当时我们大家都很快发现了他老躲开教堂,而且从不去教堂望弥撒。他能对神甫说些什么呢?

经过施罗斯客栈时,我瞧见大厅里还有灯光。于是,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有了进去的念头。

迪特尔·施罗斯站在他的柜台后边,正在同卡斯帕尔·豪佐恩谈着什么。为了说话,他们俩身子往前倾得那么厉害,看上去就好像准备拥抱似的。我向他们问好,他们一下子愣在那里。我随即坐到大厅犄角的一张桌子前面,正好在壁炉旁边。

“你还有热酒吗?”

施罗斯点头表示有。豪佐恩朝我转过身子,简单点一下头,算是道晚安。然后他又弯身凑到施罗斯耳朵边上,说了几句悄悄话,施罗斯好像对他的话表示同意,他便拿起他的鸭舌帽,一口喝完他那杯啤酒,再也不看我一眼就走了。

在“发生过的事”之后,我这是第二次来到客栈。跟前一次一样,我很难相信,在这样一个十分平常的地方会发生处死的场景。这家客栈跟所有的乡村客栈没什么两样,几张桌子,一些椅子,几条长凳,一些容量为一升的玻璃瓶放在多层木架上。几个带镜框的镜子上面蒙了那么厚的烟炱,长久以来已经不能照出任何东西了。一个柜子里放了些棋盘和棋子。地上铺着一层木屑。楼上是住房。确切地说有四间客房。其中三间很久无人问津。那第四间,最大的一间,也是最漂亮的一间,曾留宿过“另外那个人”。

“发生过的事”后第二天,我访问过奥施威尔之后曾在皮茨大妈家待了近一个钟头,以恢复我的神志,清醒我的头脑,抚慰我的心灵,当时皮茨大妈在我面前一边翻她的植物标本集,一边评论所有那些躺在书本里的花儿。后来,当发生的一切在我脑子里逐渐清晰起来时,我谢过皮茨大妈便离开了她而且直接来到客栈。我发现那里门窗紧闭。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施罗斯的客栈处于那样的状况。我敲敲门,敲得又重又急,然后在那里等待着。毫无动静。我再敲门,敲得更重。这次,一个窗户开了一点,施罗斯露了面,显得疑心重重,胆战心惊。

“你想要啥,布罗岱克?”

“想跟你谈谈。给我开门吧。”

“也许现在不是时候。”

“给我把门打开吧,施罗斯,你很清楚,我得写‘报告’。”

这句话是我不由自主说出来的。我还是第一次利用这句话,这让我感到非常不适应,但这句话却对施罗斯起到了立竿见影的作用。他关上窗户,我听见他急急忙忙走下楼来。几秒钟以后,他拉开门闩,打开大门。

“快进来!”

他立即在我身后关上了大门,关得那么快,我禁不住问他是否害怕鬼魂从外面溜进来。

“别拿这事开玩笑,布罗岱克……”

他随即画了两次十字。

“你想干吗?”

“想让你把房间指给我看。”

“啥房间?”

“别装出不明白的模样。就那个房间。”

施罗斯好像考虑之后又在犹豫。

“你为什么想看房间?”

“我现在就是想看看。我想写得很准确。我不愿意忽略任何东西。我应该把什么都讲清楚。”

施罗斯用手摸摸额头,他的额头发亮,就像刚刚用熬熟的猪油擦过似的。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好看,但如果你坚持要看……跟我来吧。”

我们往楼上走。施罗斯肥胖的身躯占据了整个楼梯,他每走一步,梯级就弯一下。他自己也气喘吁吁。上到楼梯平台,他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交给我。

“你自己想干啥就干啥吧,布罗岱克。”

我试了三次才把钥匙插进锁孔。我没法控制我颤抖的手。施罗斯在我身后保持一定的距离,设法缓过气来。锁孔里终于咔啦响了一下。我打开房门。我感觉我的心似乎变成了一只被追捕的小鸟的心。我害怕重见这个房间,就像害怕遇见某个死人一样,但我所看见的一切让我那么吃惊,我的忧虑立即烟消云散了。

房间里空空如也。既没有了家具、物件,也没有了衣服、箱子,仅仅剩下一个固定在墙上的大橱柜。我打开橱柜的两扇门。里面也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有了。仿佛“另外那个人”压根儿就没有住过这里。仿佛他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他那些行李都到哪里去了?”

“你说啥呢,布罗岱克?”

“别把我当傻瓜,施罗斯。”

房间里散发着湿木头和肥皂的气味。地上已经用许多水擦洗过。在原来放床的地方,可以看到落叶松地板上有一大块颜色很深的痕迹。

“是你把地板洗刷干净的?”

“这事总得有人干吧……”

“那么,这个痕迹是怎么回事?”

“你认为是怎么回事,布罗岱克?”

我朝施罗斯转过身来。

“你认为……”他重复说,一副厌倦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