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反法西斯战争文学经典精选集(套装共8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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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布罗岱克的报告(二四)

回到小镇,我又看见六月十日这特殊的一天大街上的热闹景象。男人和女人正在广场上聚集起来,摩肩接踵,形成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好长时间以来,我总是躲开人群。我回避他们。我知道,他们是一切或几乎一切的根源。我指的是坏人坏事,战争以及战争在许多人脑子里打开的所有“火山口”。我可是亲眼看见过那些正在行动的人,当时他们知道自己并不孤立,他们知道自己可以淹没、溶解在即将囊括他们、超过他们的群众里,而群众是由成千上万按他们的形象打造出来的人构成的。人们永远可以对自己这么说:错误应归咎于那些拖他们下水,煽动他们,让他们像玻璃蛇一样绕着棍子跳舞的人;群众意识不到他们的行为、他们的未来和他们今后的行程。这种说法不符合实际。事实真相是,群众本身就是魔鬼。群众会繁殖,它偌大的身体是由成千上万别的、有意识的身体构成的。而且我知道,从来不存在幸福快乐的群众。也没有宁静的群众。甚至在他们的欢笑背后,在他们的微笑、音乐、单调的歌曲背后就有鲜血,沸腾的血,躁动的血,自我转圈、而且在自己飞速推挤旋转的旋涡中发疯的血。

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有了先兆。当时我在首都,他们派我去那里求学。是利马特出的主意。他先向当时的镇长西贝柳斯·克拉斯巴赫谈起此事,然后再与派佩神甫谈。他们三人都认为,小镇需要至少有一个镇上的年轻人受到比别的青年更好的教育,需要他去外面看看世界,然后回到镇里,成为学校教师、卫生干事,也许还可能成为公证人克诺普夫先生的接班人,因为这位公证人已经开始老迈衰弱,他出具的公证文书和通知有时不止让一个顾客吃惊。于是他们选中了我。

可以说,在某种意义上是小镇派我去首都的。如果说出主意的是我谈到的那三位,那么送我去并支持我的就几乎是全镇的人了。每个月末,“冻舌头”都要挨家挨户进行募捐。他摇着铃铛,重复说着那同一句话:“为布罗岱克的学习!为布罗岱克的学习!”人人都根据自己的愿望量力而行。可能是几个铜板,也可能是一件呢子外套、一顶帽子、一张手绢、一罐果酱、一小口袋小扁豆,给费多琳的一些买来的生活必需品,因为我去了那边,就不能工作赚钱帮助她了。我就这样经常接到小额汇票和滑稽的包裹,我的女房东弗拉·海特尼茨每次爬了六层楼弄得精疲力竭后,一边嚼烟,一边带着怀疑的神态把汇票和包裹交给我,黑色的烟草把她的嘴唇染得乌黑,使她的口气极为不佳。

一开始,首都吵得我头昏脑涨。我一生从没有听到过那么嘈杂的声音。我觉得一条条大街就像一条条汹涌的急流,熙来攘往的行人和车辆吵得我的头天旋地转,我经常逃到街边,紧贴着房屋的大门,以免被毫不停歇的车水马龙猛然啄了去。我住的房间,窗户锈得只能开一指宽。房内除了放我的草床垫,几乎没有别的空间,我白天把床垫卷起来,再放一个木板,那就是我写字的台子。那个城市,除了盛夏或严冬有几天明朗的日子,其余的时间永远处在烟尘和煤灰的浓雾包围之中,煤烟懒洋洋地从无数个烟囱里飘出来,互相搅缠在一起,然后日复一日地停留在天空打瞌睡,使太阳退居二线,离我们很远。最初那段时间,我感觉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我不停地想念我们的小镇,想念那充满树脂馨香的背斜谷,住在那里就像躲在母亲的怀抱里。我甚至记得我还在床上哭过几次。

那所大学坐落在一幢宏伟的巴洛克式建筑里,三百年前那是一位马扎尔[7]王子的宫殿,后来,在革命时期被劫掠,再后来卖给了一位举足轻重的种子商人,商人将它改建成了仓库。一八三一年,霍乱大瘟疫像猎狗追踪业已衰弱的野兽一般迅速蔓延到全国,这个宫殿便被征用,改成了公立医院。在那里看病的人少,在那里死亡的人多。多年以后,到十九世纪末,皇帝才作出决定,把这个大楼改建成大学。人们打扫了一个个公共大厅,在里面安放了长凳和讲台。太平间变成了图书馆,解剖室成了某种小客厅,老师们和一些出身权势家庭的学生可以在那里吸烟、聊天、读报,他们坐的是浅褐色的大皮圈椅。

大多数学生都来自资产阶级家庭。他们面色红润,双手纤细,指甲洁净。他们从小到大一直吃得饱,穿得好。像我这样身无分文的人仅仅是极少数。只要看看我们受过野外空气洗礼的脸,看看我们的穿着、我们笨拙的动作,看看我们生怕不能就位、生怕一再搞错地方的恐惧,人们就能很快把我们认出来。我们来自远方。我们不是本市的人,甚至不是本市附近乡村的人。我们睡在屋顶下,房间供暖很差。我们从不回家,或者很少回家。那些有家有钱的子弟不大注意我们,为此,我认为他们并不蔑视我们。只不过他们很难想象我们是些什么人,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在怎样荒凉而又雄伟壮丽的景色当中成长起来的,我们在大城市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们经常在我们身边走过却视而不见。

几个礼拜之后,我不再害怕城市了。我对它可怕而充满敌意的一面不予理睬,我只记住了它的丑陋。而这种丑陋,我能在几个小时之内就把它忘得一干二净,因为我以极大的热情投入了学习和书本当中。事实上,我几乎从不离开图书馆,除非去一些课堂听老师授课。我找到了一个新伙伴,乌利·雷特,他跟我同岁,与我一样贫穷,可以说他也是他们小镇派来学习的,希望他学成回乡后能用他的知识造福更多的人。雷特来自边境的加利奈克丘陵地区,他的语言说起来很涩口,听起来很刺耳,随处有我听不懂的熟语,那语言使他在许多同学眼里成了一个古怪的人或粗野的人。我们不在学校的图书馆或我们的寝室里,便在大街上徜徉,走完一条街再走另一条街,同时谈论着我们的梦想,规划着我们的未来。

乌利是个咖啡馆迷,但他没有足够的钱经常光顾那里。他常常把我拉去欣赏咖啡馆,只见那里的煤气燃着蓝色的火苗,蜡烛的火苗是红黄色,女人们的笑声直冲天花板,天花板却遭香烟和烟斗吐出的烟雾覆盖;男人们穿着讲究,冬天穿裘皮,春天围丝巾;穿紧身白罩衫的侍者干净利落,酷似一支非战斗军队的士兵,光看一看这样的景象就足以让他像孩子一样笑逐颜开。

“咱把时间都浪费在书本里了,布罗岱克,这里才是真正的生活呢!”

乌利与我恰恰相反,他在城市里真是如鱼得水。他了解这座城市所有的街道和城里人所有的伎俩。他喜欢这里的灰尘、噪音、烟炱、暴力、地域的广阔。他喜欢这里的一切。

“我相信我不会回我们小镇……”他常对我这么说。我对他说,是他的家乡把他送到这里的,他的小镇就指望他了,白说,他用几句话或一挥手背便将这些话堵了回去。

“一帮醉鬼和粗人,我们那儿就有这些。你以为什么呢,你以为他们送我来这里是发善心吗?不是别的,是利益促使他们这么干!他们希望我回去时就像填鸭似的满肚子知识,然后就让我为这些知识一辈子付账。你别忘了,是无知所向无敌,布罗岱克,不是知识。”

哪怕他想咖啡馆比想学校的长凳多,乌利·雷特可一点不傻。他有时候说出一些句子足以刊印在书本里,但他说的时候却一脸的无所谓,仿佛一说完就马上对那些句子和对他本人嗤之以鼻,然后大笑起来,那笑声又像鹿叫,又像练声,总会引得行人转过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