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决策起点的溯源
这一次,我们的行程沿着织布机上的经线向上游进发。
无论是从历史的角度看还是从逻辑的角度来分析,不仅目标不会自动产生,备选方案也不可能凭空生成。那么,决策目标和实现目标的各种方案又是如何产生的呢?西蒙是用一个比喻来开始这种探讨的。他指出:“任何重要决策都依据大量事实(或对事实的推断)、种种价值观、边界条件和各种约束条件,我们可以把所有事实和价值当成最后决策的前提——就是投入到最后制定出决策的装配过程的原材料。……有形产品的制造过程可在大量专业化部门完成:依次进行原材料转化、最终产品元件的生产、元件装配及产品的最后处理。同样决策可以分为各种元件,每种都分别有专家及专业团队制造,最后再组装成一个协调的整体。”[8]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西蒙将决策看成一个与产品生产相似的过程,决策所关涉到的要素就是待加工的原材料,原材料需要首先加工成元器件,再进一步对元器件进行协调组装就“生产”出决策。换句话说,要研究决策,就必须对生成决策的原材料和元器件再次进行追溯。
还举到河对岸去的例子。假设乘船需要花费20元,但需要1个小时;过桥需要花费30元,但只需要半个小时。有两人对此问题进行选择,其中A认为时间对他来说很重要,而钱不是问题,于是,他就倾向选择过桥;B认为省钱很重要,时间长短无所谓,那他就倾向选择乘船。这当然是我们最熟悉的决策问题,可以对这个问题展开两个方面的考察。
第一个考察,决策是被什么因素驱动的?人的大脑为什么会思考这个问题?我们很容易发现,人们决策过程的驱动因素有两个:驱动因素1,他觉得实现目标(比如到河对岸去)对他来说很重要。如果此时此刻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他就不会开始搜索与过河相关的信息,寻找可以过河的种种手段,更不会对各种手段进行比较;驱动因素2,实现目标有不同的方案,且可以对不同方案实现目标的“效率”进行比较。如果过河仅有唯一的方案,决策也不会发生。这两个因素,一个是想法;另一个是实现想法的若干途径,离开这两个中的任何一个因素,决策都不会启动。西蒙将它分别命名为价值判断和事实判断。他说:“只要是导向最终目标选择的决策,就称谓‘价值判断’;只要是包含最终目标实现的决策,就称为‘事实判断’。”[9]价值判断对应价值因素,事实判断对应事实因素。决策活动也就必然由事实前提和价值前提同时驱动。对这个方面的深入考察,我们将在第三章展开。
第二个考察,驱动决策的因素在哪里存在?在这个案例中,不管你是决策者A还是决策者B,我们接着追问:(1)为什么要过河?过河这个目标是怎么来的?是大脑中自动产生的吗?(2)你是怎么知道乘船和过桥两种方案的?谁告诉你的?你又是怎么知道它们各自的资源消耗的?(3)如果你是A,你为什么觉得时间的重要性高于金钱的花费?同样,如果你是B,你又怎么觉得花费更少的钱比时间更重要呢?
我们不妨放下后面两个问题,紧紧围绕第一个问题展开。你可能会说:这些都是我想的呀!我过河是为了回家,或者过河是为了给朋友送东西,或者过河是为了完成领导交办的任务。但是,回家又是为了什么?为什么要给朋友送东西?为什么必须完成领导交办的任务?……当我们一直这样追问下去的时候,就会发现:决策两个方面的驱动因素归根到底是由大脑外部的刺激而引发的。可能你还会争辩:这些外部刺激,以及它们所带来的影响依然是自己主观上的“判断”啊!那我们接着追问:你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判断呢?如此追问下去就完全陷入类似“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哲学争论中。
是的,恰恰是在这里就产生了哲学思想上的重大分歧!在哲学体系中,我们把它理解为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区别,在西方的哲学中则表述为经验主义和先验主义的区别。当然,西蒙是逻辑实证主义的忠实拥趸者,用我们的话也可以叫作唯物主义者。在他看来:如果将决策看成是运行在人脑中的选择过程——一种思维活动,那么,思维展开的一切材料只能来源于大脑的“外部”这个客观的世界。换句话说,即使大脑是超级精密的机器,没有外部刺激和信息输入也不会自动生成决策。决策目标的生成,以及对实现目标的手段的比较都要以外在世界的信息输入为前提。所以,西蒙在这本书中有一句振聋发聩的话:“对正式组织绝大多数个人决策的分析告诉我们,决策是对非常复杂的影响结构做出的响应。”[10]也就是说,激发个人决策的前提在大脑的外部,在一个人的现实社会生活中。这就为本书后面的研究和分析奠定了基础,为解剖组织问题做好了准备。
当然,西蒙的理论逻辑和心理学、神经科学研究的发现是一致的。著名的社会心理学家塞奇·莫斯科维奇在全面总结和分析经由勒邦、塔德和弗洛伊德等发展起来的群体心理学的基础上,对个体进入社会群体的心理和行为进行了更为深度的考察和研究,分析了人类的社会化倾向、模仿心理、情感依恋、领袖的产生、权力的运作群体心理现象及交流、舆论等对群体心理形成的影响,他发现了一种现象:“当个人们聚集到一起时,一个群体就诞生了。他们混杂、融合、聚变,获得一种共有的、窒息自我的本性。他们屈从集体的意志,抑制自己的意志。这种压力是真正的威胁,许多人有被淹没的感觉。”[11]“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某事某物的原因,而不是后果;是声音,而不是回声;都幻想自己能够独自拥有,而实际上与其他人分享。”[12]也就是说,每个人所持有的所谓自我,其实是置身于群体社会中的一种映像。我们的意识往往理所当然地认为“我是由我自己的意志和愿望决定的”,或者“我是不依赖于外在客观世界的独立存在”,但神经科学领域的研究发现:人们大脑中自我的构建,是以进化而来的大脑中的物质基础(后扣带回皮层、背内侧前额叶皮层、腹内侧前额叶皮层和内侧前额叶皮层)为主要处理中枢,以我们观察、体验和接收到的、来自外界社会生活中的各种信息为材料,经过社交互动而形成的。其中,最神奇的是一个叫作内侧前额叶皮层的东西,它恰好位于我们人类的双眼之间,就像神话故事中所刻画的“天目”,精心地照料着我们概念上(而不是肉体上)的自我。人类有两只眼睛负责看见外面精彩的世界,还有一只眼睛向内负责“看见”我们自己!而所谓自我或许是进化为了确保群体生活的成功而采取的最狡诈的策略体现,“我们的自我意识主要是由我们生活中的其他人构建出来的,而且自我还是一个‘秘密特工’,它所服务的对象首先是他人,而不是我们自己。”[13]可以说,心理学和神经科学的研究都证明,离开“外部”世界,我们不可能独立地构建自己的思想。
我们可以承认人类大脑具备“反映”外部刺激的机能,但同时也必须承认获得外部“输送”的材料是大脑开始加工的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