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高家二女
这一天直到傍晚时分,对于欧金来说,都是如梦似幻一般。虽然他性格坚强,心地善良,还是不知道如何理顺自己的思想才好。在马车上,他坐在高里奥大爷旁边,听他非常快活地谈个没完没了。但是在情绪波动之后,欧金听到的却像是睡梦中朦朦胧胧的声音。
“上午的事都做完了,我们三个一起吃晚餐,一起吃!你明白吗?我有四年没有同我的女儿德尔芬一起吃晚餐了,我的小德尔芬。今天从早上起,我们就在你那套房子里。我脱了上衣,忙得像个小工。我帮搬家具。啊!啊!你不知道她在餐桌上多么温存体贴,她会对我说:‘来,爸爸,吃点这个,这好吃。’于是我反而吃不下了。啊!多久我没有这样和她在一起,而今天我们要在一起了!”
“难道,”欧金问他,“今天是天翻地覆了?”
“天翻地覆?”高里奥大爷说,“再怎么翻覆也没有今天这样好。我在街上到处都看见笑脸,人人都互相握手拥抱,快快活活好像都要到女儿家去吃晚餐似的。我要好好地大吃大喝一顿,而这顿晚餐是我的女儿当我的面在英国咖啡馆预定的。经过了她的手,苦瓜也要变得甜如蜜了。”
“我想,那不像是死而复生了吗?”欧金说。
“快点走吧,马车夫!”高里奥大爷推开前面的窗玻璃说,“快点走吧!如果你在十分钟内赶到,我给你一百个苏的小费。”
车夫一听有赏,马上风驰电掣穿过巴黎。
“怎么老是不到,这个车夫!”高大爷说。
“你带我到哪里去呀?”拉思提雅问他。
“到你住的地方去。”高大爷答道。
马车到了阿杜瓦街停下,老好人先下车,只给了马车夫十个法郎,却好像是已经挥霍无度了。
“到了,进去吧。”他对拉思提雅说。他带他穿过院子,到了一座漂亮的新房子前面,再上到三楼一套房间的门口。
高大爷用不着拉响门铃,纽沁根夫人的女仆特莱芝就来开门了,欧金看见自己进了一套小巧玲珑的单身住房,有前厅、小客厅、卧室和俯瞰花园的小书房。小客厅的家具和装饰品比得上最漂亮最讲究的摆设。在烛光的映衬下,德尔芬从炉边一张双人密谈的沙发上起来,把隔热的屏风放到壁炉前面,用非常温柔的声调对他说:
“难道你这样不明白事理,要去请你才来?”
特莱芝出去了。大学生把德尔芬紧紧地抱在怀里,快活得流下了眼泪。一天之内,他眼前看到的和公寓里的情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使他不能不心潮起伏,犹如波涛汹涌一般。
“我了解他是爱你的。”高大爷低声对女儿说,而欧金却躺倒在双人沙发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更不明白什么魔杖变出了这个妙境。
“你来看看。”纽沁根夫人拉着他的手对他说,她把他领到一个房间里,房里的地毯、家具和摆设的细枝末节都会使人想起德尔芬的卧室,只是稍微小一点而已。
“这里还少了一张床。”拉思提雅说。
“不错,先生。”她说时脸红了,并且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欧金瞧瞧她,他虽然年轻,依然看出了一个内心真正钟情的女人还是会害羞的。
“你是一个永远值得爱恋的年轻人,”她对着他的耳朵说,“真的,我敢对你这样说。因为我们互相了解,爱情越真诚越强烈,就越应该含蓄隐蔽,不应该向外人泄露内心的秘密。”
“啊!难道我也是外人吗?”高大爷嘀咕着说。
“你当然知道你就是我们……”
“啊!这就对了。你们对我不会见外的,是不是?我会来无影去无踪,像个自由神,无所不在。但是你们都视而不见,哎!小德尔芬,小芬,小德尔!难道不是我告诉你‘阿杜瓦街有一套新房子,你要为他摆上新家具’的吗?开始你还不太愿意,又是我给了你快乐,正如我给了你生命一样。父亲总是永远要给予的,只有给予才能得到幸福。永远给予吧!这就是父亲为什么成了父亲的缘故。”
“怎么?”欧金问。
“是这样,开始她不愿意,怕人家说闲话,仿佛人家的闲话比自己的幸福还更重要似的。她不知道女人做梦也想像她那样……”
高大爷一个人自言自语,纽沁根夫人却领着欧金到书房去了,只听见他们轻轻的接吻声。书房的雅致不亚于客厅,房里什么也不缺少。
“我们是不是猜到了你的愿望?”她回到客厅吃晚餐时说。
“太好了,”他说,“豪华得无所不有,美梦成了现实,青年时代高雅生活的诗意随时在流露,只是我觉得我还不配享受,因为我现在太穷……”
“啊!啊!你不领我的情。”她说时半认真半开玩笑地噘了噘美丽的嘴唇,女人常用这种可以随意解释的姿态来消除男人的顾虑。
这一天,欧金也进行了认真的反思和盘问,沃特能被捕更使他看到自己几乎陷入的深渊,这反倒加强了他高尚的感情和细致的理性,他坚持宽容大方的思想,不肯因为甜言蜜语或物质享受而有所退让。他觉得自己已经陷入了深沉的悲哀之中。
“怎么,”纽沁根夫人说,“你不肯接受?你知道不接受是什么意思吗?你是在对前途表示怀疑,表示你不敢和我结合。难道你害怕会对不起我的感情?如果你爱我,如果我……爱你,为什么这样一点微薄的礼物都不敢接受?如果你知道我多么高兴为你忙碌地布置这套单身房间,你就不会有什么怀疑。你就会向我道歉了。你有钱放在我这里,我为你把钱花了,事情就是这样。你以为不接受表示你高大,反倒说明了你的心地狭窄。其实你要求的还不止这些……(啊!她说时看到欧金眼中闪烁出一道热情的目光)那就何必装模作样,反而弄巧成拙呢?如果你不爱我,那好,你就不要接受吧。我的命运就看你这一句话了,你说吧!——不过,父亲,你能不能给他讲讲道理?”她停了一下,转过身来对她父亲说。“难道他以为我们的名誉是不关痛痒的事吗?”高里奥大爷看着听着这好玩的拌嘴,露出了一丝苦笑,仿佛被无毒蛇咬了一口似的。
“小伙子,你正在人生的入口处,”她抓住欧金的手说,“你碰到了许多人都无法逾越的障碍。但有一个女人向你伸出手来,而你却向后退缩了。不过你会成功的,你会有光辉的前途,‘胜利’二字已经写在你的前额上了。难道你就不能将来偿还我今天借给你的钱吗?古代美人把全副武装,宝剑,头盔,锁子甲,千里马,都赏给自己的骑士,让他们以美人的名义去战斗,去比武。那么,欧金,我给你的礼物就是当代的武器,就是你功成名就所不可缺少的工具。你现在住的小楼如果只像爸爸住的房间倒也不错!怎么?我们难道谈得不吃晚餐了?难道你要我难过吗?回答我呀!”她说时摇摇他的手。——“我的天哪!爸爸,你来要他下决心吧。否则我要走了,再也不见他了。”
“我来帮你下决心吧,”高大爷从精神惶惑中惊醒过来,对欧金说,“我亲爱的欧金先生,你要向犹太人借钱吗,是不是?”
“那是迫不得已的事。”他说。
“好,说了算数。”老好人接着说,并且拿出一个用旧了的钱夹子来。“好,我就来做犹太人。账单是我付的,这些家产用不着你付一个苏。再说,这也不是个大数目,最多不过五千法郎罢了。就算是我借给你的,我不是女人。你随便在一张纸上写个借条,将来还我就是了。”
欧金和德尔芬的眼泪闪闪发亮,快要流出来了。他们惊讶地互相瞧了一眼,拉思提雅向老好人伸出手来,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这没什么,你们不是我的孩子吗?”高里奥说。
“唉,可怜的爸爸!”纽沁根夫人说,“你哪里来的钱呀?”
“啊!你问得好。”他回答说,“你同意我说的,把他留在身边,我看见你忙着买东西,好像办嫁妆一样,我就想到你会有困难的。诉讼代理人认为要你丈夫归还财产的官司可能要打六个多月。我只好卖掉我一千三百五十金币的终身年金,拿出一万五千法郎,存了一千二百法郎有担保的终身年金,剩下的钱就为你们付账了,我的孩子。我在你们楼上租了一个房间,每年付五十个金币,我每天只要花四十个苏,就可以过得像王爷了,而且还会有富余呢。我什么也不缺,几乎不用添加衣服,半个月来,我心里笑着想:‘他们该快活了!’难道你们不快活吗?”
“啊!爸爸,爸爸!”纽沁根夫人向父亲扑了过去,他就把她抱在怀里,让她坐在他的膝上。
她吻遍了他的老脸,她金黄的卷发抚摩着他的脸颊,晶莹的泪珠洒在他眉开眼笑、容光焕发的面孔上。
“亲爱的父亲,你真是一个父亲!不,世界上哪里有第二个像你这样好的父亲。欧金已经很爱你了,现在怎能不更爱呢!”
“那么,孩子们,”高大爷说,他已经有十年没感到女儿和他心连心了,“那么,小德尔芬,你要叫我快活死了!我的心里容不下这么多蛮不讲理的快活,怕会爆炸。欧金先生,你欠我的债已经还清了!”
老人紧紧地拥抱他的女儿,他心里容不下的快活也爆发出来拥抱她,压力太大了。
“啊!你把我压痛了。”
“我把你压痛了。”他顿时脸色发白。
他带着非常痛苦的神情瞧着她。要画出这位慈父般的耶稣基督的面容,一定要找到那位描绘救世主受难图的大画家才行。高大爷非常温柔地抚摸着他的手指刚刚揉抱得太紧的腰肢。
“不,不,我没有压得你太难受吧?”他微笑着问她,“倒是你刚才的叫声吓得我难受了。其实,我花的钱还多着呢!”他小心翼翼地吻了女儿的耳朵,再低声说,“不过,一定要瞒着他,否则,他会不高兴的。”
老人对女儿的无限忠诚使欧金呆若化石。年轻人瞧着老年人,流露出天真的崇敬,在青年时代,那就等于信仰。
“我一定要对得起你们。”他高声说。
“我的欧金,你刚才说得好。”纽沁根夫人吻了大学生的额头说。“他为了你拒绝了达伊夫小姐和她的百万家财。”高大爷说。
“对,那位小姐也是爱他的,她的哥哥一死,她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千金小姐了。”
“啊!为什么要谈她?”拉思提雅喊道。
“欧金,”德尔芬对着他的耳朵说,“我觉得今宵只有一件憾事。啊!我多么爱你,我永远爱你。”
“自从你们出嫁以后,今天是我过得最美好的一天!”高大爷高声说,“老天爷要我受苦,我也心甘情愿,只要这个苦不是你们给我受的。我会说:‘今年二月,我享受了最幸福的时刻,那是别人一辈子也梦想不到的幸福。’——你们瞧我,小芬!”他对女儿说,然后又问欧金,“她非常漂亮,是不是?告诉我,你见过这样的美色,这样的小酒窝吗?没有!不是这样吗?那好,这个人人爱的仙女是我的女儿,从今以后,只要你给她幸福,她还可以更幸福一千倍。我可以入地狱,我的邻人,”他说,“如果你需要我在天堂的位子,我也可以让给你。吃晚餐吧,吃吧!”他接着说,但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一切都是我们的。”
“可怜的爸爸!”
“你知道,孩子,”他站起来向她走去,捧起她的头来,吻她发辫分开的地方,“你多么容易使我快活啊!只要偶尔来看看我,我就住在楼上,只消走一步就到了。答应我吧,说!”
“好,亲爱的父亲。”
“再说一遍。”
“好,我亲爱的父亲。”
“不要说了。如果我接着听下去,我会要你说一百遍的。吃晚餐去吧。”
整个晚上过得像小孩子在玩游戏,而高大爷并不是三个人当中胡闹得最少的一个,他躺在女儿脚下,亲她的脚。他一直瞧着她的眼睛,他用头磨蹭她的裙子。总而言之,他干的尽是最温柔的年轻情人干出来的傻事。
“你看见没有,”德尔芬对欧金说,“和父亲在一起,得一切都顺着他,有时并不太方便。”
欧金已经有好几次对老人感到妒忌了,所以觉得这话没有什么不对,而这就蕴藏着子女为什么不知恩图报的道理。
“这套房间什么时候能用?”欧金看了看房子说,“今晚还得分开吗?”
“是的,不过明天你来晚餐,”她意味深长地说,“得去意大利剧院了。”
“那我去买正厅后排的便宜座。”高大爷说。
时间已经是半夜了。纽沁根夫人的马车在门外等着。高大爷和大学生回到沃克公寓,一路上谈德尔芬,越谈越带劲,像是两种强烈的感情在进行难得一见的战斗。欧金不能掩饰自己感到的意外,他发现父爱没有受到个人利害得失的污染,无论是时间的持久性还是空间的广阔度,都超过了自己的爱情。对父亲来说,偶像永远是纯洁而美好的,过去的一切和未来的一切都能增加感情的深度。回到公寓,他们看到沃克大妈孤独地坐在炉边,两旁待着希尔微和克里斯托夫。老寡妇就像战败的罗马大将在凭吊迦太基的废墟遗迹,她在等候最后的两个房客回来时,向希尔微倾吐心中的苦水。虽然英国的拜伦用美丽的诗句描写了意大利诗人塔索的悲哀,但是若以真实性的深度而论,恐怕还比不上沃克大妈的悲叹哀怨。
“明天早上只要做三杯咖啡就够了,希尔微,唉!我的公寓没人住了,这不叫人伤心吗?没有房客的日子怎么过呀?简直不是生活。生活中不能没有人,房子里不能没有家具。我什么事得罪了老天爷,才引来这些灾祸呀!我们准备的土豆和豆角够二十个人吃。警察一来,我们只好顿顿都吃土豆。克里斯托夫也只好辞掉了。”
克里斯托夫在打盹,听见他的名字,忽然惊醒,就问:
“大妈?”
“可怜的小家伙,就像一条看门狗。”希尔微说。
“现在是租房的淡季,大家都住定了,哪里会从天上掉下房客来?我的头都发昏了。米歇娜这个巫婆居然能把布瓦雷带走!她用什么巫术使这个男人跟在她屁股后面转,就像一只哈巴狗似的?”
“啊!天晓得,”希尔微摇头晃脑地说,“这些老姑娘知道的鬼名堂可多着呢!”
“可怜的沃特能先生,他们说他是逃犯。”寡妇接着说,“哼,希尔微,那太过分了,我怎么能相信呢?一个这样快快活活的人,每个月喝白酒加咖啡要花十五个法郎,付起账来像手指上戴了红宝石似的,从不拖欠。”
“他很大方。”克里斯托夫说。
“可能逮捕错了。”希尔微说。
“不过他自己也承认了。”沃克大妈说,“而这些事都发生在我这里,在一个猫不捉老鼠的街区!说老实话,我这不是做梦吧。因为,你看,我见过路易十六梦想不到的下场,拿破仑皇帝上台又下台,所有这些倒霉的事,都有个道理可以讲。但是有什么理由要让一个平民公寓走霉运呢?我们可以没有国王,但是总要吃要住呀;一个宫方家的老实女人每天早餐晚餐都用好东西来款待客人,这有什么错呢?除非是到了世界末日……不错,这就是世界末日了!”
“你想想看,是米歇娜老小姐给你带来了灾难,据说她倒反而可以拿到一千金币的年金了!”希尔微喊道。
“不要提了,那是个杀人不见血的罪人!”沃克大妈说,“这还不够,她还要住到比诺公寓去!那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的呢?她一定做过吓人的事,有过命案,偷过东西。倒是她应该进监牢,不是那个可怜的好人……”
这时,欧金和高里奥大爷拉响了门铃。
“啊!两个靠得住的人回来了。”寡妇叹了一口气说。
这两个靠得住的房客对平民公寓发生的悲剧却只有模糊的印象,他们并不讲究客套,就对房东大妈说,他们要搬到安丹富人区去了。
“啊!希尔微,”老寡妇说,“这是我最后一张王牌了。——两位先生,你们这一下可是要了我的命,打在我的肚子上了,真是当头一棒。这一天让我老了十岁。我真要发疯了,说心里话!这么些豆角给谁吃呀?——那好,既然只剩下我一个人,克里斯托夫,明天你也走吧。——再见了,诸位先生,祝你们晚上好!”
“她怎么啦?”欧金问希尔微。
“天哪!出了这么些事之后,大家都搬走了,她怎能不头痛脑涨呢?你听,她是不是哭了。痛苦能哭出来也好。自从我到她这里来,这还是头一次看见她流眼泪呢。”
第二天,用沃克大妈自己的话来说,她到底把道理想通了。如果说她显得痛苦是因为失掉了房客,因为生活搞得乱七八糟,但她的头脑还是清醒的,她明白真正的痛苦,深刻的痛苦,只不过是自己的利益受到损害,自己的习惯遭到破坏而已。一对情人分别时依依不舍的目光,比起沃克大妈离开没有食客的餐桌时的表情,似乎大妈的痛苦超过了情人。于是欧金赶快安慰大妈说:几天之后,卞雄就在医院实习期满了,他一定会来住欧金这间房子的;博物馆馆员也多次表示过喜欢谷杜尔太太那套房间,所以她不必担心没有房客,不久之后,她的空房就会住上新客人的。
“但愿上帝听你的话,亲爱的先生!不过,灾难已经临头,十天之内,你看死神会不会降临?”她阴沉沉地看了客厅一眼。“不知道又该谁遭殃?”
“还是搬家的好。”欧金低声对高大爷说。
“大妈,”希尔微慌张地跑来说,“我已经三天没有看见大灰猫了。”
“哎呀!要是我的猫死了,要是它离开了我们,那我……”
可怜的寡妇没有说完,她就双手交叉,倒在椅背上了,仿佛经受不住这个预兆的打击。
中午时分,邮差来到先贤祠地区,交给欧金一封信。信封非常讲究,火漆上还盖了玻瑟昂家的纹章。信封内有一张请帖,邀请纽沁根夫妇参加一个月前宣告的,在子爵府举行的盛大舞会,请帖上还有给欧金的附言:
先生,我想你会乐意代我向纽沁根夫人表达我的心情;送上你要我发出的请帖,我很高兴认识德·雷斯托夫人的妹妹。请把这位美人带来,但是请她不要占了你的全部感情,因为你还欠我的情呢。
德·玻瑟昂子爵夫人
“看来,”欧金读了两遍附言之后心里想道,“德·玻瑟昂子爵夫人并不欢迎德·纽沁根男爵。”
他立刻去德尔芬家,非常高兴能够给她带来有偿的欢乐。纽沁根夫人正在浴室。拉思提雅在小客厅等候,这个热情的年轻人急于占有一个朝思暮想达一年之久的情人,自然会有迫不及待的感觉。这是年轻人一生中难有两次的感情。第一个女人味十足,值得男人眷恋的女人,这就是说,一个得到巴黎社会承认的光艳夺目的女人,对他说来,总是天下无双的。巴黎的爱情和其他地方的爱情不同。无论男女,听到那些感情与金钱无关的装饰门面的空话,没有一个会上当受骗的。在这个地方,女人不但要满足男人的心灵和肉体,还有更重要的义务,那就是满足生活中成千上万的浮华虚荣感。这时爱情主要成了吹嘘捧场,厚颜无耻,铺张浪费,招摇撞骗,讲究排场。如果路易十四宫廷的女人都羡慕国王的情妇,因为她使国王为了讨好他们的私生子,甚至不惜撕破他价值千金的彩袖,那对别人还有什么要求可提呢?要年轻,要富贵,如果可能,多多益善;如果你在女神龛前烧香越多,女神对你就会越发宠爱(如果你有一个女神的话)。爱情是一种宗教,信这种宗教付出的代价比其他宗教都高得多,并且来得快,去得快,简直像个顽童,一路上还要带来破坏。感情这种奢侈品是穷人的诗歌,没有这种奢侈品还有什么爱情?如果巴黎这部严格的法规有什么例外的话,那就是在孤独的生活中,在社会上不随波逐流的心灵里,这些人生活在一清见底,瞬息消逝,却又源源不断的泉水旁;他们热爱绿荫,喜欢倾听无限世界的语言,这种语言无所不在,也在他们心里。他们对世俗的语文不满,在耐心等待时机,可以远走高飞。但拉思提雅像大多数年轻人一样,提前尝到了做大人物的甜头,想要全副武装进入人生的比武场;他已经感染了战斗的狂热,也许自觉有取得胜利的力量,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实现自己的雄心壮志。如果没有纯洁而神圣的爱情来充实生活,那么,渴望得到权力也可以使生活美好,但要摆脱个人的利害得失,而以国家的伟大事业为重。但是大学生还没有通观人生全程的能力,达到作出正确判断的地步。直到目前,他甚至还没有完全摆脱青年时代甜蜜而新鲜的魅力,这种魅力像绿荫一般笼罩着外地少年的青春。他老是犹疑不决要不要跨过巴黎的无忧河。虽然他的好奇心强烈,但内心深处还是保留了青年时代对古堡生活的眷恋。然而,头一天到了他那套新房,他最后的顾虑还是烟消云散了。他原来在精神上享受了出身贵族的好处,现在又在物质上得了钱财的利益,所以他已经脱离了外省人的躯壳,轻松愉快地在新环境中建设美好的未来了。因此温情脉脉地坐在这个可以说是自己的小客厅里等待德尔芬,他发现自己已经远远不是去年初到巴黎时的拉思提雅了。从道德的视角来检查自己,他也问自己是不是前后判若两人。
“夫人回房间了。”特莱芝来告诉欧金,打断了他的沉思默想。
他发现德尔芬横坐在双人沙发上,鲜艳如花,悠闲自在。看见她这样双腿横陈、罗衣似浪,不由人不想起印度的花中有果,果在花中。
“看,我们不是又在一起了吗?”她心有所感地说。
“你猜,我给你带来了什么?”欧金在她身边坐下,拿起她的胳臂,吻她的手。
纽沁根夫人看了请帖,做出一个满意的手势。她水汪汪的眼睛转向欧金,双手抱住他的脖子,心满意足地把他拉到身边来。
“是你,你,”她对着他的耳朵说,“特莱芝在洗手间,说话要小声点!是你给我带来了幸福。是的,我说这是幸福。你带来的幸福,难道还不是自尊心的胜利吗?没有人肯领我进入上流社会。此刻,也许你会觉得我微不足道,轻浮浅薄,像一般的巴黎女人。但是,我的朋友,你要想到,我是可以为你牺牲一切的,而我为什么这样热烈地希望进入圣日耳曼区的上流社会,也是因为你在那里。”
“你不觉得,”欧金问道,“玻瑟昂夫人的意思似乎是说:不打算在舞会上见到纽沁根男爵。”
“我看是的,”男爵夫人把请帖还给欧金时说,“巴黎的女人有天才,客客气气地做不客气的事。不过没有关系,我会去的。我姐姐也会去,听说她正在精心准备服装呢。欧金,”接着,她又低声说,“她去是想消除流传的风言风语。你没有听说吗?纽沁根今天早上告诉我,圈子里的人昨天已经毫无顾忌地议论开了。天哪!女人的名誉,家庭的名誉,靠的是什么?姐姐的糟糕事使我也受到了连累,甚至伤害。特拉伊先生的借票据说多达十万法郎,并且都到了期。他就要官司缠身了。万般无奈,我姐姐只好把钻石都卖给犹太人,这些漂亮的钻石你可能见她戴过,那是雷斯托的母亲传给她的。总而言之,两天来谈的尽是这件事。我想安娜斯达茜要穿金光灿烂的礼服,戴上她的钻石,在玻瑟昂夫人的舞会上大出风头,引人注目了。不过我不愿意甘居下风,而她却总想把我压在她的脚下。她从来没对我好过,虽然我帮过她很多忙,在她缺钱的时候,我总借钱给她。不谈这些了,今天我要快快活活地过上一夜!”
直到清晨一时,拉思提雅还在纽沁根夫人家。夫人和情人道别时毫不吝惜时间,道别充满了再见的欢乐,但夫人说话却显得忧郁。
“我很害怕,也很迷信,随便你说是什么心情都行,反正我一想到这次幸福的代价可能是不幸的灾祸,就会心惊肉跳。”
“别孩子气!”欧金劝她说。
“啊!今晚该轮到我孩子气了。”她笑着说。
欧金回沃克公寓去,以为第二天一定会搬家,于是一路上沉醉在美梦中,嘴唇上还遗留着幸福的滋味,年轻人都是这样。
“怎么样?”高里奥大爷看见拉思提雅走过门口时问道。
“明天再跟你说。”欧金答道。
“明天全说,对不对?”老好人高声说,“睡觉去吧。明天我们要开始幸福的生活了。”
第二天,高里奥和欧金只等人来搬家,就要离开平民公寓,不料中午时分,圣贞妮薇芙新街上响起了马车声,马车停在沃克公寓门口。纽沁根夫人下了马车,问她的父亲是不是还在公寓里,听到希尔微的肯定回答,她就走上楼去。欧金也在房里,他的邻人却不知道。吃午餐时,他托高大爷代他搬运行李,然后四点钟在阿杜瓦街会面。老好人去找搬运夫的时候,欧金赶快去学校答了一个“到”,不等人看见,就回公寓来和沃克大妈算账,他不想麻烦高大爷,怕他自作主张,替他把账付清。偏偏房东大妈出去了。他又回到楼上他的房间里,看看有没有遗漏什么东西,这一下回来得好,他在抽屉里发现了沃特能给他的那张空白支票,那是他还清欠款时满不在乎地留下的。因为找不到火,他正想把支票撕成碎片,忽然听到德尔芬的声音,就不声不响地站住来听,以为她并没有什么要瞒他的事。不料一听之下,他发现父女之间的谈话和他关系重大,不得不听下去。
“啊!父亲,”她说,“怎么老天没有早点叫你想到替我追究财产的事,弄得我现在要破产了?我说话没有人听见吧?”
“现在不会有人在家。”高大爷说话的声音变了。
“你怎么啦,父亲?”纽沁根夫人问道。
“你这是,”老人答道,“一斧头劈到我的脑门上了,老天原谅你吧,孩子!你不知道我多么爱你,要不然,怎么会突然说出这种话来?事情并不是不可救药啊。到底出了什么紧急的事,叫你这个时候到这里来找我?我们不是过一会儿就要在阿杜瓦街见面的吗?”
“唉!父亲,出了大事,谁还能考虑一开始该做什么呢?我已经要发疯了。你的代理人发现了祸事就要发生。你做生意的经验很有用处,我怎能不来找你呢?就像一个快要淹死的人,看见一棵树的树枝,怎能不抓住呢?你的代理人德维尔先生看出纽沁根在耍各种花招来对付他,就说要向法院起诉,院长很快就会批准分产的要求。纽沁根今天早上来问我是不是要他破产,同时也造成我自己的破产?我回答说,我不懂这一套,只知道我有我的财产,要由我自己管,至于财产纠纷,那要找我的诉讼代理人。在这方面我一点都不懂,也不可能解决任何问题。这不是你告诉我如何对付的办法吗?”
“不错。”高里奥大爷答道。
“那好,”德尔芬接着说,“他告诉我他做生意的情况。他把他的资金和我的资金全都投入到刚刚开办的企业中去了。如果我一定要回我的陪嫁,他就只好到法院去宣布破产,并且递交资产负债账目;如果我肯等上一年,他用名誉担保,他会双倍甚至三倍偿还我投入房地产的资金,那时,我就可以管理我的全部财产了。亲爱的父亲,我看他是真诚的,我听得都害怕了。他求我原谅他的所作所为,答应给我自由,允许我随意行动,只要我让他全权管理我名下的财产。为了证明他的诚意,他答应随时让德维尔先生检查关于产权的文件。总而言之,他捆住了自己的手脚听我发落。他还要求我再当两年家,但是花钱不要超过他规定的限度。他向我证明他的作为只是为了顾全面子;他的舞女已经打发走了;他不得不严格控制自己,暗中节省,一直等到他的投机事业如期完成,而不损害他的信誉。我对他不客气,也不相信,总是一查到底,好多了解情况;他给我看账簿,最后,他甚至哭了。我从来没见过一个男人落到这种地步。他已经失去了理性,甚至说要自杀,胡言乱语,听得我都可怜他了。”
“你相信他的胡说八道吗?”高里奥大爷喊道,“他是在演戏!我碰到过德国的生意人,他们表面上几乎都靠得住,说话都信得过,但一揭穿他们老实坦诚的外表,就露出了他们诡计多端、招摇撞骗的本来面目,并且比别人更狡猾阴险。你的丈夫在利用你的无知,他给逼得无可奈何的时候就会装死。他用你的名义比用他自己的更容易弄虚作假,他要利用这个机会把你做他的挡箭牌,好处归他,坏处归你。他既狡猾又阴险,是个坏蛋。不行,不行,我不能在进坟墓之前让我的女儿受到损害。我还会做生意。他说他把资金投放到企业上去了;那好,他应该有证券、借据、合同等!让他拿出来清算一下。我们要找机会,要有追认的权利,说明这是德尔芬·高里奥的财产,是和纽沁根男爵的财产分开的。那家伙难道把我们当傻瓜吗?难道他以为我能够让他剥夺你的财产,你的面包吗?不行!一天,一夜,两个钟头都不行!如果他的阴谋得逞,我还能活下去吗?不行!我四十年来背着面粉,风里来,雨里去,一辈子为你们操劳,我的天使,你们使一切劳累都变得轻松了;但是今天,怎么能让我的财产、我的生命,都化为云烟呢?这真气死我了。我发誓,无论上天下地,都要搞个一清二楚,要把账目、资金、企业,查个清清楚楚!如果不能证实你的财产没有损失,我能上床睡吗?睡得着吗?吃得下吗?谢天谢地,你的财产和他的分开了,你有德维尔先生做你的诉讼代理人,幸亏他靠得住。老天在上,要是你这一生保不住你的百万家产,五万终身年金,那我要闹得整个巴黎天翻地覆。嘿!嘿!如果法院让我们受损失,我就要告到国会去。只有你在钱财方面安全无事,无忧无虑,我才能够心安理得,没牵没挂。钱就是生命。有了钱,什么都好办。这个阿尔萨斯的死胖子唱什么高调?德尔芬,对这个大坏蛋一点不能让步,他会给你戴上锁链,使你痛苦。如果他要你帮忙,我们得赶快跑掉,让他一直向前追赶。天哪!我的头起火了,有什么东西烧起来了。我的德尔芬怎么能穷得睡草垫子呢!啊!我的芬芬,你!糟了,我的手套呢?得了,我们走吧!我要马上把一切都看清楚:账簿,营业,钱箱,邮件,没有亲眼看见,不能证明你的财产没有危险,我怎能放心呢!”“亲爱的父亲,这事要谨慎!如果你露出一点报复的意思,显出一点报复的念头,那我就要完了。他了解你,他认为我听了你的话,担心我的财产,那是非常自然的事。不过,我敢发誓,他要亲手抓住我的财产,抓住不放。他这个人会拿了全部资金,丢下我们逃之夭夭的。这个杀人不见血的凶手!他知道我不会损害自己的名誉去追究他。他有软硬两手。我全面考虑过,如果我们追究到底,自己也要破产。”
“难道他是个大骗子?”
“是的,父亲。”她说时倒在椅子里哭了。“我不敢告诉你,怕你因为我嫁错了人而难过!他秘密的生活和良心,精神和肉体,都是完全一致的!真是可怕;我既恨他,又瞧他不起。真的,听了他说的这些话,叫我怎能尊重这个人呢!一个这样玩弄商业手腕的人,是一点也不会考虑别人的。我害怕,正是因为我看透了他的心。他是我的丈夫,他直截了当向我提出给我自由,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如果出了祸事,他就要利用我做他手上的工具,一句话,要我代他受过。”
“那还有法律呢!还有断头台呢!那不是对付这种女婿的吗?”高大爷高声说,“如果找不到刽子手,我可以自己来当。”
“不行,父亲,没有法律能对付他。听他自己说的话,如果不转弯抹角,那就是说:‘如果我完了蛋,你也就会破产,身无分文,因为我除了你以外,没有别的合伙人;所以你只有让我干下去,办好我的企业。’这还不清楚吗?他还用得着我。我不贪财,这点他很放心;他知道我不会要他的财产,只想保住自己的就够了。我们的结合是不清白的,有点偷偷摸摸,我不得不答应他,否则我也就要破产。他收买了我的良心,付出的代价是让我和欧金自由交往。‘我允许你犯错误,你得让我犯罪,害得那些可怜人倾家荡产!’这话说得还不清楚吗?你知道他经营的是什么?他用他的名义买进土地,找些小商人在空地上盖房子。这些人给房屋营造商订了分期付款的合同,却把房屋低价卖给我丈夫,然后向受骗的营造商宣布破产,不再付给欠款。纽沁根的招牌使营造商眼花缭乱,上当受骗,这是我知道的。我还知道,为了在必要时可以证明他已付过大宗款项,他把巨额证券存在阿姆斯特丹、伦敦、拿坡里、维也纳。我们怎么收得回来呢?”
欧金听见“扑通”一声,大概是高大爷的膝盖跪在他房间的砖地上了。
“天哪!我做错了什么事,让我的女儿落到这个家伙手里!他想什么,就要我女儿给他什么。——对不起,我的女儿!”老人喊道。
“是的,如果我陷入了深渊,也许和你的错误有关系。”德尔芬说,“我们出嫁的时候,考虑都不周到!我们了解这个世界,买卖,男人,品德吗?父亲应该为子女着想。亲爱的父亲,我这不是怪你,请原谅我这样说。其实都是我的错。不,不要哭了,爸爸。”她说时吻着父亲的额头。
“你也不要哭了,我的小德尔芬。我要吻掉你眼睛里的泪水。得了,我要清醒清醒我的头脑,把你丈夫搞得一塌糊涂的事,弄个清楚。”
“不必了,还是我自己来吧;我知道如何对付他,再说,他还爱我呢,那好,我要利用我的影响,要他立刻把我的一部分资金放到不动产上。也许我能要他用纽沁根夫人的名义,在他看重的故乡阿尔萨斯买回一些地产。你只要明天来查查他的账目和买卖就行了。德维尔先生不懂得生意这一套……不,明天不要来。我不愿意扰乱我的心情。玻瑟昂夫人后天要举行舞会。我要打扮打扮,显得漂漂亮亮,自由自在,好给我亲爱的欧金争点面子!……来,我们去瞧瞧他的房间吧。”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停在圣贞妮薇芙新街,在楼梯上听得见雷斯托夫人问希尔微的声音:
“我父亲在家吗?”
这个从天而降的消息解决了困难,欧金正打算躺到床上去装睡呢。
“啊!父亲,有没有人和你谈到安娜斯达茜的事?”德尔芬听出了姐姐的声音就问父亲,“听说她家也出了事呢。”
“怎么?”高大爷说,“难道是我的末日到了?我怎么受得了两面夹攻!”
“早上好,父亲。”伯爵夫人进来时说,“啊!你也在这里,德尔芬。”
雷斯托夫人看见妹妹,显得有点尴尬。
“你早,娜茜,”男爵夫人说,“你看见我觉得奇怪吗?我是天天都来看父亲的。”
“从什么时候起?”
“要是你常来,你就知道了。”
“不要说笑话了,德尔芬。”伯爵夫人哀求似的说,“我痛苦得要命。我要完了,可怜的爸爸!啊!这一回真完了!”
“你出什么事啦,娜茜?”高大爷喊道,“告诉我,孩子。她脸发白了!……德尔芬,快去扶她,你对她好,我会对你更好,只要我做得到,唉!”
“可怜的娜茜,”纽沁根夫人扶她姐姐坐下时说,“说吧,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永远爱你,会原谅你的一切。你看,家庭的亲情才是最可靠的。”她给伯爵夫人闻了闻食盐,娜茜恢复过来了。
“你要了我的命!”高大爷说,“让我们看看,”他拨了拨炭火,又接着说,“你们两个都过来。我好冷。你怎么啦,娜茜?快点说!真要命……”
“我说,”可怜的姐姐开了口,“我的丈夫什么都知道了。你想想看,父亲,你还记得玛克沁上一次那张借票吗?那并不是第一张。我已经为他还过许多债了。一月初,玛克沁显得很痛苦。但他什么也不肯对我说。不过要看透一个情人的心事并不难,只要有点线索就够了;何况我还预感得到。总而言之,他越来越多情,温柔得我从来都没有见过,我也越来越快活,可怜的玛克沁!原来他是在心中和我诀别,这是他后来告诉我的。他要自杀!我再三逼他,再三求他,在他面前跪了两个钟头,他才告诉我他欠了十万法郎的债!啊!爸爸,十万法郎!我一听都要疯了。你也拿不出来,我也都花光了……”
“不错,”高老头说,“我也拿不出来,除了去偷。我本来会去的。娜茜!我会去!”
一听见这句痛苦逼出来的话,就像是一声生命垂危时的最后呻吟,说明父爱的痛苦也显得无能为力了。两姐妹相对无言。无论多么自私的人听了这绝望的呼声也不会无动于衷。这呼声就像投入深渊的石头,可以测出水的深浅。
“为了这笔债务,我动用了别人的钱财。父亲。”伯爵夫人说时流下了眼泪。
德尔芬感动了,把头靠着姐姐的颈脖,哭了起来。
“风言风语都是真的了!”她对姐姐说。
安娜斯达茜低下头来,纽沁根夫人把她的身子抱在怀里,压在心上,温柔地吻她。
“我心里对你只有爱,没有怨恨。”她又对姐姐说。
“我的天使,”高大爷用微弱的声音说,“你们怎么要在苦难中才能和好呢?”
“为了救玛克沁的命,为了保全我的幸福,”伯爵夫人受了热情洋溢的鼓舞,接着又说,“我去找了你们认识的那个放高利贷的狠心人葛布塞,把雷斯托的传家钻石和我的钻石全都卖了,卖了!你们明白吗?玛克沁得救了,而我却要完啦。雷斯托什么都知道了。”
“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他的?我要杀了他!”高老头大声说。
“昨天,他要我到他房里去。我去了……‘安娜斯达茜!’他对我说。一听他的声音,我就猜到了事情不妙。‘你的钻石到哪里去了?——在我这里呢。——不。’他瞧着我对我说,‘就在那里,在柜子上。’他指着一个用手帕遮住的匣子。‘你知道钻石是从哪里来的?’他一问我,我立刻双膝跪下……我哭了,问他要我怎么样死。”
“你怎么能这样问呢!”高大爷叫了起来,“我用上帝的圣名起誓,不管谁伤害了你们中的哪一个,只要我还活着,我就要把他慢慢烧死,把他剁成肉酱,像……”
高大爷不说话了,声音哽咽在喉咙里。
“总而言之,”娜茜说,“他要我做的事比死还更难受。但愿老天不要再让别的女人听见这样的话!”
“我要这个家伙的命,”高老头不再激动地说,“不过他只有一条命,而他欠我的是两条。后来他怎么说?”他瞧着安娜斯达茜问道。
“后来,”伯爵夫人接着说,“他瞧了我一会儿。‘安娜斯达茜,’他对我说,‘我可以把这件事埋在心里,不说出去。我们还在一起生活,因为我们还有孩子。我也不会和特拉伊决斗,因为我可能打不中;要用别的法子消灭他,又怕触犯刑律。假如在你怀里把他打死,那会使孩子们难看。为了不伤害孩子们,也不伤害他们的父亲和我,我提出两个条件。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孩子中有一个是我的吗?’我回答说有。他问是哪一个,我说是老大欧纳斯特。他说:‘那好,你发誓听我的话,我只要求你一点。’我发了誓:‘以后我要变卖你的房产,你就得要签字。’”
“不能签呀!”高老头喊起来。“永远不能签这个字!啊!雷斯托先生,你不能使女人快活,她自己去找,你不怪自己无能,反而要责罚她……有我在这里呢。住手!他会碰到我挡路的。……娜茜,你放心,啊!他还要传宗接代!那好,我可要抓住他的儿子,天哪!他的儿子还是我的外孙呢。我要好好看住他。这个小娃!我会让他住在乡下,我自己照顾他,这点你可以放心。我会要这个坏蛋投降的,只要对他说:‘这是我们两个的事,你要你的儿子,那就把我女儿的财产还给她,让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我的父亲!”
“是你的父亲!啊!一个真正的父亲。不能让这个该死的贵族亏待我的女儿。天打雷劈的!他不知道我的血管里流的是什么。那是老虎的血,老虎是要吃人,要吃掉这两个人的。啊!我的孩子,这就是你们的生活?但对我来说,这却是我的死亡……我死了你们怎么办?父亲应该活得和女儿一样长久。上帝呀,你安排错了。你自己不也有一个圣子吗?怎么不为我们的子女着想呢?我亲爱的天使,怎么!难道你们不吃苦就不来和我见面?你们给我看的只是眼泪。那好,对的,你们爱我,我看得出。来吧,吐出你们的苦水吧!我的心什么痛苦都容得下……你们把苦心撕碎,碎片也是一片父亲的心。我真恨不能代替你们受苦受难。啊!你们小时候多么快活!……”
“只有那段时间是我们的好日子,”德尔芬说,“那时我们在大谷仓的面粉袋子上爬来爬去,那样快活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父亲,我话还没有说完呢,”安娜斯达茜对着高里奥的耳朵说,他一听跳了起来。“钻石没有卖到十万法郎。人家还在追究玛克沁。我们还欠一万二千法郎。玛克沁答应我以后循规蹈矩,不再赌博。我在世界上除了他的爱情,什么也没有了,我已经为他付出了这么多,再失掉他,我就只有死了。我为他牺牲了财产,名誉,安宁,家庭。啊!至少不要让他坐牢、丢脸,要让他保住地位。不仅是为了我的幸福,还有失掉了财产的孩子,他一坐牢,我们全都完了。”
“我也没有钱了,娜茜。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我的日子走到了头。我的世界就要垮台,没有办法。你们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啊!我还有银手镯,六套银餐具,那是我早年买下的。最后,就只剩下一千二百法郎的终身年金了……”
“你的长期债券呢?”
“都卖掉了。只留下了这点必需的生活费。为了给芬芬安排一套房间,我花了一万二千法郎。”
“在你家里吗,德尔芬?”雷斯托夫人问道。
“啊!问这个干什么?”高大爷接着说,“一万二千法郎已经花掉了。”
“我猜得到,”伯爵夫人说,“是为拉思提雅先生花掉的吧?啊!我可怜的德尔芬,不要再花钱了。你看我花钱落得个什么下场。”
“亲爱的,拉思提雅先生不是一个会叫情人破产的年轻人。”
“谢谢你!德尔芬……在我危急的时候我本来希望你会对我好一点。但你从来没有对我好过。”
“怎能这样说呢,娜茜?”高大爷叫道,“她刚刚还对我说:你才真是个美人,她只不过是好看而已。”
“她吗!”伯爵夫人又说,“外表好看,内心冷酷。”
“那么,”德尔芬红着脸说,“你又是怎样对我的呢?你不把我当妹妹,我想到哪家去,你就要那家关门,说到底,你没有一次不使我为难的。而我呢,我有没有像你这样来骗取父亲的钱财。一千法郎一千法郎地骗,使他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这都是你做的好事,姐姐。我呢,只要可能,我就来看父亲,我没有把他赶出门去,也不会在有求于他的时候,就来讨他的好。他为我花了一万二千法郎,我事前一点都不知道。我做事循规蹈矩,这你是知道的。再说,爸爸无论给我什么,都不是我讨来的。”
“你比我幸运,德·玛瑟先生有钱,你不是不知道。你像黄金一样怕人沾光。再见吧,我等于没有妹妹,也没有……”
“够了,娜茜!”高大爷喊道。
“只有像你这样的姐姐才会相信别人都不相信的事,你这样还像人吗?”德尔芬反唇相讥了。
“你们两个都不要说了,要不,我就死在你们面前。”
“走吧,娜茜,我不跟你计较,”纽沁根夫人接着说,“你不走运?我比你运气好一点。我正尽力帮你,救你,甚至想到去求我的丈夫,这是我从来没有做过的事。不管是为我自己还是为……这点总算对得起你九年来对我做过的坏事吧。”
“你们两个怎么不拥抱呀!”父亲说,“你们是我的两个天使。”
“不,放开我!”伯爵夫人说时挣脱父亲的胳臂,不让他拥抱,“她还不如我丈夫对我好呢。怎么会有人说她是好人!”
“我宁愿欠德·玛瑟先生的钱,也不愿让德·特拉伊先生花掉我两万多法郎。”纽沁根夫人回嘴说。
“德尔芬!”伯爵夫人向前走了一步,叫了起来。
“我说的是实话,而你却是造谣诬蔑。”男爵夫人毫不客气地回答。
“德尔芬,你是个……”
高大爷冲上去挡住伯爵夫人,用手闭住她的嘴。
“天哪!父亲,你今天碰到什么邪气了?”安娜斯达茜问道。
“对,我错了,”可怜的父亲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我不晓得你们要来,我正要搬家呢。”
他很高兴转移了视线,让女儿向他发脾气。
“啊!你们伤透了我的心。我要死了,孩子们!我的头脑发烧,好像着了火。和和气气吧,相亲相爱吧!你们要了我的命了,德尔芬,娜茜,算了吧。你们两个都有理,又都没有理。你们看,德尔芬,”他说时泪眼瞧着男爵夫人,“她需要一万二千法郎,我们来想法子。不要那样瞧着我。(他跪在德尔芬面前)为了讨我欢喜,向她赔个不是吧。”他对着妹妹的耳朵说,“她最不幸了,是不是?”
“可怜的娜茜,”德尔芬看见父亲脸上的表情像个野人或者疯子,吓得赶快说,“我错了,原谅我,亲亲我吧!”
“啊!你在我心上敷了止痛药,”高大爷高声说,“不过,到哪里去找这一万二千法郎呢?我能不能去顶替当兵?”
“啊!爸爸!”两个女儿都说,“不行,不行!”
“好心会得到上天的好报,我们这一辈子都报答不了你!对不对,娜茜?”德尔芬接着说。
“再说,可怜的父亲,一滴水也解不了渴呀!”伯爵夫人补充说。
“这样看来,我这条命也没有什么用了!”老人绝望地叫道,“谁能救你,我什么事都可以为他干,娜茜!我可以为他去杀人,可以像沃特能一样去坐牢!我可以……”
他忽然打住,仿佛一声霹雳把话头打断了。
“什么都不行了!”他抓抓头发说,“如果有什么地方可以偷到钱,找到那个地方也不容易。偷银行吧,那要内应外合,还要花些时间。得了,我该死了,只有死了。对的,我没有什么用,做不成父亲了!女儿要钱,她很需要!而我,可怜虫,我没有钱。啊!你要什么终身年金呢,老不死的。你还有女儿呢!难道你不爱她们了?该死,像条死狗。连狗都不如,狗还可以开肠破肚,你呢?啊!我的头……发烧了!”
“爸爸,”两个女儿叫了起来,围住他,不让他用头撞墙,“不要气坏了身子!”
他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欧金一听慌了,赶快拿起那张沃特能签了字的空白支票,印花税说明可以支用一笔巨款,他把款额写成一万二千法郎,收款人是高里奥,就走进他们房里去。
“你不是要钱吗,夫人?这里就是。”他把支票给她时说,“我在睡觉,听见你们谈话才醒过来,想起我还欠高里奥先生一笔钱呢。这就是还债的支票,你们可以拿去兑现。”
伯爵夫人拿了支票,动也不动。
“德尔芬。”她脸色苍白,又气又恨,愤愤地说,“我什么都可以原谅你,老天可以作证。但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位先生怎么会在场?你是知道的吧!你的心肠狭隘,要报复我,要我在他面前出乖露丑,泄漏我的秘密,暴露我的私生活,还有关于我孩子的隐私,要我丢脸,见不得人!去吧!你和我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我恨你,我要千方百计来报复……我要……”
她气得说不出话来,喉咙也干瘪了。
“他是我的孩子,我们的小伙子,你的兄弟,你的救命恩人呀!”高大爷叫了起来。“拥抱他吧,娜茜!等一等,我先拥抱一下。”他说时拼命地紧紧地拥抱了他。
“啊!我的孩子!我对你不只是一个父亲,还是你的全家。假如我是上帝,我要把全世界都放在你的脚下。那么,亲亲他吧,娜茜!他不是外人,是自家人,是天上掉下来的家人。”
“随她去吧,父亲。她发狂了。”德尔芬说。
“我发狂了!你呢,你怎么样?”雷斯托夫人问道。
“你们姐妹俩再这样闹下去,要把我闹死了。”老人说时就往床上倒下,好像给子弹打中了一样。“她们真要了我的命。”他自言自语说。
伯爵夫人瞧瞧欧金,他一动不动,这场激烈的争吵使他昏头昏脑,不知如何是好了。
“先生……?”她用姿势、声音、目光,向欧金发出了问讯,看也不看老人一眼,而德尔芬却赶快解开了父亲的背心。
“夫人,支票可以兑现,我不会对外人讲的。”他不等她问就先回答了。
“你气死父亲了,娜茜!”德尔芬指着昏死过去的老人对姐姐说。而姐姐却扬长而去了。
“我原谅她,”老好人张开眼睛说,“她碰到的事太不幸,谁也受不了。你要安慰她,对她要好一点。答应你可怜的快死的父亲吧。”他紧握住德尔芬的手说。
“你怎么啦!”她吓坏了,问道。
“没事,没事。”父亲答道,“一会儿就好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压在脑门上,有点头痛……可怜的娜茜,将来怎么办呢?”
这时,伯爵夫人又回来了,跪在父亲膝前。
“原谅我吧。”她大声说。
“行了,”高大爷说,“你现在这样使我更难过。”
“先生,”伯爵夫人眼里含着泪水对拉思提雅说,“我难受得错怪你了。你能像个兄弟一样原谅我吗?”她说时向他伸出手来。
“娜茜,”德尔芬紧紧抱住她说,“小娜茜,把过去的误会都忘了吧。”
“不,我会永远记住,我会!”
“我的天使,”高大爷高声说,“我的眼睛发黑,你们给我把黑眼帘揭开了,你们的声音能起死回生。再拥抱一次吧。——好,娜茜,这张支票能救你的急吗?”
“但愿能够。爸爸,你能在支票背面上签个字吗?”
“哦,我真糊涂,连签字都忘了!不过我不舒服,娜茜,不要怪我。还了债要人来告诉一声,不,还是我自己去好。不行,我去不了,见了你的丈夫,我会要他的命。他要抢你的财产,还有我在呢。快去吧,叫玛克沁不要乱花钱。”
欧金听得发愣了。
“这个可怜的安娜斯达茜总是脾气急躁,”纽沁跟夫人说,“不过她的心还是好的。”
“她是为了支票签字来的。”欧金对着德尔芬的耳朵说。
“是吗?”
“但愿不是。不过要有防备。”他回答时抬头望天,仿佛是说“天知道”。
“她说话像演戏,可怜的父亲就是容易受外表的迷惑。”
“你觉得身体好些了吗,我的好大爷?”拉思提雅问老人。
“我想睡。”老人答道。
欧金搀扶着老人睡下。等到老人握着德尔芬的手睡了时,女儿要走了。
“今晚在意大利剧场再见。”她对欧金说,“那时再告诉我父亲的情况。明天你要搬家了,先生。我们去看看你的房间吧。”她说着就走进去了。“啊!太差了!怎么还不如父亲的房间呢?欧金,你真是厚于人而薄于己。我会更爱你的,如果爱情可能再进一步的话;不过,小伙子,如果你想发财,那就不能像你这样把一万二千法郎丢到窗子外面去。特拉伊伯爵是个赌徒。姐姐有眼却看不见。在那金银成堆的赌场,他能输一万二千法郎,难道就不能赢回一万二千吗?”
他们听到一声呻吟,赶快回到高里奥房里,看起来大爷睡着了。当这对情人走近时,却听见他说:
“她们姐妹俩都不快活啊!”
不管他是睡是醒,这句话的口气打动了女儿的心。她走到父亲的床边,吻了吻他的额头。他张开了眼睛说:
“是德尔芬。”
“是的,你好些了吗?”女儿问道。
“好些了,”他说,“不要担心,我还要出去呢。你们走吧,孩子们,快活快活吧!”
欧金把德尔芬送回家,他怕高里奥的病有变化,没有留下来陪她吃晚餐,而是回了沃克公寓。他看见高大爷站着准备就餐了。卞雄坐的位子正好观察面粉商人的脸部。当他看见老人拿起面包闻了一闻,要辨别面粉的好坏,那行动完全是无意识的,他就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过来坐我旁边,实习医生。”欧金招呼他说。
卞雄正想在近处观察老人,就坐了过去。
“他的病怎样了?”拉思提雅问道。
“要是我没看错的话,他恐怕是不行了。他大约是受到了什么沉重的打击,我看是得了急性脑膜炎。虽然他下半个脸还算正常,但上半个脸的皱纹却不由自主地紧缩了。你看,他的眼睛也很特别,说明脑部已经充血了。你看,他眼睛是灰蒙蒙的。明天早上,可以看得更清楚。”
“还有没有救呢?”
“没有救了。如果脚部腿部还有反应,也许可以拖些时间;不过,如果明天晚上病象还不停止,可怜的老人就要完了。你知道什么事引发了这场病的吗?应该是猛烈的打击才会使他精神崩溃的。”
“对。”拉思提雅想起了两姐妹接二连三地对父亲心灵的打击。
“至少,”欧金心里想,“德尔芬还是爱父亲的。”
晚上,在意大利剧院,拉思提雅谨慎小心地不引起纽沁根夫人的惊慌。
“不要担心,”她听了欧金头几句话就说,“父亲的身体结实。只是今天早上的话使他有点震惊。我们的财产出了问题,你想想这麻烦有多大!这么大的麻烦本来会要了我的命,幸亏你的感情减少了我受到的痛苦,我才能活下来。今天,我只害怕一件事,那就是失掉你的爱情。有了你的爱情,我才感到生活的乐趣。除了这种感情之外,我对一切都不在乎。在这个世界上,我也没有什么爱恋的了。你对我就是一切。如果我觉得有钱能够快活,那也是因为更能讨你欢喜。说起来会脸红,我爱父亲也远不如爱你。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我的生命全都在你身上。父亲给了我一颗心,你却使我的心跳起来。全世界都可以责备我,那有什么关系!只要你不怪我,只要你能原谅我那不可抗拒的感情使我犯下的错误。你认为我是个不孝顺的女儿吗?啊!不是的,怎么可能不爱一个像我们的父亲这样的人?难道我能不让他看出我们可悲的婚姻造成的自然结果吗?为什么他当初要允许我们结婚呢?难道他不应该为我们考虑到后果吗?今天我知道了,他和我们一样痛苦。但是现在能做什么呢?安慰他吗?我们安慰不了。忍耐,责备,埋怨,都只会增加他的痛苦。人生有时怎么也是苦多乐少的。”
真实的感情自然的流露显得如此温存体贴,听得欧金一言不发。如果说巴黎的女人既虚伪,又醉心虚荣,自我中心,卖弄风骚,冷酷无情,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她们真正爱上了一个人,为了爱情,她们可以比别的女人作出更大的牺牲,可以摆脱狭隘渺小的心胸而变得越来越高大,甚至达到超越平常人的地步。女人在判断天然感情时所显示的深刻而有分寸的合度精神,她们特有的敏感使她们脱离了一般人,并且和他们保持距离。这些都给了欧金深刻的印象。纽沁根夫人看见欧金不言不语,有点不高兴。
“你在想什么啊?”她问道。
“我还在想你对我说过的话。我过去还以为你爱我不如我爱你呢。”
她微微一笑,不想流露自己所感到的喜悦,免得谈话超越社交礼节所容许的界限。她从来没有听到过一个年轻人表达真情实意,令人心弦震颤的甜言蜜语。再多听几句,她就怕不能控制自己了。
“欧金,”她赶快转变话题说,“你不知道要发生的大事吗?明天,整个巴黎都要在玻瑟昂夫人家露面了。罗歇费一家和达九达侯爵商量好了,不许走漏风声;但是国王已经批准了他们的婚事,而你可怜的表姐却一点也不知道。她不能不在舞会上接待客人,而侯爵却不会来参加。现在,大家谈的就是这既在意外又在意料中的事情。”
“大家都喜欢谈这种不光彩的事,并且沉浸其中。难道你不知道这会把玻瑟昂夫人气死吗?”
“不会。”德尔芬笑着说,“你还不了解上流社会的女人。不过整个巴黎都会在她家露面,我自然也要去。说起这次机会,还得谢谢你呢。”
“不过,”拉思提雅说,“巴黎的流言飞语满天飞,这会不会又是一次荒谬的传闻呢?”
“明天就可以知道真相了。”
欧金没有回沃克公寓。他下不了决心,不能不去享受一下他那套新房间。如果说头一天晚上,他不得不在半夜一点钟才离开德尔芬,那么这一次可是德尔芬一直等到清晨两点钟才回家的。第二天他起床很晚,一直等到中午纽沁根夫人来和他同吃午餐。年轻人总是贪图享受欢乐生活的,他们几乎都忘记了高里奥大爷。这些精致的家具现在都是他的了,养成使用的习惯也是一种乐趣。他觉得在度过一个长长的节日。有纽沁根夫人做伴,更使这套房间增添了光辉。然而到了下午四点钟,这对情人才想起了高大爷有意要搬来分享他们的幸福。欧金提醒自己老人生了病,一定要赶紧把他搬来,就离开了德尔芬,跑到沃克公寓去。但是高里奥大爷和卞雄都不在餐厅里。
“你来得好,”画家对他说,“高里奥大爷病倒了。卞雄在楼上照顾他。老好人今天看到了他的女儿雷斯托伯爵夫人,然后他就出去了一趟,回来病情更加重了。看来我们这个小天地就要失掉一件难得的古董了。”
拉思提雅赶快跑上楼去。
“嘿!欧金先生!”
“欧金先生,大妈正找你呢。”希尔微喊道。
“先生,”寡妇对他说,“高里奥先生和你应该是二月十五日搬走的。现在已经过期三天。今天是十八日了。你和他都要补交一个月的房租。不过如果你愿意为高大爷担保,你对我说一声就行了。”
“怎么?难道你还信不过他?”
“信得过!如果老人头脑发昏,死过去了,他的女儿不会给我一个钱的,而他的破衣烂衫又值不了十个法郎。今天早上不知道为什么,他把最后的银餐具也拿出去了。他穿得像个年轻人,脸色发红,老天不要怪我乱说,我还以为他涂了胭脂呢。要不,怎么又恢复青春了?”
“一切有我负责。”欧金说时,仿佛预感到灾难临头而浑身哆嗦了。
他上楼到了高大爷房里。老人躺在床上,卞雄在他身边。
“早上好,大爷。”欧金招呼他说。
老好人温存地微微一笑,痴呆无神的眼睛瞧了瞧他,问道:
“她怎么样了?”
“很好,你呢?”
“不错。”
“不要累着了他。”卞雄把欧金拉到房间的一个角落里对他说。
“怎么样了?”拉思提雅问道。
“只有奇迹出现才能救他。脑溢血已经发作了,现在用芥子泥治疗。幸亏他还能感到疗效。”
“能不能给他换个地方?”
“不行。一定要让他躺着,不要动,也不要动感情……”
“好卞雄,”欧金说,“就我们两个来照顾他吧。”
“我已经要我们医院的主治医生来过了。”
“他怎么说?”
“他说要明天晚上才能断定。他答应我一天的工作完了就来。偏偏这个倔强的老头今天早上做了一件不要命的事,问他他也不说,顽固得像一条驴子。我和他说话,他就装着没听见,或者睡着了不回答,再不然就睁开眼睛呻吟。他早上出去了,不知道去了巴黎的什么地方。他把值钱的东西都拿走了,也不知道做了什么不便告人的买卖,搞得筋疲力尽!他有一个女儿来过。”
“是伯爵夫人吗?”欧金问道,“是不是个子高大,头发棕色,眼睛灵活有神,脚很好看,行动轻便的那个女儿?”
“正是。”
“让我单独和高大爷谈谈吧,”拉思提雅说,“我来问他出了什么事,他会什么都对我说的。”
“那我就去吃晚餐了,不要让他太激动,那还会有一线希望。”
“你放心吧。”
“明天,她们两个都会快活的,”高大爷等到只剩下欧金一个人的时候,就对他说,“她们要去参加一个很大的舞会。”
“你今天上午干什么啦,大爷?累得你晚上还难受,还要躺在床上。”
“没事。”
“安娜斯达茜来过了?”拉思提雅问道。
“来过。”高大爷答道。
“那好,请你不要瞒我,她又向你要什么啦?”
“啊!”他费力地说,“她太可怜了,我的孩子!自从出了钻石的事,娜茜身上没有钱了。为了参加舞会,她定做了一件金丝舞裙,穿起来简直像一个天仙一般。不料那个名声不好的女裁缝不肯赊账,于是女仆垫了一千法郎的定金。可怜的娜茜居然落到了这个地步!我听得心都要碎了。女仆看见娜茜失掉了雷斯托的信任,怕垫的钱收不回来,就和裁缝商量好,要等一千法郎还清才能送舞裙来。舞会就在明天举行,舞裙也已经做好。她想借我的银餐具去做抵押。她的丈夫要她参加舞会,向全巴黎展示她的钻石没有卖掉。她怎么能向那个狠心的丈夫说:‘我欠一千法郎,替我把这笔账还了吧。’不行,我懂得这一点。她妹妹明天会打扮得出人头地。安娜斯达茜怎能比不上她妹妹呢?于是她就泪流满脸了,我可怜的女儿!我昨天拿不出一万二千法郎已经心中不安了,现在只好尽我余生的力量来弥补这个过失。你看,我过去什么都能忍受。但最后这一次没有钱却使我心如刀绞。我立刻二话不说,大致估计一下,立刻调配,把银镯和餐具卖了六百法郎,又把年金给葛布塞抵押一年,得了四百法郎,行了!我每天吃面包也能吃饱!年轻时我就是这样。现在也没有什么不可以。至少娜茜晚上可以过得快活,可以心满意足。我那一千法郎的钞票已经放在床头枕下。想到枕头下面压着会使娜茜高兴的东西,我的心里就会感到温暖。现在她可以打发那个可恶的女仆了。谁见过不相信主子的用人!明天我的病就好了。我不希望她们相信我病了,那她们会不去参加舞会而来照顾我的。娜茜会像拥抱她的孩子一样拥抱我,她的拥抱就能治病。再说,与其花一千法郎买药,不如给能治百病的娜茜。至少我可以在苦难中给她安慰,这就可以弥补一点终身年金的遗憾了。她现在陷在深渊里,而我却没有力量把她拉出来。啊!我还要去做生意。我要去奥德萨买粮食。那里的麦子比我们这里要便宜得多,价钱只有这里的三分之一。如果麦子禁止出口,那么法律并不禁止麦制品出口呀。嘿!嘿!……我今天早上想到了这一点!面粉买卖还是大有可为的。”
“他又狂了。”欧金望着老人,心里在想。
“好了,你休息吧,不要说话了……”
卞雄上楼来了,欧金就下楼去吃晚餐。然后两个人在夜间轮流守护病人,一个读医学书,另一个写信给母亲和妹妹。第二天,据卞雄说,病情略有好转;不过病人需要继续照料,这只有两个大学生才能做到,而要描写治疗的方法,又不可能不暴露不太精确的当代医学用语。先把蚂蟥放在老人的病体上吸血,再涂上芥子泥,又用热水泡脚,还有其他医疗办法,不是两个年轻人既尽心又尽力,那是做不到的。雷斯托夫人却没有来,只派了一个人来取钱。“我以为她会自己来的。不过不来也好,免得看到我这副模样使她伤心。”高大爷说时并不难过,仿佛女儿不来,他反而高兴似的。
晚上七点,特莱芝送来了一封德尔芬的信:
你怎么啦,我的朋友?刚刚相爱,怎么就冷淡了?在我们心心相印、无话不谈的时候,你显示的灵魂多美啊!你不会不是一个明知感情多变,却能忠实到底的好人。记得我们听罗西尼的歌剧《摩西的祷告》中的话:“对一些人来说。这不过是千篇一律的音符,而对另一些人说来,却是千变万化的音乐。”你要记得:今天晚上我等你去参加玻瑟昂夫人的舞会。但可以肯定的是:达九达先生的婚姻今天上午在宫中签约,而可怜的子爵夫人却直到下午两点才知道消息。全巴黎都会去看她的热闹,就像拥挤着去沙滩广场看杀人一样,去看这个美人能不能用笑容掩饰她的痛苦,能不能美化死亡,这不是很可怕的吗?如果我去过她家,我的朋友,这一次我就一定不去了;但是一想到她以后一定不会再接待宾客,而我以前费心费力,不是徒劳无功吗?我的情况与众不同,再说,我是为了你才去的,所以我会等你。如果到了两点钟你还没到我身边来,我就不知道能不能原谅你这样无情无义了。
拉思提雅拿起笔来,赶快写了回信:
我在等医生来宣判你父亲的命运。他快要不行了。我会把医生的判决告诉你,但我怕这会是死亡通知书。你看你能不能不去舞会?送上我默默无言的温情!
医生八点半钟才来,虽说病情不会好转,但也不是面临死亡。他说病情还会有起有落,老人还会醒来睡去。
“这样活着还不如早点死去更好。”医生最后说。
欧金把高大爷交托给卞雄照顾,自己去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纽沁根夫人,他心中还很看重对家庭应尽的义务,认为应该停止一切娱乐。
“告诉她要玩得快活,不要管我!”高里奥大爷似乎睡着了,但欧金要走时,他忽然坐起来,高声对他说。
年轻人心情沉重地来到德尔芬面前,看见她梳好了头,穿好了鞋,只等换上舞裙了。就像艺术家画龙点睛之笔,比描绘背景需要的时间更多一样,打扮到了最后,也最要花工夫。
“怎么!你还没有换好衣服?”她说。
“那是因为,夫人,你的父亲……”
“又是我的父亲,”她打断他的话头,高声说道,“用不着你来告诉我怎样对待父亲。我了解他这么久了,一句话也不要说,欧金。你不换好衣服,我什么也不听你的。特莱芝已经在你那套房里准备好了。我的马车也在门口,你就坐了去换衣服吧;快点回来,我们去舞会的路上再谈父亲的事。要早点去。晚了,路上车子拥挤,十一点能够入场就算不错的了。”
“夫人……”
“走吧,不要多说。”她说着跑进小客厅拿项链去了。
“去吧,欧金先生,不要惹得夫人不高兴。”特莱芝说时推着他走。这样高雅地做不高雅的事,使他不知如何是好。
他去换衣服时心里很难受,觉得非常失望。他看到世界像一片污泥浊水的海洋,一脚陷了进去,就会让水淹到脖子。
“这种罪过算不算严重?”他心里想,“不如沃特能痛快。”
他看到了社会上的三大表现方式:服从,斗争,反抗;家庭,世界,沃特能。他决定不了采取哪种生活方式。服从是令人讨厌的,反抗又不可能,而斗争却没有把握。他的思想又回到了他的家庭,想起了平静生活孕育出来的纯洁感情,记起了在亲爱的人中间度过的日子。他的家人按照习惯养成的规律,日复一日地过着无忧无虑的,充满幸福的生活。他虽有良好的愿望,却没有勇气向德尔芬传道说教,用爱情的名义把她带上道德之路。他在上流社会受到的教育已经开花结果。他的爱情已经带有自私的色彩。人情世故使他看穿了德尔芬的内心,预感到她不惜踩着父亲的尸体去参加舞会。但他既没有力量去说服她,也没有勇气去得罪她,更舍不得为了良心而离开她。
“在这种情况下说她做得不对,她永远也不会原谅我的。”他心里想。
于是他考虑医生说的话,安慰自己说:高大爷的病也许不像自己想的那么严重。最后,他找出一大堆抹杀良心的理由来为德尔芬开脱罪责:她并不知道父亲的病有多严重。即使她去看他,老人自己也会要她去参加舞会的。社会规律往往在形式上毫不宽容,惩罚那些明显的错误,其实,家庭中数不胜数的特殊情况,如性格不同,利益和情况各异,都会减轻这些罪状。欧金愿意欺骗自己,准备为了情人而牺牲良心。这两天来,他生活中的一切都起了变化。女人扰乱了他的生活,使得家庭道德黯然失色,把一切都据为己有。拉思提雅和德尔芬在两厢情愿的情况下如鱼得水,尽情寻欢作乐。他们的爱情为欢乐做了充分的准备,欢乐不只是淹没了爱情,还使爱情滋长得更丰满。欧金占有了这个女人,才发现以前对她只有肉欲,直到享受幸福之后,才体会到真正的爱情。也许爱情就是对欢乐的感激之情吧。不管是违反了还是超越了清规戒律,他热爱这个女人,因为她满足了他的情欲,她自己也得到了满足。而德尔芬对欧金的爱呢,却像又饥又渴的堂达尔等待可望而不可即的天使一样。
“好了,父亲怎么样了?”纽沁根夫人等欧金换了舞装回来时问道。
“糟糕透了。”他回答说,“如果你愿意让我知道你对他的感情有多深,我们现在就去看他吧!”
“那好,”她说,“不过要等舞会完了之后。我的好欧金,做做好事吧,不要给我讲大道理了,走吧!”
马车走了。欧金在前一段路上没有说话。
“你怎么啦?”她问。
“我听见你父亲嘶哑的喘气声。”他回答的口气流露了不满的意思。
于是他就开始用青年人的热情和口才,谈起雷斯托夫人如何为虚荣心促使,提出了致命的要求。而她们的父亲无微不至的爱女之心,做出了舍生忘死的危险事,为安娜斯达茜的金丝舞裙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德尔芬听得哭了。
“我要哭得不好看了。”她心里想。
她的眼泪就不流了。
“我要去照顾父亲,我不会离开他的床头。”她回答说。
“啊!这才是我所希望看到的你。”拉思提雅高声说。
五百多辆马车的灯光照射着玻瑟昂府第的周围。明亮如同白日的大门外,每边站了一个应接不暇的卫士。显要人物蜂拥而来。每个人都兴致勃勃,要亲眼目睹这位巴黎美人由盛而衰的关键时刻,所以等到纽沁根夫人和拉思提雅到达的时候,子爵府一楼的各个客厅里都已经宾客如云了。自从路易十四夺走大公主的情人以来,没有什么情场风波比玻瑟昂夫人所受的挫折更引人注目的了,在这种情况下,布哥涅王公贵族的最后一位公主玻瑟昂夫人表现得超越了痛苦,直到最后时刻还能不负众望,使浮华虚荣的上流社会仍然赞美她情感的胜利。巴黎的美人盛装艳服,笑容满面,使得客厅光辉灿烂,热闹非凡。宫廷中的显要人物,外交界的大使公使,各界名流都挂着十字勋章、奖章、各色绶带,争先恐后向这位子爵夫人致敬。乐队在王宫般金碧辉煌的舞厅里奏着美妙的音乐,但在女主人听来却是告别的哀歌。玻瑟昂夫人站在第一间客厅的门口迎接那些自命是要好的朋友。她穿着白衣白裙,头发简单梳成发辫,没戴珠宝装饰,看来显得平静,既不痛苦,也不高傲,更不假装欢乐。没有人能看透她的内心。有人会说她像是丧失了子女的妮奥菩石像。她对熟悉朋友的微笑表示她对外界的议论满不在乎。但在大家眼里她是依然故我,福来不喜,祸来不惊,连最冷漠的人也会赞叹一声,就像年轻的罗马人赞美斗兽而死的勇士最后的微笑一样。巴黎社会浓妆艳抹来送别这一位绝代佳人。
“我真怕你不来,错过了这个时机。”玻瑟昂夫人对拉思提雅说。
“夫人,”他听出了言外之意,就用动情的口吻说,“我既然来了,就会坚持到最后一个。”
“那好,”她握着他的手说,“你也许是我在这里能信任的唯一的朋友。要爱一个值得永远爱下去的女人,千万不要半途而废!”
她挽着拉思提雅的胳膊走进了一个玩牌的客厅,坐在一张长沙发上。
“请你到侯爵家去一趟,”她对他说,“我的仆人雅克会领你去,并请你把一封信交给侯爵。我向他要回我的全部信件。我相信他会把信都交给你。如果你拿到信件,请你立刻到我房间里来,他们会通报的。”
她最要好的朋友朗杰公爵夫人来了,她站起来迎接。拉思提雅赶快去罗歇费府找达九达侯爵。侯爵应该在那里度过他的晚上,欧金果然找到了他。侯爵领他回家,把一个小箱子交给他,并对他说:
“信件全都在里面了。”
他看来想和欧金谈话,问问他关于舞会和子爵夫人的情况,或者吐露一点他对自己婚姻的失望(这是后来事实证明了的),但怕失身份的念头忽然像一道电光闪过他的眼前,他又鼓起可悲的勇气,决定保守内心隐藏的秘密。
“不要和她谈我的事,亲爱的欧金。”
他亲热而又难过地握了握欧金的手,然后做了一个送别的手势。欧金回到玻瑟昂府,被领到子爵夫人的房间,看见夫人的行装已经准备好了。他在壁炉旁边坐下,瞧着装信的雪松木匣,感到深沉的忧郁。在他看来,玻瑟昂夫人比得上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的女神。
“啊!我的朋友。”子爵夫人一进房间就把手放在拉思提雅的肩上。
他看见她眼中有泪,仰起了头,一只手还在震颤,另一只手举了起来,忽然一下拿起信匣,把它扔到火里,看它燃烧起来。
“他们还在跳舞,来得都很及时,只有死神还没有来。不要说了,我的朋友。”拉思提雅正要开口,她急忙用手指挡住他的嘴唇,“我永远不再来巴黎,不再接待客人了。早晨五点,我就要去诺曼底乡下隐居。从下午三点起,我不得不做些准备,签署证件,料理事务,不能请别人去……”
她打住了。
“我知道他一定在……”
她给痛苦压得说不下去。这时,一切的一切都令人难过,语言也无法表达。
“最后,”她接着说,“我只好请你来帮我今天晚上这个忙。我要送你一件纪念品。我会时常想到你的,在我看来,你人好,高尚,年轻,单纯。在今天这个世界上,这些品德是很难得的。希望你有时候也会想到我。瞧!”她说时眼睛向四围一望,“这是我放手套的盒子。我每次去舞会或是剧场,总要戴上手套,觉得这会使自己更美,感到更幸福,所以这盒子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回忆。里面有我过去的感情,有一个一去不复返的玻瑟昂夫人,请你收下作为纪念吧,我会要人送去阿杜瓦街的。纽沁根夫人今晚很出色,好好地爱她吧。如果我们以后见不着面,我的朋友,我会为你祝福的,感谢你对我的盛情。我们下楼去吧。我不愿意让人知道我哭过了。将来孤独的时候还长着呢,但不会再有人问我为什么流眼泪了。让我最后再瞧瞧这个房间吧。”
她又不说话了。然后,她用手遮住眼睛,擦干了眼泪,再用凉水浸润一下眼皮,就挽住大学生的胳膊。
“走吧!”她说。
拉思提雅从来没有感到过如此强烈的感情,这次看到玻瑟昂夫人高雅地压制自己的痛苦,更增加了对她的敬爱。回到舞会上,欧金同玻瑟昂夫人绕场舞了一圈,这是这位绝代佳人同他的最后一舞。不久,他看到了雷斯托夫人和纽沁根夫人两姐妹。伯爵夫人戴上了她的钻石,显得富丽堂皇,但是并不舒服。这是她最后一次的表现。不管她多么爱慕虚荣,她还是受不了她丈夫严厉的目光。这种珠光宝气的场面更增加了拉思提雅的伤感,他在两姐妹的钻石下面看到了高老头的病床。不料他伤感的表情引起了子爵夫人的误解,她放下了共舞的手臂。
“去吧,我不忍心让你为我牺牲和别人同舞的乐趣。”她说。
欧金立刻得到了德尔芬同舞的邀请。她为她的魅力产生的影响而扬扬得意,巴不得把自己渴望已久而在舞会上已经讨得的欢喜,从头到尾都罗列在大学生的面前。
“你觉得娜茜今晚怎么样?”她问欧金。
“她呀,”拉思提雅答道,“她的欢乐预支了父亲的性命。”
早晨四点,舞厅里的客人慢慢稀少。不久,音乐也听不见了,只有朗杰公爵夫人和拉思提雅还留在大客厅里。子爵夫人以为只剩下了大学生,就向玻瑟昂先生告别,子爵要去睡觉,却再三对她说:
“你错了,亲爱的,在你这个年龄,何必离开巴黎去独自生活呢?还是留下来吧!”
玻瑟昂夫人却走进大厅去,看见朗杰公爵夫人还在,感到有点意外。
“我猜到了,克拉拉。”公爵夫人对她说,“你这一去就不会回来了。不过,你走之前应该听我说说,不能让我们之间存在误解呀。”
她挽着她朋友的胳臂,同她一起走进隔壁的客厅,眼中含着泪水,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并且吻她的脸颊。
“我不愿意分别时冷冰冰的,亲爱的朋友。那会留下太沉痛的悔恨。你可以相信我,就像相信自己一样。你今晚显得不同凡响,我觉得我应该配得上你,并且提出证据。我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我不是始终对你都好。请你原谅,亲爱的;我说过伤害你的话,现在要挽回也来不及了。同样的痛苦使我们心连心。我不知道我们两个谁更不幸。德·蒙特里沃先生今晚没有来,你明白吗?今天舞会上看见你的人都永远忘不了你。我呢,我正在尽最大的努力。如果失败,只有进修道院了!而你,你到哪里去呢?”
“去诺曼底乡下,去爱上帝,祈求上帝,直到上帝让我离开世界为止。”
“来吧,拉思提雅先生。”子爵夫人想到了年轻人还在等她,就感动地招呼他说。
大学生屈了一膝,吻了吻他表姐的手。
“安东妮蒂,别了!”玻瑟昂夫人对朗杰夫人说,“祝你幸福!——至于你呢,你已经幸福了,既年轻,又有信仰。”她对大学生说,“没想到在我离开的时候,能像得天独厚的辞世者,身边还有虔诚的修女和真诚的心灵。”
五点钟前不久,拉思提雅亲眼看见玻瑟昂夫人坐上旅行轿车,最后一次向他挥泪告别,可见上流社会人士也并不像一些吹牛拍马的人所说的那样,并不是排斥在感情规律之外,也不是没有伤心事的。欧金冒着寒冷潮湿的天气,步行回到沃克公寓。他在花花世界所受的教育,到此宣告结束。
“我们救不了可怜的高老头了。”拉思提雅走进病人的房间时,卞雄对他说。
“我的朋友,”欧金瞧了一眼睡熟的老人后,对他说道,“走你正常的治病救人的人间道路吧。我呢,我是下了地狱的人,所以不得不留在地狱里。不管人家把世界说得怎么坏,还得相信世界!其实,没有一个作家能把金银财宝掩盖下的罪恶写得淋漓尽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