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名著名译文库:巴尔扎克集(全8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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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老人之死

第二天,拉思提雅直到下午两点才被卞雄唤醒。卞雄有事要出去,要欧金来守护高里奥大爷。

“老人怕活不了两天,甚至活不了六个钟头。”医学院的学生说,“但是我们却不能见死不救。治疗需要一笔开销。我们只能看护病人,而我并没有钱。我搜了搜他的衣袋、柜子,一个钱也没有。我在他头脑清醒的时候问他,他自己也说身无分文。你身上还有多少钱,你?”

“我还有二十个法郎。”拉思提雅答道,“但是我可以去赌博,我会赢的。”

“如果输了呢?”

“我就去找他的女儿女婿要钱。”

“如果他们不给怎么办?”卞雄接着说,“目前最迫切的还不是找钱,而是在他下半身贴上芥子膏药,从大腿下半一直贴到脚跟。如果他有感觉叫唤,那还有点希望。你知道该怎么办。再说,克里斯托夫还可以帮你忙。我呢,我要去药剂师那里担保付药品的费用。可惜老人不能搬到我们医院去住,那里的照顾要好得多。得了,来,我给你定位了,我不回来,你就不能离开。”

两个年轻人走进老人躺着的房间。欧金看到老人痉挛的脸上变化很大,脸色苍白,身体虚弱衰老,不禁吓了一跳。

“怎么样,大爷?”他弯下腰来问躺在床上的老人。

高里奥张开暗淡无神的眼睛望着欧金,却没有认出他是谁。大学生看了老人这等模样,泪水不禁滚滚流了下来,润湿了他的眼睛。

“卞雄,窗子要不要挂上帘子?”

“不要,室内气温对他没有什么关系。如果他能感到太冷或者太热,那倒反而好了。不过我们还是应该生火,好煎汤熬药做些准备。我要人送来一些枯枝可以先当柴烧。昨天我把你的木柴和老头的泥炭烧了一夜,都烧完了。他的房间太潮,墙壁都在滴水,现在还没烘干。克里斯托夫来打扫了一下,的确像是牲口待的地方。我烧了一些松柏枝,因为房间的气味实在太难闻了。”

“天哪!”拉思提雅叫道,“可是他的两个女儿!”

“听!如果他要喝水,这里就是。”医院实习生向拉思提雅指着一把白色的大水壶,“如果你听到他呻吟,肚子又热又硬,你就要克里斯托夫来帮他消化……万一他兴奋起来,胡说八道,甚至说些疯话,那就随他去吧。这并不是坏兆头,你可以要克里斯托夫来医院一趟,我们的医生,或者是同事,或者我自己,可以来给他灸治一下。今天早上你睡觉的时候,我们会诊过一次,来了伽尔博士的一个学生,圣父医院和我们医院的主任医生。这些先生认为看出了不平常的症状,要观察病情的发展,好弄清楚几个科学上相当重要的问题。有一位先生认为血清的压力对不同的器官可能产生不同的效果,因此要听病人谈话,看他的话是属于哪一类思想的:是记忆、理解,还是判断;他关心的是物质还是感情;他是否精打细算,留恋过去。总而言之,希望给我们一个精确的报告。血液可能大量涌入脑部。他就会像现在这样糊糊涂涂死去。这类病很奇怪!如果病在这里爆发,”卞雄指指病人的后脑,“病例中也出现过异常现象,头脑会恢复某些功能,不能很快宣布死亡。血液也可能在脑内转移流向,但流程要经过解剖才能知道。疑难病院有个痴呆老人,他的血液顺着脊椎骨流,病人很痛苦,但还能活着。”

“她们玩得快活吗?”高里奥大爷忽然一下认出了欧金,就问他道。

“啊!他只想到他的女儿,”卞雄说,“昨夜他对我念叨了一百遍:‘她们在跳舞!她有了舞衣。’他叫她们的名字,那声调听得我要哭了,真要命!‘德尔芬!我的小德尔芬!娜茜!’说老实话,”医学院的学生说,“听的人怎能不流眼泪呢?”

“德尔芬,”老人说,“她去跳舞了,是不是?我知道她会去的。”

他的眼珠又恢复了乱转的动作,看着门和墙壁。

“我下楼去要希尔微准备芥子泥。”卞雄高声说,“这正是涂药的时候。”

拉思提雅一个人留下来待在老人身边,坐在床脚下,眼睛瞧着他可怜又可怕的脸孔。

“玻瑟昂夫人走了,这一位又要完了,”他想,“好人在这个世界上是待不长的。高尚的感情怎能和低级、庸俗、浅薄的社会长期共处呢?”

前一天舞会的场面忽然涌现在他的心头,和这一张病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忽然卞雄回来了。

“你看,欧金,我刚刚见到我们的主任医生,就赶快跑回来了。他说如果病人显出清醒的迹象,说起话来,那就把他放倒在芥子泥膏上,让他从颈到腰都涂上芥子泥,再来叫我们,好吗?”

“亲爱的卞雄。”欧金说。

“啊!这是一个科学问题。”医学院的学生说,他热心得像一个刚入教门的新教徒。

“得了,”欧金说,“这样看来,只有我一个人是为了感情而照顾这个可怜的老人。”

“如果你今天早上看到我怎样照顾病人,你就不会这样说了。”卞雄听了并不觉得冤枉,而是接着说,“看病的医生看到的只是病,我呢,不但是看到病,还看到病人呢,我亲爱的伙伴!”

他走了,留下欧金一个人陪着老人,明知危急的情况随时可能发生。

“啊!是你呀,我亲爱的孩子。”高里奥大爷认出了欧金时说。

“你好些了吗?”大学生拿起老人的手来问道。

“好一点,刚才我的头好像夹在钳子里,现在松开一些了。你看到了我的两个女儿吗?她们马上就要来了,一知道我生了病,她们马上就会跑来的。她们在玉仙街的时候对我照顾得多么好啊!天哪!我多么希望把房间打扫干净,好接待她们。昨天有一个年轻人把我的泥炭都烧光了。”

“我听见克里斯托夫来了,”欧金对他说,“昨天那个年轻人要他给你把木柴送来了。”

“那好,我怎么付得出木柴钱?我一个钱也没有,孩子。我一切都给了人,要靠救济过活了。不过,她的镶金舞衣漂亮吧?啊!痛死我了!——谢谢,克里斯托夫。上帝会报答你,孩子:我什么都没有了。”

“我会付钱给你和希尔微的。”欧金对着男仆的耳朵说。

“我的两个女儿是不是都说就要来了,克里斯托夫?你再去一次吧,我给你一百个苏。告诉她们我觉得不行了,我想拥抱她们,我要在死前再见她们一面。告诉她们吧,但是不要吓着她们了。”

克里斯托夫看见拉思提雅做了个手势,就赶快走了。

“她们会来的,”老人接着说,“我了解她们。好德尔芬,我死了,她会多伤心呀!娜茜也是一样。我不愿意死,免得她们流泪。死了,我的好欧金,就再也见不到她们了。一去不复返的地方是多么可怕哟!对于父亲来说,地狱就是见不到儿女的地方。自从她们结婚以后,我已经尝过地狱的滋味了。我的天堂就在玉仙街。你说,如果我进了天堂,我的灵魂还能回来和她们在一起吗?我听说过有这种事。是真的吗?我现在似乎看见她们在玉仙街了。她们早上下楼来说:‘爸爸,你早!’我把她们抱在腿上,逗她们笑,和她们玩。她们亲热地拥抱我。我们每天上午同吃午餐,然后又吃晚餐。总而言之,我是父亲,享受了有儿女的乐趣。在玉仙街,她们不懂事,不了解社会,只知道爱我。天哪!为什么她们不像小时候那样了?哎哟!我头好痛。啊!啊!对不起,孩子们,我痛得好厉害,其实,你们已经使我不怕痛了。天哪!只要我能握住她们的手,我就不会感到痛的。——你看,她们会来吗?克里斯托夫不会办事,我应该自己去的。怎么能让他去看她们呢?你昨天不是去了舞会吗?告诉我她们玩得怎么样!她们一点也不知道我病了,是不是?要不然,她们不会去跳舞的,可怜的孩子!我再也不想生病了。她们还需要我呢。她们的财产要受损失的。她们嫁了怎么样的丈夫哟!快点治好我的病吧!啊!我多痛苦!哟!哟!哟!——你们看,一定要治好我的病,因为她们要钱用,我知道到哪里去赚钱。我要去奥德萨做面粉生意。我有本事赚个几百万。啊!痛死我了!”

高里奥有一阵子不叫唤了,仿佛在集中精力抵抗病痛。

“要是她们两个在这里,我就不会叫痛。”他说,“那还有什么痛苦呢?”

他沉入了半昏迷的状态,时间不短。克里斯托夫回来时,拉思提雅以为他睡着了,就让男仆大声讲事情办得怎么样。

“先生,”克里斯托夫说,“我先到伯爵夫人府,但是没有见到她,她和丈夫在处理重要的事情。我再三请求,雷斯托先生亲自出来了,他对我说:‘高里奥先生要死了?那好,还有什么更好的事呢?我正在和雷斯托夫人谈重要的事,等谈完了,她会去的。’这位先生说话很生气的样子。我正要走,忽然夫人从一扇我没看见的门后面走出来了,她对我说:‘克里斯托夫,告诉我父亲,我在和丈夫谈一件大事,脱不了身,谈的是有关孩子生死的问题,一谈完了我就会去。’至于男爵夫人呢,那是另一回事。我既没有见到她,也没有和她说上话。她的女仆对我说:‘啊!夫人五点一刻才从舞会上回来,正在睡觉;如果我在中午以前叫醒她,她会骂我的。等她摇铃叫我的时候,我会告诉她父亲病重了。告诉坏消息还怕时间晚吗?’我也一再央求,但都白费!……我要求和男爵说一声,但是他出去了。”

“一个女儿也不来!”拉思提雅叫道,“我来给她们两个写信吧!”

“一个也不来!”老人忽然坐起来说,“她们有事,她们要睡觉,她们不能来。我早知道了,要到临死才知道儿女是怎么一回事……啊!我的朋友,不要结婚,不要儿女!你给他们生命,他们给你死亡。你把他们带到世界上来,他们把你从世界上赶走。不,她们不会来!十年前我就知道了,十年前我就这么想,但是不敢相信。”

他每只眼睛的红眼眶上都冒出了一滴眼泪,但是没有滴下来。

“啊!假如我还有钱,假如我保留了我的财产,假如我没有把财产分给她们,她们就会来吻我,舔我的脸!我可以住好房子,有舒服的房间,有仆人使唤,壁炉里有火,她们就会来哭哭啼啼,带着她们的丈夫、孩子。这一切我本来都有,但现在什么也没有了!钱能买到一切,甚至买到女儿!啊?我的钱到哪里去了?假如我还留下了财物,她们就会来为我包扎伤口,照顾我这个病人,我就可以听到她们的声音,看到她们的脸孔。啊!欧金,我亲爱的孩子,我唯一的孩子,我宁愿被抛弃,宁愿受苦受难,苦难才能见真情呀!不,我还是要有钱,有钱才能看到她们。说良心话,谁晓得呢?她们两个的心都硬得像石头。我太爱她们,把爱情都用完了,没剩下一点让她们来爱我。一个父亲应该永远有钱,钱像缰绳,女儿像不驯服的马,马有缰绳才肯驯服,你没有钱,女儿就不听你的了。我现在跪在她们面前。该死!她们对我也是做到十年来的尽头了。你不知道她们刚结婚时,对我多么小心侍候!啊!我痛死了!我刚给了她们每人八十万法郎,她们和丈夫才不敢对我不客气。她们接待我,左一句‘好父亲,这里来’,右一句‘亲爱的爸爸,那里去’。我随便在她们哪一家吃哪一餐,她们的丈夫都客客气气地陪着我,因为我还有钱。为什么?我还没有告诉她们我的生意怎样。一个能给女儿八十万的人是应该受到尊敬的。她们对我小心照顾,那是看在钱的分上。世界并不是完美的,我看得出。她们陪我坐车看戏,参加晚会。总而言之,她们承认我是父亲,她们是我的女儿。我知道为什么。得了,没有什么能逃过我的眼睛。她们耍的花样刺痛了我的心。我看出了虚情假意,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在她们家里,我就不像在这里的餐桌上自由自在。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有些人对着我女婿的耳朵说:‘那位先生是谁?’——‘他是财神爷,他有钱。’——‘啊!失敬了。’他们尊敬地瞧着我,就像瞧着金币一样,即使有时我对他们碍手碍脚,只要有钱,我并不碍事。再说,哪个人没有毛病呢?我的头痛得好像撕裂了一样!我现在痛得要死,但是,亲爱的欧金先生,你想得到吗?比起那时安娜斯达茜给我的痛苦,这简直算不了什么。那时我说错了一句话,贬低了她的身份,她瞪了我一眼,那一眼就像快刀一样,切开了我全身的血管。我本来想问问她为什么。但是我已经知道,对她来说,我是个多余的人,何必问多余的话?第二天我去德尔芬家,想得到一点安慰。不料我又做了一件傻事,惹得她大发脾气,急得我都要疯了。一个礼拜我不知道干什么好,不敢去看她们,怕她们骂我。就这样我被赶出了女儿的大门。我的上帝,既然你知道我受过的痛苦和灾难,既然你数不清我身上的累累伤痕,现在我人老了,身体衰弱了,头发也白了,好像死过一回一样,那为什么今天还要我再受罪?如果太爱我的女儿也算罪过,那我也算得到过报应了。我对她们的感情得到的报答,只是无情的折磨。唉!做父亲的真蠢,我这样爱她们,简直离不开她们,就像赌徒离不开赌场一样。我的女儿成了我的癖好,我的情妇,一句话,我的一切!她们两个总想要点什么,要点首饰;女仆对我一说,我就买来讨她们欢喜!可是她们不满意我在别人面前的态度,还是会照样提出小小的警告,而且不会等到第二天才提。她们开始为我脸红,这就是养大了孩子的好处。到了我这把年纪,不能再上学了。我痛死了!天呀!快请医生!请医生来!如果能像打开箱子一样打开我的脑袋,我就不会这么痛了。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安娜斯达茜,德尔芬!我要看看她们,要个警察去叫她们来,强迫她们来,这是公平的,一切都站在我这边。天性也好,法律也好,我要抗议!如果把父亲踩在脚下,国家不是要亡了吗?这是很清楚的。社会,世界,都是靠父子家庭关系运转的。如果子女不爱父亲,那一切都会垮台。啊!看看她们,听听她们,不管她们说什么,只要我听见她们的声音,我的痛苦就会减轻,尤其是德尔芬。等她们来了,告诉她们不要像平常那样冷漠地瞧着我。啊!我的好朋友,欧金先生,看见她们金光闪闪的眼睛忽然一下变成灰溜溜的,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从那一天起,她们的眼睛不再像阳光一样照射着我,我就一直过着漫长的冬天,需要我忍受的只有痛苦,而我只好忍气吞声了!我活着只是在受委屈,受欺侮。我太爱她们了,为了能够享受一点可怜的微不足道的乐趣,说起来会叫人脸红,我却低三下四、卑躬屈膝地忍辱负重。一个父亲却要偷偷地看他的女儿一眼!我给了她们生命,她们今天却连一个小时都舍不得给我!我如饥似渴地想见她们一面。我的心如火烧。她们却不肯在我感到要死之前,来润湿一下我痛苦的心灵。难道她们不知道这是在践踏父亲的尸体吗?天上还有没有一个上帝?他会不会不管我们做父亲的愿意不愿意,就用惩罚来当作报应呢?啊!她们会来的!来吧,我亲爱的女儿,还来吻我一次吧!这是最后一次了,是你们父亲的临终食粮啊!他会向上帝祈祷,为你们祝福,向上帝说你们都是好女儿,为你们的过错辩护!说来说去,都是说你们是清白无辜的哟。她们是清白无辜的。我的好朋友!请你告诉大家,不要为了我而使她们不安。一切都是我的错。我纵容她们把我踩在脚下。我喜欢这样,这和别人没有关系。既不能怪人间不公平,也不能怪上天不公正。上帝如果为了我而惩罚她们,那就不公平了。我不会做人,做了放弃父亲权利的傻事!我为她们自甘堕落。那有什么办法呢?最美的天性,最善良的灵魂都无法抵抗父爱的侵袭。我是一个可怜人,我受到的惩罚是罪有应得的。是我一个人造成了女儿思想的混乱,是我把她们惯坏了。她们今天要寻欢作乐,就像从前要吃糖果一样。我一直设法满足她们年轻少女时的欲望和幻想。她们十五岁时就有马车!我什么也没有拒绝过她们。如果说有罪,那只是我一个人的罪过,而我犯罪却是因为太爱她们了。一听她们的声音,我心灵的大门就打开了。我听见她们了。她们来了。啊!是的,她们会来。法律也要她们来送终,法律是站在我这一边的,只要叫人跑一趟就行了。我会付钱的。给她们写信吧!告诉她们我要给她们几百万的遗产呢!我说话是算数的。我会到奥德萨去做意大利馅饼。我知道怎么做。按照我的计划,还有好几百万可赚呢。没有人想得到吧。那还不会在运输中变质,像麦子和面粉一样。哎!哎!面粉也有好几百万可赚呀!你并没有说谎。告诉她们两个是有好几百万,她们贪财就会来了。我宁愿骗人也要看到她们,我要我的女儿!我生了她们,她们就是我的!”他说时就在床上坐了起来,向欧金显示了一头凌乱的白发,并且让白发也发出了威胁。

“得了,”欧金对他说,“你还是躺下吧。我的好高大爷,我就来给她们写信。等卞雄一回来,如果她们还不来的话,我就去找她们。”

“如果她们还不来?”老人呜咽着重复欧金的话,“那我就要死了。要气死了,气死了!气得我要发疯了!这个时候我才看清楚了我这一生。我上当受骗了!她们并不爱我。从来也没有爱过!这是很清楚的。如果她们现在不来,她们就不会来了。她们拖的时间越长,越是下不了决心给我一点愉快。我了解她们。她们从来不了解我的痛苦,我的悲哀,我的需要。她们也没有想到我要死了,她们简直不了解我内心对她们的感情。对的,我看出来了,我为她们开肠破肚,她们都看惯了,以为没有什么了不起。假如她们要挖我的眼睛,我也会说:‘挖吧!’我太傻了!她们以为天下的父亲都像她们的一样傻。我一定要让人知道自己的身价,让她们知道她们的孩子也会像她们对待我一样对待她们的。她们来看我也是为她们自己好啊!她们怎么不想想,她们自己也有要死的一天。她们犯了这个罪过,那还有什么罪不敢犯呢?快去告诉她们:不来看我,就是催我早死!其实,不加上这条罪,她们犯的罪也算够多的了。请你像我一样去叫:‘喂,娜茜!喂,德尔芬!来看看你们的父亲吧!他过去待你们多么好,他现在痛苦得要死!?没有回答,没有人来!难道我就这么像一条狗一样死掉?没人管我,这就是我得到的报应。真不要脸,真是凶手;我恨她们,诅咒她们。我半夜也要从棺材里爬出来诅咒她们,因为说到底,我的朋友,我错了吗?她们实在太不应该了。嗯!我说什么来着?你不是说德尔芬来了吗?还是她比姐姐好一点……你是我的孩子,欧金,爱她吧,像父亲一样爱她吧!她的姐姐太不幸了!她们的财产!啊!我的天!我要断气了,我痛得太厉害!把我的头砍下来,只要留下我的心就够了。’”

“克里斯托夫,去把卞雄找来。”欧金叫道,他给老人的哭喊吓坏了,“顺便叫一辆马车来。——我去找你的两个女儿,我的好大爷,我会给你把她们找来的。”

“逼迫她们来,强迫她们来!要卫士,要部队,什么都行!”老人说时瞧了欧金最后一眼,眼中流露出的信息是:他总算看明白了。“告诉政府,告诉法院,把她们押来,我要她们来!”

“你不是诅咒了她们吗?”

“谁说的?”老人愣了一下才说,“你知道我是爱她们的,爱得要命!一见她们,我的病就好了。去吧,我的好邻人,亲爱的孩子,去吧,你是个好人,我真感谢你,但是没有什么东西给你,只能给你临终的祝福了。啊!至少我想见到德尔芬,要她代替我报答你。如果姐姐不来,就让妹妹来吧。告诉她如果她不来,你就不爱她了。她这样爱你,那就会来了。我渴死了!肚子发烧!给我头上放点什么,最好是我女儿救命的手。天哪!我要走了。谁来帮我女儿发财呢?我要去奥德萨做馅饼了。”

“喝了这一杯吧!”欧金用左手把病人扶在他的怀里,右手拿着一杯满满的汤药,对病人说。

“你一定要爱你的父亲和母亲,你,”老人用软弱无力的双手握住欧金的手说,“你明白吗?我要死了,却看不到我的女儿!我渴望见到她们,但老是得不到满足,就这样过了十年。我的两个女婿害苦了我的两个女儿。是的,她们出嫁之后,我就没有女儿了。做父亲的一定要国会制定关于婚姻的法规!用一句话说就是,如果你爱女儿,就不能让她们嫁人。女婿是杀人不见血的凶手。他们破坏了好事,玷污了纯洁的人。不要嫁女儿了!出嫁其实是夺走了女儿,到死也见不着。应该制定一条父死送终的法律。现在这种情况真是可怕!要惩罚女婿!是女婿不许她们来的……不能让他们活下去!……该死的雷斯托!该死的阿尔萨斯人!他们都是杀人不见血的凶手!不想死就要把女儿还给我!……啊!完了,我死也见不到她们了!……娜茜!芬芬!来吧!爸爸要死去啦……”

“好大爷,静一静,不要动,不要胡乱猜想!”

“看不到她们,这才是最后的痛苦!”

“你会看到她们的。”

“当真?”老人喊道,他出神了。“啊!要看到她们了,听到她们的声音死也心满意足了。那好,我并不想活下去,我支持不住了。痛得越来越厉害。我只想再见她们一面,摸摸她们的衣服、裙子,啊!摸摸裙子也就够了,这要求不算太高吧。我只要感觉到是她们的东西,是她们的头发更好……头发……”

他的头倒在枕头上,仿佛挨了当头一棒似的。两只手在被单上乱动,似乎要摸女儿的头发。

“我要祝福她们,”他拼命使劲说,“祝福……”

他忽然支持不住了。正好卞雄走了进来。

“我碰到克里斯托夫,”他说,“他给你雇马车去了。”

然后他看看病人,翻开他的眼皮,两个大学生看到的只是灰暗而没有生气的眼睛。

“他没有希望了。”卞雄说,“我看没有希望了。”

他摸了摸病人的脉搏,又把手放在他的胸口。

“心脏还在跳动,但这是活受罪,还不如早死呢!”

“说良心话,你说得对。”拉思提雅说。

“你怎么啦?脸色白得像死人一样。”

“我的朋友,我刚听到的尽是哭闹诉苦……天上有上帝吗?他会造一个更好的世界吗?我们的世界真是没意思。如果悲剧不那么惨,我怎么会流泪呢?我的心和胃都大大地收缩了。”

“那么你看,还有多少事情要办?到哪里去找钱呢?”

拉思提雅拿出一块表来。

“快拿这块表上当铺去抵押。我在路上不能耽搁,因为怕耽误了时间,我还等着克里斯托夫呢。我身上没钱了,回来还要付马车钱。”

拉思提雅赶快下楼,去雷斯托夫人家。一路上他回想刚才亲眼目睹的悲惨景象,不胜愤恨。到了雷府前厅,仆人却说夫人不见客。

“不过,”他对仆人说,“我是来告诉夫人,她的父亲快要死了。”

“先生,伯爵大人有过吩咐,严格……”

“既然雷斯托先生在家,那就告诉他岳父病危的消息,并且说我一定要立刻见到他。”

欧金等了很久。

“说不定他就在这时死了。”他心里想。

仆人把他带到第一间客厅。雷斯托先生站在那里等他,没有请他坐下,壁炉里也没有生火。

“伯爵先生,”拉思提雅说,“你的岳父高里奥大爷在破房子里快要死了,他身上一个钱也没有,连柴火钱也付不出。他在死前要见他女儿……”

“先生,”雷斯托伯爵冷冷地答道,“你可以看得出我对高里奥先生并没有什么感情,他的为人也连累了雷斯托夫人,甚至危害了我的生活。我把他看成扰乱家庭安宁的罪魁祸首。他的死活,我一点也不在乎。这就是我和他的关系。社会上可以责备我,我不在乎外人说长道短。我现在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没工夫去听浑蛋的闲话。至于雷斯托夫人,她不能够外出,我也不能让她离开。等她尽了对丈夫、对子女的责任之后,她会去看她的父亲的。如果她爱父亲,不久她就可以自由行动了。”

“伯爵先生,对你的行为作出判断,那不是我的事,你可以为你的夫人做主。不过,我可以信任你说话算数吗?那好,只要请你答应告诉你的夫人,说她的父亲活不了一天,而且因为她不去送终,已经诅咒她了。”

“那你自己去告诉她吧。”雷斯托听出了欧金义愤的声音,就这样回答。

拉思提雅在伯爵的带领之下,走进了伯爵夫人的起居室,看见她满脸是泪,蜷缩在一张沙发的角落里,仿佛活得不耐烦了。欧金看了觉得可怜。她不敢抬头看拉思提雅,只偷偷地望了丈夫一眼,说明她被他的暴力和专横的脾气压得喘不过气来了。伯爵点了点头,她才敢开口说:

“先生,我都听到了。请你告诉我的父亲,如果他了解到我的处境,他会原谅我的……我没有想到会受这种痛苦,简直超过了我能忍受的限度,先生!——不过,我会忍耐到底的,”她对丈夫说,“我也是母亲。——请告诉我的父亲,不管表面上看起来如何,我没有做对不起他的事!”她绝望地高声对大学生说。

欧金猜到了伯爵夫人处在可怕的危机中,就向两人告辞,不知如何是好地走了出来。雷斯托伯爵说话的口气表明,无论欧金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没有用的,他也明白安娜斯达茜已经不能自由做主了。他就赶快到纽沁根夫人家去,看见她还在床上。

“我病了,可怜我的朋友,”她对他说,“我从舞会出来时受了凉,我怕是得了肺炎,正等医生来呢。”

“即使死神在敲大门,”欧金打断她的话说,“你也得拖着病体去看父亲。他在叫你,只要听到他最轻微的呼声,你就不会觉得自己病了。”

“欧金,父亲恐怕不会病得像你说的那么重。不过我不愿意你觉得我做错了事。我要照你的意思做。不过我知道,如果我去看他时生了病,那他会痛苦得要死的,还是等医生来了再去吧……啊!你的表呢?”她没有看见他的表链,就这样问他。

欧金脸红了。

“欧金,欧金!要是你把表卖了,或是丢了……那可不好!”大学生弯下腰来对着德尔芬的耳朵说:

“你要知道吗?那好,我就告诉你吧!你父亲今晚就要入殓,但连买尸布的钱都没有,只好把你给我的表送进当铺去做抵押了。”德尔芬立刻跳下床来,跑到书桌前,拿出一个钱包,交给欧金,一面拉铃,大声说道:

“我去,我去,欧金。让我穿好衣服,不去真是不如禽兽了!你先走吧,我会比你先到!——特莱芝,”她唤她的女仆,“请纽沁根先生立刻上楼来,我有话要对他说。”

欧金因为可以告诉病人有个女儿要来而感到有一点高兴,赶快回到圣贞妮薇芙新街。他搜搜钱包来付马车费,这个如此年轻、如此高贵的少妇,钱包里却只有七十法郎。他上了楼,看见卞雄扶着高大爷,正在由医院的内科医生和外科医生会诊呢。外科医生在病人背上用芥子膏热敷,这是最后的科学治疗了,但没有用。

“你觉得热吗?”内科医生问高里奥。

高大爷一眼看见了欧金,却回答说:

“她们来了,是不是?”

“他有救了,”外科医生说,“他还能说话呢!”

“是的,”欧金回答高大爷说,“德尔芬跟着我来了。”

“算了,”卞雄说,“他还在谈他的女儿,喊着要见她们,就像死刑犯在死前喊着要喝水一样……”

“不用热敷了!”内科医生对外科医生说,“治疗没用,已经不可救了。”

卞雄和外科医生把病人平放在发臭的床上。

“总得给他换一套内衣吧。”内科医生说,“虽然救不活了,也不能不尽人情呀。我等一会再来,卞雄,”他对医学院的学生说,“如果他叫痛就给他涂鸦片!”

外科医生也同内科医生一起走了,

“来,欧金,鼓起勇气来,我的伙伴!”卞雄对拉思提雅说,“我们得给他换衬衣和床单,你去让希尔微来帮忙。”

欧金走下楼去,看见沃克大妈正同希尔微在摆餐具。拉思提雅一开口,寡妇大妈就露出一副老板娘既苦又甜的模样,既不愿做赔本生意,又不愿得罪主顾。

“亲爱的欧金先生,”大妈对他说,“你和我都知道高大爷没有钱了。把床单给一个死不瞑目的人不是白施舍吗?何况还要再给他一床尸布呢!再说,你们已经欠我一百四十四法郎,再加四十法郎的被单费,还有其他零用钱,如希尔微给你们的蜡烛等,加起来至少有二百法郎,一个像我这样的穷寡妇哪里损失得起这么多钱呢?天哪!做做好事吧,欧金先生,自从五天前倒霉以来,我已经花费不少了,我本想花十个金币送这个老好人归西,像你们说的那样。但是我的房客会怎么想呢!如果不用花钱,我想把他送到医院去。总而言之,请你替我想想,我得先想到我的公寓啊,这是我的命根子呀!”

欧金赶快回到高大爷的房里。

“卞雄,我的表抵押的钱呢?”

“在桌子上,还有三百六十多个法郎。我已经还清了我们的欠账。当票在钱下面。”

“来了,大妈,”拉思提雅不高兴地两脚跨三步下了楼,“算算我们的账吧。高里奥先生待不久了,而我……”

“唉!这个可怜人只能脚朝前头朝后地抬出去了。”她数着二百法郎,既是高兴,又是难过。

“算完了吧?”拉思提雅说。

“希尔微,拿出被单来,去楼上给两位先生帮忙。”

“不要忘了给希尔微小费,”沃克大妈对着欧金的耳朵说,“她有两夜没睡好了。”

欧金刚一转身,大妈又跑去对厨娘说:

“把七号旧翻新的那条被单拿来,天哪!给死人用,这是够好的了。”她对着厨娘的耳朵说。

欧金已经在楼梯上跨了几步,没有听见大妈的话。

“来,”卞雄对他说,“你扶住他,我们来给他换衬衣。”

欧金在床头扶住病人,卞雄脱下了病人的衬衫。老人动了动手,仿佛要留住胸口的什么东西,并且模模糊糊地发出了痛苦的声音,就像牲口有苦说不出一样。

“哦,哦!他要的是一个纪念品,链子是用头发编成的,刚才我们给他热敷芥子膏时摘下来了,可怜的老人!得给他挂回原处。纪念品就放在壁炉架上。”

欧金拿来一条浅色金发织成的链子,大约是高里奥大妈的头发。纪念品的一面刻着“安娜斯达茜”,另一面是“德尔芬”。这两个名字是他的心上人,一直挂在他的心上。圆盒子里还有细长的卷发,大约是两个女儿在小时候剪下来的。纪念品挂回原处碰到胸口时,老人长长地哼了一声,表示他的心愿已经满足,但是声音听得叫人心寒。这是他感觉最后的反应,似乎又回到了内心深处,引发了、得到了我们的同情。他扭曲的脸孔表现出欢喜的病容。两个大学生看见老人不假思索的感情爆发,不禁心情激动,都流下了眼泪,滴在老人脸上,引起了宽慰的感叹声。

“娜茜!芬芬!”老人叹息时喊了一声。

“他还活着。”卞雄说。

“有什么用吗?”希尔微说。

“活也受罪。”拉思提雅答道。

卞雄做了一个手势,要他的伙伴照他的样子做,就跪下去把手臂伸在病人腿肚子下面,而拉思提雅也在床的另一边用双手托起病人的背脊。希尔微等他们抬起病人时,赶快抽换被单。高里奥大约误以为刚才的眼泪是女儿流下来的,用尽了生平最后的力气伸出手来,碰到了床两边两个大学生的头,使劲要抓他们的头发,并且发出了微弱的声音:

“啊!我的天使!”

老人的灵魂就随着灵魂的叹息飞逝了。

“可怜的老好人!”希尔微听了这一声叹息说。这是崇高的感情受到可怕的无心欺骗而发出的最后呼声,厨娘听了也不免心酸。

但这一声叹息却流露了一个父亲得到的临终安慰,这一声叹息表达了他一生的心情,直到临终,他还在欺骗自己。大家心情沉重地把高大爷放倒在床上。从这时起,他的脸上就只印下了生死搏斗的痛苦痕迹,他的心里已经没有喜怒哀乐的意识了。死亡的来临不过是个时间问题而已。

“他大约还会这样拖上几个小时,在不知不觉中死去,甚至不会发出临终的喘息,他的大脑已经完全充血了。”

这时,楼梯上传来了年轻女人的喘息声。

“她来得太晚了。”拉思提雅说。

不料来的并不是德尔芬,而是他的女仆特莱芝。

“欧金先生,”她说,“子爵和夫人吵得很厉害,因为夫人为父亲的事向子爵要钱,子爵不给。夫人气得晕过去了,医生也来了,说是要放血,她却一直喊着:‘我父亲要死了,我要去看爸爸!’说来说去,听得令人痛心……”

“够了,特莱芝,她来不来,现在关系不大,高大爷已经没有知觉了。”

“可怜的大爷,怎么到了这个地步!”特莱芝说。

“你们用不着我,我要下楼开晚餐去,现在已经四点半了。”希尔微说,她在楼梯口碰到了雷斯托夫人。

伯爵夫人看起来严肃得吓人。她瞧着只有一支蜡烛照得半明不暗的病床,看到父亲脸上最后一丝颤动的气息,不禁流下泪来。卞雄不便打扰父女最后一次见面,就出去了。

“我实在没有办法早点来。”伯爵夫人对拉思提雅说。

大学生心里难受地点点头。雷斯托夫人拿起父亲的手就吻。

“原谅我吧,父亲!你说过我的声音可以起死回生,那么,请你回来祝福你的女儿吧!你听见了吗?这是多么可怕啊!大家都恨我,只有你一个人爱我。我在世上只能得到你一个人的祝福,连我的孩子也会恨我。你把我带走吧,我会爱你,照顾你的。——他听不见……我要疯了。”

她跪下来,不知所云地瞧着灵魂已经出窍的残骸。

“没有什么不幸的事我没有碰到过。”她瞧着欧金说,“特拉伊先生走了。他欠了一大笔债,我知道他欺骗了我。我的丈夫永远不会原谅我的,我只好让他管我的财产。我的幻想都落空了。唉!我真对不起唯一真心实意爱我的人(她指着她的父亲)。我不识好歹,对他关上大门,做了多少坏事,真是该死!”

“他好歹都知道。”拉思提雅说。

这时,高大爷忽然睁开了眼睛,其实这只是肌肉收缩的结果。伯爵夫人眼中露出的希望,和死者眼中的绝望一样,令人惨不忍睹。

“他听得见我的话吗?”伯爵夫人叫道。“听不见的。”她在床边坐下时自言自语说。

雷斯托夫人要留在父亲身边,欧金就下楼去用膳。食客都已经到齐了。

“你说,”画家问欧金,“楼上是不是有人要完蛋‘那末’了?”

“查尔,”欧金答道,“开玩笑也要看场合。”

“难道这里就不能开玩笑了?”画家反驳说,“玩笑又有什么关系?卞雄已经说过:老好人没有知觉了。”

“唉!”博物馆馆员说,“他死活都一样,没有什么关系。”

“父亲死了!”伯爵夫人忽然喊道。

一听见这报丧的喊声,希尔微、拉思提雅、卞雄赶快上楼,发现雷斯托夫人昏过去了。大家七手八脚使她恢复清醒之后,把她抬上等在门口的马车。欧金交代特莱芝小心照顾,要马车到纽沁根夫人家去。

“啊!这才真是死了。”卞雄下楼时说。

“得了,诸位先生,就座吧,”沃克大妈说,“汤要凉了。”

两个大学生肩挨肩地坐着。

“现在该做什么事呢?”欧金问卞雄。

“我已经把他的眼睛闭上,遗体也放好了。等区公所医生来验尸后,发了死亡证明,就可以把他包上尸布埋掉。还有什么事呢?”

“他再也不能这样闻面包是不是新鲜的了!”一个食客说时装模作样,模仿老好人闻面包时的脸部表情。

“见鬼!诸位先生。”辅导员说,“不要谈高老头好不好?不要把吃喝和玩笑混为一谈!一个钟头以来,你们一直把笑料当味精了。巴黎这座大城的好处就是:一个人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来死去,没有人管。利用巴黎文明的好处吧!这里每天都要死几十个人,难道每死一个,你都要为他唱哀歌吗?高老头咽了气,空气可以干净一点!要是你舍不得他,就去为他守灵好了。让我们安静地吃一顿吧!”

“唉!是的,”沃克家的寡妇说,“死了也是福气,活着还不就是受罪?”

这就是高老头死后的悼词,而对欧金说来,这个人却是父爱的象征。十五个食客又像平时一样谈天说地。欧金和卞雄吃完后,听到刀叉声和谈笑声,看到这些好吃贪饮、麻木不仁的面孔,不免觉得既恶心又寒心,他们就去找个神甫来守夜,并且为死者祈祷。他们不得不量入为出,用他们手中的这点钱,为老好人尽最后的义务。晚上九点,遗体用尸布包好,两边点了两支蜡烛,放在一间空房子里,只有一个神甫守灵。拉思提雅在睡前打听了宗教仪式和丧葬出殡的费用,写信给纽沁根男爵和雷斯托伯爵,请他们派人来付丧葬费,他要克里斯托夫送信去后,自己就上床睡觉。因为太累,一下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卞雄和拉思提雅还要去区公所报丧,中午才拿到死亡证明。两个小时后,两个女婿都没有派人来,也没有送钱来,拉思提雅不得不支付神甫的费用。希尔微要了十法郎的缝尸衣费和丧葬费。欧金和卞雄计算了一下,如果死者的亲属不付账的话,他们只能勉强应付开支。医学院学生负责把遗体装入棺木。棺木是医院施舍给穷人的廉价品。

“我们来和那些浑蛋开个玩笑吧,”卞雄对欧金说,“你去圣椅公墓买一块地,租期五年,还去教堂和殡仪馆预定三等葬礼。如果女婿和女儿不还我们的钱,你就在墓碑上刻几个字:‘雷斯托伯爵夫人及纽沁根男爵夫人之父高里奥先生之墓,二大学生出资代葬。’你看如何?”

欧金只好按照他伙伴的意见去做,因为他去了纽沁根夫人家和雷斯托夫人家,都不得其门而入。两家的门房都不敢违背主人严格的吩咐。

“先生和夫人不见客,”门房说,“他们的父亲去世了,他们非常悲痛。”

欧金对巴黎的社会已经有相当的经验,知道坚持己见也没有用。但是一想连德尔芬的面也见不着,就觉得不是滋味。

“卖掉一件首饰吧,”他在门房留了一个字条,“你的父亲下葬总得像个样子。”

他把字条封好,交给男爵的仆人,要他交给特莱芝转给夫人,但是仆人却交给男爵,男爵把字条丢到火炉里了。欧金做好安排之后,大约三点钟回到沃克公寓,看见棺木放在僻静街头的门口,放在两条凳子上,黑布也没有把棺木罩住,不禁流下泪来。一把蹩脚的圣水壶刷浸在一个盛满圣水的镀银盘子里。门上甚至连黑布也没有挂。这是穷人家的丧礼,没有排场,没有悼念,没有朋友,甚至没有亲人。卞雄在医院有事,留了一个便条给拉思提雅,说他已经去过教堂,要做弥撒太贵,只能做比晚祷更便宜的仪式。他要克里斯托夫送信去殡仪馆。欧金读完了卞雄的便条,一眼看见沃克大妈手里拿着一个圆形纪念品,就是高大爷装女儿头发的那个。

“你怎么留下了这个纪念品?”他问大妈。

“天哪!难道你要把它陪葬?”希尔微说,“那是纯金的呀!”

“当然哕!”欧金生气地回答,“这里面有他两个女儿的头发,怎能不让他带走?”

灵柩车来到门口。欧金让他们把棺木抬上去,自己撬开钉子,像举行宗教仪式一样把纪念品挂回老人的胸前,好让德尔芬和安娜斯达茜天真无邪的纯洁形象,像老人临终所说的“不懂人事”的幼年时代,永远伴随着他。只有拉思提雅和克里斯托夫,还有两个掘墓人,跟在柩车后面,把老好人送到离圣贞妮薇芙新街不远的圣艾田教堂。遗体一到,就放在一个阴暗低矮的小祭台上,大学生到处寻找高大爷的两个女儿和她们的丈夫,但是不见踪影,只来了他和克里斯托夫。克里斯托夫是因为得过老人的赏钱,觉得应该来表示最后的敬意,也就跟着来了。在等待司祭、诗童和教堂执事的时候,拉思提雅握住克里斯托夫的手,却说不出话来。

“对的,欧金先生。”克里斯托夫说,“他是个老实的好人。说话从不高声压人,也不害人,从来不干坏事。”

两个司祭,一个诗童,一个教堂执事来了。那时教堂还不富裕,不能提供免费的宗教仪式,丧礼只付了七十法郎,仪式规格自然是低级的。只唱了一首圣诗,一首“追思”,一首“灵魂深处”,仪式只进行了二十分钟。送丧车只有一辆,坐了司祭和诗童,欧金和克里斯托夫也上了车。

“没有送丧的行列,”司祭说,“车子可以走快一点,免得耽搁时间,已经五点半了。”

遗体再放上灵柩车的时候,出现了两辆有贵族家徽的空车,那是雷斯托伯爵家和纽沁根男爵家的马车。它们跟着柩车到了圣椅公墓。六点钟高老头的遗体葬入了墓穴。旁边有了两个女儿家里来的人。但是大学生花钱请人念的短短悼词一朗诵完,神甫一走,两家来的人也就都走了。

两个掘墓人挑了几铲土撒在棺木上,又站直了腰身,其中一个来要欧金先付小费。欧金摸摸衣袋,一个钱也没有,只好向克里斯托夫借了二十个苏。这件事情虽小,却使拉思提雅感到不胜悲哀。暮色降临,潮气袭人,他望望墓穴,把年轻人最后一滴眼泪和老好人的遗体一起埋葬了。这眼泪凝聚了纯洁心灵的神圣感情,流落人间,却会飞回天上。他两臂交叉放在胸前,仰望青天白云。克里斯托夫见他在出神,就离开他走了。

拉思提雅一个人走向墓地高处,眺望蜿蜒曲折的莱茵河两岸灯火闪烁的巴黎。他的眼睛贪婪地注视着汪汤广场上拿破仑的胜利标柱,一直望到残废军人院这位盖世英雄的死亡之宫,现在,这里却成了他心向往之的花花世界。他向这个熙熙攘攘的蜂房社会再看了一眼,仿佛是要吸尽蜂蜜似的,发出了一声豪言壮语:

“现在,看我怎样对付你吧!”

作为对社会的第一次挑战,拉思提雅迈开大步,走向纽沁根夫人家吃晚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