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名著名译文库:巴尔扎克集(全8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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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老姑娘和年轻姑娘之间

打从她到巴黎后,贝姨就迷上了开司米,一想到就要得到这条黄色的开司米披肩,心里像醉了一般。这条披肩是在一八〇八年由男爵送给他夫人的,后又在一八三〇年,根据某些家族的习惯,由母亲传给了女儿。

十年来,披肩已经用得很旧了;可它面料精贵,又总是珍藏在一只檀香木盒里,所以,在老姑娘的眼里,就像男爵夫人府上的家具,始终是崭新的。这一天,贝姨在手提包里带来了一件准备在男爵夫人过生日时送给她的礼物,她觉得,凭这件东西,足以证明那个神奇的心上人的存在。

这件礼物是一方银印,上面刻着三个背靠背,手托圆球,被草叶簇拥着的人物。这三个人物分别代表信仰、希望和慈善。他们脚踏正在相互厮杀的魔鬼,魔鬼中间扭动着一条象征性的毒蛇。若在一八四六年,当德·弗法小姐、瓦格纳兄弟、让纳斯特兄弟、弗洛曼-墨利斯兄弟以及像利埃纳那样的木雕大师,将班维尼托·切利尼的雕刻艺术大大推进了一步之后,这件杰作恐怕就不足为奇了;可在当时,当贝姨亮出这件宝贝,跟一个对珠宝古玩非常内行的女孩子说:“瞧瞧,你看这怎么样?”那女孩子见了,把玩良久,简直惊得说不出话来。

论线条、褶裥和形态,这三个人物当属拉斐尔画派;但就雕工而言,则让人想到由多那太罗兄弟、布鲁内莱斯基、吉贝尔蒂、班维尼托·切利尼及让·德·布洛涅等大师创立的佛罗伦萨铜雕派。在法国,文艺复兴所创造的魔鬼形象,并不比象征恶欲的魔鬼更怪诞多变。棕榈、蕨草、灯芯草和芦苇簇拥着三个人物,那种效果、情趣和布局,令行家也望尘莫及。一条饰带将三个头像串在一起,头与头之间留出了底面,上面可见一个“万”字、一头羚羊和“fecit”(制)一词。

“这是谁雕的?”奥丹丝问。

“噢!是我心上人,”贝特回答道,“足足花了十个月的工夫;我不得不绣穗子多赚足点钱……他对我说,斯坦勃克在德语中的意思是悬崖之兽,或者就叫羚羊。他准备就用这个词签他的作品……啊!这下你的披肩归我了……”

“为什么?”

“我能买得起这样一件宝物吗?是定做的吗?不可能;那肯定是送给我的。可谁又能送这么贵重的礼品呢?只有心上人!”

奥丹丝故意掩饰自己的惊奇,要是被莉丝贝特·费希看穿了,那对方准会大吃一惊。尽管奥丹丝像所有天生爱美的人一样,见到一件完美无瑕、无可挑剔、令人意想不到的杰作,会禁不住怦然心动,但还是尽量控制住自己,没有表示出任何赞赏之情。

“我的天哪,”她说,“真挺美的。”

“是的,是美,”老姑娘接过话说道,“可我更喜欢一条橘黄色的开司米披肩。噢!我可爱的小姑娘,我的那位心上人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这类东西上。自从他到巴黎以后,已有三四年时间了,他尽做这类愚蠢的小玩意儿,这就是他四个春秋学习和苦干得到的成果。他四处拜人为师,到熔铜匠、模具师和珠宝匠家当学徒……哎!花了几千几百的钱。先生告诉我,要不了几个月,他就要成名,赚大钱了……”

“可你跟他见面吗?”

“当然!你以为这是个神话?我虽然像说笑话,但跟你说的全是实情。”

“那他爱你吗?”奥丹丝急忙追问道。

“他太爱我了!”贝姨神情严肃地回答说,“你知道,我的小宝贝,他从前认识的女人,一个个都是苍白的脸色,没有一点儿光彩,因为她们都是北方长大的;像我这样一个姑娘,褐色的皮肤,苗条的身段,而且又年轻,自然暖了他的心。噢,千万保密!你给我许过诺的。”

“他呀,下场准跟前五位一个样。”年轻的姑娘眼睛望着银印,一副挖苦的神态,说道。

“是前六位,小姐,我在洛林还甩了一个,他到今天还会为了我去摘天上的月亮呢。”

“这一位更强,”奥丹丝说,“他给你带来太阳。”

“可太阳能到哪里去兑钱用呢?”贝姨反问道,“得有很多的地才能沾到太阳的光。”

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她们在不停取笑,可以想象,取笑之后便是打闹,爆发出阵阵嬉笑声,男爵夫人听了,便想起女儿以后的前途。可眼下,女儿处在她这个年纪,只知道尽情欢笑,相比之下,男爵夫人倍感忧伤。

“肯把花了六个月心血的宝物送给你,他该欠你很多的情吧?”奥丹丝被这宝物勾起了心思,问道。

“啊!你呀,一次就什么都要弄个明白,太过分了!”贝姨回答道,“可你听着……噢,我要让你当一个同谋。”

“跟你心上人吗?”

“啊!你是非想见到他不可!可是,你要明白像你贝姨这样一个老姑娘,能把一个心上人留住五年,肯定会把他藏好的……你还是让我们清静一会儿吧。我这个人呀,你知道,我身边没有小猫,没有金丝雀,没有狗,也没有鹦鹉;像我这样一只老山羊,总也得有个小东西好爱一爱,烦一烦吧;哎!所以……我就给自己找了个波兰人。”

“他留着胡须吗?”

“有这么长。”贝姨指了指缠着金线的梭子,回答道。

每次上别人家,她总带着身边的活,边做边等着开饭。

“你要是一个劲地总缠着我,那你什么也别想知道,”她继续说道,“你才二十二岁,我都四十二,甚至都四十三了,可你比我还唠叨。”

“我听着,做个木头人就是了。”奥丹丝说。

“我的心上人做了一组铜雕像,有十英寸高,”贝姨继续说道,“表现的是参孙杀壮狮,他把铜雕埋到地底下,让它发出铜绿,那样子看上去让人觉得雕像与参孙一样古老。这件杰作放在一家古董铺里展出,那些铺子都集中在卡鲁塞尔广场,离我家很近。你父亲认识农商部部长博比诺先生,还有德·拉斯蒂涅克伯爵,好像他们那些大人物都喜欢这种雕刻玩意儿,对我们绣的穗子看不上眼,要是你父亲能跟他们谈起这组雕像,就好像他路过时偶然发现的一件精美的古董,他们若能来买,哪怕来仔细瞧瞧这块骗人的破铜,那我的心上人就要发大财了。可怜的小伙子,他还断言,别人准会把这种愚蠢的小玩意当作古董,花大价钱买下来。要是碰巧哪位部长买了这组铜雕,那他就会找上门去,自我介绍,证明铜雕出自他的手,这样一来,他就会得到喝彩!噢!他自认为已经有了名声,这个年轻的小伙子,傲气十足,就像是新封的两个伯爵。”

“是把米开朗琪罗的花样翻了个新;不过,对一个心上人来说,他倒没有昏了头脑……”奥丹丝说,“他想要什么价?”

“一千五百法郎!……少了这个价,古董商不会出手,因为他还得拿一份佣金。”

“我爸爸现在是国王的特派员,他每天都要到国会见那两位部长,这事包在我身上,他会去办的。斯坦勃克伯爵夫人,您这下要发大财了!”

“不,我的心上人太懒了,有时一连几个星期他都在摆弄那点红蜡泥,没有一点儿进展。哎呀!他整天待在卢浮宫、国家图书馆,盯着那些铜版画,照着样子描。真是个不务正业的家伙。”

就这样,姨母与外甥女继续取笑打闹。

奥丹丝的笑就像强装的笑,因为此刻,她心中涌起了一股所有年轻的姑娘都感受过的爱,那是对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子的爱,是一种处于模糊状态的爱,爱的心绪围绕着一个偶然闪现的形象而化成现实,宛若霜花粘住了被风吹挂在窗棂上的细麦秆。

十个月来,她把姨母的那个神话似的心上人化成了一个现实的人物,道理很简单,因为她跟母亲一样,认定姨母这辈子是要独身到底了;而一个星期以来,这个幽灵变成了万塞斯拉斯·斯坦勃克伯爵,梦想生出了现实,云雾结成了一个三十岁的年轻人。

奥丹丝手里捧着的那方银印,有着护身符一般的威力,仿佛天神报喜,一道金光,天才凌空出世。她感到无比幸福,不禁生出疑虑,不相信这个童话会是故事;她的血液在沸腾,像个疯子般地狂笑起来,想让姨母落入她的圈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