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艾克托尔·于洛·德·埃尔维男爵先生
“我好像觉得客厅的门已经开了,”贝姨说道,“我们去看看克勒维尔先生是不是已经走了……”
“妈妈这两天总是愁眉不展,谈的那桩亲事十有八九是吹了……”
“嗨!这事总能补救的,我可以告诉你,那头是大法院的一个法官。你愿意当院长太太吗?行,要是这事取决于克勒维尔,那他一定会跟我透点口风的,我明天就能知道有没有希望!……”
“姨妈,把银印留给我吧,”奥丹丝请求说,“我决不让别人看……妈妈的生日还有一个月呢,等到那天早上,我再给你……”
“不行,还给我……还要配个盒子。”
“可我要把它给我爸爸看看,以便他跟部长说的时候有个依据,上层的人不应该随便出主意的。”奥丹丝说。
“噢!那好,可千万别给你母亲看,我只求你做到这一点。因为要是她知道我真有个心上人,会讥笑我的……”
“我答应你。”
姨母和外甥女走到小客厅门口,这时男爵夫人刚刚昏了过去,奥丹丝连忙呼唤,一声便把母亲唤醒了过来。贝特急着去找嗅盐。等她回来时,看见女儿和母亲互相抱在一起,做母亲的在安慰女儿,叫她别担心,对她说:“没什么,只是一时精神紧张。瞧,是你父亲回来了。”男爵夫人听出了男爵打铃的方式,补了一句,“这事千万别跟他说。”
阿德丽娜站起身,去迎丈夫,想把他领到花园去,在晚饭之前,跟他谈谈那件告吹的亲事,听他说说对女儿的前程有何打算,尽量给她出个主意。
艾克托尔·于洛男爵一身议员的打扮,带有拿破仑的遗风,因为从他那军人的气派,金纽扣一直扣到脖颈的蓝装,黑塔夫绸的领带,以及在紧急情况下发号施令,说一不二惯了的霸道架势,不难看出这类帝政时代遗老(对帝国忠心耿耿的旧人)的派头。
在男爵身上,必须承认,一点儿也感觉不到老气:他眼力还是那么好,看书根本用不着戴眼镜;椭圆形的脸,很漂亮,留着颊鬓,可惜太黑了点,脸色红润,一条条大理石斑纹般的红筋,说明他是多血质的性格;腹部紧束着腰带,如布里亚-撒沃兰所说的那样,显得威风凛凛。贵族的威严派头和亲切的姿态兼而有之,给这个放浪之徒陡添了迷人的外表,多少次克勒维尔曾跟他一起花天酒地,寻欢作乐。他就属于那种见了漂亮女人眼睛就发亮的男人,对所有的美女,哪怕是从身边走过,一生不可能再见到面的,都一无例外地要送上一个媚笑。
“你发言了吗,我的朋友?”阿德丽娜见他愁眉不展的样子,开口问道。
“没有,”艾克托尔回答说,“可我听他们讲了整整两个小时,还没表决,脑子都昏了。他们像在舌战,说起话来好似骑兵冲锋,却击不退敌人!现在是把空话当行动了,这对那些习惯行军的人来说,可真没有意思,跟元帅告别时,我就是这么跟他说的。哎,在部长席上待得实在太烦了,让我们在这儿好好开开心……你好哇,山羊,你好,我的小山羊!”
说着,他搂住女儿的脖颈,又是亲吻,又是逗乐,然后抱她坐在自己的膝上,让她的脑袋依偎在他的肩头,感觉到她那美丽的金发贴在他的脸上。
“他都烦死了,都累坏了,”于洛太太心里想,“我还要再去烦他,再等等吧。”“你今天晚上留在家跟我们在一起吗?……”她开口高声问道。
“不,我的孩子们。我吃过晚饭就离开你们出门去,今天如果不是山羊、孩子们和我大哥一起聚餐的日子,我都不会回来的……”
男爵夫人拿起报纸,看了看剧目,又放下了,她看到在歌剧一栏上写着《魔鬼罗伯尔》一剧。六个月前,意大利人歌剧院把若赛花让给了法兰西歌剧院,眼下她正在演阿丽丝一角。男爵夫人的这些动作没有逃过男爵的眼睛,他紧紧地盯着夫人看。阿德丽娜垂下眼睛,出门走进花园,男爵紧跟着也出了门。
“喂,出什么事了,阿德丽娜?”男爵搂住夫人的腰,拉到自己身边,紧紧地抱着,问道,“你不知道我爱你胜过……”
“胜过贞妮·凯迪娜和若赛花?”她不留情面地打断了他的话。
“这都是谁跟你说的?”男爵松开夫人,往后退了两步,问道。
“有人给我写了一封匿名信,我烧掉了,信上对我说,我的朋友,奥丹丝的婚事是因为我们家拮据的处境才告吹的。我亲爱的艾克托尔,你妻子永远不会多说一句话,你跟贞妮·凯迪娜的风流事,她都清楚,可她埋怨过吗?但是,作为奥丹丝的母亲,她要对你实话相告……”
于洛一时缄口不语,这对他妻子来说实在太可怕了,她的心脏怦怦直跳,声音清晰可辨。沉默之后,于洛松开交叉的双手,一把拉住她,把她紧紧地贴在自己的心口,亲了亲她的额头,满怀激情,声音有力地对她说道:
“阿德丽娜,你是个天使,我是条可怜虫……”
“不!不!”男爵夫人一边回答,一边急忙用手捂住先生的嘴巴,不让他再责备自己。
“是的,眼下,我是没有一个钱给奥丹丝,我很不幸;可是,既然你给我打开了心扉,我就可以把憋在我心头的苦水向你倾吐了……你叔叔费希目前处境困难,也是我给他造成的,他代我签了两万五千法郎的借据!可这全都是为了一个欺骗我的女人,她背后取笑我,叫我染色的老公猫!噢!……染上了恶癖,花掉的钱比养好一个家还要多,真是作孽!……可一旦染上了,就不可抵挡……我现在完全可以给你许诺,从此再也不上那个可恶的犹太女人家,可要是她给我个字条,我照样还会去,就像在拿破仑时代,马上就上火线。”
“你别折磨自己,艾克托尔,”可怜的女人绝望地说,一看见丈夫眼中淌着泪水,就把女儿的事给忘了。“瞧!我还有钻石呢,先救我叔父要紧!”
“你的这些钻石如今勉强只值两万法郎。这还不够抵费希老爹的债。还是留着给奥丹丝吧,我明天就去找元帅。”
“可怜的朋友!”男爵夫人叹息道,一边捧起艾克托尔的双手,亲吻着。
就这么几句埋怨的话。阿德丽娜献出了自己的钻石,做父亲的把它给了奥丹丝,她觉得这一举动是多么崇高,但却无力作出反应。
“他是主人,他完全可以拿走这儿的一切,但却给我留下了我的钻石,真是一个上帝。”
这就是这位女人的内心想法,自然,凭她的温柔,比起凭嫉妒愤怒的女人来,她得到的要更多。
伦理家也不会否认,一般来说,有教养但恶癖缠身的人比起正人君子来,要可爱得多;由于他们迟早要赎罪,需要先祈求别人的宽容,对他们的判官的缺点不过分挑剔,于是,在别人的眼里,他们反成了大好人。
尽管正人君子中不乏可爱的角色,但道德之神自以为已经相当美丽,用不着再花费什么来装扮自己;再说,真正的正人君子,当然不包括伪君子在内,几乎无一例外,都对自己所处的环境抱有疑心;他们以为在人生的大交易场上总是上当受骗,常常像自命怀才不遇的那种人一样,说起话来尖酸刻薄。
就这样,男爵为自己毁了这个家而感到内疚,于是对他的妻子、儿女和贝姨施展出一切才能,极尽讨好之能事。
儿子和塞莱斯蒂娜·克勒维尔进了屋,男爵见儿媳妇在喂小于洛,便去讨好她,对她大加恭维,可塞莱斯蒂娜的虚荣心还不习惯这种好话,因为有钱人的女儿还从来没有这么庸俗,这么贱的。
祖父抱起小孙子,一个劲地亲,觉得他那么迷人,那么可爱;他像奶妈似的跟孙子咿咿呀呀地说着,预言这个胖小子将来一定比他还伟大,又顺口恭维了儿子于洛几句,然后把孩子递给了肥胖的诺曼底女人,由她抱着。
塞莱斯蒂娜跟男爵夫人交换了个眼色,那意思是说:“多么和蔼可亲的人啊!”确实,面对父亲的攻击,她总是护着公公。
扮演了一番可爱的公公和甜蜜的爷爷的角色之后,男爵把儿子带到花园,就上午在众议院突然出现的微妙形势,发表了一番鞭辟入里的见解,开导他应采取何种对策。他的见解之深刻,令年轻的律师佩服得五体投地,加之他那亲切的口吻,尤其是他那副表示尊重的态度,仿佛从此之后要与儿子平等相待,更令小于洛感动不已。
小于洛先生完全是一八三〇年革命造就的那一代青年:脑子里灌满了政治,看重的是将来指望得到的遗产,但却装出一副庄重的外表,对别人得到的功名,他嫉妒不已,一开口全是废话,听不到深刻的词句,全无法国人谈吐的珠玑,但却派头十足,把傲慢当作尊严。
这种人就像是装着古代法国人的活动棺材。法国人有时会按捺不住,朝英国人式的面子踹上几脚,但野心却阻挡了他,于是他甘心在里面闷着。我们的这个棺材式的人物也始终是一身黑衣。
“啊!我大哥来了!”于洛男爵走到门前,去迎伯爵。
伯爵很有可能要接已故的蒙特科纳元帅的班,拥抱之后,男爵挽起他的胳膊,表现得又亲热,又恭敬,领着他往里走。
这位法兰西贵族院议员,因为耳聋,用不着出席贵族院会议,他一颗漂亮的脑袋,因久经风霜而变得冷静,灰白的头发还相当浓密,显出被帽子压过的印子。他个子矮小,粗短,干瘪,但老当益壮,精神爽朗,浑身有使不完的精力,但却闲着,只能在阅读和散步中消磨时光。从他白白的面孔,自然的举止和正经、明智的谈话,可以看得出他性情温和。他从不谈论战争或哪次战役;他知道自己已经非常伟大,根本用不着再去炫耀。
不管在哪家沙龙里,他总是限于自己的角色,不断地观察女人们的欲望。
“你们都挺开心的。”看到男爵跟家人在一起,一小家人显得热热闹闹的,伯爵开口说道。可发现弟媳的脸上留着忧愁的印迹,他连忙补上一句:“可奥丹丝还没有结婚呢。”
“这事为时过早。”贝姨凑近他的耳朵高声道,声音大得吓人。
“您倒很好,一颗永远都不想开花的坏种子!”伯爵笑着回答说。
福兹海姆战役的老英雄相当喜欢贝姨,因为两人之间有不少相似之处。
他平民出身,没有受过教育,全凭勇敢立下了赫赫战功,以通情达理来充当才气。他为人诚实,双手清白,过着光彩而美好的晚年生活,在家人中间,有着他所需要的一切的爱,对弟弟那些还是偷偷摸摸的风流事,他连想都没有想到过。
谁也没有像他那样尽情地享受着这天伦之乐,一家人团聚在一起,从不挑起不和的话题,兄弟姐妹之间热热闹闹的,塞莱斯蒂娜一进门也就被当作家里人看待。为此,正直可爱的于洛伯爵还不时问起,为什么克勒维尔不上门来。
“我父亲在乡下!”塞莱斯蒂娜经常大声地这样回答他。这一次,大家告诉他老化妆品商出外旅行去了。
家人的团聚是实实在在的,于洛太太不禁暗自思忖:“这是最可靠的幸福,有谁能够把它从我们手中夺走?”
看到他宠爱的阿德丽娜受到男爵的百般照顾,老将军开起了玩笑,弄得男爵担心落人笑柄,转而对儿媳妇大献殷勤,最近几次家人聚餐,儿媳妇成了他奉承和照顾的对象,因为他指望通过儿媳妇让克勒维尔老头再上门来,以消除前嫌。
不管是谁见到这家中的情景,都很难相信父亲已经陷入困境,母亲绝望无援,儿子对父亲的前程无比担心,而女儿则一心想要把她姨妈的心上人偷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