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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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阿克希耶的嗓音并不很优美动听,但每当他边拉琴边哼唱时,除了行家里手会挑剔外,一般人都会喝彩叫好,请他再唱一段。安纳达老爷对唱歌弹琴无多大兴致,但他不愿承认这一点。有时他还会为阿克希耶辩护几句,比如有人纠缠阿克希耶唱个没完,安纳达老爷就会插嘴说:

“你们太过分了,阿克希耶会唱歌,但不意味着可以任人折磨。”

阿克希耶慌忙阻拦,谦逊地说:“不不,安纳达老爷,请您不必担心——到底谁折磨谁,真还值得斟酌几分。”

那时,请他唱歌的人,马上就会应道:“你先给我们再唱一个,我们再来探寻这个问题的究竟。”

一天,大雨滂沱。天色已暗,雨还不停地下个没完。阿克希耶被风雨所阻,不得不留下,海敏丽妮就提议说:“阿克希耶先生,你唱首歌吧。”

说毕,她就坐在风琴前,起了个音。阿克希耶调好提琴的音,就开始唱起一支印度斯坦语的民歌:

东风缓缓吹,相思恼绣帏,

不见情哥至,辗转难入眠。

歌词往往听不大懂,也不必要听懂每一句歌词。心中只要有着别离痛苦的愁绪,那么稍有暗示即能心领神会。这首歌的大致内容是不难明白的:风儿缓缓地吹着,远处传来孔雀的鸣啼;情哥不在身边,情妹辗转反侧,难成梦圆。

阿克希耶本想用歌声暗通情曲,抒发自己内心的痛楚,不曾料到这歌声竟触动了另外两个人的心。罗梅锡和海敏丽妮两个人的心,随着歌声的起伏,相互撞击着。在他们眼里,世上的一切,都不是微不足道的,整个世界,呈现在一片欣欣向荣的翠绿中,充满着欢乐;仿佛迄今所有人所享有的全部爱情,都注入到这两颗心中,它们为着一种不可名状的甘苦,一种奇特的追求和希冀而颤动着。

那晚,阴雨连绵,下个不停,阿克希耶的歌也唱个不停。海敏丽妮一次次恳求:“阿克希耶先生,请再唱一首吧。”

阿克希耶有求必应,兴奋激动,一首接一首,唱个不停。歌声犹如越积越密的浓云,漆黑一团,从外面竟透不进一丝光亮,但又似乎其中不时划过闪电。被痛苦折磨的心,囚禁在这黑暗的浓云之中,对外部世界漠然无知。

阿克希耶夜深人静时,方才踏上归途。罗梅锡告辞时,仿佛透过不绝如缕的歌声,向海敏丽妮投去了默然且深情的一瞥。海敏丽妮以迷惘的眼神凝望着他;在她的眼神里,仿佛也飘落着情意缠绵的歌声。

罗梅锡回到自己的寓所。雨歇了一会儿,不久,天空仿佛捅了个窟窿,又下起倾盆大雨。那晚,罗梅锡辗转反侧,无法安睡。另一方,海敏丽妮也在黑夜里,久久地坐着,默默地谛听着风雨声,歌声仍在她耳畔萦回不已:

东风缓缓吹,相思恼绣帏,

不见情哥至,辗转难入眠。

次日清晨,罗梅锡长吁短叹,心里想道:“要是能将自己的学识,去换唱歌的本领,那该多好呀!”不过,他有自知之明,不管什么样的训练,都不能把他培养成一位歌唱家。他可以学习一种乐器。从前有一天,他曾在安纳达老爷家里,见四下无人,抚弄起提琴,刚把弓子在琴弦上划过,音乐女神就对他发出斥责,使他毫无信心终身与小提琴打交道。自此以后,他放弃了学拉小提琴的念头,买回一架小风琴,搬到自己的房间里,关门闭户,小心翼翼地学起了弹琴。他觉得,弹风琴比学提琴容易百倍。

翌日上午,他刚踏进安纳达老爷家门,海敏丽妮劈头就问:“昨日您房里怎么有风琴声?”

罗梅锡原以为,关上房门,就不会有人发现他弹琴的秘密了,不料还是有灵敏的耳朵,能从紧闭的房间里听到琴声。罗梅锡微微红着脸承认:他买了一架风琴,正在学弹奏。

海敏丽妮毫不掩饰自己的热情说:“您独个儿关在屋里,勤学苦练,到头来会事倍功半,吃力不讨好的!不如到我家来学,我还略懂弹琴,我可以尽力帮助您学。”

“我笨手笨脚,一个新手,”罗梅锡说,“教我弹琴可是个难应付的差使。”

“我所掌握的,教您这个新手是绰绰有余的。”

这一点很快获得证实,罗梅锡自称是位笨手笨脚的新手并非是谦虚。遇到这样好的老师,耳提面命,循循诱导,他脑子里却仍灌不进任何乐理知识。不会游泳的人一跌落水里,就会像疯子似的手脚乱抓乱蹬。罗梅锡在风琴上的折腾,也酷似不会凫水的人,他仅仅在没过膝盖的音乐之水里乱蹦乱跳,胡乱地敲打着琴键。他的哪个手指该落在哪个琴键上,是没有准头的。音符一个接一个弹错,但他的耳朵竟毫无察觉。他不在意弹错弹对。他自得其乐地一股劲儿乱敲,在完全超然的境界里,破坏着一切音乐规律。

海敏丽妮嚷着:“你弹的是什么?完全弹错了。”他就会俯首帖耳地重弹一遍,以弹出的第二个错音来改正第一个错音。性格稳重、勤奋好学的罗梅锡,可不是轻易服输的等闲之辈。一台压路机徐徐前行,全然不顾车轮下轧碎碾扁的是什么东西。罗梅锡就是这样坚持不懈地且又漫不经心地,用他的十指在倒霉的风琴的键盘上,移来移去。

海敏丽妮看到罗梅锡乱弹一通的笨拙举止,常常忍俊不禁,罗梅锡也每每跟着开怀大笑。海敏丽妮看到罗梅锡以错改错的执拗,不禁感到开心。只有热恋之中的人,才会对对方的错误和无能感到由衷快活。小孩刚学走路时,常常迈错步子,父母见了那种错乱的步伐,会笑逐颜开,罗梅锡在弹琴上所表现的愚笨之极,也使海敏丽妮开心之极。

罗梅锡偶尔说:“好呀!您笑话我,当心笑掉您的牙。当初,您刚学弹琴时,就不犯错误?”

“当然也会出错,”海敏丽妮答道,“但说句实话,罗梅锡先生,您现在犯的错误,和我当初犯的错误,恐怕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罗梅锡毫不气馁,堆满笑容,重新开始弹奏。前面已说过,安纳达老爷对音乐是一窍不通的,有时也会装出一本正经的模样,竖起耳朵,洗耳恭听,然后,夸奖地评论一番:“好!罗梅锡的技法日见娴熟,俨然是位音乐专家了。”

海敏丽妮则不客气地说:“噪音专家,娴熟地弹错音符。”

安纳达老爷马上反驳道:“不,不,弹得比原先好听多了。我认为,罗梅锡只要下苦功,是不会负有心人的,准能学成的。唱歌弹琴这玩意儿,没有什么深奥的窍门,只需经常不断地练习。只要记住音符,什么都迎刃而解了。”

他这番高谈阔论,是无可辩驳的,谁也没有这个胆量,老头的话在这个家就是法律,大家只得一声不响地恭顺地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