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印度的难近母节相当于英国的圣诞节。这期间,人们足有十来天的假日,可以停下所有的工作,与家人团聚,同诸亲好友相会。
每年秋天,在这个祭祀难近母的节假日里,铁路车站就发售减价的往返车票。安纳达老爷便利用这个机会,带上海敏丽妮去杰巴布尔的妹夫家玩上几日。安纳达老爷认为,每年外出一次,换换空气,这对增进食欲、治疗消化不良症是大有裨益的。
帕德拉月[1]已过去了一半,离难近母祭节不远了。安纳达老爷忙碌地准备行装。
罗梅锡知道,海敏丽妮一走,风琴的教学就得终止。于是,他在学琴上就多花些时间。
一天,大家正在闲聊,海敏丽妮突然说:“罗梅锡先生,依我看,您应该出去换换空气。哪怕离开加尔各答一段短暂的时光,对您也会有好处的。是不是,爸?”
安纳达老爷思忖,此话不错。出去换换环境,可以消除罗梅锡新近丧父的悲痛。
“当然,”安纳达老爷颔首称道,“出去走几天,换一下环境,吸一下外面的空气,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罗梅锡,去西部或别处游历几天,对身体定有裨益。开始几天你准会食欲旺盛,吃饭香甜。当然,几天后,慢慢又会恢复原样!过去压在胸口的郁闷又会复燃,烦心的事又会重新涌现,吃东西又会不香……”
海敏丽妮见父亲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忙着打断他,说:“罗梅锡先生,您游览过纳尔马达山溪吗?”
罗梅锡答道:“没有,我从没有去那儿游览观光过。”
海敏丽妮急忙说:“那您应该去那儿好生游览一番,那儿别有情趣。对不,爸?”
“当然当然,”安纳达老爷转向罗梅锡建议说,“你为何不跟我们一起去那儿呢?既可换换空气,又可游山玩水。”
换换空气和游山玩水,这个具有双重效用的建议,正中罗梅锡下怀,罗梅锡听了乐不可支,痛快地答应了。
那日,罗梅锡的肉体和心灵仿佛悬在空中漂浮着。为压抑住自己澎湃激荡的心潮,他关起房门,坐下抚琴。但此时此刻,他那飘飘然的心,早把尘俗的音乐技巧抛在九霄云外了,他的指头在风琴的键盘上疯狂地来回敲打,乱七八糟的谐音和噪音一齐轰鸣。几天来,他一想到海敏丽妮将去远方,心里就不痛快。今日,听到她正中下怀的提议,他激动得心花怒放。在这种忘乎所以的境地里,他仅有的那些自己正确或错误所领会的音乐知识,早已荡然无存了。
此时突然有人拍门:“哎呀,今天怎么啦?看在老天爷的分儿上,您停一会儿吧,罗梅锡先生!”
罗梅锡羞愧难当,满脸通红,起身开门。阿克希耶撞进门槛,说:“罗梅锡先生,您把门关得严严实实的,偷偷地干着罪恶勾当,难道您的刑法里,对此没有判罚的规定?”
罗梅锡莞尔一笑说:“我甘心认罪。”
“罗梅锡先生,倘若您不在意的话,我想和您谈件事。”
罗梅锡摸不清来意,又急于想听他说些什么,于是默然地注视着他,等他开口。
阿克希耶不紧不慢地讲:“这些日子里,您恐怕一定知道,我一直关心着海敏丽妮的幸福前途。”
问题提得这么突兀,罗梅锡不知所云,只能默默地听他讲下去。
阿克希耶继续讲下去:“您对海敏丽妮究竟在打什么主意?我有问这个问题的权利,因为我是安纳达老爷的密友。”
罗梅锡对他的讲话及其腔调,极为反感。但罗梅锡既无兴趣又无能力与他正面交锋。他只是温和地问:“我对她并没有不怀好意。请问您为什么对我产生这种怀疑?”
“您出身于一个印度教家庭,令尊是位虔诚的印度教徒。我得知,他怕您同一个梵社教徒的女儿结成伉俪,才接您回家去办婚事的。”
阿克希耶似乎对事情的原委了如指掌,个中自有原因,就是阿克希耶使罗梅锡的父亲心中产生这种疑虑。此时罗梅锡不敢正视阿克希耶。
“令尊突然谢世,您就认为自己已完全自由了?令尊的心愿难道——”阿克希耶接着说。
罗梅锡再也按捺不住,打断他的话说:“听我一言,阿克希耶先生,纵使您在别的问题上有权教训我,给以忠告,悉听尊便,我一定洗耳恭听。但是,我与我父亲之间的关系,不需要您指手画脚!”
“好吧!姑且不谈这个!但您总得讲一讲,您是否有和海敏丽妮结婚的打算,您目前是否有资格这样做?”
阿克希耶那咄咄逼人的盛气凌人的气势,使得罗梅锡越来越激动,越来越无法忍受。
“阿克希耶先生,您可以是安纳达老爷的密友,可您和我的交往并不深,还不到那份儿交情上,让您这样对我训斥。请您闭上尊口,停止发表宏论!”
“假如我不提这件事,所有的问题会是子虚乌有,而您可以照样不顾及不堪设想的后果,随心所欲地享受生活,那倒也罢了,只怨我庸人自扰。但是,我们的社会不会给您那样的浪子以安身之地的。当然,您出身高贵,可以不拘小节,不把社会议论放在心上。但依我看,倘若照此行事的话,您最终会明白:像您那样任着性子玩弄一位绅士的女儿,您不能不受到别人的责难。您日前的所做所为,恰恰是使您所‘尊敬’的人丢尽脸面的再好不过的办法了。”
“我非常感激您的教诲,您话里的弦外之音我明白。我会尽快做出我应尽责任的抉择,并尽力去履行。您可以不用为此费心,也不必再喋喋不休、唠叨个没完没了。”罗梅锡语气坚定地说。
“您可救了我,罗梅锡先生!尽管晚了些,您终于讲了要思考和履行自己的责任的话,这样我就放心了。我也没有多大兴致与您争论不休。很抱歉,打断您的音乐功课,请您继续练习弹琴吧,告辞了。”
说毕,阿克希耶疾步走出户外。
这时,罗梅锡对于弹琴已兴趣索然,再也无法弹奏不合调的音乐了。
罗梅锡双手抱头,颓倒在床上。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过去。蓦地,钟“当当”敲了五下。他一骨碌坐了起来,他究竟做了何种抉择,只有天晓得。但眼下他得去邻居家喝茶——对于这个责任,他定是躬行无误,丝毫也不犹豫。
海敏丽妮见了罗梅锡的铁青脸色,大惊失色,问道:“罗梅锡先生,今天您不舒服吗?”
罗梅锡忙掩饰起内心的纷乱,答道:“没有,没有不舒服。”
安纳达老爷插嘴道:“没什么大事,肝火旺,胃口不大好罢了。你吃一粒我常服的那种药丸看看……”
海敏丽妮微笑地说:“爸爸,恐怕您的朋友没人没吃过您的药了,但我从未发现,谁吃了您的药会立即见效。”
安纳达老爷争辩说:“谁吃了也没有什么坏处呀。我亲自尝试吃过许多药,吃过的药中唯有这贴药最管用。”
“爸爸,每逢您起初吃一种新药,就赞不绝口,称它为天下的灵丹妙药。以后……”
“你们对什么东西都不相信。好吧,你问问阿克希耶,吃了我的药有没有用。”
海敏丽妮唯恐父亲叫阿克希耶来做证,就不敢再深究下去。
但证人就在这时出庭做证了,他一见安纳达老爷,劈头第一句话就是:“我恳求您把那种药丸再给我一粒,那药太见效了,今日我服了这种药,就感到无法形容的舒畅。”
安纳达老爷带着踌躇满志的神情瞥了女儿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