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罗梅锡走进安纳达老爷的房里。安纳达老爷用报纸遮着脸，在躺椅上瞌睡着。罗梅锡走过去，稍稍推了推躺椅，安纳达老爷惊醒过来，拿掉遮在脸上的报纸，道：“罗梅锡，你看，这座城里，有多少人染上霍乱，多少条性命被夺去了！”

但是，罗梅锡没有接这个话茬儿，单刀直入地说：“我请求婚礼推迟几天，我有几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办。”

这一惊人之语，使因霍乱而死人的新闻，顿时从安纳达老爷的头脑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望着罗梅锡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说：“你这是什么话，罗梅锡！请帖都已经发出去了呀！”

“今天可重发请柬，婚礼改到下星期举行。”

“哎哟，罗梅锡，你简直把人都弄糊涂了！这又不是你审理案子，可以根据自己的方便，推迟或提前开庭。你那件重要的事究竟是什么，可以说说吗？”

“非常重要的事，片刻也不能耽误。”

安纳达老爷像被暴风雨刮落的香蕉树叶，一下子软瘫在躺椅背上。

安纳达老爷无奈又不满地说：“片刻都不能耽搁！好吧！随你的高兴，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你若认为合适，就把请帖收回！别人若要问，我就说什么也不知道。新郎有什么重要的事，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什么时候有空举办婚礼，也只有他自己决定。”

罗梅锡无言以对，低着头。

安纳达老爷接着说：“告诉海敏了吗？”

“没有，还没对她说什么。”

“必须马上让她知道你的决定。这毕竟不是你一个人的婚礼！”安纳达老爷气恼地嚷道。

“我想先跟您谈一下，然后再和她说。”罗梅锡解释道。

安纳达老爷叫喊起来：“海敏！海敏！”

海敏丽妮闻声上了楼，道：“什么事，爸爸？”

“罗梅锡刚才说，有件重要的事要办。眼下他没工夫举行婚礼。”

海敏丽妮的脸色骤然大变，转过头瞥了罗梅锡一眼。罗梅锡犯了罪似的一声不吭，颓丧地坐着。

罗梅锡先生也没想到，他会以如此粗率的方式向海敏丽妮宣布这个婚期推迟的消息。如此意外地、冷酷无情地将此坏消息告诉她，她将受到何等重大的打击。对此，罗梅锡是完全能感觉到、体会到的。但离弦的箭，是无法再飞回来的。罗梅锡仿佛已经看到，那支冷酷的利箭，已飞速射进海敏丽妮的心中，直挺挺地竖在她的心窝上。

现在，已经无法掩饰这可怕的事实了——婚礼必须延期。他要办紧要的事，但他又不愿向人们讲明是什么紧要的事。有什么可多讲的呢。

安纳达老爷望着海敏丽妮说：“这是你们俩的事，你们商量着办吧！”

“我完全坠入五里云雾之中，爸。”海敏丽妮抬头，盯了罗梅锡一眼，转身走了出去。她那眼神恍若落日的惨淡残晖，投在一团乌云上。

安纳达老爷重新拿起报纸，像是专心致志地读报，其实他正陷入苦思之中。罗梅锡木然地坐着不动。

猛然，罗梅锡回过神来，起身下楼。他来到楼下的宽敞房间，看到海敏丽妮站在窗前，默然凝望着窗外的街心。在她的眼里，充塞着加尔各答大街小巷的人群，像泛滥的河水流动着，即将来临的祭祀难近母节日，仿佛使每张脸上都闪着喜悦的光辉。

罗梅锡突然犹疑不定，不敢走近她身旁。他滞留在门口，呆呆地望着她静立不动的身影。秋日夕阳的余晖，将伫立在窗前这个绰绰身影，镂刻在他的心田里，使他永世难以忘怀：她面颊柔和的玫瑰色的线条，她精心梳理的优雅的发辫，她那披散着细发的后颈与头发之间的闪闪发亮的金项链，她那垂搭在左肩的纱丽所显现出的优美的衣裙波纹，都在他痛苦的心灵上划出道道深陷的伤痕。这一切使他顿时觉得惶恐不安。

他慢慢地走到海敏丽妮身旁站住。她不理睬他、不正视他，只是痴呆呆地凝视着窗外马路上来去匆匆的行人、川流不息的车马。他哽咽的声音，打破难堪的沉寂，说：“我求您一件事。”

海敏丽妮觉察到，他的声音里包含着深深痛苦，她不由回头看他。

罗梅锡嗓音沙哑地说：“请你千万别怀疑我。”他今天第一次称海敏为“你”。他继续恳求道：“你亲口说一遍，你将永远不怀疑我。我也向苍天起誓，我将永不背叛你。”

他再也说不下去了，双眼涌出泪水。

海敏丽妮抬起头，刹那间，她那双充盈着万种柔情的眼睛，紧紧盯着罗梅锡的脸庞，晶莹的泪珠从双颊上滚落下来。

于是，在那扇窗户旁，在没有旁人的屋子里，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俩人虽然默默无语，却感到一种幸福的无间融洽和谅解。这种融洽所带来的无比欢乐，使他们俩仿佛置身于人间天国之中。

罗梅锡的心，久久沉浸在泪水的洪流里，在深不可测的静谧之中沉浮。罗梅锡终于舒畅地松了口气，打破沉寂说：“你想知道我之所以要将婚姻推迟一周的原因吗？”

海敏丽妮摇摇头，沐浴于幸福之光的海敏丽妮，内心已不存有丝毫的怀疑，盲目地听顺未来的丈夫的一切安排。

“等咱俩结婚之后，我把一切都会告诉你的。”

一听“结婚”这词儿，红晕马上染上了海敏丽妮的两颊。

那日吃饭后，海敏丽妮想着就要和罗梅锡见面，便兴冲冲地梳妆打扮，等候罗梅锡的到来。她想象着自己如何与罗梅锡纵情谈笑，自己有许多事要和罗梅锡商议，内心窃喜地勾勒着未来生活的种种幸福情景。但就在几分钟之前，两颗心灵所交换的信任花环里已浸透着泪水，又重订山盟海誓，然而，俩人默不作声，相挨而立着。她没有想到，经历感情风波的洗礼，心灵会获得如此的无比欢愉、深邃宁静和彼此的宽慰。

“你得马上去爸爸那儿一趟。他似乎生气了。”海敏丽妮催促着罗梅锡。

罗梅锡走了出去。这时，不管世上有多少重大的打击，他仿佛都会高高兴兴地挺起胸膛去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