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格姆娜所在的学校也快放假了。罗梅锡事先就跟女校长谈定,放假期间仍让她住在宿舍里。
第二天一清早,罗梅锡就起身到户外散步,他选择了加尔各答最大的一个广场——古堡广场附近的行人稀少的幽静小径散步。他边溜达边思考,最终打定主意:结婚后把有关格姆娜的情况,通通向海敏丽妮说清楚;之后再找机会将真相向格姆娜说明白。这样可消除一些误解,省去许多麻烦,格姆娜与海敏丽妮一定会成为知心朋友,她也会愿意和他们俩一块过日子,而海敏丽妮也一定会对格姆娜真诚相待的。他还想到,这些事定会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于是,他决定婚后搬迁到赫扎利巴格去开业,当律师。
散步回来,罗梅锡路过安纳达老爷的寓所,向里张望,楼梯边,他与海敏丽妮不期而遇。要在平时,他们俩碰见时总要聊上几句,但今日海敏丽妮见了罗梅锡,心突突乱跳,脸上飞起了红晕。透过红云升起了朝霞似的粲然笑容,然后她低下头匆匆地走开了。
罗梅锡回到自己的住所,坐在风琴边,用力敲打,演奏从海敏丽妮那儿学来的一首曲子。但仅仅一首曲子总不能弹一整天吧?他找出本诗集,高声朗读。他恍惚觉得,爱情的音调已拔得很高,任何一首诗歌都无法与之相匹敌。
那边,海敏丽妮同样兴奋得神魂不定,兴致勃勃地做着家务。大中午她就把自己关在屋里,做起了针线活。她脸上洋溢着一种如愿以偿的兴奋和恬静的神情,仿佛一种心满意足的幸福感笼罩着她的全身。
离喝茶的时间尚早,罗梅锡就把诗集和风琴扔在一旁,兴冲冲地赶到安纳达老爷家。平日,海敏丽妮到客厅从来不晚,但今天,当他走进客厅,发现大厅阒无一人,海敏丽妮仍躲在自己闺房里,没有下楼。安纳达老爷却准点走进客厅,在茶桌边的椅子上坐下。罗梅锡焦灼地不时朝门外望去。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但跨进门槛的却是阿克希耶。他装出一副极其亲热的样子,与罗梅锡打招呼:“嘿!您在这里。我刚去贵所找您了。”
罗梅锡一听,言语中有弦外之音,脸上露出了紧张不安的神情。
阿克希耶笑吟吟地说:“惊怕什么,罗梅锡先生?我不是向您寻衅去的,贺喜是朋友责无旁贷的义务,我是去尽这个义务的。”
安纳达老爷听了这话,才猛然想起,海敏丽妮还没下楼。他喊了几声:“海敏,海敏!”但没有回音。他于是亲自上楼去,催促道:“海敏!怎么回事,还做着针线活!茶都准备好了,罗梅锡和阿克希耶在楼下客厅等候着你哪。”
蓦然间,海敏丽妮的脸上绽出一朵红云:“爸爸,差人把茶给我送上来。我想今天把这针线活做完。”
安纳达老爷嗔怪道:“你就是这个怪脾气,海敏!拿起什么活,就只知干什么活,其他什么也不顾。一读书,手中的书就放不下;一拿起针线活,其他什么事都不管。不行,走,到楼下去喝茶。”安纳达老爷简直是将她硬拽到楼下去的。
她一进客厅,就径直走向茶桌边。她没抬头与客人打招呼,只全神贯注地沏起茶来。
安纳达老爷急得叫喊起来:“海敏!你这是干什么?干吗往我杯里放糖?我向来是不吃糖的呀!”
阿克希耶嘴角一歪,冷笑道:“今天海敏丽妮好慷慨哪!也算是分发喜糖吧,让咱们分享她的甜蜜!”
罗梅锡讨厌他对海敏丽妮的恶意嘲弄,心里直想,他们结婚后,无论如何也要断绝与阿克希耶的任何来往。
过了两三天,有一日傍晚喝茶时,阿克希耶冷不丁地冒出一句:“罗梅锡先生,请您把自己的尊姓大名改了吧!”
对阿克希耶的这种玩笑,罗梅锡极其恼火,问:“我为什么要改名字?”
阿克希耶打开一张报纸:“您请看,与您同名的一个人请别人顶替自己参加考试,结果被捉住了。”
海敏丽妮深知,罗梅锡不擅长与人争辩,所以每当阿克希耶攻击罗梅锡,她总是挺身而出,进行反击。今日她又看不下去,强压住怒火,装出一副笑容,反唇相讥道:“不知有多少叫阿克希耶的人被关进大牢里受罪呢。”
阿克希耶叫喊起来:“嘿嘿,好心没有好报,我出于朋友情谊,向你们提个建议,你们却大为光火。如此看来,我得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你们知道,我妹妹夏尔达在女子学校念书。她昨晚对我说:‘哥哥,您的朋友罗梅锡的妻子在我们学校里读书。’当时我就手一挥说:‘去去,小疯子,除了我们的罗梅锡先生,难道世上没有第二位叫罗梅锡的了?’她说:‘就算有同名同姓的人吧,可那个罗梅锡对自己的妻子也太狠心了,放假期间所有的女生都回家度假,可他却让自己的妻子留在学生宿舍里。可怜的她整天抱着头痛哭流涕。’听了我当然就想,这可能是个有趣的巧合。夏尔达所犯的那种错误,别人也会重蹈覆辙的。”
安纳达老爷哈哈大笑:“阿克希耶,你怎么会像疯子似的胡说八道。也不知天下哪个罗梅锡的妻子,在什么学校宿舍里大声痛哭,而我们的罗梅锡要为此改换姓名!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倏忽,罗梅锡脸色煞白,起身离座。阿克希耶见状忙道:“罗梅锡先生,这是怎么说的。您生气了?您瞧,也许您误以为我在怀疑您。”他边唠叨边跟随着罗梅锡走出去。
安纳达老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究竟怎么回事?”
这时,海敏丽妮哭了起来。安纳达老爷忙不迭地说:“海敏,干吗哭呢?”
她抽抽搭搭呜咽道:“爸,阿克希耶先生太气人了。他凭什么到我们家来如此侮辱一位心地善良的好人?”
安纳达老爷安慰她说:“阿克希耶只不过讲了一个不相适宜的笑话,你干吗当真,为此惊慌不安,大为光火呢?”
“这种笑话叫人受不了。”说罢,海敏丽妮嗵嗵地上了楼。
此次重回加尔各答,罗梅锡始终想方设法探听格姆娜丈夫的下落。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打听清楚托比波卡尔在何方,属于哪个县,哪个邮局管辖。于是,他给格姆娜的舅舅达利尼·恰兰去了一封信。
上述事情发生的翌日,罗梅锡收到了回信。达利尼·恰兰在信中写道,自从翻船事故发生后,他一直没有听到过关于他外甥女婿纳利纳克希的任何消息。纳利纳克希原本在伦加布尔行医。他曾亲自前往那里打听过,但谁也不知道纳利纳克希的下落。而外甥女婿的老家究竟在哪里,他也无从知晓。
罗梅锡原指望格姆娜的丈夫还活着,今天的来信,彻底打碎了他这一希望。
上午,他还收到许多别的信。好几位朋友获知他即将成亲的消息,纷纷来信道贺。有的讨喜糖吃,有的要他设宴请客,有的抱怨他不该将如此般喜讯瞒着他们。
罗梅锡正在自己房里拆读信件,安纳达老爷家的一个男仆来了,交给他一封信札。一见信封上的字迹,罗梅锡的心就扑通扑通乱跳起来。那是海敏丽妮写给他的信。罗梅锡心里猜度:“海敏丽妮听了阿克希耶讲的事,心中升起了疑团。此信定为澄清疑问而写的。”
但是,他小心翼翼地拆开信一看,如释重负。信中写道:
阿克希耶先生昨天对您太无礼了。我还以为,您今天一大早就会来我家。您为什么不来呢?对阿克希耶先生的那些话,您何必如此当真呢?他的话毫无意思,我丝毫不放在心里,今天下午您一定早点儿过来,我什么事也不干,专门盼候着您。
这简短的言辞,使罗梅锡感受到海敏丽妮那饱含同情和温柔的心灵创痛,禁不住热泪盈眶。他意识到,海敏丽妮为安抚他被刺伤的心,自昨日起就焦急不安地等待他过去。她在忐忑不安的心境里挨过了一个晚上和一个上午。现在她实在忍不住了,才写了这封信,差人送来。
罗梅锡自那天晚上起就考虑,应该毫不迟疑地向海敏丽妮说明事实真相。然而,昨日发生的事,又使他进退维谷。他若这样做,会使人觉得是因西洋镜被人戳穿才徒然地辩解;不仅如此,阿克希耶也会因此而占据上风,沾沾自喜,加速进攻。
他仔细酌量,阿克希耶准以为格姆娜的丈夫罗梅锡是另外一个人,否则,他决不会就此善罢干休,而会闹得天翻地覆、家喻户晓。想到这里,罗梅锡决定不急于去解释,暂把它束之高阁。
正当罗梅锡左思右想,举棋不定时,邮差送来了一封信。罗梅锡拆开信,知道信是女子学校校长写来的。她在信里写道:
格姆娜整天惊恐不安,感到在学校里度假,是件无法忍受的事。这样,校方无法负责照看她,假日里再让她留在宿舍里是不妥当的。下星期六上午上完课后马上放假,那时,你一定要把她接回家。
下星期六得把格姆娜接回来!而次日即星期日,是罗梅锡举行婚礼的日子!
恰在这时,“罗梅锡先生,求您原谅我。”阿克希耶边说边闯进屋里,“您竟为一个小小的玩笑,生那么大的气。早知如此,我就不敢随便开口了。只有含有真情的玩笑,人们听了才会生气恼火。但您对我讲的毫无根据的事,竟当着大家的面发那么大的火,是为什么呢?安纳达老爷这两天一见我,就责备我;而海敏丽妮则不理睬我,不和我说话。今早我到他家去,她竟然撇下我,赌气走了。我究竟犯下了什么罪过,惹得你们都那么怨恨我,您能告诉我吗?”
罗梅锡竭力想摆脱他的纠缠,说:“这些事以后再谈。眼下,对不起,我有火烧眉毛的事要办。”
“是去作解释吗?倒也是,时间剩下不多啦!好事多磨。不打扰您了,我告辞了。”
待阿克希耶走后,罗梅锡匆忙地赶到安纳达老爷的家。他一跨进门槛就遇见了海敏丽妮,海敏丽妮早料到,罗梅锡今日一定会来,而且会早来。她在家中坐等着。她早已收拾好针线包,把它放在桌上,旁边特意支着一架风琴。她心想,今天他或许会有兴致弹唱一番。当然,此时她心弦上鸣奏的音乐之声,始终回荡在心际。
看到罗梅锡走进屋来,海敏丽妮的脸上就绽放出充满柔情的光彩。但当罗梅锡刚跨进门,二话不说,劈头就问安纳达老爷在哪里时,这光彩霎时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海敏丽妮答道:“爸在自己屋里待着。为什么找他?找他有急事?他要到喝茶时才会下楼来。”
“有一件很紧要的事,不能耽搁,我得马上见他。”
“那您上楼吧,他大概在自己的小客厅里。”
罗梅锡没有理会海敏丽妮的情绪变化,嗵嗵地上楼去了。紧要的事?世上唯有紧要的事耽误不得,爱情只能靠边,只能在门外翘首以待!
一个晴朗美好的秋日,仿佛长叹一声,呼的一声,关闭上了欢乐之库的金铸大门。海敏丽妮移开放在风琴前的椅子,坐到桌旁,懒洋洋地重又拿起针线活。针仿佛不是在布上穿行,而是扎在她的心里。罗梅锡紧要的事似乎一时半时办不完,紧要的事俨然像君王占去了全部时间,爱情女神倒在一旁哀号,幻化成无血无肉的一具骷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