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希望星 戴思欧

戴思欧从梦中醒来，窗外已日上三竿。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现旁边空空如也，身上还多了一条白色的薄被，心中忽然生出某种不祥的预感来。

“婉秋！婉秋！”

他高喊两声，无人答应；侧耳倾听，各个房间都很安静，没有任何声音。

卧室门边的衣架上，挂着一套火星舰队尉官制服，一套浅灰色便服，两件衬衣，一白一蓝。

都是他的。

他掀开被子一跃而起，几步来到梳妆台前。一张墨绿色的身份卡静静地躺在桌面上，卡片只有手掌大小，上有“李婉秋”三字签名，字迹娟秀。

戴思欧心中一惊。正常情况下，只要是出门在外，火星人的身份卡从不离身。小小的卡片虽然看上去毫不起眼，但是功能齐备，它不仅是身份的证明，更是一个人的电子助理，可以帮主人做很多事情：打电话、发文件、做语音笔记、甚至移动办公、远程参加会议……

他用右手大拇指按住卡片中心处，持续两秒钟后再放开，李婉秋的三维图像浮现在卡片正上方，高度与人的手掌相当，那是她的三维标准身份照。

“早上好，思欧。昨天参观量子加速器大厅的时候，第一眼见到弥林立方体，我就产生了一种无法描述的亲切感，我能感受到，它在一刻不停地召唤我，真切而又强烈，巨大的吸引力令我难以抗拒。我意识到，自己应该进去了，进入到弥林立方体中。

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也不知道会在里面多久……晚饭的时候，吴越胜楠告诉我，为了建立意识融合，她曾在里面一口气呆过一星期，只是最后仍以失败告终。有了那次经历，她知道立方体内部的时间流逝速度除了与外界不同步之外，本身也是不均匀的，有时候极快，有时候极慢……”

他坐在驾驶台前，目光依次扫过左中右三块空气显示屏，耳边回响着爱人进入立方体前留给自己的话。原来，婉秋的声音是这么好听，既温柔、又有力量，时而婉转低沉，像雨珠洒落深潭；时而清澈悠扬，如清风拂过山谷……

他让电子助理将留言播放了一遍又一遍，以此来慰藉心中的思念。

夏开胜曾经建议推迟几天启航。“不行就再多等几天，说不定婉秋很快就从里面出来了。‘顺达’号加速能力很强，最多就是开快点儿，误不了事的。再说了，致远舰队已经失联了这么久，什么时候能联络上也难说得很，早一天还是晚一天，又有多大的关系呢，是吧？”

“既然量子加速器试运行一切正常，状态良好，我们的第一项任务就算顺利完成了。接下来与其在这里等待，倒不如马上出发，尽快找到失联的致远舰队，父亲，还有马东方、邓志刚……所有人都在等我们的消息。”

“可是婉秋……”

“这也是她的意思。”

他走到弥林立方体前，额头抵在它的表面上，口中喃喃低语、念念有词，好像在与里面的爱人交流……过了好久，当他终于转过身来，整个人已完全恢复平静。

他将李婉秋的身份卡挂在脖子上，又细心地藏进内衣里，用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夏开胜，直看得他心里有些发毛，忽然转过身去，右手高举，用力拍打着立方体。

“婉秋！你听到了吗？我们走了！多保重！”

半小时后，“顺达”号离开“希望”星，飞向与致远舰队的预定会和地点。

这是一段很长的旅程，往返至少需要六个月。出于安全考虑，开始几天里“顺达”号飞得并不快，加速度始终低于一个G，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担心过高的加速度会激发出比较强烈的引力波震荡，万一被努阿克人探测到，说不定就会给飞船自身甚至是“希望”星带来危险。

戴思欧看看腕表，时间已到，又该检查飞船的隐身系统了。根据《火星联盟高速飞船通用操作手册》，在没有飞离太阳系之前，他必须每隔十二小时检查一次“顺达”号的隐身系统，确认其工作正常。

“隐身系统自检中……进度10%，20%，30%……”

他百无聊赖地望向舷窗外，那里除了无边无际、深不可测的黑暗，一无所有。他在厚厚的金属玻璃上看到了自己：一身白色轻便宇航服，头盔挂在左肩后面，露出一小段弧边，双目无神，表情平淡，看不出是哭是笑，倒是腮边的胡子长得飞快，眼看就要和下巴上的连成一片……

忽然眼前一闪，什么东西与飞船擦肩而过。他揉揉眼睛，继续望着玻璃里面的自己，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一定是看错了，这里已是柯伊伯帶的边缘，荒凉至极的地方，除了不知何处飘来的太空碎岩外，不应该有任何人造飞行物的踪迹。

“检查最近30分钟内的探测系统数据，搜索不明飞行物。”

犹豫片刻，他还是向飞行机器人下达了命令。万一自己并没有看错呢？父亲不总是说嘛，“出门在外、小心为上。”

“隐身系统检查完毕，状态良好。探测数据检索完毕，未发现不明飞行物。”

飞行机器人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甚至有点欢快。

他舒一口气：“很好。航向保持，加速度保持，隐身保持。”

他和夏开胜永远都不会知道，刚才一闪而过的，恰恰是一艘飞船，一艘努阿克飞船。

它的速度很快，体积又特别小，加之处于电磁静默之中，虽然并没有打开隐身，但还是躲过了“顺达”号的复合探测系统，与她擦肩而过，向着冥王星的方向疾驰而去。

年轻的努阿克飞行者泰德尔从冥思中醒来，缓缓睁开双眼，苍白的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

他刚刚离开那片区域，虽然经过了仔细的搜寻，结果却一无所获——除了密集的小行星外，余下的就是些天然的碎岩、水冰、尘埃……没有任何人造物。

可是，苏鲁大统领却坚持认为，就在那一带的某颗小行星上，很可能隐藏着一群人类，正在秘密建造某种“设施”。

“它偶尔会向外发出信号，持续的时间很短，内容暂时还无法破译。为此我专门询问过麦克——就是乌拉尔集团的董事长麦克，如你所知，他是努阿克人的朋友。麦克告诉我，多年以前，有人在柯伊伯带俘获过一颗小行星，为了给它装上推进系统，不惜冒险潜入乌拉尔集团，盗取聚变发动机设计，被捕后就关押在土卫二的秘密监狱里，后来不知怎么又越狱了。他怀疑，那个人已回到那颗小行星，正在将它派上某种用场。”

“属下明白。大统领的意思是派我去那里探查一下，看看能否有所发现。”

“对。你果然很聪明。”苏鲁满意地吞吐一下舌头，“那片区域面积广阔，足有上千万平方公里——没办法，我们的接收系统只能定位到这个精度。”

是啊。努阿克舰队所有的接收系统都只能架设在冥王星上，干涉基线太短，能收到信号就很不容易了，不能再指望它精确定位。

“我听说飞行者都有超强的感知力，谁知道呢，或许你能够锁定那个信号源。在执行那个任务之前，此事值得一试。”

“属下明白。遵照您的指令，我们先绕行到柯伊伯带，执行完搜索任务之后，再直奔……”

苏鲁用凌厉的眼神制止他说出后面的话。

他下令将这艘毫不起眼的小飞船伪装成一块岩石，在那片区域中来来回回搜索了好几遍，最后得出结论：这里什么都没有，生命活动迹象为零，电磁活跃度为零……无需向任何人请示，他直接下令撤离。

一路上他都感到很疲倦——不是身体上的疲倦，而是精神上的疲倦。或许是因为在那片区域里全神贯注的时间太久，他的神经系统已不堪重负；或许是因为小飞船狭窄拥挤，他不得不和其它三名成年步行者同处一室，忍受他们的肮脏和粗鲁；或许是因为即将执行的任务难度很大，充满挑战，他既兴奋又紧张，不得不消耗大量能量才能进入深度冥想……

他低下头去，默默地注视着躺在脚边的步行者。他们虽然令人厌恶，但是对大统领忠心耿耿、绝无二心，打仗的时候从来都是奋不顾身，勇敢地冲在最前面；他们很单纯，也很容易控制，自己可以轻松自如地探知其情绪和思维，让他们像机器一样俯首听命，行走、跳跃、撕咬猎物、驾驶飞船……或者像现在这样，乖乖地进入睡眠，以免打扰自己的思绪。

这一刻，年轻的泰德尔找到了一些“主宰者”的感觉，虽然很朦胧、很模糊，有点似是而非、有点不伦不类，但是——从眼下能够控制三名步行者开始，经过勤奋的训练，假以时日，将来自己完全有可能控制三十名、三百名步行者，让他们驯服地匍匐于脚下，就像……就像苏鲁大统领那样。

…………

“飞船状态如何，思欧？”夏开胜问道。

“一切正常。”那道莫名出现的“闪光”已被他彻底抛到九霄云外。

“好极了！飞船即将开启高加速飞行模式，我们都要进入减压舱，在那里度过九十天的轻度休眠，一切顺利的话，醒来时‘顺达’号也抵达了预定区域，一睁眼就可以开工干活喽！”

他躺进减压舱，耐心等待它完成自检，开始注入绿色的富氧呼吸液；他闭上眼睛，感受那股粘稠一点点没过自己的后背、手臂、脖子、耳朵、下巴……终于流进嘴巴，流下喉咙，像奶糊一样，只是没有任何味道。

他吐出肺里最后一点空气，听它们“咕嘟咕嘟”上浮，“啪——”地一声碎裂……爱人李婉秋、父亲戴桐、哥哥戴思亚、姐姐戴兮……熟悉的面容浮现在眼前，一个接着一个，最后出现的是母亲林翰，她慈祥地望着自己，嘴巴不停地张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没有关系，他永远都知道母亲想说的话：“早日平安归来，我最亲爱的孩子。”

呼吸液中的预溶冬眠药开始起效，他迅速地入睡了，脸上挂着幸福和满足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