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代表作(下):反正前后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2章 秦始皇将死

秦始皇又发了羊儿疯,在船上突然倒了。

那是他的五十岁的那年的七月,他带着丞相李斯,车府令赵高,少子胡亥巡游了云梦会稽琅邪和芝罘之后要西回咸阳,正在渡着旧黄河的平原津的时候。因为时当盛暑,在他所坐的大船上他的座位的两侧安置着有两个巨大的青铜冰鉴[33],盛着有很多的冰块。他正和着几位亲幸的宦者在唱他所喜欢的《仙真人》诗,突然倒了下去,后头打中在一个冰鉴上,把冰鉴打翻了,四处都溅的是冰块。

这位不可一世的帝王,可怜在肉体上和精神上都是残废者。他幼时是一位软骨症的孩子,时常患着支气管炎,所以他长大了来别人说他胸部和鸷鸟一样,声音和豺狼一样。[34]仅仅这样的一点残废,倒还没有什么,但他还有一种残疾在他的脑膜里面,自壮年以来便时时有羊儿疯的发作,近来是发作得愈见厉害了。

因为小时便有残疾,他是被人娇养惯了的。而且有了这些残疾,虽然做着元首也没可奈何,其结果是诱导出了两种反常的行为:一种是仇视别人的健康,养成了嗜杀的暴虐性;另一种是迷信神仙,甘心受方士们的欺骗。

他这回正在唱着《仙真人》诗,突然为发作所袭,便倒了下去。

宦者们是习惯了的,看着他的脸色翻白,嘴唇转青,口中涌着白泡,和死狗一样在四溅着的冰块中横陈着,倒也没有人惊惶,大家反觉得只有这一刻时候才得到自由的一样,含着冷冷的微笑,把下颐向上点着作招呼,意思是说:羊儿疯又发作了。

他们把冰块收拾了,把失了意识的秦始皇扶着,不一会也就渡过了黄河。

平常每发作一次,大抵只有得两刻工夫便可以恢复,恢复之后就和一觉醒来的一样,倒也没有什么异状,然而这回的发作却有不同。在船抵了岸,便停了三刻工夫他才醒了转来,醒后总是呕吐,诉说着头痛,晕眩,发烧。

同路当然是有一批御医的。那些骗鬼的医生,甲走来讲了一篇阴阳五行,乙走来讲了一篇大鱼为祟,丙要治标,丁要治本,闹得一个乌烟瘴气,但他们所一致着的是教秦始皇休息下来调治,不要再赶着归路。然而秦始皇却没有听他们的话,他命令宦者们把他扶上了温凉车,叫一行人兼程地前进,从此以后他就没有下过车来一步了。

他睡在车上被摇动着,头痛得愈剧烈,呕吐愈见地频繁,热候愈见地增高,他自己感觉到了这一次会再没有命活,以刚愎自用的他,公然暗暗地吞起了眼泪来。说也奇怪,这眼泪似乎浸润了他那槁暴的良心,竟有类似忏悔的想念在痛得要命的脑筋中往来起来了。

“我自己完全是一个有残疾的不值半文钱的庸人。我全靠我父亲的本领得到了秦人的基业,才做到了皇帝。我即王位的时候仅仅十三岁,不是有我父亲做了十几年的相邦[35],招集了天下的贤士,充足了秦国的兵食,我那儿就能够兼并天下?但我叫我的父亲自己毒死了!”

他这时的心目中的父亲便是他的真正的父亲吕不韦,是他在即位后的第十二年上所赐死了的。死后已经二十五年,他偶尔也有想到他来的时候,但总是怀着忿恨,觉得他是有史以来的第一个恶人,奸了他的母亲,还想篡他的王位。这回这样地怀起了他的恩德来,却要算是第一次。

“我的母亲本来是我父亲的爱人,是有权势的人(他是指的他的嗣父秦庄襄王)替他夺了的。父亲后来又要和母亲发生关系,这本来是正当的,我为甚么要妨害他们,甚且把我两个同父同母的胞弟活活地抛出宫墙外碰死了?可怜还有那位缪毐,他本来是宦者出身,是不通人道的,我因为不好说那两位兄弟是我父亲的儿子,我便诬枉着他,硬说是他的,把他逼反了,杀了,还连累了好些人。”

“唉,最该死的要算是我的焚书坑儒,我烧毁了百家的书,一次活埋了四百六十几个人,我想来统一思想,想使天下的人都对我心悦诚服,其实我真是一位大傻瓜。思想那里是用暴力可以统一得起来的呢?天下的人都在向我侧目,连我左右的人几时要谋害我都是难以保定的。天下的人不是都在咒我死吗?不是都在咒我死了之后便国破家亡吗?我的统制的效果是在那里呢?只弄得一朝的人都是讲阴阳五行神仙妖异的方士,他们成群结党的来欺骗我。……最混蛋的是那个李斯,焚书坑儒这两项亘古不能洗刷的蠢事都是他教唆我干的,干了的罪名乐得我来承担,而他自己仍然带着一个周公孔子的面孔。妈的,我真是蠢啦,我真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条大黄瓜啦!……”

“假使我的父亲(吕不韦)不死,他是绝不会让我做出那两件蠢事的;更假使我早死得几年我也不会干出那样的蠢事,赢得一个千秋万岁的骂名。我知道天下的人都在骂我;我一死,天下便会动乱起来,千秋万岁后的人也都会骂我。我相信千秋万岁后决不会再有我这样的一个傻瓜,来干统制思想的这样的蠢事。妈的,天下的书你那里烧得完,天下的思想家你那里活埋得完呢?就算烧完了,活埋完了,你又有什么?你乐得做一群鬼方士们的傀儡!呵,妈的,那狗彘不如的李斯,我怎么没有叫他早死?妈的,我这狗彘不如的吕政,你怎么又没有早死几年呢?”

“李斯那家伙,他勾结起一些方士来骗我,装着一个忠诚的样子,谁知道他怀的是什么鬼胎?我的大儿扶苏早就劝我疏远他,但我反听了他的话把扶苏遣去戍边去了,把蒙恬疏远了起来,十几年都没有让他回朝。在二十几年前还杀死了一位伟大的学者韩非,也是李斯那狗子教唆我的。妈的,如今有良心的人都离开了我,剩下的都是他的一派狐群狗党。我现在危在旦夕,我知道他们是在干些什么鬼事呢?……”

本来人在患着热症的时候,大抵是要起一种“喜坡哄屈里亚”(Hypochondria)的现象的,便是神经过敏,过分的猜疑,把自己的病症看得很重,觉得是死到了临头的一样。秦始皇睡在温凉车中,在他有热候的脑子里所往来着的这些想念,要说是和这种现象相当也未尝不可,但他的病症的确是很沉重。看他前后所起的征候,很可以安心地下一个诊断:是“结核性脑膜炎”(Meningits tuderculous)。他在巡游的途中早就消瘦得很厉害,血色也不好,时常便闭,特别是睡眠不能安稳,时常梦见些海产的怪兽怪鱼来和他打仗。结核菌早就是侵犯了他的本来是不健全的脑膜的,不幸他在渡平原津的时候又有羊儿疯的发作,而头又跌打在了青铜冰鉴上,大脑与脑膜和前头骨生了冲击,结核菌的威势乘着这外伤便突然地急进了起来。这是不治的病,大约在两三礼拜之内便要死,秦始皇帝实在是得到了这死的预感了。

在头一两天,热度虽然高,但意识还清醒,李斯赵高等虽然屡次劝他息下来在途中将养,但他没有听从他们的话,他仍然是叫人兼程前进,连夜间都不准休息。他的目的是想早赶到咸阳把扶苏召回来付以后事。他晓得扶苏一回来,一定是要除去李斯这一批人的。但在第三天的清早,意识便有点昏蒙起来了。他更预感到他会赶不到咸阳便要丢命。他便背开了人,自己亲笔写了一封木简的手诏给他的长子扶苏:

朕巡天下,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不幸归途疾发。今命在旦夕,其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

连丞相李斯都没有让他知道,只叫管符玺事的赵高把木简拴好了,盖上了封泥,赶快派专使送到上郡去。从此以后他便陷入于昏睡状态里去了。

热度照常是高,在车上滚来滚去地睡不安稳,颈子是硬直着的,牙齿不断地锯着,两个膝拐弯起来总是没有拉直过。杀人如麻,威加海内的这位大皇帝,到了这田地也委实可怜。他时而好象安静得一下,但时而又突然发出呓语来。

“父亲,父亲,你饶了我,你饶了我。……啊,燕太子丹,荆轲,田将军,你们把头首顶在你们的颈上去罢,不要那样骇人。……两位小弟弟,你们口里为甚么流血?呵,鼻子里也在流血啦,眼睛也在流血啦,怪可怜的,是谁把你们打伤了?呵,你们的脑袋子是破了的,脑浆子也在流呵,怪可怜的。你们……你们不要一次那样多的人涌来打我啦,哦,你们有四百六十几个!……你们怪不得我,你们去找李斯,你们去找李斯。……你们要放火?要烧阿房宫?要烧死我?赶快把你们手中燃着的竹简息掉罢,那不是书吗?……你们怎么要拿来烧了?那不是书吗?……”

象这样没有联络的一些呓语,使一些亲幸的宦者们个个都害怕,不愿意和他同车。在第四天上他们率性各自乘了几乘车在前后左右跟着,让秦始皇一个人在那温凉车里瘫着。

秦始皇就这样在半死半活的状态中被人遗弃着的时候,他所预感着的阴谋在李斯赵高之间却活跃了起来。赵高把始皇写给扶苏的手诏扼着没有发出,他主张立胡亥,便和李斯串通起来,把那诏书的内容完全改换了。

朕巡天下,祷祠名山诸神,可延寿命。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十有余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耗,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我所为。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将军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谋,为人臣不忠,其赐死。以兵属裨将王离。

他们在这通假诏上是费了一番苦心的。秦始皇名政,秦人连“正”字都要避讳,正月是改称“端月”。他们却用了“匡正”这个动词,故意来犯讳,表示是秦始皇自己的口气,使扶苏和蒙恬不得怀疑。他们把诏书改了,但也不敢立地发出,怕的秦始皇万一会恢复转来。他们照常是昼夜兼程着,在昼间要打间的时候,总要去看秦始皇一次。起初看见他时常在痉挛的状态中,但到第五天来呈出了麻痹状态了。身体的痉挛缓和了下来,吃语也不发了,眼睛是凝着的,身子是瘫着的,除掉鼻孔下微微有点不整的气息之外,和一条死尸全无差别。乌鸦对于尸臭特别敏感,在人未死的前几天它们早就要闻着。每逢秦始皇的温凉车一停,总和李斯赵高要来看秦始皇的死活一样,乌鸦也时而飞来在他的车顶上盘旋。乌鸦的叫声和李斯们心中的笑声是唱和着的。

就那样在第五天的夜里赶到了沙丘[36],大家都赶得很疲乏了,以为纵横秦始皇是没有知觉的,便不约而同地主张在沙丘过夜。

在沙丘过了一夜,第二天清早李斯和赵高两人跑去把温凉车打开来,看见始皇的右耳流着黑血,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经硬得来和石头一样了。

结核性的脑膜炎论理是要支持三两礼拜的,但秦始皇为什么那样早死了?这除胡亥一个人而外,连李斯赵高都不知道。不用说当时也没有人验尸,自然更说不到尸体解剖。假如是在现代,解剖的小刀是可以发现出秦始皇的右耳里面有一条三寸长的铁钉的。

1935年9月24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1935年12月东京出版的《质文》杂志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