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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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五舅的结局

四舅说,那天夜里,他和梁有田、我二姨他们被冲散了,他和几个人在太子崖村外的死尸堆里装死,直到第二天天黑才爬出去。他们一路讨饭,也到了江西。四舅后来参加了长征。抗战开始,他当了八路军某部副团长。平型关战役后,他当了团长,1939年和国民党某部有一次联合行动。那天,国民党的一个军长宴请八路军某部团以上干部,四舅也去了。和那个军长见面时,他怔住了。

那军长是我二舅古建勋,二舅的副官竟是我五舅古建业。二舅和五舅都怔住了。兄弟三人都很尴尬。

三个人怔了半晌,互相点点头,谁也没说话。

宴会结束,二舅单独送四舅出来。五舅跟在二舅身后。

二舅严肃道:“四弟,此次行动,还望你能先公后私。”

四舅咬咬牙:“没什么好说的。先国仇,后家恨,咱们的债,日后再清。”

说完,四舅狠狠瞪了二舅、五舅一眼,便骑马走了,头也不回。

四舅回忆说:那次战役,如果他那个团不出动,二舅的队伍就要吃大亏。

自此一别,兄弟三人竟没能再见面。四舅后来得知二舅的消息是在二舅死去之后。二舅死于1940年的曹侯县战役中。二舅在那场败局已定的战役打响前,让五舅走了,应该说二舅是有私心的。后来的情况是,五舅加入了胡宗南的部队,1949年去了台湾。

1985年6月,四舅接到中央统战部转来的一封由美国发来的信,竟是我五舅古建业写来的。信上说,他早已退休,在美国当寓公。他的妻子五年前去世。惟一的一个儿子一年前因生意破产,跳楼自杀了。信写得十分苍凉,有落叶归根的意思。信的最后引了两句唐诗: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四舅看了,却不复信。

我妈妈劝他:“四哥,都老了,过去的事,算了!”

我也随声附和:“是呵是呵!”

“算了?轻巧!多少人命?”四舅涨红着脸,声音大得吓人:“他古建业若回来,自管回来,因为现在国家有政策。但他不要来见我古志刚。”

“那年的血流得太多了。”四舅坐在沙发上,喃喃自语,哀怨的眼睛闪着泪光。我从没有见过四舅这种悲伤的样子,赶忙走过去,他抓住我的手,轻轻拍了拍,长叹一声:“孩子,别笑话我没肚量,事非经己不知难啊!你们没经过,没经过啊!……”

话没说完,四舅的声音便哽住,他再也讲不下去了。

手足之情,决绝到这个地步,谁好再劝。

1991年3月,白须银发的五舅终于回来了。他在北京下了飞机,便给我母亲打来电话,要她和四舅去北京会面。妈妈当即给四舅挂电话。

“哦,知道了。我最近身体不好,你自己去见他吧。”四舅的反应十分冷淡。

“四哥,你……”妈妈很不高兴。

“就这样吧。”四舅把电话挂了。

我陪妈妈到了北京。

兄妹相见,抱头痛哭。那情景极惨。我感觉五舅很慈祥,由此淡化了头脑中那个久已形成的反革命形象。

五舅惶惶地问:“四哥怎么没来?”

“他最近身体不好。”妈妈搪塞。

我和妈妈陪五舅在北京游览了几天,便又陪他乘飞机回保州市。五舅急于见到四舅,途中他认真地向我打听四舅的情况。我浮皮潦草地向他讲了讲四舅的情况。我总预感结局不会令人愉快。

我担心的情况果然发生了。四舅果然不肯见五舅。

我们去了保州市省军区干休所,被那个和和气气的警卫挡住了。

“对不起,首长不会客。”

“他做得太不近情理了!”我几乎发作。

“请通报一下,我是他弟弟。”五舅似乎在乞求。

“首长说,他没有弟弟了。”

五舅的身子颤抖了一下,掉头走开了。他默默地,没再说一句话。

在省统战部的同志陪同下,五舅到林山县去了几天,我自然始终陪着。那天去了野民岭古家庄,五舅说想去看看我姥爷的坟。但古家庄的坟早已经平了,只有一片绿绿的麦田。五舅在麦田里缓缓跪下了。他表情木然,但我感觉到他的心在流泪。

林山县的领导原计划要我五舅到曹家集、太子崖去转转,因为五舅感觉累了,没能成行。

县委李书记在县政府招待所设宴款待了我五舅。酒宴间杯觥交错,五舅提出想回林山定居,李书记当场答应给五舅盖房。几个月后我去林山县,那房子果然盖好了,很漂亮,地师级规格的,四室一厅。

五舅由林山县回北京了。临行时他对我说,他在北京会会老朋友就回林山县。

但他终于没能回来。他留在北京,在全国政协担任了一个闲职。翌年二月份他竟突然中风去世了,终年78岁。我和妈妈去参加了五舅的遗体告别仪式。五舅留有一份遗嘱,遗嘱上写了五舅的两个心愿:一个心愿是将他从国外带回来的两万余美元,捐给中国老年协会;再一个心愿是把他的骨灰埋在古家庄。

遗嘱是在五舅去世前12天写成。看来五舅对自己的突然死亡已有预兆。

我和妈妈把五舅的骨灰从北京抱回来,埋进了古家庄的西坡下面。之后,我去看四舅,向他讲了五舅的治丧情况。

四舅淡淡地听完了。当听到五舅遗嘱把骨灰埋到古家庄时,四舅怔了一下,闷了许久。四舅似乎是在漫不经心地给我讲了些五舅早年间的事,其中一些是他从未讲过的,比如说五舅在抗日战争后期在胡宗南的手下当团长,的确打过几个胜仗什么的。

“他还是很能打仗的。”四舅说。

我突然问:“您怎么知道五舅这么多情况?”

四舅看看我,起身从抽屉里取出一本厚厚的册子,递给我:“这是他生前寄给我的,你拿去吧,你是动笔杆子的,我想也许对你有用的。”

我接过一看,惊呆了,竟是五舅写的一本回忆录手稿。我翻开看看,里边的字迹有的已经变色了。看得出,这是五舅花了许多年时间写成的。我当时收起了,我想这本回忆录五舅为什么要寄给四舅呢?也许是想要证明一些什么吧。

我起身告辞时,竟发现四舅眼眶里蓄满了泪。

顺便说一句,五舅的这本回忆录,为我写这部《家园笔记》中的第四章,提供了许多情节。

五舅死了。他在林山的“四室一厅”空了下来。正巧赵富又给四舅写信诉苦,他一直认为四舅是大官,大官说句话是顶事的。四舅离职后,一直不管别人的事。他常说,不在其位,不发其令。这次却破了例,当即亲笔给林山县委写了封信,信写得很激动,里边有这样的话:“赵富也算是个革命老干部了,难道竟不如那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国民党军官古建业吗?有古建业的房子,为什么就不能有赵富的房子?”

也许是赵富的儿子找A省省委告状起了作用,抑或是四舅的这封信起了作用。不久,赵富又给四舅来信说问题已经解决了。林山县委已答应把我五舅空下的那套“四室一厅”给他。他最近就要举家迁回林山县。他在信的最后万分感谢林山县领导同志对他的关怀,并请四舅转达他诚挚的谢意。

四舅读罢信,摘下花镜,靠在沙发上,闭起眼睛,苦苦一笑:“打江山的要感谢坐江山的?”

此事过后一年,赵富又来了信,是从林山县寄来的。他说已在林山县住下,信上恳求四舅到他家去坐坐,他要当面致谢,勿必光临。

所谓坐坐,我理解出是吃酒的意思。我感到这老汉挺俗。

我料定四舅是不会去的,因为他一向是讨厌这类节目的。况且四舅自1930年从野民岭突围出来之后,绝少回林山县。谁知他读罢赵富的信,竟执意要去跟赵富坐坐,并要我陪他去。我猜不透他是怎么了。莫非人老了,性格都会变得这样让人不好理解?

一路上,四舅不说话,挺闷。

保州市通过林山县的公路,近年已经修宽了,很好走。桑塔那轿车沿着山路急驰。那环山绕岭的柏油路像一道瀑流,曲曲折折地奔泻下来。初夏将去,道路两旁的水青冈,盛开着淡绿色的小花。

车行到太子崖时,四舅突然让司机停车。

四舅下了车,拄着拐杖,踏着陡陡的石径小路,往山上走。我和司机慌忙上前搀扶他,却被他粗暴地推开了。我只好紧紧跟定他。

上到半坡,他已气喘如牛,竟再也上不动。我扶他在一块青石上坐下,替他揩着额上的汗。他苦笑着说:“我真是快死了。”

他歇了一会儿,突然问我:“龙生龙,凤生凤,这话你信不?”

“血统论。”我笑了。

他不笑:“也许真是一种希望。”

我一时没弄懂他是什么意思。

他接着说:“比如说,我非常希望你比我强,但你会不会比我更强呢?”四舅的目光紧盯着我。

我看出他眼里有一些哀怨,是那种关于种子退化的哀怨。我无言以对。

四舅微微喘口气,不再理我,他抬眼望着高高的山顶,自语道:“我小时听人讲过,林山县这些山都是有魂灵的。后来我长大了,就不相信了。现在我老了,却又相信了。”停了一刻,四舅指着山上那一棵棵水青冈,问我:“你知道这种树最适宜做什么吗?”

我笑道:“做家具。听说田宝生在林山县投资开办木材加工厂,就是用它做家具的。”

四舅笑了笑,摇摇头,没再说什么,只盯着那一棵棵水青冈发呆。许久,他站起身,说:“我们走吧,赵富怕是等急了。”

我搀扶着四舅下山,这次他没有拒绝。

下山后,我又仰面望望高高的太子崖,猛然间感到一种悲壮。四舅说得对,这山是有魂灵的。岁月像风一样刮走了,像云一样飘远了,但这山的魂灵仍在。

轿车急驰着,道路两旁,那一棵棵水青冈迅跑地向我们扑来。我注视着它们,猛然间,它们幻化成我的舅舅们、姨妈们和赵铁锨们。

我心里渐渐产生了一种羞愧,是一种很肃穆很庄严的羞愧。

我突然落泪了……

从林山县回来那天晚上,我在写字台前打开《植物学辞典》,查到了水青冈的辞条,如下:

水青冈:即山毛榉。山毛榉科。落叶乔木。高达25米。叶卵形,长6—15.5厘米。有疏锯齿。初夏开花,淡绿色。雄花序头状;雌花序柄长3—6厘米。壳斗四裂,外被多数细长卷曲毛状苍片。结坚果两个,卵状三角形。多产于我国长江流域及以南地区。耐荫喜温湿气候。生长较慢,木材纹理直,结构细。可做铁道枕木。

我很失望地合上了辞典,我想编写这部辞典的人们一定是疏忽了,他们实在应该到野民岭去考察一下,那里是漫山遍野的山毛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