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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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三舅之死

三舅被子弹打断了一条腿,给捉住了。二舅让人把他单独押在姥爷家的地牢里。之前,这地牢里曾经关押过我姥爷,现在我三舅却关押在这里。或者是二舅无意,或者是二舅有意。他把三舅关在这里是否想让三舅思考什么。

过了两天,国民党部队在野民岭西坡下杀人。

四面的坡上崖上站满了荷枪实弹的国民党士兵。

二百四十多名红军和赤卫队干部被五花大绑往坡下牵。

斜坡村、曹家集、太子崖、刘家岭等村的千余名老百姓被驱赶着前来观看。

人群中有许多被杀者的爹娘、妻子、儿女。于是哭声一片,震得四周的山崖发颤。

三舅是最后被押出来的,他没有被上绑。他额上冒着汗,拄着一根棍子,很吃力地拖着那条断腿。那腿上还淌着血。二舅曾派人给他包扎了伤口,但三舅撕去了包扎。

传说三舅被俘那天晚上,二舅跟他谈了半夜。兄弟俩谈崩了。村里人传说,二舅本不想杀三舅,可那天晚上二舅做了一个梦,梦见姥爷提着自己血淋淋的人头,来到二舅枕边坐下,大喊:“我儿,为我报仇!”二舅惊醒了,姥爷却不见了。二舅再睡,又见姥爷仍在枕边叫喊。于是,第二天二舅改了主意,决定杀三舅以告慰姥爷的亡魂。这种传说,现在已经无可对证。

林山县文联编写的三套集成中有描写我三舅赴刑场的这一场景:

……古志河同志拖着一路血迹,往坡下走。走着,突然放开嗓子唱开了山歌:

哎嗨哟,打开粮仓吃白米啊,

哎嗨哟,杀了老财有马骑啊,

哎嗨哟,穷苦哥们儿闹赤化啊,

哎嗨哟,好光景过得万年长啊。

那山歌嘶哑,但高亢,硬硬地撞着周围的山崖,惊得人心发慌。一些国民党士兵也禁不住击掌叫好……

但是,根据林山县党史的记载,三舅唱的是另外一首歌,曲子是野民岭的山歌,词是他题在地窖里的一首绝命诗。如下:

今日好汉走刀口,

杀头放血为自由,

儿孙夺得江山后,

岭上老酒祭我头。

唱罢,古志河同志壮烈牺牲……

我不知道这两个版本哪个更接近真实。或者说还有第三个版本,三舅根本就没有唱歌。

三舅妈赶来了。她挎着一个篮子,上边盖着一块粗布手巾。她奋力在人群中向前挤着。

一个士兵横枪拦住她。

“你要干什么?”

“我是他媳妇,送送他。”三舅妈指指三舅。

“不行。”士兵坚决地摇头。

二舅在山坡上的一块大青石上坐着。他那位置能俯视刑场的全景。他看到了我三舅妈,他传下话来:“让这女人过去。”

三舅妈走到三舅跟前,眼泪刷刷地淌下来。

三舅怒道:“你来干啥?”他拖着腿往前疾走。

三舅妈在后边跟着哭:“我是你媳妇,送你一程。”

三舅停住脚,十分温和地说:“快回去吧,别给我丢人。”

三舅妈垂下头不说话,并不走开。

“快回吧,要招人笑话的。”三舅仍然温和地劝她,然后,继续走。

三舅妈默默地跟在后边。

三舅停住脚,怒道:“你快走!”

三舅妈不敢再跟下去,从篮子里取出一罐酒,又取出一只碗,倒满,凑到三舅嘴边。

三舅仰脖喝了。他一连喝了三碗。

三舅妈又取出一块肉,小心地放到三舅嘴里。

三舅吞下了,大笑:“夫妻一场,你对得起我了。走吧,嫁个好人家。”说完,拖着腿又走,头也不回。

三舅妈想再跟几步,二舅已从坡上下来,从身后叫住她:

“弟妹。”

“二哥。”三舅妈眼泪不止。

“弟妹,他罪孽太重,你等着收尸吧。”

二百四十多名红军和赤卫队干部在坡下一字排开,被士兵们强行按倒跪下。三舅排在第一个,几个刽子手提刀走过来。

二舅最后望了一眼三舅,手一挥,转身离开。

刽子手们的大刀飞舞起来了,鲜血似怒放的花叶一般飞溅着,一颗颗头颅在刺耳的“咔嚓”声中连连落地,艰难地在地上翻滚跳动;无首的身躯在跃起、扭曲。刑场上扬起一阵弥天的红雾。

人的生命是顽强的,也是脆弱的;是泰山,也是鸿毛。山民们为了活得更好,然而却活得不好。他们死得壮烈,像震地的惊雷。他们死得容易,像野民岭那漫山的树叶,无声无息地落了。落叶?落叶!

砍三舅时砍得很痛苦。刽子手认识三舅,手发抖,砍了两刀,没砍下来。

三舅拧过身子破口大骂:“狗日的,给爷爷痛快点儿。”

又砍了一刀,三舅的头才砍下来。

林山红军独立师至此失败。A省国民党剿匪司令陈明然给上司的报告底稿,现存于南京档案馆,兹具引如下一段:

林山赤匪经我军围剿后,实力损失殆尽。赤匪所谓独立师除少数溃散,大都在林山县西部野民岭、斜坡村、曹家集、太子崖一带被剿灭。赤匪尸陈遍山漫野,大快人心。匪首古志河等尽被逮捕就地正法。林山剿匪军事至此,大体可告段落。惟零星残余匪徒,我军仍在搜捕,不日将根本肃清。林山黎民,可高枕无忧。

三舅的人头,是被姥姥和三舅妈捡回去,请人缝在腔子上,装入棺材的。

二舅不许三舅的棺材进入祖坟地。

姥姥和三舅妈到仓山县请了几个人,在一天夜里把三舅的棺材抬到山里,刨了个坑埋了。三舅妈给了那几个外乡人好多钱,把他们打发走了。三舅埋在哪儿了,野民岭的人谁也不知道。我猜想,三舅妈怕三舅仇人多,去掘坟暴尸,才请外乡人帮忙的。

姥姥死后,三舅妈也死了,后来大姨也死了,便无人再去给三舅烧纸。

解放后,四舅和我母亲回去找三舅的尸骨,县委也派人四处寻找,竟寻不见。

县委只好在林山县烈士陵园给三舅修了一座空墓。这座空墓,“文革”中被红卫兵毁掉了。“文革”后也没有再建。县委的意见是:既然是空墓,也就没有重建的意义。只在纪念碑上补刻了三舅的名字。

1986年,我为三舅重新建墓的事情,曾找过林山县委。那时的县委书记姓宣,是个年轻的知识分子。宣书记笑着说:“你三舅作为革命烈士,他参加革命的初衷,也许不是为了占这三尺之地吧。而且目前耕地这样紧张。”

我一时无言以对。

宣书记又笑笑说:“作为革命烈士,你三舅将永远活在林山县人民心中。这是最大的纪念碑,对吧?”

永远活在心中?我着实不敢相信地望着林山县这个第二十三任县委书记。

之后不久,我听说这位宣书记为自己盖了一栋两层小楼,占地十余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