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词人小传(品中国古代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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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一个多情的诗人

他有着政治家的坚定和胸襟,有着将军的刚性和勇毅,也有着一颗诗人的柔软多情的心。

他刚正不阿的个性,注定会让他在北宋这个朋党之争盛行的政局里处处碰壁,而碰壁的结果便是一贬再贬。他一生多次被贬,每次被贬,亲朋都安慰他。先说“此行极光”,继而是“此行尤光”,第三次被贬时,他自嘲说“仲淹前后已是三光了”。

你看到了他立身处世显露在人前的刚的一面,你可曾看到,在独自一人或夜深人静时,他多情而柔弱的一面?无情未必真豪杰,唯有情之人,才能把天下万物放在自己的心中,并用一颗心感同身受地去体会,这样的人,也显得尤其柔软。

他留存的词作中,有一首《苏幕遮》,或是作于某次贬谪途中。在这首词中,他再次流下了孤独的泪。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从五代词一路看过来,当你被其中的脂粉气腻得快透不过气来的时候,“碧云天,黄叶地”,这一起笔的苍茫辽阔,可否会提起你的精气神?这一高一低、一仰一俯的描写,一股浓浓的秋意就这样幕天席地,迎面扑来。独立苍茫,诗人的视线也慢慢地放开了。漫天秋景绵延伸展,伸展,似乎与远方的水波相接,那带着寒意的空翠笼罩着水面,又平添了一分迷离凄清。远山偎着斜阳,斜阳之外呢?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芳草萋萋。天、地、山、水、斜阳、芳草,无一不关合着秋,无一不渲染着秋。近也是秋,远也是秋,这苍茫大地,似乎都逃不开秋,这双有形却又无形的手。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有形的是秋意秋景,无形的则是这秋心了。

“黯乡魂,追旅思”,这个过渡太自然了,仿佛是给秋逼出来的,流出来的,而不是他苦心经营的结果。既然被这密密匝匝的秋包裹着,越来越紧,越来越深,越来越无力抗拒,那就说出来吧,径直说出来吧。“黯乡魂,追旅思”,那萦绕不去、纠缠不已的原来是你啊——怀乡之情和羁旅之思!“夜夜除非”二句是说只有在美好梦境中才能暂时忘却乡愁。“除非”意谓舍此别无可能。但天涯孤旅,好梦何曾能得?这乡愁也就暂无计可消了。唯有登楼远眺,以遣愁怀罢了;但明月团团,反使他倍感孤独与怅惘。还是借饮酒来消释胸中块垒吧,只是这一遣愁的努力也归于失败:“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后面的几句仿如一幕完整的默片,他思乡,他无眠,他登楼,他饮酒,他再次流下了思乡的泪,这当中包含着严密的情绪波动流程。而在这静默的背后,我们仿佛能触碰得到那一触即发、一泻千里的羁旅行愁正在涌动着,寻找着决堤的口。真情流溢,低回婉转中却又不失清刚之气。

如果说从《渔家傲》中我们看到了词人刚性的一面,从《苏幕遮》中我们看到了词人刚柔相济的一面,那么下面这首《御街行》,则是百炼钢化成了绕指柔。这种细腻的柔情搓揉着你的神经,让你心悸。

你何曾想得到,这出自同一个人之手?其实,这也并不奇怪。备尝了人世的艰辛之后,也许更能体味出人生背后的真意。那种刚性,那种柔情,来得也更加真实,更加贴近人心,而不是贫血的呻吟或是无谓的作态。

御街行

纷纷坠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攲,谙尽孤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这首词中,我们看不到主人公的形貌,看不到富丽堂皇的陈设,看到的只是主人公的内心,是一种情绪的流动,是一种心理的描摹。也就是说,他是遗其貌而取其神,即相思的精髓。相思是什么?词人告诉我,相思原本是一种无处安放又想着要安放,无处排遣又极力排遣的一个眼神,一段心绪,一种姿态,一颗灵魂。极安静又极躁动,极甜蜜又极苦涩,无处不在又难以捕捉。伸出双手,抓到的也只有空空而已。

是的,全词写的就是一种相思之情。词的上片似是在写景,但一切景语皆情语。从这一句句的景中,我们分明看见了那背后站着一个人,还有因思念而辗转不宁的那颗心。“纷纷坠叶飘香砌”,这只是目力所见吗?不,这是用心灵捕捉到的声音。只有处在极度的静谧与极热烈的渴望当中的人,才听得到叶落的声音,花开的声音。“夜寂静”简单的三个字将我们的猜测坐实,原来在这个深夜里,真的有一个不安的灵魂。“寒声碎”,声音像是被打碎了,断断续续却分外明晰,这个“碎”字将听者的极度专注又极度孤寂刻画得何等传神!接下来,从听觉转到了视觉,“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寻寻觅觅,觅得的依然是亘古不变、高悬天上的明月。关于这个月,千载之下它托起了多少离情别绪,多少刻骨铭心,我们简直无法一一列举。这是一个具有太丰富内涵的意象,有了太多的心理积淀,它是相思之人传达相思之情的接头暗语,是他们的通行证。所以,聪明的人,当千般心绪难以言传的时候,能做的,只是将心思托付给明月。

愁肠已断,百转千回。怎生是好啊,这无边的相思直将人逼到无路可退。能如何?该如何?拼却一醉吗?没有用了,因“酒未到,先成泪”,任是多么烈的酒,也麻醉不了那因相思而绷到极限的神经。睡下吧,只是那忽明忽灭的残灯挑逗着你的视线,似乎在提醒着你,孤眠的个中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这无处不在,又无法触摸的相思,在眉间,在心上,在举手投足间,弥漫着整个空间,整个天地,只到你躲无可躲,藏无可藏!全词至此,情绪的酝酿已经达到了顶点,在顶点处收束,留给人无尽的余味。当我们津津乐道着李清照的“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精妙之语时,可曾想到了,原来她的师傅却在这里呢。

相思是毒药,却又让身处其中的人渴望着啜饮。世界分为两端,你在一端,她在另一端,缓缓而长久地思念着,日子因此变得耐于回味,心灵也因此而变得丰盈。也许,只有在路上,我们才能体味到自己在爱着。

范仲淹词作存世共五首,虽然数量较少,但首首脍炙人口,在宋词的发展中起着承前启后的重要作用。北宋建国至宋仁宗,生活享乐渐成风尚,以艳情为主要创作话题的歌词亦趋向繁荣。范仲淹的词作内容和风格丰富多样,有直接写艳情者,也有跳出艳情之外者,写边塞,写羁旅,还有一首《剔银灯》充满了诙谐和议论,与后面即将为婉约之词注入豪放之气的苏东坡的词风颇为类似。

有雄才大略者,无意求工而自然工,无意求变而自然变。因为,他的词不是应景应酬的虚套,而是内心的真实表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