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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恩赐第一次见到梁姝的那天早上,陆干府上正张灯结彩,锣鼓喧天。炎热的天气助长了欢乐,欢乐点燃了南流江水,鱼虾按捺不住,要跳上江岸。
很久没看到这种喜庆的气氛了。因旱灾已经持续了三载有余。土地被太阳烤焦了,小河流和沟渠几乎干涸,庄稼无法存活。老人都说,自从晋国建立以来,第一次遭遇如此大的天惩。即便白恩赐一直生活在江边,也感觉到了天旱的威迫和可怕。江水似乎一天比一天减少,如果这样下去,总有一天南流江也要干涸,河床裸露出来。更甚的是,南流江尽头的大海也会干涸,数万年的秘密终于大白于天下。海底巨兽无处逃逸,坐以待毙。那些鱼虾,将暴死于海滩。
白恩赐自从五岁便随父亲白天光从遥远的汉中来到白州,进入陆干府上。父亲是一名珍珠打磨匠。白恩赐是一个学徒、杂工,管家让他干啥他就干啥,能混上一口饭吃他已经很满足了。但白恩赐从小就爱上了珍珠,以为那是来自大海的最美妙的礼物,世界上再也找不出比珍珠更好的东西了。他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像父亲那样成为手艺精湛的珍珠打磨匠,受人尊敬,被东家赏识。东家陆干是远近闻名的珍珠商,精明强干,珍珠生意越做越大,进出陆府的商贾络绎不绝。
白天光还是陆干的估蚌师。慧眼识珠是估蚌师的必备技能,得失成败就靠一双眼睛。白恩赐觉得自己的眼睛还没有父亲那样老到、锐利,因为他的目光还不能穿透坚硬的蚌壳窥视里面珍珠的有无、优劣。
南流江从陆府旁边流过,那是通往大海的路。大海近在咫尺,梦里常常听到大海的呼唤,一想到大海,他就激动万分。但白恩赐从没有见过大海,别人约他去看海,他不去。“你这孩子,怎么不喜欢大海呢?”别人奇怪地问他。别人不懂他的内心。他肯定要去看大海的,但他在等待,第一次见识大海一定要跟最爱的人去,就像最好的珍珠一定要献给最美的人。但干旱使他担心,害怕等不到看大海的那一天,大海已经干涸了,剩下望不到底的深渊,像夜空,像梦境。那些怀着珍珠的贝类,离开了大海,离开了海水,它们会停止呼吸,珍珠也因此枯死胎中,从此再也没有如此尤物。
如果没有了珍珠,世界还会好吗?
此时如果有一场大雨降临,那该有多好,无论穷人、富人,官府和民间,都会欢天喜地。
陆干府上也需要一场大雨,因为藏在那里的珍珠需要呼吸雨水的气息,扑灭它们身上的干燥。此外,府上到处散发着挥之不去的汗臭、肉气和腐味,连江风也吹不走,非要一场大雨来清除。
如果突降甘雨,会引发尖叫和欢呼。
但这一天依然是烈日当空。
陆干府上喜气洋洋,跟其他人没有关系,是因为陆干收获了一枚硕大、罕见、奇特的珍珠。
在陆干府上,什么样的珍珠都见识过了,本地的,南洋的,大大小小,千姿百态,可谓见多识广。但是,像这颗奇特的珍珠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昨天夜里,白天光捧着一枚蚌喜冲冲地踢陆干的门。平时谁敢如此鲁莽地踢陆财主的门?白天光也不敢。但这一次,白天光得意忘形了,无所顾忌了。
“老爷,快起来看宝贝。”白天光的喊声惊醒了陆府上下所有的人。
陆干从梦境中艰难地爬起来,看到了白天光手里捧着的一枚巨大的蚌。这只蚌看上去很普通,但精明、敏锐的陆干一眼看出来了,在黑暗里这只蚌散发着若隐若现的绿光,里面可能藏着绝世珍宝。
但这绿光也可能是从白天光兴奋的眼里发出来的,映照到了蚌上。
“我不会看走眼。”白天光说,“但这个渔夫要十两黄金。”
陆干这才发现,白天光身后跟着一个光着身板的渔夫。白天光每天夜里都在海边等待那些从海里归来的渔夫,看他们的手里有什么收获。这一夜,他没有白等。他撑船从海边沿着南流江回来。
陆干犹豫了:“一枚蚌怎么可能值十两黄金?”
“赌蚌”是一门技术活,没有足够丰富的经验和学识,往往输得捶胸顿足,乃至倾家荡产。虽然陆干在珍珠这行当摸爬滚打三十多年,但也经常输得一败涂地,去年赌输了几回,已经让他到了破产的边缘,债台高筑,差点要卖掉府第还债。所以,他更加谨小慎微。然而,不甘心失败的陆干总希望赢一次,让自己彻底翻身。
白天光只是陆府众多珍珠打磨匠和估蚌师中的一个,也并不是陆干最信任的打磨匠和估蚌师。但他这一次十分自信:“值!”
这枚蚌是那个渔夫和他的儿子从深海捕捞到手的,他的儿子体力不支,在潜出水面前溺水身亡,因此,这枚蚌的价钱包括了他儿子的性命。
那渔夫说,如果陆老爷不买,他得赶往另一个买家了。
白天光又说了一通,嘴凑到陆干耳边悄声说:“这枚蚌至少值得十斗珍珠!”
十斗珍珠相当于一百两黄金!你疯啦?白天光!
陆干命人叫来几个经验丰富的打磨匠,他们睁大眼睛,反复抚摸那只蚌,但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特别。
“里面可能又只是一坨泥或烂肉。”他们说。
这样的例子屡见不鲜,一次又一次欺骗过他们,浇灭他们对寻求珍宝的激情。
“我愿意以性命担保!”
陆干说:“你的性命不值得十两黄金。”
“加上我儿子的性命。”白天光斩钉截铁地说。
陆干说:“你们两父子的性命加起来也不值十两黄金。”
白天光满脸通红,没有人察觉到他内心的屈辱感。他泄气了。
“但可以以你未来的儿媳妇作为担保。”陆干说。
儿媳妇值什么钱?一两黄金可以买十个年轻女子。现在白恩赐还没意中人,八字远没有一撇,陆干怎么会想到以他的未来儿媳妇作为担保呢?白天光心里暗笑,想了想回答陆干说:“当然可以。”
近些日子,陆干听信府上的估蚌师的话,加上自己判断失误,输掉了许多银子,心有余悸,管家说家底都快要赌光了,劝他不要再轻易相信估蚌师,也不要轻信自己。但这一次陆干相信了白天光的话,一咬牙买下了这枚蚌,陆干把手上最后的一笔钱——十两黄金交给渔夫。成败在此一举了。
陆干睡意全无,心里忐忑不安,手心冒汗。这一次结果会怎样呢?陆干迫不及待地要知道答案。于是,他叫来几个估蚌师和打磨匠。他们随即在月光下小心翼翼地把蚌打开。
白恩赐从窗户里看到了蚌打开的一瞬间,一道绿光照亮了整个庭院,把他的眼睛灼了一下,他感觉到了沁人心脾的芳香。
随着绿光扑过来的,是他们发自内心的狂喜和惊叫。
陆干先是目瞪口呆,然后一骨碌跪在蚌的面前,顶礼膜拜,所有的道贺都无法让他恢复常态。
白天光兴奋得手舞足蹈,在那些同行面前,他终于挺直了腰。
白恩赐压抑不住内心的好奇和兴奋,从楼上跑下去围观。
打开那厚厚的、粗陋的外壳,一颗巨大的珍珠,温润,玲珑,剔透,令人怦然心动。陆干等了一辈子就等着遇到这颗珍珠。在他年近古稀之际,终于等到了稀世之宝。
这是一颗绿色的泪滴形珍珠!
“不,它不是珍珠,而是一个女人!”白恩赐揉了揉眼睛,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让所有人震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