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丘陵:大林文集·小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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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农家女儿

南方的冬天,一样冷得出奇。

梅子一早起来,就看见地里背风的地方都结了霜,田里的稻草堆像撒上一层盐,白晃晃地反射着阳光,亮得耀眼。一块块金黄的油菜、艳红的绿肥花朵,被映衬得分外鲜明,犹如一支平淡的歌中几只特别悦耳的音符。

有霜就好,梅子想,有霜就是晴天,晴天就好干活。下午,她还要进山去打柴。

北风吹来,她打了个冷战,连忙塞了塞围在颈上的腈纶围巾:又轻软又暖和。国庆节时,阿奇抽空回了一次家,从提包里掏出这条围巾,递到她跟前:“姐,这是你的。”

她正在专心致志地剁潲草,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这个。”阿奇把围巾搭在她的肩头。

她眼前的世界突然明亮起来,忙将双手在衣襟上擦了又擦,这才小心翼翼地拿起围巾,就像捧着一团娇嫩无比的小生灵。

她欣喜地赞叹:“太靓水、太嫩色了,我怎么配?”

“怎么不配?你才20岁嘛!”阿奇说。

“大嫂来了,她人漂亮,先让她试试。”梅子说。

皮细肉嫩的大嫂阿静梳拢着刚洗的头发,趿着拖鞋走过来:“什么好东西?让我看看!”

梅子拿起围巾,在阿静身上比画:“你看,还是大嫂合适,快成画中人了。”

“哎呀,你这脏手,满手潲草汁,小心弄脏我的头发!”阿静闪避着,却扯过了围巾。

“我当是什么金贵东西,才腈纶的,现在都不时兴了,还会身痒呢。”阿静把围巾往梅子怀里一塞,转身却从阿奇的提包里拖出一把折叠花伞,叫道:“这是给我的吧?太好了,等会我要去外家,正缺伞用呢。”说着拿起伞,快活地哼着流行曲,一步三摇走了。

腈纶也好,梅子还从没用过这么漂亮的围巾呢!

梅子踩着喳喳作响的霜粒,来到屋边的蕉园里,脚指头已被冻得隐隐发痛。

香蕉早收完了,连续挨了几天霜打的香蕉树,像一排排亏空了气血的老人,萎靡不振地低垂着头。

梅子拿起柴刀,在地头挑了一株大点的蕉树,从树根咔咔地砍下去,松脆的蕉树含糊地呻吟着,不一会儿就被砍倒了,刚才还雪亮的柴刀,渍染上一层暗红。蕉树的汁液溅到裤脚上,洇出了几个斑点。梅子痛惜地皱皱眉头,衣服染上了芭蕉汁,无论如何是洗不去的。

她又捋捋衣袖,飞快地削去蕉树的枝叶,一层层剥开壳,动作干净得就像预先设计好的舞蹈。一管象牙般洁白的芭蕉芯就露了出来,散发着甜润清凉的芬芳。梅子家里养着三头肉猪,正是吃大潲长大膘的时候,冬天饲料不够,就只好找点芭蕉芯喂着。

出了一阵力气,梅子全身暖和起来,苍白的脸颊泛出两团潮红,额角、鼻尖也渗出了一层晶亮的细汗。这么多年,劳动对于梅子,几乎已成了第一需要,只有在劳动中,她才会感到自在和踏实。

梅子念六年级那年,母亲得了绝症,家里几乎把能卖的都卖了,还背下沉重的一笔债,也没能阻止死神的降临。那些天,她到医院日夜守候在母亲病床前,母亲终于挺不住了,拉着她的手流着泪吩咐:“梅子,弟弟还小,你要好好帮爸爸,把弟弟带好……”母亲说完就去了,连眼睛也没闭。那逐渐失去光泽的瞳仁,像透着幽幽冷气的两口深井,把梅子的魂魄一点点地吸了进去。

梅子永远忘不了母亲死不瞑目的神情。母亲确实是放心不下两个弟弟。

父亲是村支书兼文书,管着三千多口人,整天在外面忙,不是迎送上面来的领导,就是守着村公所接各处打来的电话,或是戴一顶大斗笠到各小村去检查生产进度,要不就骑着那辆全身发疟疾般抖动的破单车到镇上开会。他总有开不完的会、办不完的事,晚上不到灯亮时分,就回不到家里。

他这个支书,已经干了二十多年,想换其他人,人家都不想干,到底是因为没油水,每月才三十元补贴,连烟钱也不够。幸而他只抽土烟、喝点土酒,家里四个孩子,张口等着要吃,有三十元总比没有好。况且,他不会木工,不会泥水活,也不会打铁补镬掏木勺,就断了其他财路。

父亲总是天不亮就起床,拖着木鞋呱嗒呱嗒地挑满两大缸水,伸手从饭锅里抠出一团剩饭,胡乱地啃着,再往头上扣上那顶既遮阳、又挡雨的大竹笠,晃着竹竿般瘦长的身影,就出了门。

这时候,东山顶那只睡意蒙眬的日头,才红着脸探头探脑地爬起来。

剩下的,便是梅子的事。

大哥阿开在镇上读初二,住校。二弟阿奇在本村读二年级,山村学校早上上课迟,尤其在冬天,总要等家里熬熟了粥,二弟吃上两碗,学校那汽车轮箍做的吊钟才不紧不慢地敲响。三弟阿风才三岁,整天拖着两条清鼻涕,像只狗仔郎郎当当跟在梅子身后。在他眼里,梅子早就是大人了。

男仔读书争功名,天经地义。女仔生来就是做饭洗衫、种菜喂猪的货——乡下人一向都这么认为。

梅子身材瘦小,像一根绿豆芽,苍白纤弱,一副风吹就倒的样子。她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洗净大锑锅,踮起脚尖到大水缸里舀水,然后淘米。不知为什么,村里高佬二碾坊给碾的米,总是有很多沙子。梅子听说多年前,高佬二偷生产队的牛去卖,被父亲捉住送到镇里,后来挨判了一年徒刑。她不敢肯定这件事是否跟米里的沙子有关,毕竟都已是那么多年的事了。

村里就高佬二一个碾房,听说已赚得不清不楚,正在备料建新房。

梅子淘米的手法很熟练,那是先前母亲手把手教的。母亲把她揽在怀里,握住她的手,轻轻晃动着勺子,母亲的头发擦得她的小脸痒丝丝的。珍珠般的米粒源源流下锑锅,最后留在勺子里的,便是一小撮黑黑的沙子。母亲走了,但母亲留下的温馨,永远留在了梅子的心里。

一次吃晚饭,一颗沙粒咔叭一下,竟磕掉了父亲半边大牙。父亲二话没说,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泪水涌上她的眼眶,滴溜溜地打转,却就是不肯落下。她绝对肯定,米是细心淘过了的。后来她才想起,她淘米时,三弟正在旁边玩着一把沙子,但她不想解释。

第二天,父亲见她半边脸红肿了,就没出门,自己下了厨房,还给了她两元钱,让她带三弟到镇上去玩。那天,三弟玩得很开心。她用一元钱给他买了支玩具手枪,又用一元钱给他买了一支冰淇淋。弟弟让她尝尝,她伸出舌头轻轻一舔,甜滋滋、凉丝丝的感觉一直渗入到心底。

她想,这大概便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了。

回到家里,父亲已亲自做好饭菜,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次。饭桌上,父亲的话特别多,还不住地往她碗里夹菜。二弟阿奇刚段考,得了双百分。三弟阿风拿手枪瞄瞄这个、瞄瞄那个,还“乓乓乓”地打个不停。

这一晚,全家都很高兴。

饭吃一半,梅子的牙齿咔地磕到了什么,一阵酸软。但她没把那口饭吐出来,而是就着一口汤,咽了下去。

从此,淘米时她就特别小心了。

所有灶头灶尾的家务,她都干得很利落。粥烂了,碗筷洗了,二弟上学了,猪鸡喂了,衣服洗了,三弟也起床了。这时候,太阳也还不到一竿子高。

接着便下地。责任田里的活没用她干多少,插田割禾父亲都请人来帮忙。她主要忙于菜地,春天种番薯芋头、南瓜豆角,秋天种白菜萝卜、芥蓝冬豆,一样接一样,从没让菜地丢闲过。

她已成了个出色的种菜能手,什么时候浇水,什么时候施肥,什么时候插竹篱,什么时候打虫子,都干得有条不紊。眼看着雪白的嫩芽从地里冒出来,又摇摇晃晃攀上竹篱,变成一挂碧绿纷披的藤蔓,开出一朵朵浅蓝色的小花,结出一只只小铃铛般的果实,她心底也像绽开了一朵花,充满欣喜,也充满了温馨。

她全神贯注地剥着另一棵蕉芯,身后突然有人叫一声:“梅子!”

梅子吓了一跳,右手的柴刀划到了拿着蕉芭的左手。她一转身,惊喜地丢开柴刀,用两只肘子夹住来人:“是你!”

来的姑娘叫阿草,梅子的好朋友,今年一过年,便去了深圳打工。

“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家,就跑来找你。”大半年不见,阿草变多了,松垮垮的红毛衣,紧绷绷的牛仔裤,满头黄发一根根地向四面爆炸开来。

梅子忍不住噗地笑了。

“笑什么?”阿草赶忙瞄瞄自己身上。

“松毛狗。”梅子说。

“你懂个屁!在深圳,都兴这个。”阿草把梅子的手捉起来,“哟,割破了!”

可不,梅子的手背被柴刀碰了道小口子,渗出一溜鲜红的血珠。她举起手吮了吮,淡淡地说:“没什么,只破了点皮。”

“你呀,命就这么贱!”阿草痛惜地抚摸着梅子的手。这根本不像是一双姑娘的手,又红又肿又粗糙,交叠着一道道刀疤和裂痕,又染着一层洗也洗不去的脏黑。

“别碰,脏呢。”梅子闪避着,生怕玷污了阿草的衣服。“你这毛衣真漂亮,自己打的?”

“现在谁还有这闲工夫?买的,纯羊毛,你摸摸,感觉跟化纤就不一样。”阿草捉住梅子的手按到毛衣上。

梅子连忙缩着手,说:“我手粗,别钩坏了你的衣服!”

“有什么金贵的?才80元一件。”阿草撇了撇嘴。

“啊——”梅子张着嘴巴,怔了一会儿。她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这么贵的衣服。

“在深圳,一千几百元一套的衣服,多着呢。”

梅子又“啊”了一声。

前些年,她还一直是捡母亲的旧衣服穿,长的改短,破了就补。她甚至还穿过大哥的旧衣服呢,不是蓝,就是绿,长年灰头土脸的,惹得别人都叫她假男仔。她不在乎,她知道家里日子艰难,父亲买不起新衣服给每个儿女。即使偶尔买上一件,她也只能是拣最素淡、最普通,也最便宜的。

当然,村上大多女孩子几乎都如此。

阿草扯了梅子的围巾,说:“像这种围巾,腈纶的,在深圳,丢到街边也没人捡呢。”

梅子脸色微微一变,忙把围巾抻好,说:“我们可不是城里人。”

“城里人又怎么啦?衣服一脱,还不都跟我们一个样!”说到这里,阿草吃吃地笑了,“你别看城里那些妹仔,个个眼高胸凸屁股颠,傲得像个长颈鹅,到公共冲凉房一看,许多奶子还是假的呢!”

梅子脸红了,连连摇手:“莫乱讲,莫乱讲,我可不想听,羞死人了!”

阿草噘起嘴巴:“都什么时代了,就你旧脑筋。”

梅子想起什么,说:“还没到春节假呢,你怎么跑回来了?”

阿草说:“都是我妈搞的鬼。拍个电报去说她病重,害得我连夜请假赶回来,结果屁事没有。其实她就是不放心我,怕我被人拐了去。”

梅子说:“有个那么疼你的妈,还嫌什么呢?”

她确实很羡慕阿草。阿草母亲生了五个子女,就阿草是女的,还是幺女,全家人都宠着她,任她吃,任她穿,也任她玩,娇惯得像旧日的大小姐一样。有人对她母亲说:“妹仔儿何必那么金贵?”她母亲说:“妹仔儿怎啦?日后嫁出去,我要走亲戚还是唯一一门呢。”

父亲对梅子虽然还不错,但父亲毕竟是父亲,何况他又是那么忙。没有母亲,许多本该对母亲说的话,就只能沤烂在肚里了。那年冬天,梅子到小河边洗衣服,洗着洗着,就觉得大腿间有什么东西在爬,黏黏湿湿的,回到家里偷偷一看,却见裤裆红了一大片。她不懂得是怎么回事,以为得了什么病,却不好意思告诉父亲,只是胡乱垫了废纸,换条裤子,就又干活去。大约一个月后,同样的情况又出现了,她还是用老办法对付,照样屋里屋外忙个不停。没想到,磨来擦去,那地方发了炎,痛得她走路也小心翼翼起来。

那天吃过午饭,父亲在家里忙着写汇报,三弟阿风突发奇想,要梅子趴下地去给他当马骑,梅子不肯,他就“哇”地哭起来,去缠住父亲告状:“爸,我要骑马马,姐不肯……”

父亲不耐烦地吼道:“闹什么,梅子你怎么不哄哄他?”

梅子当然没有别的办法使三弟安静,只好趴下地去。阿风骑上梅子背上,这才破涕为笑,“嗨嗨”地驱赶起来。二弟阿奇走过来,突然惊叫道:“血!血!姐,你裤子上有血!”

父亲这才发现了问题的严重,拧着阿风的耳朵把他扯过一边,又将梅子拉起来。这时候,梅子满头满脸湿淋淋的,不知是汗还是泪。粗心的父亲愧疚得满脸通红,连忙把她带到村卫生员那里。

父亲终究还是忙,家里许多事情都顾不上。有人劝他续个后妻,他担心对不起孩子,一直没松口。在年幼的弟弟面前,梅子就担当起了半个母亲的责任。她宁肯自己辛苦些,也不愿再有个后母。她从小就听多了关于后母的故事,那些女人都像夜叉一样凶狠而刻毒,变着法儿陷害前妻的儿女。梅子甚至好几次梦见自己被后母追打着,直到走投无路才惊醒过来。

“梅子,和我去深圳吧,你手脚麻利,又省吃俭用,包你一年就有成千元带回家。”阿草攀着梅子的肩头,热辣辣地怂恿她。

“成千元?”梅子怕是听错了。她全家人辛苦一年,还攒不起几百元呢。

“我才去十个月,除了吃喝玩乐,还有这一身光鲜,也剩了五百多呢。”

梅子疑虑地打量着阿草。村里关于深圳打工妹的传闻很多,都说她们的钱来得容易,却不干净。

阿草说:“你莫信那些烂嘴婆娘发口疯,我们每赚一分都是血汗钱。”

梅子有点心动了:“我……试跟我爸说说……”

父亲自然不同意,却也没明说不准她去,只是说:“你哥不在家,大嫂又快生了,能不能去,你自己定吧。”

梅子当然懂得父亲的意思。从母亲逝世那天起,她就很懂得体贴父亲了。

大嫂阿静挺着个日渐显眼的大肚子,终日耀武扬威地走来串去。为了保胎,她早就不下地干活,就连下厨房烧火,也担心烟火熏坏了胎儿。她要为家里养第一个孙儿,功劳大着呢。她每天换下的衣服,就丢在脸盆里,几天都没洗。她那粗身大势的样子,确实也弯不下腰去,梅子看不过眼,只好拿去洗了。阿静吃过饭去串门,同龄的媳妇都夸她好福气,连衣服也不用自己洗。她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我衣服丢在那里,也没叫谁洗嘛。”

阿静当然也不希望梅子离开家。她说:“听说深圳来招工的,有的就是人贩子,专收女工,进厂没几天,就转卖到好远好远的山区去,任人欺负,叫天不应,叫地不灵,那才叫惨呢!”

不去就不去,梅子还像往时那样过日子。有人说过,时间就像绦虫,一节跟一节没有什么区别。梅子自然没听过这些高深的道理,即使有时能静下心来想点什么,她也只是简单地把日子比作水,人就是水中的石头,水哗啦啦地流,石头却还是石头,天长日久,千磨万转,不过是方的变圆些,粗的变细些罢了。她实在想不出,像她这样还能有别的什么活法,包括将来出嫁生孩子,她都没想过。一个整天从早忙到黑的人,没有往更远想的闲空和心思。

阿静的孩子生下来了,是个男的!

这是家里的长孙,全家都高兴得不得了。

阿静临产前,到外地当建筑工的阿开就回来了。大哥一回来,梅子就松了一口气。

阿开是个老实人,长得高大清爽,看上去很聪慧,心眼却像四方木,一点不圆转。直到读满初中,他还弄不透负数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只好回家。他手脚倒勤快,只要他在家,粗工大力的事就不用梅子操心。在工地上人们也喜欢跟他搭手,因为他从不会偷懒,只知道哪块石头大就扛哪块。他头一次单独砌墙,到该封口了也没在意,待到工头发现叫住他,已白白多砌了几道砖,只好重新拆掉。

这种人,永远只配干一天五六块钱的小工。

阿静便是看上了他的相貌和心眼,觉得他绝不会欺负自己,才嫁给他。

阿开回到家,把一个胀鼓鼓的信封交给父亲:“爸,这是工钱。”

阿静在一旁摸着大肚子,直冲他眨眼睛,他却没在意。

回到房里,阿静忍不住问:“你把钱全给了阿爸?”

阿开奇怪地说:“不给他,我留着干什么?”

阿静眼睛一红,闹了起来:“你这木薯牛,怎么还一点不开窍,难道让我买卫生纸,也要找你爸开口吗?”

阿开平时不抽烟、不喝酒,除了吃饭穿衣,就不知道要钱还有什么用。也没想到,老婆还是个跟男人完全不一样的女人。他觉得有点内疚了。

这时候,父亲走进房来,手里拿着那个信封。

“家嫂,我想了一下,我外面的事情实在多,这个家应该交给你管了。”

阿开脸色通红,正要说什么,却被阿静暗暗踢了一下,就再没出声。

阿静便成了事实上的一家之主。

临生孩子前,阿静到镇卫生院检查,一个牛高马大的女医生瞄了她一眼,问了几句,就说:“既然是头胎,就住下来吧,刚好有床位。”

阿静有点犹豫,摸了摸口袋说:“那得花多少钱?”

女医生说:“钱要紧还是命要紧?前天夜里,黄村有个头胎的产妇大出血,送到这里就没救了。”

阿静一听,心底凉飕飕的,便开了住院卡。

进病房时经过手术室,门前有好几个妇女排着队等着做人流,里面有个年轻的嗓音在尖叫:“哎哟,痛死啦!给我吃老鼠药算啦!哎哟!”

一个小护士端着血糊糊的器械盘走出来,隔着大口罩嘟哝:“喊什么,快活时怎么就不想到今日?活该!”

阿静连忙捉住阿开的手臂,屏住气息快步走过去。

进医院一住下来,先要做一系列检查:验尿、验血、X光、B超、心电图……验血收费10元,X光10元,B超20元……阿静一面交钱,一面问:“怎么,生仔也要做这么多检查?”

收费员白了她一眼:“你懂什么?这就是优生服务。不验血,谁知道你带没带肝炎病毒?不透视,谁知道你胎位正不正?心脏不正常的,只怕有仔也生不出来呢。”

阿静只好安心住下来。没想一住就是十天,预产期过了成个星期,孩子才姗姗来迟地降临人世。

一切顺利,根本没像别人说的痛得那么可怕,上产床个把钟头就完事了,阿静只觉得肚子好像个大气球,嗤地放完气,就彻底瘪了下来。

“幸亏你住院才这么顺利,要不,头胎难产多,什么事都会发生呢。”出院那天,久雨初晴,天高云淡,那高大的女医生帮阿静抱着孩子,一直送到大门口,还热情地亲亲孩子红扑扑的小脸,赞道:“真靓仔!”

“这医生真好!”阿开拉来单车,把阿静母子接回家去。阿静心里甜腻腻的。尽管住院把阿开带回的那点钱花得差不多了,她还是觉得值。对她这个初当母亲的人而言,没有什么能比自己怀里的儿子更金贵的了。

阿静坐月子开销大,二弟三弟春节后开学也要学杂费,家里就把三头肉猪杀了。那些天,刚好碰上很多人杀猪,猪肉烂市,卖不得好价,除去猪仔、饲料本,剩不了几个钱。

农家过日子,就最怕碰上这种事。

春节里,趁着大家都在兴头上,梅子鼓足勇气,又试探着提出要去广东打工。

二弟阿奇首先表示赞成:“姐早就应该出去跑跑了,不说赚钱,就是见见世面也好。成天困在家,快困成老太婆啦。”

三弟阿风高兴地说:“就是就是,人家去深圳做工,每月都有钱寄回。要是那样,爸你也不用老向人借钱给我交伙食费了。”

父亲说:“那就试试吧。”

大哥阿开说:“试试也好。”

只有阿静没表态,她正专心地奶孩子。

梅子从来都是属于全家人的,她的命运只能由全家来决定。

晚上,她兴奋得翻来覆去睡不着,一次又一次地想象去打工的生活,心里犹如有个猫儿在抓扒。好奇,紧张,兴奋,又有点割舍不下。但阿草那些充满诱惑的描述,一再在耳边响起,她终于坦然了:一赚到钱,就马上给家里寄回来!

过了春节,正是阴雨连绵的天气。气温虽然很低,但人们下广州、深圳打工的热潮却一浪高过一浪。

梅子临行前,父亲给了二百路费,她却只留下一百元。“够了。”她说。

“这怎么够?春节期间?一张到深圳的车票就卖到50元了。”父亲说。

“找到工作就有钱。”

“一时找不到工作呢?”

“不会的。阿草说她跟老板提过了,一去就安排。”

父亲想了想,还是给她加了五十元,又从口袋里拿出个银手镯,说:“这是你外婆传给你妈的,你带着吧,万不得已,还可以换几个钱。”

梅子望着才五十出头却已满面风霜的父亲,心里一时堵得难受。她极力咬住嘴唇,生怕转眼之间,就会改变了去打工的主意。

二弟和三弟骑着单车,把梅子和阿草送到镇上搭班车。这段时间,镇上每天都有三趟豪华大巴开往广东。上车前,梅子小心地从内衣口袋里把钱翻出来,各给了阿奇和阿风十元。

阿奇说:“姐,你留着路上用吧。”

梅子说:“姐还有呢。回学校好好读书,嗯?”

阿奇点点头。阿风却扯着梅子衣角,说:“姐,你有钱,就多给我十块。”

阿奇揪住他说:“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我有大用。”阿风神秘兮兮地眨眨眼。

梅子只好又给他十元。

车开了,梅子痴痴地望着被两行路树飞快地推向远方的两个弟弟,眼睛一时湿润起来,许久还掉了魂似的盯着窗外。

阿草搂着她的肩头,说:“就你林黛玉。”

梅子说:“什么袋玉袋骨的?”

阿草噗地笑了:“你没看过电影,难怪不懂。说你多愁善感呗,生离死别似的。”

梅子擦着眼睛说:“人家这是头一次离开家呢。”

阿草说:“刚才你对弟弟那样大方,这回带了多少钱出门?”

梅子伸出一只拇指和两只小指。

“七百?”

梅子摇摇头。

“难道有七千不成?”

梅子笑了:“七十。”

阿草眼都瞪大了:“哎呀,才七十?路上饭钱都不够呢!”

“喏,我带了一包粽子和年糕。”

“又冷又硬,你不怕吃坏肚子!”

“出门做工嘛,带那么多钱干什么?”

“唉,都怪我忘了跟你说,一进厂就要收培训费300元呢。”

“哦——为什么?”

“怕你刚学会技术就溜呀。”

“有工做,有饭吃,有钱挣,溜什么?赶我也不走呢。”

“你真老土!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觉得哪里钱好挣,就往哪里跳,哪能一棵树上吊到死呢?这就叫炒鱿鱼,你可以炒老板,老板更可以炒你,这也叫双向选择。”

“你懂得可真多!”

“到那地方,不懂这些可不行。”

梅子就到了深圳。说是到深圳,其实离市区还不知有十万八千里。这是个建在乡下的造纸有限公司,说是厂房,实际上跟窝栅差不多,低矮、昏暗、潮湿,老远就听得见里面机器隆隆的轰鸣。

工人住的是一溜平房,每间房摆三张架床,住七八个人,到处挂满花花绿绿的衣物,仅剩的空隙也塞满了纸箱、脸盆,洗身桶什么的,显得十分拥挤。

阿草说:“这是我的床,那里有一张空的,先把行李放下,我们再去找老板。”

梅子打量着周围,感到这环境跟她想象中的深圳不一样,到底怎么不一样,她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阿草领梅子去找老板,才出门,就看到有一辆漂亮的摩托车飞驰而来,直冲到她们跟前才嘎地停下。开车的人脱下头盔,露出一张年轻的脸,波浪发,小胡子,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骨碌碌地转,显出过人的精明。

“你可来了,想死我啦!”那人热切地把手搭上阿草肩头。

阿草说:“这是老板叶琪先生。这是梅子,我的好朋友。”

叶老板笑嘻嘻地拍一下阿草的屁股,说:“我还以为你炒鱿鱼了呢。”

梅子微微一抖,好像老板那只戴着两个戒指的手拍到了她身上。

阿草却不闪避,重重打了老板一巴掌:“你看吧,我朋友怎样安排?”

老板上上下下打量梅子一会儿,淡淡地说:“照章办事,你先带她到财务科交培训费。”

阿草说:“老板,她情况很特殊——”

老板说:“新工人,谁也不例外。”

“她爸妈刚去世,家里借了不少债,你发发善心嘛。”阿草说着,瞥了梅子一眼,又摇着老板的手,娇嗔道:“你不收她,我就和她一起走!此处不留娘,自有留娘处!”

老板噗地笑了,再次打量着梅子,目光变得柔和起来,说:“好吧,不过,培训费还得逐月从工资扣。明天,让她先进原料车间。”

阿草说:“那怎么行?给换个技术工嘛。”

“就这样定了。”老板又瞟了梅子一眼,说:“以后,要看她会不会做啦!”说罢发动车子,呼地开走了。

“你不该说我爸去世什么的。”梅子责怪阿草。

阿草笑了:“看你,不这样,他会留你吗?”

梅子说:“看他对你那样子,你们是不是——?”

阿草忙说:“逢场作戏,谁跟他认真?”

梅子一下惘然。

梅子的工作毫无技术可言。

偌大一个工棚里,像山一样堆放着不知从什么地方收捡来的破衣烂布,又脏又黑,灰尘满天,梅子一进门,差点就被呛得要退出来。十多个女工蹲在地上,用锋利的平口刀,把这些散发着汗臭、霉臭、腥臭的破烂斩碎,再让传送带送到打浆机那边。这情景,让梅子想起小学里老师说过的旧社会资本家的工厂。

活是计量的,在震耳欲聋的机器声中,车间领班附在她耳边说了要求,梅子没能全听清,但她感觉得到,厂方要求每天完成的基本劳动量是个巨大的数字。幸而梅子做惯了脏活累活,要适应这环境似乎并不难。

阿草干的活就轻松多了,不过是像个木偶一样站在一台巨大的滚筒机前,看着轧纸机轧出来又烘干了的纸自动地滚卷起来。

阿草的月工资400元,梅子那道工序,干得好的据说也有这个数,但每天一下班,大家却累得像一根烂芋苗般瘫软了。特别是开头那几天,梅子握刀的手打满了水疱,虎口震得裂开数道血口,手臂红肿得像条死后又沤发了的蛇,痛得整晚难以合眼。

梅子心里却很坦然,因为这毕竟是新生活的开始。

头一个月,梅子挣了300元,扣除50元培训费,60元房租水电费,还剩190元,她寄了100元回家,留下90元做自己的伙食。她每餐吃得很简单:三两米饭,一份最便宜的菜,就要花去l元多。想起在家里这一元钱该有多大的用处,她心里便感到十分满足了。

一天傍晚,吃过饭洗过凉,叶老板开着他那辆本田125,突突突地冲到宿舍门外,连声叫着阿草。

“我们一起去玩玩。”阿草不由分说地扯着梅子出了门。

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阿草揽住老板的腰,梅子又揽住阿草,摩托车像一匹受惊的猪,呼地蹿了出去,深圳湾那湿润腥咸的海风在耳边飒飒吹过,梅子的心也一惊一乍的。

车子在镇上一间门面红红绿绿的歌舞厅前停下,门前竖着一幅广告,上面是张着血红大口咬着麦克风的歌星照片,大书着“最具实力的青春偶像”之类的文字。一个让脂粉涂抹得使人看不清本来面目的小姐,泥塑般地伸手做出往里请的姿势。老板买了票,梅子注意到门票要10元一张,不禁暗暗咂舌。

歌舞厅里的灯光蓝幽幽的,幢幢的人影飘来晃去,却看不清相貌,只有两排牙齿和两点眼白特别雪亮,像幽灵般吓人。梅子心里有点发毛,死死捉住阿草的手,由老板带着,在一套转角沙发坐下。沙发很软,埋住了半截身子,前面是一张椭圆形玻璃茶几,摆着一个十分精致的小花瓶。每套沙发都自成一个小单元,与其他单元分隔开来,坐着的大多是一对对男女,有的还紧紧地粘在一起。

梅子紧挨着阿草坐下来,老板坐在阿草旁边。置身于这种陌生环境,梅子突然感到很孤独。

黑暗中,老板扬起手,“啪”地打了个响指,不远的墙角里就有个身影袅袅婷婷地晃过来。

“来一包朱古力,一包美国杏仁,一包腰果,三杯雀巢。”老板说。

东西很快捧上来,杯子都用碟子搁着,有一股热腾腾的香气。

梅子学着阿草,用小汤匙轻轻啜了一口。

“苦!”梅子附着阿草耳朵说。

阿草笑道:“正宗雀巢咖啡,就这味道,8元一杯呢。”

梅子心中又是一愣。

音乐响了,开场曲很猛烈,像是在谷桶上下着冰雹。乐队的乐手们发疯似的摇头、挥手、跺脚、扭腰,山崩地裂的音响震得梅子的耳膜阵阵生痛。

接着,有个满头乱发、珠光宝气的女歌手走上台,脸皮白白的,眼眶蓝蓝的,嘴巴紫紫的,活像外婆故事里的夜叉。她嗲声嗲气地说了一通“希望大家喜欢”之类的话,就咬着话筒唱起来,声音倒很不错,甜甜的,软软的,有一种花生奶糖味道。梅子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么好听的歌声。

人们陆续上去跳舞,阿草和老板也去了,梅子在黑暗中瞪大眼睛,好不容易才从人丛里分辨出他们俩,却不见他们怎么跳,只是相拥在一起,推磨般慢慢地绕圈子。

梅子的脸热热的。这地方,玩的名堂就是多!那天休息,阿草带她到一个卡拉0K歌厅去,很简单的一台电视机配两只大喇叭,人们就可以跟着画面上映出的歌词唱下去,唱得多难听的人都有。梅子小时候很喜欢唱歌,但多年不唱,许多歌都忘记了,又不会唱流行曲,只好听着阿草唱了一首又一首。后来,禁不住阿草怂恿,好不容易在歌单中找到一首《小燕子》,那还是小时候母亲教她唱的。

熟悉的旋律一起,梅子心头就翻起一阵暖意。她开头还很紧张,跟着音乐小声哼了两句,阿草就说:“放开声呀,这里又没有谁认识你。”一想也是,梅子胆子就大了,歌声从喇叭里放大出来,加上伴奏的混响,连她也奇怪了,没想到自己的歌声竟也这样圆润甜美。她越唱越忘情,仿佛又置身于小时候母亲一边抱着她一边教她唱歌的情景。

一曲唱完,角落里有人站起来为她鼓掌,竟是他们厂的叶老板,他身旁小鸟依人般站着个陌生的女孩子。

梅子还跟阿草去过游乐场,坐过风驰电掣的过山车,玩过大起大落的激流探险,还进过令人胆战心惊的地狱迷宫。梅子既感到新奇兴奋,也感到有点愧疚,这些玩法开销实在太高,在老家实在是难以想象的。

她一说出这种感慨,阿草就骂她:“都什么时候了,还守财奴似的。等你嫁了人,生了孩子,只怕想玩也玩不起呢。”

与阿草这样的年轻人相比,自己这二十岁,就真有一种白活了的感觉,过去只知道开门就干活、回家关了门还是干活,根本想象不出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丰富多彩。只是自己家里也确实不容易,爸爸年纪大了也还照样得没日没夜地奔忙,嫂子又养了侄儿,弟弟还在读书……想到这里,梅子的心情无论如何轻松不起来。

阿草像看透了她的心思,说:“你也真是!仔大仔世界,哪能老为家里人活着?为了你们家,你当牛做马,长工似的苦了这么多年,还嫌不够吗?人生几十年,眨眨眼就过了,何苦来?何况,你总有一天要嫁人,也应该为自己想想了。”

阿草的话,潮水般冲撞着梅子的心,她一时想了许多许多……

跳完一曲,阿草和老板走回来了,阿草转身去了洗手间。老板坐下沙发,很自然地把手搭上梅子的肩头,她下意识地把身子一偏,老板那只手却乘势落到她的大腿上。她触电般震颤一下,心底泛起一种很新奇的感觉,竟没有再闪避。

第二天一早,老板通知梅子,调她到阿草那个车间去。工作马上轻松多了,尤其在酷暑难当、挥汗如雨的夏天里,梅子简直有一种脱胎换骨、天上人间的感觉。同时,她又隐隐地感到某种羞惭,总觉得背后有人用鄙夷的目光盯住自己。

一天中午,大家正在吃饭,阿草才吃几口,突然一阵反胃,哇地吐了。梅子连忙跑过去,关切地问:“怎么啦?”

旁边有个姑娘吃吃地笑道:“大概是招了‘郎’吧。”这话逗得周围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阿草顿时涨红了脸,二话没说,举起饭盒,扬手就朝那姑娘掷去。“当!”人没掷中,饭菜摔了一地,大家相互使使眼色,一哄而散。

那天下午,阿草没来上班。

晚饭后她才回来,悄悄地对梅子说:“妈的,下午到医院一检查,真的就有了,就一次忘了吃药。”

梅子一愣,好一会儿才悟过来,脸倒红了,问:“是他?”

“还能有谁?”

“那……他怎么说?”

“他联系了医院,说是出差几天,就完事了。”

“他……不准备娶你?”

“废话,你不见他身边多的是女孩子吗?”

“那……你不告他?”

“告什么?都是我自愿的。我喜欢他,他也太有钱了,他会给我一笔钱,任我痛痛快快玩上半个月的。”

梅子瞪大眼睛,不认识似的盯着阿草。

阿草果然去“出差”了大半个月,然后一切如常。来深圳短短的几个月,梅子觉得自己一下成熟了许多。

老板通知梅子到他办公室去。

办公室装修得很考究,落地茶色玻璃大窗,地毯,空调,巨型写字台,不锈钢转椅,豪华真皮沙发。枝形吊灯撒下一片柔和的光。

梅子一进去,老板就轻轻地带上门。

梅子有点慌,但很快镇静下来。

老板微笑地凝视着梅子,说:“才几个月,你变化可真大,一只丑小鸭转眼就成白天鹅了。”

梅子还是头一次听到一个年轻的男子当面称赞自己,不禁有点发窘。她当然也觉察到了自己身上的变化:头发开始发黑发亮,脸色白净红润多了,胸脯也日渐高耸起来,眼睛里流溢着一种灵动飘逸的光彩,心底还时常泛起一阵阵突如其来又莫名其妙的涌动。她小声地说:“老板,有什么事你快说吧,我还有活干。”

老板拿出一只信封,递到梅子手上,说:“这是200元奖金,近来你的工作很出色,值得鼓励。”他的另一只手搭到梅子肩上,两只滑腻柔软的手指轻轻地抚弄着梅子的耳垂,手指上那只戒指闪着迷人的光彩。

“如果你能好好合作,薪水还可以再提。”

梅子推开他的手,冷冷地说:“你错了,我是梅子,不是阿草。”她把信封扔到桌上,转身拉开大门。

“等等——”老板喊住她,那双明亮的眼睛坦然地逼视着她,“老实说,我喜欢你。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不需要理由,也不是罪过。”

梅子没把这事跟阿草说,只是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原以为老板会炒她的鱿鱼,没想到什么事都没发生,她的薪水反而又加了20元。

结婚两年,直到今天,阿静才开始体会到当一个家庭主妇的艰辛。

父亲依然是一早挑满两大缸水,就到村公所去忙公家的事。阿开仍是外出打工,难得回家一次。儿子还小,喂过奶,把他塞到邻居三婆家看着,阿静就忙开了。在娘家的时候,家里日子过得宽裕,人手也多,父母能干,她只需农忙时下田帮帮忙,回家饿了吃,渴了饮,冷了穿,其他杂事就根本不用她插手。

现在不同了,原先是梅子承担的所有家务,都一下子落到了阿静身上。家里做饭烧的柴草,要上山去斩回来。这种活,阿静还从来没干过。她跟着村里一位大嫂进山,学着用钩刀斩柴,好不容易才斩够一担,挑到半路却滑脱了挑子,柴捆骨碌碌滚下山去,半途撞上一棵松树,哗地散了一地。

烈日当头,又累又饿又渴,阿静真想就这样空着手回去算了,但想到家里还等着柴草下灶,只好耐着性子走下半山腰,把散落的柴草抱拢,重新扎好。

回到家,太阳早已过午,隔壁的三婆抱着她的儿子,在门口翘首盼望,儿子正挥着小手,哇哇哭个不停,脸儿涨成了猪肝色,声音也嘶哑了。

“你也真丢得下!一去这大半天,儿子都饿坏了。”三婆把孩子塞进她怀里,絮絮叨叨地嗔怪。

她顾不得满身汗渍,撩开衣襟,把干瘪的奶头塞进儿子的嘴里。儿子拼命吮了几下,就没了奶水,又哇地哭起来。她不耐烦地拍了儿子一巴掌,他哭得更厉害了。她天亮就上山,到现在还滴水未沾,哪来什么奶水呢?抱着儿子回到家,灶膛里还是冷冰冰的,父亲显然又被什么事缠住脱不开身了。猪栏那边,两头正在长膘的肉猪早已饿得挨刀似的尖叫着。

她颓然坐下,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困乏和委屈。她用背带硬把号哭挣扎着的儿子扎到背上,马上开始淘米、生火。柴草干得不透,划了好几次火柴,好不容易点着,那火却是要死不活的,她低下头去,撮着嘴狠命一吹,咳得眼泪也冒了出来。

这时候,她发现自己开始理解梅子,却也更恼恨梅子了。不管怎么苦怎么累,日子终究得过下去。当阿静完全适应了这种苦累之后,自己也没察觉到,她几乎已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一天下午,她背着孩子,骑单车去娘家要点白菜籽。娘家就在杨梅镇旁边,家里副业以种菜为主。骑车来回要两个钟头,还来得及赶回来做晚饭。

母亲一看到她那副又黑又瘦的模样,心痛地问:“女,你怎么啦?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阿静笑道:“没呀,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我想要点白菜籽回去种。”

“看你这模样,讲鬼不信,一定是他们欺负你,把你当牛当马使。”说着,她拉过女儿的手,一看就惊叫起来,“阴功啰,又粗又裂,这还像是女人的手吗?有空我就去你家看看,看他们还敢不敢欺负你!”

阿静忙把手抽回来:“没人欺负我,是我自己要干的。”说着,眼眶却红了。

母亲气恼地说:“不行,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干脆分了家,你们夫妻俩自己过日子?没事你就回我们家住,阿开每月寄钱回来,你就可以跷起脚吃闲饭了。”

阿静有点心动,说:“可是,他父亲老了,两个弟弟又读书……”

母亲说:“就是嘛,全家老的老,少的少,再不分开过,拖也要把你拖死。”

阿静气喘吁吁地赶到家,太阳已落到西山顶上。父亲早已回来,却不知为什么,全身上下湿淋淋的,散发着一身臭气。他正闷着头,阴着脸,坐在门槛上抽水鸡竹——那种用竹子做的水烟筒,小腿粗细,抽起来咕噜噜地响,烟气和着水泡,一直渗透到五脏六腑里去。本地人都爱抽这个,都觉得比旱烟更过瘾。

“爸。”阿静支好单车叫了一声。

“你死到哪里去啦?”父亲突然没好气地吼起来,把阿静吓了一跳。父亲平时很少发火,一发起来却凶得要命。阿静不知道他为什么平白无故地生了气,就说:“我到娘家去了呗,怎么啦?”

“你倒有闲心走亲戚,自己到猪栏去看吧!”

阿静连忙跑到猪栏一看,愣住了:两头猪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早已没了气。地上到处是湿漉漉、脏乎乎的粪水。再看那猪栏,有两条栏杆已被弄断,显然是它们饿急了,用嘴巴拱断栏杆跑出来,没想都掉进粪窝淹死了。两头猪口,就值200多元哪!阿静一阵心痛。不久前,家里养的十几只鸡,也全部发瘟死光了,那次父亲就鼓着气,几天没说话。

“梅子不在家,这个家就成了什么样子!种菜长虫,养鸡发瘟,养猪看不稳,每餐饭也总有沙子,还三天两头往外家跑,真不知父母是怎样教你为人媳妇的!”父亲气咻咻地骂道。

阿静胸口撞起一股闷气,眼眶涌上泪水,背上的孩子也哇地哭起来。

她猛地转过身,拉起单车掉头就走。

红红的夕阳滚下西山,在天边溅起了一抹灿烂的云霞,夜色开始无声地奔袭过来。

阿静去了娘家,十天没回来。

深圳的大半年,梅子长了不少见识。在这个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世界里,人们好像都有着花不完的钱,也有着忙不完的事。遍布每寸土地的各种工厂、公司,尽管大多还很简陋,但总有大批内地的年轻人像蚂蚁一样涌来。那些大大小小的老板,似乎个个都是腰缠万贯、赚得不清不楚的样子。

阿草说:“这就叫剥削,没有这一手,老板就发不了财。我们民工的剩余价值,就都叫这些吸血鬼吸去了,但我们还得心甘情愿地让他们吸。要不,我们就没活干、没饭吃。”

梅子说:“要发财,剥削倒是一条好门路。”

阿草说:“那当然,不过当老板得有大本钱。没有本钱,就只好当打工仔。”

正说着,一辆绿色的摩托开进厂里,阿草迎上去,从邮差手里拿过一份电报一看,嚷起来:“梅子,你的!”

梅子接过来拆开一看,上面只有几个字:“父病重速回。”不禁愣住了。

阿草说:“别管它,这肯定也是你父亲的诡计。”

梅子没答话,心里却七上八下折腾开了。在她的印象中,父亲总是那么冰冷严峻、匆匆忙忙的样子,尽管没给过她更多爱抚,但他毕竟是自己的父亲,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那就——

她拿上电报,马上去向老板请假。

老板拿着电报反复看了一会儿,才缓缓地说:“我不想问你这电报是否属实,我这厂来去自由,但按规定,工作不满一年而自行离职的,300元培训费就不能还你。另外,不到发薪时候,这个月本该不发你工资,但考虑到你一贯表现,我叫财务支给你半薪。尽管现在找工人比找条狗还容易,但我还是欢迎你再回来。你很清纯,很倔强,也很有个性,这本身就是一种魅力,我想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喏,这是我的名片,如果需要我帮什么忙,请拨电话,或者写信。”

老板的目光像两把火,烧得梅子脸上热辣辣的,她迟疑一下,还是把名片接了过去。

经过十几个小时长途汽车的颠簸,梅子终于昏沉沉地回到家里。

家里一片冷清,门前的石阶上长了一层薄薄的青苔,院子里到处散落着垃圾草屑,看样子已很久没人打扫了。没有鸡觅食,听不到猪呻吟。连那条素来忠实的看家狗,也不知跑去了哪里。

梅子心中一凛,大叫道:“爸爸,爸!”

没人答应。她更慌了,丢下行李就冲出门去,看到邻居的三婆正坐在门槛下晒太阳,就问:“三婆祖,我爸他——?”后面的话,却没敢问出口。

“梅子回了?回来就好。你们家呀,整天没个人在,都不成个家了。”三婆絮絮叨叨地说,“你爸还不是整天在村公所里忙呢。”

梅子又赶去村公所,才进门,就听见办公室里有人在高声说话,还不时地点着父亲的名字:“全镇就你们村是空壳村了,成天等靠要,集体经济怎么能够发展?李立荣同志,你是一村之主,应该积极想办法才是。贷款不成就集资,集资不成就外引内联,总之一句话,今年你无论如何得把企业办起来,要不你不好交代,我更难向县委交代。”

“我不是不想办法,去银行贷款,人家一看我们没有家底,连茶也不给一杯饮,就送出门来。要集资,大家都怕连本也翻不回,就宁愿拿去赌博……”那是父亲小声地争辩。在上头来的人面前,父亲永远是那么一副谦卑的样子。他的怨怒,平时只能拿回家去发泄。梅子这时才突然感到了父亲的可怜和可悲。

“没有困难,要你这个支书干什么?”还是那个盛气凌人的声音。

“你以为我很想当这个支书吗?还不是你们左动员、右动员我,好话说了一箩又一箩?”这回父亲发火了,显然他很少这样激动过,连声音也颤抖起来。“二十几年来,我像条狗一样,成年累月为你们东奔西跑,要鸡给你们捉鸡,要狗给你们捉狗,要假数字就报假数字,弄得人憎鬼厌,里外不是人,家也不像个家。你们要是觉得我没用,趁早另请高明吧!”啪的一声,他把一串锁匙之类的东西掷到桌子上。

“李支书,坐下来慢慢说,慢慢说。”有个年轻的嗓音劝道,“张副书记的意思,也是为了你们好,希望你们村能建起集体经济来,大家的目标是一致的,目标是一致的嘛。你为村里人辛苦了半辈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所以大家选你当支书,说明在你村里还是很有威信的。人生一世,难道你就不想为村里人再干几件实事,为后人立个榜样吗?”

父亲沉默了,这话显然说到了他心上。

梅子很清楚,父亲一沉默,便是他最苦恼的时候。她悄悄转过身,独自走回家来。她开始同情起父亲,觉得他不再是那么固执凶悍、那么冷峻无情了。和父亲相比,自己十多年的劳累,就根本算不了什么。父亲几十年来,头发忙白了,背忙驼了,脸上爬满了沟壑纵横的皱纹,他又是为谁打长工呢?为儿女?为村里人?还是为共产党?

想到这里,梅子心头沉甸甸的,她无法一下参透其中的道理,只觉得心中堵得难受。往日做工虽然辛苦,但内心还没有这么累过。

梅子打扫好屋子,做好晚饭,就等着父亲回来。奇怪的是一直没见大嫂阿静,也不知她带侄儿去了哪里。

电灯亮了许久,父亲才一脚高一脚低地走进门,脸色酡红,满口酒气,一副须发蓬松的样子,只半年不见,就显得苍老憔悴多了。他看到梅子,没有太多的欣喜,只是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爸,吃饭吧。”梅子摆开碗筷。

“吃过了。”父亲瓮声瓮气地说,然后在竹躺椅上躺下,拿起水鸡竹,点着烟,咕噜噜地吸了许久,长长吐出一口浓白的烟雾,脸色这才略略开朗些。

“明天,你到阿静娘家去,把她接回来。你就说……就说……”父亲艰难地斟酌着字眼,“就说是我说了错话,向她赔个不是。你去了深圳,家里全靠她,还拖着孩子,里里外外一把手,本来就不容易……是我错怪了她。我这一生,还从没向谁认过错。”

父亲站起来,正要回房去,梅子叫住他:“爸,有个事……我想跟您说。”

“说吧。”父亲头也不回地站着。

“我们这里,满山遍野都是竹子,我看,可以开个纸厂……”

“拿脑袋给人家敲呀!”没等梅子说完。父亲已不耐烦地迈开了脚步。

梅子着急地说:“可能有人愿意投资!”

父亲猛地转过身,眼里冒着焦灼的渴望,却又怀疑地审视着女儿。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女儿已变成个大姑娘了,原先清癯苍白的脸,变得丰满圆润了不少,素来阴郁凝滞的双眼,也增添了几分轻灵的神采,加上一身合体的鹅黄色新衣,更变得几乎使人认不出来了。

阿静还是回来了,是她母亲陪着回来的。

中午,全家人聚在一起吃饭,梅子特意到村上买了一只鸡,还多做了几个菜。

饭桌上气氛沉闷得有点别扭。好不容易把饭吃完,阿静的母亲发话了:“我说亲家爷,有些话想跟你说明了。古话说,知儿不如父,知女不如母。阿静在我家是娇惯了的,现在又为你生了个孙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在你们家里实在是个拖累。我想,仔大仔世界,是不是让他们夫妻俩分开过?年轻人自己当了家,就会入世勤性一些。现在到处改革,吃国家饭的也要打破大铁锅,家庭大了,总免不了你嫌我烦,伤了和气。你看呢?”

父亲一时没言语,只是狠狠地吸着水鸡竹,那一闪一闪的烟火,映得他的脸也显得狞厉起来。梅子实在担心他会发作,但自己又不好插嘴,心里暗暗着急。静默了好一会儿,父亲长长地吐出一口烟气,平静地说:“树大分杈,仔大分家,这是必然的。阿静要分开过也可以,但有些话我想说明白。四个儿女我一手带大,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阿开结婚时,花了五六千元,这些钱,都是全家一分一厘挣下的。阿开跑建筑固然挣了一部分,梅子却吃了更多的苦,养猪活狗、喂鸡饲鸭,得一分存一分,连新衣服也舍不得买一件穿。这些钱,当然也说不上是谁欠谁的,我只想说,我老了,年轻人总有一天要各奔东西,兄弟姐妹之间,即使都走散了,那份情也不应忘记。有些东西,是无法用钱算得清的。”

父亲在家里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这么动情的话,梅子嗓眼里像被什么热辣辣的东西堵着,阿静也默默地低着头,只有她母亲仍是满脸不屑的神色。

门外突然闯进一个人来,是村里愣头愣脑的治保主任阿记。他劈头就嚷:“支书,不好了,你细仔阿风被派出所抓啦!”

父亲霍地站起来:“他怎么啦?”

“下午,他跟两个同学到学校附近的破砖窑里赌博,被治安队当场抓住,派出所说要罚300元才能放人,要不是学生,还要罚得更多呢。”

“妈的,这个败家子,我去要他的命!”父亲气呼呼地从柴堆里拖了一根胳膊粗的木棍,就要冲出门去。梅子一把揪住他:“爸,你别去!你不能去!让我去吧!你好歹也是村支书,不能乱来!”

父亲松开手中的木棍,颓然坐下。

梅子一出门,阿静的母亲朝阿静使了个眼色,母女俩悄悄地站起来,溜回房去。

“看见了吧,这个家你不能再陪着挨下去了。”母亲附在阿静耳边说。

太阳高高挂在天上,阳光白得耀眼,天地间窜动着一股干燥的热风,使人更加感到了郁闷。

梅子来到镇派出所,拿着从深圳带回来的300元,那几乎已是她的全部积蓄。这些油腻腻的钞票,使她想起厂里那些臭气弥漫、尘土飞扬的破烂。

一个戴大盖帽的姑娘收了钱,数也没数,一把塞进抽屉里,和颜悦色地说:“来吧,我带你去领人。”

梅子想起什么,说:“你……是不是给开张收据?”

女民警的脸色马上沉下来:“要收据吗?多交两百元来吧。”

梅子奇怪道:“怎么会这样?”

女民警说:“怎么会不这样?这是规定。”

梅子只好不吭声了。

阿风和几个年轻人被关在一间带有栅栏门的昏暗的房子里。阿风看见梅子,不好意思地挨到门口,轻轻叫了声:“姐。”他的额角被什么划破了,脸上也青一块紫一块的。

梅子什么也没说,把阿风领出门来,她便大踏步在前面走,一直走到杨梅江的大桥头,才猛地站住。

阿风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姐,你听我说,同学都请我玩游戏机、看录像、上饭店,可我请不起他们,才……就这么一次。”

“如果还有第二次,我就不认你这个弟了。”

“可以可以,”阿风连连点头,笑嘻嘻地说,“不过,你得给我20元,我要还一个同学。”

梅子定定地盯着阿风,突然扬起双手,发疯地掌着自己的脸,下手又狠又重。

“姐,你怎么啦?姐,你住手!”阿风一时不知所措,好一会儿才上前捉住了梅子的手。

梅子脸颊红了起来,嘴角渗出一丝血珠。她伸手擦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票子,说:“你变成这样,都怪姐我没管好。这是我最后的20元血汗钱,如果你还去赌,我就从这桥上跳下杨梅江去!”

阿风突然跪在梅子面前哭起来:“姐,我对不起你,打我吧,你打我一顿吧!姐——”

阿静终于还是另立炉灶,分家了。每月靠着阿开寄回来的百十元,柴是买的,青菜是买的,三天两头还买点鱼肉荤腥,小日子倒也过得逍遥自在。

梅子借钱养起了猪和鸡,每天里依然是上山打柴、下地种菜、回家做饭,家里又有了几分生气,但生活过得跟过去几乎没有什么两样。

梅子给深圳的叶老板去了一封信,说了村里的情况,请他有空就来看看,是不是可以投资搞个纸厂。她心里其实也没抱多大的希望,为了父亲,她不过想试一试罢了。

没想信才发出一个星期,叶老板就亲自赶来了,到县城直接请了辆的士开到村里,还给梅子父亲带来几条洋烟、几瓶名酒做见面礼。

“留着吧,”父亲摆着手认真地说,“我一不抽香烟,二不喝瓶装酒,我只认水鸡竹和米双,你的东西留着办事用吧。”

父亲很高兴,没想到女儿真能请来个大老板。

叶老板也乐呵呵地说:“大伯你这消费观念就得改变,要做生意,抽烟喝酒就是交际手段,你总不能拿着水鸡竹、背着米双壶去跟别人谈生意吧?”

叶老板跟随父亲在村里走了一圈,又上山去走了大半天,看到满山遍野的竹子,又看到有条小河穿村而过,村公所坐落在小河边,有一溜空房子,当下就拍板,愿意在这里投资建纸厂,全部费用由他负责,八成产权归他,村里出厂房、原料、人工,具体管理由梅子父女负责,他任厂长,梅子父亲任副厂长,梅子任厂长助理,所得利润二八分成,他占八,村公所占二。

镇里当然十分支持这件事,该办的手续一路绿灯,办得十分顺利。分管企业的张副书记亲自来到村里,把叶老板请了去,又是接风洗尘,又是舞会招待,广播站还连续一个星期播出了新闻干事写的一篇题目叫《深圳老板目光远,支援山区做投资》的稿子。

叶老板走的那天,梅子一直把他送到县上。在的士里,叶老板突然狡黠地盯着梅子,说:“你一定想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干脆就来这里投资。也许,你把我想象得很浪漫。其实,我更看重的是实际利益。这里造纸原料丰富、便宜,人们生活普遍很苦,劳力就肯定廉价,要知道,我从来不干无利可图的事。其次,才是要重复过去跟你说过的话:我喜欢你。这,或许是钱难以估量的。”他捉住梅子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梅子没有躲避,轻轻咬住嘴唇,温顺地闭上了眼睛。

“阿草呢?”梅子突然睁开眼,不安地问:“她知道你来这里吗?”

“一个打工妹,无权过问老板的行踪。”老板说,“再说,她才不会在乎我怎么样呢,她在乎的只是钱罢了。”

纸厂很快就办起来了。厂房是现成的,运来机器安装好,就近请了几十个工人,叶老板又从深圳派来几个技术员,机器轰隆隆地一转,就算开张了,宁静沉闷的小山村,顿时增添了几分现代文明的气息。

阿风没考上高中,也进了厂里当工人。工人的工资都定得很低,只有六七十元,但在这偏僻的小山村里,作为固定的收入,已算很不错了。

厂里生产的包装纸,销路一点不成问题。预计两年收回的投资,一年就收得差不多了。叶老板对此十分满意,开头还经常来厂里看看,后来看到生产上了正轨,就放手让梅子他们去管,还让阿草主要负责跟厂里的联系。

快过春节了,叶老板来到厂里,让梅子准备四个红包,每个装上1000元,吩咐说:“这是奖金,你和你父亲各一份,另外两份,等会儿我给镇长、书记送去。”

梅子脱口而出:“工人们呢?他们辛辛苦苦干一年,总得有点表示吧?”

“他们不是每月都领了工资吗?工厂可不是慈善机构。”叶老板不以为然地说。

“他们没有,我也不要。”梅子认真地说。

“你的犟脾气来了。你又不是工会主席,何必操这份心?”

“他们都是叔伯兄弟,我可不能只顾自己!”

看到梅子毫无退让的意思,叶老板只好咬咬牙:“好吧,就算放一回血,每人发50元,合起来就是两千大几了。都像你这样办厂,非得血本无归不可!”

梅子娇嗔地笑道:“不见得吧?我们今年赚得挺不错嘛!”

梅子父亲慢慢成了一方知名人物,经常被请去出席各种座谈会、代表会、订货会、表彰会,依然很少着家。他终于习惯了抽香烟、喝瓶装酒,脸色日渐红润开朗,说话也声粗气壮起来。

只是阿静几乎一直住在娘家,不到农忙时候,就很少回家来。

这一天,梅子有事到镇上去,顺道去看看阿静和小侄儿。她买了一套童装、两包腊味、一斤鱿鱼干,来到了镇郊的阿静娘家。阿静对她倒还热情,给她让座、端茶。久没见面,姑嫂俩一时忘记了过去的隔阂,聊得很是亲热。小侄儿更是抱着梅子脖子,“姑姑姑姑”地叫个不停,那奶声奶气的声音,逗得梅子很是开心。

阿静母亲从地里摘菜回来,看到梅子,微微一愣。梅子连忙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叫了声:“亲家母!”

阿静母亲也不答话,丢下菜篮,从梅子怀里抢过孩子,恨恨地说:“别抱脏了我外孙!”

梅子一时不知她为什么发脾气,呆住了。

阿静母亲又把女儿拉过一边,小声地说:“以后你少跟这种人来往,你不听外面的人都在说,有人卖身换来一个厂吗?前世不修,做这种事!”

梅子听出了话外的意思,顿时又羞又气,扭头跑出来……

春节过后没多久,发生了一件事:梅子的大哥阿开,从建筑工地的脚手架上摔下来,造成粉碎性骨折,锯掉了一条腿。工头把他送进医院,丢下五百元,便一走了之。

阿开一直没敢把这件事跟家里说,直到快出院了,他把所有的钱都赔进去,还欠着两百元医药费,没交足钱,医院就是不让走,他只好打个电报回家,让阿静带钱去把他领出来。

悲剧就像夏日的阵雨那么突然,使明媚阳光下的人总是猝不及防。阿静拿着电报愣了半晌,才一面流着眼泪,一面东跑西跳去借够两百元,心急如焚地跳上了班车。

阿开在阿静的搀扶下,拄着拐棍走回村来。每见一个熟人,他都得接受一番惊奇而关切的询问,还得充满伤感地把事情的经过叙述一遍。说来说去,他的脸色逐渐平静了,语调也开始枯燥淡漠得好像在说别人的事。

日子还得过下去,生活并不同情弱者。

阿开能做的,便只剩下些手上功夫:剁潲草、烧火、洗衣服、做饭。男人没了一条腿,只相当于半个女人。里里外外、东奔西跑的事,只能由阿静一手包起。

阿静咬着牙,默默地认命了。鲜艳的衣服压到了箱底,越是好看的衣服,越是经不起日晒雨淋的。薄如蝉翼的丝袜更不能穿,田地里坚硬的土块只适宜赤裸的脚板踩踏。连那头浓黑漂亮的长发,因为极妨碍挑担,也只能毫不留情地割去,剪成个乡下最流行的齐耳短发的“村嫂妆”。

农家生活,尽管柴米蔬菜不花钱,但盐油酱醋、穿衣日用总得开支,遇上孩子头痛脑热、咳嗽气喘什么的,花钱就更像流水一样。阿静夫妻俩断了挣钱门路,日子开始变得十分艰难,开支便得一分一分地抠,别说添置什么新东西,就连荤腥也只能一个月吃上三两回。

那天,梅子到镇上办事,回来经过卫生院,看见阿静正抱着孩子,在焦灼地东张西望。梅子料想肯定有事,连忙走过去,关切地问:“怎么啦?”

阿静脸色微微一红,欲言又止。

梅子伸手到侄儿额头一摸,惊叫起来:“啊,发高烧了!看过医生了吗?”

阿静点点头。

“医生怎么说?”

“说……说……”阿静嘴唇艰难地翕动着。

“说什么呀?”

“说……要住院……”

“那,怎么还不住进去?”

“我……我……”阿静依然吞吞吐吐的。

“到底怎么回事呀?”梅子急了。

阿静眼圈一红,掉下了两颗泪珠:“医生说是肺炎,住院……要先交200元。可我……”

“你怎么不早说?孩子的病哪能耽误呢!”梅子抱过侄儿,快步走进了卫生院……

事后,梅子把大哥阿开招进纸厂,当了个质检员。说是质检员,其实也没有太多具体的事,不过是拄着拐棍,在厂里东走走、西看看,没事时就回家生火做饭带孩子。每月从厂里领八九十元工资,多少也能补贴家里的开销。

舅父家的几个表兄弟,也穿得破破烂烂的来到厂里找工做。工厂就这么大,工人本来就显得多了,梅子把表兄弟请到家里,招待他们吃了一顿饭,就想把他们劝走。父亲刚好从镇上回来,才几句话,就把他们全留在了厂里。梅子本想说点什么,看到父亲那不容置疑的口气,只好作罢。

每天一踏进厂门,梅子就会感到莫名的兴奋,她已把整个纸厂看作属于自己的一份东西。尽管厂房低矮窄小,到处是嘈杂的嗓音和沤制竹子的酸臭味,但她习惯了这一切,也喜欢上了这一切。只要一天不到厂里听听这闹哄哄的声音,闻闻这臭烘烘的气味,她心中就像失落了什么,总感到不自在。眼看厂子一天天发展起来,她付出的心血得到了丰厚的回报,村里姑娘后生们脸上有了红润的光彩,身上添了明丽的颜色,有的屋顶上还竖起了电视天线,尤其看到历尽艰辛的父亲,在上头来的领导面前,不再那么低声下气,她就觉得十分欣慰。听到许多人当面都恭谨地叫她“梅子姑”,心中更是升起一股从没有过的自豪。然而,当叶老板偶尔来到村里,她却分明从村里某些人的眼中,看到了某种埋藏得很深的鄙夷,她委屈得真想大哭一场。幸而,父亲对她和叶老板的关系,从来就没表示过什么怀疑和怨怒。相反,每逢叶老板来到厂里,父亲似乎总是有意避开去做其他事,让他们两个待在一起。

这天下午,梅子上班不久,一台打浆机突然停下来,她跑去一看,只见那台带动打浆机的马达正冒着青烟,散发出一股焦臭味。她连忙冲过去断了电源,大声地喊:“谁值的班?值班的人呢?”

看守另一台打浆机的工人跑过来,对她说是阿风值的班。“有个后生仔把他找出去,都去成个钟头了。”

一检查,原来打浆机超负荷运转,没能及时处理,马达就烧坏了。要修好它,不仅要费好几百元,还得停机好几天,算来损失可不小。

“阿风也真是,怎能随便离开岗位呢?”

“他哪天不是这样吊儿郎当的?我早就知道总有一天要出事!”

围拢过来的工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这些话撞进梅子耳朵里,针刺一般痛。

直到吃过晚饭,阿风才回到家,口里叼着一支烟,一副优哉游哉、若无其事的样子。梅子在厨房里忙着,父亲坐在矮凳上闷着头抽水鸡竹。阿风一进来,父亲就霍地站起,反手闩上门,抄起一根竹竿,没头没脑地朝阿风打去。

“我打你个没星秤!我打你个败家子!”父亲一面打一面骂。

阿风东躲西闪,像个蟋蟀般蹦跳着,屋里毕竟狭窄,头上手上身上早吃了不少痛。最后,他干脆一动不动,任由父亲的竹竿雨点般落下。他石雕般咬着牙,一声不吭,鼻孔缓缓地渗出了一丝血迹。

梅子听到声响,连忙跑出来,一把捉住父亲的手,父亲气喘吁吁地挣扎着大骂:“你别拦我,让我打死他,打死他才眼不见、心不烦!”

梅子说:“要打就打我,厂里的事全怪我没管好。”

“我不明白怎么就养了你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再这样下去,厂里就开除你!”父亲狠狠地把竹竿掷到地上。

阿风这才开口:“开除就开除,你以为我很稀罕这份工吗?七八十元工资,还不够两条烟。”

“你——你……”父亲气得说不出话来,随手又抄起了竹竿。

梅子拼命夺下竹竿,连忙把阿风推进厨房里。

晚上,梅子拿着一瓶黑鬼油来到阿风房里,阿风正对着镜子,望着额头脸颊上红肿的鞭痕出神。梅子用药棉蘸了黑鬼油,小心地给阿风擦上,说:“你今天也真是,上班时间,怎么能到处乱跑呢!”

阿风气鼓鼓地说:“有个好朋友来,要我陪他去镇上,我看还有个来钟头下班,就陪了他去。平时打浆机都好好的,谁知道偏偏……”

“你要走也该请个假,让领班的调个人接替才是,怎能连个招呼也不打呢?”

“我才走个来钟头就这么要紧呵,阿开呢?他平时要来就来,要去就去,工资领得比我还高,也没见他要向什么人请假。”阿风耍起赖来。

“大哥是个残疾人,家里又经常有事……”

“残废又怎么啦?还不一样是厂里的工人?还不一样工资照领?”

“这……”梅子有点理亏了,明知阿风不对,却一下拿不出足够的理由说服他。

“好了好了,姐,要不是看你面上,只冲父亲那种牛脾气,我真想一走了之。天下那么大,哪里不能找碗饭吃?”阿风口气反而大起来,“以后有事我就说一声,你们可得高抬贵手!”

阿风的事不了了之。梅子担心他一旦离开工厂,跑到社会上去,就很容易和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后果更不堪设想。她只能极力劝住父亲,把阿风稳在厂里。

这么一来,对工厂却没有好处。有人开始随便旷工,迟到早退的就更多了。有的人在外地找到更好的门路,拍拍屁股就走,连招呼也不打。都是亲戚朋友、叔伯兄弟,别说梅子,就是父亲也不好拿他们怎么样。

原料也提价了,村民们像约好了似的,一下都把竹子价格提高了百分之二十。不给到这个价,他们都说宁愿让竹子在山上沤烂。这两年,他们卖竹子多少也赚了些钱,开始有要价的资本了。

父亲逐家逐户去说好话,大家照样笑容满面地让他坐,请他饮茶,可一说到竹子的事,人们就沉下脸来,半天不开口。

父亲垂着头回到厂里,对梅子说:“算了,按他们的价收吧,反正肥水没流外人田。”

原料一提价,厂里的利润就微乎其微了。

又近春节。叶老板自己开着一辆蓝鸟来到厂里,正是天亮时分,车身沾满了尘土,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

叶老板听梅子介绍了一会儿厂里的情况,又查了近期的账本,再东转转、西看看,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回到那间简陋的厂部办公室,重重地坐在梅子对面的椅子上,注视着她那疲惫的神色,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半晌才说:“照第四季度的情况,利润几乎等于零,再这样经营下去,纸厂非垮不可!”

梅子内疚地说:“这都怪我,是我没本事。”

叶老板苦笑道:“不是你没本事,也不是你爸没本事,而是你们人太好、心太软!其实,我早应该看到这一点。哦,你爸呢?”

“他到县里开会去了。”梅子接着还想说点什么,突然感觉到厂里似乎发生了什么事,仔细一听,果然,全厂的机器不知为什么都停了,四周一片寂静。

“可能又停电了,等我去看看。”梅子站起来,这时门口一暗,一个工人默默地走进来,接着两个、三个、四个……鱼贯而入的工人,很快地站满了一屋子。他们都黑着脸,一言不发。胆子小点的,就悄悄地往墙角靠。胆子大的,干脆抱着双手,大大咧咧地站在前面,逼视着叶老板和梅子。

屋子里顿时充满着一种似乎随时都会爆炸的剑拔弩张的空气。梅子从没见过这种阵势,有点慌了:“你们……这是怎么啦?”

一个叫阿毛的眉清目秀的工人站出来,递上一张纸条说:“这是我们的要求,如果不答应,我们就不干了。”阿毛算得上是村里读书最多的人,高中毕业后一再补习,连续参加了五年高考,每次都距分数线差那么十来分,只好回村来,进厂当了机修工。他父亲便是开碾米房的高佬二,耳濡目染,多少也懂点机械知识。

纸条上写着:

为了保障工人利益,厂方务必答应如下要求:l.平均提高工资20%;2.年终一次性发放奖金每人200元;3.支付因工负伤的李义春医药费300元。日后凡有工伤事故,医药费应一概由厂方负责。以上要求如不获圆满答复,全体工人将拒不复工。

梅子这才注意到,那个包扎着左手两根手指的李义春,也畏畏缩缩地缩在人群里。十多天前,他上班时与同伴打闹,摔了一跤,将手送到传动齿轮上,当下被碾断了中指和无名指。后来,他拿来300元的医药费单据,要厂里报销,厂里因为没有先例,加上他是违反岗位纪律致伤,就一直没有报给他。

梅子一时觉得口渴得要命,微微抖着手把纸条递给叶老板。叶老板飞快地看了看,又还给她,不动声色地问:“你看呢?”

梅子清了清嗓子,极力压抑住内心的紧张,结结巴巴地说:“我……我看……大家自己人,有话好说,你们的要求,我们考虑考虑。”

“我们要求马上答复!”有个工人喊道。

梅子把求援的目光投向叶老板,叶老板却把头掉过一边。梅子咬咬牙,横下心来说:“工资嘛,是低了点。奖金嘛,大家辛苦了一年,也应该发一点。义春的医药费,我看也可以考虑。但是……大家或许不知道,这个季度厂里生产上不去,几乎快要亏损了……”

“别支支吾吾了。”阿毛看到梅子胆怯的样子,脸上不禁露出了得意的神色,“办厂没赚头,谁还愿意干?且不说剥削我们劳动的剩余价值,打着集体企业的招牌,仅是免征个人收入所得税一项,你们一年就有很大的盈余,亏什么?”

“梅子,你还是本村人呢,别卖了自己还不算,连我们也卖了!”一个叫阿波的工人阴阳怪气地说。

“啪!”突然旁边冲出一个人,扬手就给了阿波一巴掌。那是阿风,不知他什么时候也来了。“妈的,嘴巴放干净点!”他指着阿波大骂。

阿波回身给了阿风一拳,两人马上扭打起来。

“给我住手!”叶老板这才站起来,大吼一声,洪亮的声音一下镇住了所有的人,阿波和阿风也给大家拖开了。其实,大家要听的就是叶老板的表态,因为他才是纸厂真正的老板。

叶老板那双黑亮的眼睛吓人地暴突起来,就像两颗要飞弹出来的珠子:“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家伙,两年前我到这里办厂,你们一个二个穿着破衣烂裤,像狗一样摇着尾巴要求入厂,现在喂饱了就要咬人是不是?看看自己身上的穿着吧,两年前你们敢想吗?有人别以为读了几页书,就懂得原始积累、剩余价值,老实说,我还是政治经济学本科生呢!我宣布,从今天起,放假两日。工资一分不提,奖金一分不发,自己违反劳动纪律受的伤,医药费只能自己付。想通了的,后天继续上工。不服气的,一律开除,回家喝你的西北风去。在这地方还愁找不到工人?到杨梅镇上喊一声,就要有一千几百人排着队跟来呢。”

听到这里,有几个工人互相使一下眼色,悄悄地溜出门去。阿毛的脸色也慢慢地红了。

叶老板挥挥手,说:“你们都回家去,垫高枕头想一想吧,不过请记住,我的期限是:四十八小时!”

不一会儿,屋里就只剩下阿毛等三几个工人。阿毛显然也扛不住了,虽是腊月天,脸上还是冒出了盐粒般晶亮的汗珠,左顾右盼的眼中,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惶恐。

叶老板定定地逼视着阿毛,说:“我一看,就知道是你领头闹的事,破坏安定团结,派出所是要抓人的呢。老实说,在深圳,什么样难对付的工人我没见过?还会怕你这毛孩子?也许你确实读过几本书,但你不想想,这就是因为人多,人一多就贱,你得承认这个道理吧?这张东西你拿回去,我也给你一个机会——我本想炒了你的。”

阿毛涨红着脸,头低低地退了出去。

梅子高悬着的心这才落下来,眼看着叶老板三下五除二就把一件爆炸性的难题处理得烟消云散、滴水不漏,她既惭愧、又感激地说:“叶老板,这事要不是你在场,还不知该怎么收拾呢。”

叶老板淡淡一笑,说:“其实我心中也没有十分把握,我只是觉得,对这些人就应抓住他们的弱点,迎头痛击,绝对不能心软。这样吧,我要到镇政府跑一趟,你给准备两个各一千元的封包,然后回家去收拾一下东西,等一会儿我回来,你跟我跑一趟广州。”

“有什么事?”

“先别问,到时再告诉你。”

“那……厂里呢?”

“不是放假了吗?我会把一切安排好的。”

叶老板说完,朝梅子别具意味地眨眨眼,走出门去,钻进了他的蓝鸟。

傍晚,叶老板直接把车开到梅子家,梅子提着简单行李上了车,蓝鸟就从坑坑洼洼的机耕路上颠簸着开出村去。

冬天的日头早已斜过一边,山上的竹林、收割过的田野、古老的村落,都笼罩在一层惨白的阳光下,在梅子眼里,便有了某种淡淡的哀伤情调。

叶老板一手把着方向盘,放慢了车速,一手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东西,递给梅子:“你看看这个。”

梅子接过,只见上面写着“关于转让李村纸厂产权的合约”几个大字。梅子一愣,赶忙看下去,合同里,叶老板将纸厂属于他的那部分产权,全部转让给了镇企办公室,只收回原投资的80%。今后,该厂的一切业务均与其本人无关。后面还加了公证单位的签章。

梅子愣了半天,说:“你怎么能这样?也不问问我爸和我……”

“我只是转让属于我的那部分产权,还要问谁?再说,村里仍可以和镇企办联营嘛。”

无数的委屈、疲惫、愤慨突然全部都涌上梅子心头,她禁不住握起拳头,雨点般打在叶老板的肩头上,一面打一面喊:“你为什么这样?为什么这样?”

叶老板好不容易才稳住东摇西晃的小车,大声地说:“你难道不懂吗,我这还不都是为了你!”

“为我?”梅子一下住了手。

“当然是为你。”叶老板认真地说,“当初投资是为你,如今转让产权也是为你。”梅子更愕然了。

“不但为你,也为你的村子。”叶老板说,“这两年,全靠你们父女勉力维持,我收回了投资,还多少有点赚头。事到如今,这厂再由你们管下去,就越来越不可收拾了。原因就在于你们不懂管理方法,一个厂就像个家庭作坊,工人们大多是亲戚邻里关系,你们就很难不留情面,赏罚不明,厂风不正,再好的时机也会失去。就说对付村民们原料的提价吧,你们本来完全可以置之不理,花上点钱,到镇上设点收购,到头来村民们就得上门求你。满山竹子卖不出,他们留着有什么用?当柴烧也嫌塞烂灶呢。”

听罢这番话,梅子心里像是开了一道缝,一下悟到了不少道理。她连忙大叫:“快掉头,把我送回村去,我要让纸厂重新从头开始!”

“你别太天真了。”叶老板说,“你忍心开除你的兄弟吗?你忍心处罚你的近邻吗?论辈分,论年纪,都远在你之上,就是打你一顿,骂你一场,也还是应该的,你真能做到令行禁止吗?”

梅子又愣住了,喃喃地说:“难道,这个厂就这样了……”

“你放心好了。我刚才去见了新镇长,他那双眼,见人就恨不得钩下二两肉,精明着呢!那办公室主任也是满脸匪气,有他们接手,纸厂肯定会办好。”

梅子突然警觉起来:“那你——想把我带到哪里?”

“任你选择。回我厂里当工人也行,任领班也行,搞公关也行,学电脑也行。我知道,你为了这个厂,在村里肯定受了许多委屈,你应该得到补偿。”叶老板伸出手,轻轻地把梅子揽进怀里。

一股酸涩的滋味在心底浸染开来,梅子咬着嘴唇,默默地闭上眼睛,把两行就要涌出眼眶的泪水狠狠地拦了回去……

蓝鸟拐上镇上宽大的国道线时,路边的树根下突然闪出个青衣女子拦住了去路。

是阿静!她手里拿着个大提包,身上穿得臃臃肿肿的,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

夕阳下,她那张姣好的脸映得一片通红。看样子,她在这里已等待好半天了。

“嫂,你去哪里?”梅子诧异地问。

阿静也不答话,飞快地拉开车门,钻上车把提包丢上后座,这才粲然一笑:“跟着你们跑江湖。”

“打工?”梅子睁圆了眼。

“你能去,我怎么不能去?”阿静说,“放心,你侄儿都两岁了,阿开会带好他的。刚才看到你在家收拾东西,我就跟你哥说要出来闯一闯,他同意了,还说要辞掉厂里那份工,让我安心在外面跑,这几年一直闷在家,差点没把我憋死。”

梅子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你们要是不高兴,我马上就下车,镇上还有开深圳的夜班车。”阿静伸手就去拿提包。

梅子笑了,打了阿静一下,朝叶老板叫道:“开车!”

叶老板“啪”地打了个响指,一踩油门,车子就在柏油大马路上飞驰起来。

前面,是一片越来越浓的夜色……

(原载《南方文学》199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