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丘陵:大林文集·小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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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海之浴

小说一开头就写景,我最讨厌,所以这小说的开头我就不写景,尽管我正置身于一个可以说是波澜起伏一碧万顷气象恢宏水天一色那么个环境之中。

行家们将小说中写景一类文字称为“毛边”,说是可以多卖点稿费。我以为,要是仅为了孔方兄,是大可不必遭受爬格子这份近乎神经病的辛苦的。有个朋友找过我,说是以你这么个聪明的脑袋瓜,跟我跑上几趟生意,包你赚上三两万——这对你来说可是个天文数字了吧?靠写小说,写到你屁股生茧眼睛流血,恐怕也赚不来这个数呢。我之所以不跟那个朋友跑生意,而心甘情愿爬格子,并非不想赚钱,也并非自命清高,附庸风雅,而完全是出于觉得写小说好玩。

你喜欢谁,可以用华丽的辞藻给他披上一领金色的大氅,再给他换上比安琪儿还要可爱的相貌,比耶稣还要高尚的品格,比水晶还要纯洁的心灵,并且不用破费任何一个小钱。你憎恨谁,可以把一切乌七八糟的事栽到他的头上,再把他推到十八层地狱去备受折磨,而丝毫不必承担什么诬告迫害的罪名。老实说,最高法院院长也没有这份权力,可你有——只要你写小说。

眼下,我就想给周围的人编排点什么。不过,得首先声明,我并非出于恶意。其实,我是个极富同情心的人,刚才在候船室里,就曾慷慨地给了一个蓬头垢面、声称孤苦无依的老寡妇一张五元票。

我喜欢老寡妇,因为我母亲也是老寡妇。

我离家上大学时,当了一辈子乡村小学教师的母亲,一直把我送到县城火车站,一辈子教导孩子们要诚实待人的她,临别含泪送给我的却是那么两句赠言:“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我想起我那就因为平日爱说真话,以致在那场“大革命”中被人用笔记本一五一十兜出无数“罪证”而死于非命的父亲,我理解了她。

两边的铺位上坐着我的旅伴。右边的叫韦龙,正大智若愚,或大愚若智地啃着本《形式逻辑》。

刚到省作协招待所集中的那天晚上,我和他被安排住一间双人房。以前我没见过他,仅读过他一篇写地质队生活的小说,人物似乎也颇像回事,语言却糅杂得啰里啰唆的。按照文如其人的推论,要是他平日说话也跟写小说那么絮絮叨叨、滔滔不绝,那就害苦我了。

我最怕跟长舌头的人待在一起,他们说起话来,就像电视里的广告,一套接一套,哗哗啦啦,如瀑如泉,要把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从精工表、药物牙膏直到男宝、丰乳器什么的,一股脑塞进你脑子里。当然,电视可以关掉不看,但一个大活人跟你说话,出于传统的礼貌,你就不得不听,还得装出十分谦恭的样子,以显示你的涵养和耐心。你将无法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想不了,说不了,写不了,睡不了,也走不了。那份苦痛,比被人活活捏死绝对好受不了多少。

韦龙未来之前,我在房里本想写写日记,但一看到空给他的那张床,眼睛就发呆了,脑子里浮现出种种可怕的设想,再无法使自己安静下来。医生说过,我这种想入非非,不能自已的精神状态叫癔症,又叫歇斯底里或脏躁症什么的。症状是情绪极不稳定,容易激动,感觉过敏,如此等等。病因一般是由于过去受过什么重大的刺激。回想起来,我小时候,有一次到河里摸鱼,把手伸进一个小洞里,摸到一团软乎乎、冷冰冰的东西,以为是什么大鱼,抓紧了拖出来一看,竟是条脚拇趾粗的水蛇,吓得我扬手一丢,撒腿就跑。后来,我一连好几个晚上做噩梦,梦见到处都是蛇,成团成团缠住我,吓得我一再哭醒过来。此后,每看见条状的东西,我都会心惊肉跳,好半天不自在。就连到食堂打早餐,看到工友递出一根油条,也会惊叫起来。所以,我从来不吃油条。当然,面条、米粉之类小于脚拇指的条状物,则又另当别论。

我自己并不怕癔症,也不想对任何人隐瞒。有人说我你小说中的各种感觉表现得忒绝,这完全得益于你那他妈的癔症。这病别人想得还得不来呢。说罢还列举了卡夫卡、乔伊斯、伍尔芙等文学大师做例子,又阐述了一番“坏事可以变好事”的辩证法,对外国某种“艺术即神经病”的理论大加称赞,这使我大为感动,马上请他吃了一碗四角五分钱的老友面。

就在我被那恶魔般的臆想折磨得快要发疯的时候,有人来了。他身穿一套半旧的工作服,足踏一双黄色的翻毛大皮鞋——时令才是初秋,南方的天气还热得要命,这样的穿着真令人疑心他是否有神经病——背一只到处都是口袋的硕大无朋的地质包,一步步走进房来。那脚步虽然故意放得很轻,却分明像丧钟那样无情地撞击着我那脆弱的耳膜。我担心自己一开口,就会点爆那只跟潘多拉魔盒差不多的话匣,所以连起码的礼貌性问候都没敢表示,只是紧盯着他,期待着末日审判般的讯问。没想到,来人就像满腹悲苦似的阴着脸,默默地朝我点点头,把背包放到床上,仰八叉躺下去,拿出一本书,自管自看起来。

我回过头,惘然地望着铺在桌面上刚写了个开头的日记,脑子里空得就像一间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房子,正万般无奈地等待着某位虽然讨厌,却又不得不表示欢迎的客人。

还好,他一直没开口。

我暗自庆幸,又隐隐担忧,他现在不开口,就不等于过一会儿不开口。有的人看上去沉静得形同古木,但一说起话来,那嘴巴比平日能说会道的还不知要厉害多少倍呢!所以古语有云:“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还是先别高兴得太早。

他猛地翻个身,清了清嗓子,声音就像汽车轮胎放炮一般刺耳,着实吓我一大跳。我本能地支起双肘,两手捂住耳朵,过了半晌,仍没见什么异常,才知道这不过是一场虚惊。

就这样,我一直处于恐惧的期待之中,像希腊神话里头顶上高悬危石的坦塔罗斯那样。可是,他依然在沉默,连翻书的声音也很轻很轻。他那花瓶口般翻卷着的厚嘴唇,像是上了一把锈锁,一直没有打开。时间像傍晚田野里的蠓虫,成团成团飞往看不见的夜色之中。我终于发现,过分沉默比喧闹更为难堪,期待折磨比遭受折磨更为痛苦。

我忍不住了,只好主动结束这难堪的困境。你是韦龙?我问。他点点头,连眼皮也没抬。你是地质队的?他还是点点头,胶着的嘴唇一动不动,似乎不屑于跟我对话。我的自尊受到损害,心中很是不平。你难道不想问问我是谁吗?我愤愤地说。他终于开口了:“今天我就知道了,报到簿上。”从他把“天”说成“颠”的口音,我就轻而易举地猜想出他是另一个人口众多的民族的人。我故意模仿他把送气音发成不送气音,开玩笑说:“你爱人也来了吗,怎么不带进来让我们干干(看看)?”没想到他不但不生气,反而老老实实地说:“来了,干(看)了病就回去了。”我笑得差点没昏厥过去。他不高兴地翻了翻白眼,似乎怕再惹我笑话,就紧紧地闭上了蚌壳般的嘴巴,半天没再作声。我这才体会到,跟一个哑巴般的人待在一起,其难堪程度与跟一个爱饶舌的人在一块是毫无二致的。

我马上想到要以外国一部十分走红的小说给他起个外号:百年孤独。次日,我把这外号当众一亮,大家乐得要死,韦龙却翻着白眼,似乎恨得要命。

我觉得还是有必要把话题收回到船上来——

左边铺位上的叫林坤芳,一个男子汉竟用这么个充满阴气的名字,简直令人恶心得很怀疑他某方面的机能是否健全。此君看上去也十足的雌性,清瘦苗条的身材,白皙细腻的脸庞,显得天真而腼腆,连说话也带点忸怩,仿佛一匹刚刚阉过的小马驹。那天晚上在招待所,一位女诗人从报到簿上看到“林坤芳”这名字,就高兴得跳起来,连说太好了太好了,我终于有个伴啦,就让我们住一房吧。及至她看到出现在面前的林坤芳竟是位含情脉脉的男性公民时,她顿时魂飞魄散耳热心跳目瞪口呆半晌回不过神来。本来她也打算参加我们去蟹岛这一路的,但碍于有个曾经令她心花怒放继而又使她胆战心惊的林坤芳,只好打消了那令我深感遗憾的念头。

靓女!一路上我就这样称呼林坤芳,这当然并非因为此君比之女性更具有什么令人心旌摇动的美貌,而是因为有一部电影叫《英雄儿女》的,里面的主人公阿芳是个靓女。这纯粹是一种联想的发挥,众所周知,联想是文学创作中一种不可或缺的重要手段,看到香草想到美女,看到落叶想到秋天,即此之谓。我本以为靓女会因为这个称呼恼羞成怒或大发雷霆,没想他却莞尔一笑,默认了这个或许是不算太坏的馈赠。

靓女在一间山区小学的分校当民办的孩子王,校长老师班主任勤杂工语文算术图音体一身担,十来个鼻涕虫还要分成三个年级,真难为他是怎么变出三头六臂来完成教学任务并腾出时间写东西的。这次旅游参观,他全靠放了秋假才得以抽身出来。头一次进省城,他看着什么都新鲜,晚上上街见广场草地上有一对对男女白糊糊地搂作一团,他连忙跑去报告警察说有人在干坏事,民警跑来一看哑然失笑,连说不碍事不碍事,气得他歪着脖子大骂省城社会风气如此之差竟也无人出来管一管,那股认真劲逗得大家一场廉价的开怀大笑。我却疑心这只不过是他为了表现自己富于幽默感或纯真可爱而取悦于人的某种伎俩,反正我感到本能的恶心。

靓女还有另一个像是十分可爱的地方:闲下来就拿出一面带塑料套的小镜子,透明的薄膜里套着一张色彩不甚鲜明的彩色照片——这马上就使我想起那些背着个装有处理胶卷的傻瓜相机却又神气活现地到处诓骗山里乡下农民钱财的待业青年。照片上是个典型的南方农村姑娘,脸蛋黑瘦,颧骨高耸,眼睛忒大,黑白分明,脑后拖着两条焦黄的齐肩短辫,欲笑不笑地紧抿着薄薄的嘴唇,便具有了那种小说上称为娇憨的神态。靓女无限深情而又直言不讳地对我们宣称这就是他的未婚妻,眼下秋收大忙,家里的农活就全靠她来帮忙,他才得以脱身外出。“未婚就妻也就是说你跟她已经那个了?”我打趣地问靓女。他像受到天大侮辱似的,红着脸瞪起眼恨恨地骂:“我们乡下人可不像你们城里人那么坏!”我猛地将照片抢过来,转身三下五除二撕成碎片随手一扬,纸屑纷纷扬扬飘散一地。他的脸色刹那间白了,突然像斗牛场上被红布激怒的公牛,气恨恨地朝我扑来,大有拼个你死我活的气概。我慌忙躲闪,笑着说:“你别急,我还你一个城里妹仔怎么样?”他丝毫不受诱惑,怒不可遏地拿起桌上一只墨水瓶呼地掷来,我闪身躲过,墨水瓶砰然着地溅了黑乎乎的一片。我这才意识到,无论多么轻微的玩笑,落在一个一本正经的人的头上将会很容易导致严重的后果。我连忙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他那张心爱的照片——其实我刚才不过耍了个障眼法,撕掉了一张名片而已。靓女一把抢回照片,一副喜出望外而又啼笑皆非的样子。这就是作弄人的乐趣。人生在世,既常常被人作弄,也常常去作弄人,就这么回事。

眼下,靓女的目光正像蠢蠢欲动的蜘蛛从眼角悄悄爬出,荡向对面的铺位上。那里是两个青年男女,他们一上船就将铺位的隔板拆掉,将毯子合二为一,他们是否真正具有法律认可的那种关系就无从查考了。乘务员小妞来回走动也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可见这种东渐的西风已到了无人想加以抗拒的地步。此时男的正盘腿坐着在纵谈阔论,天上地下,古往今来,从拿破仑的情妇到日本的人造子宫、美国的试管婴儿,直吹得唾沫星子如天女散花般不时随风飘落到我们这边的铺位来,好一副学富五车、无所不晓的样子。女的侧身而卧、凝神谛听,活像童话里天真淳朴得极其惹人怜爱的公主。她偶尔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尖利而悠长的嗓音宛若美声唱法中的咏叹调,令人头皮阵阵发紧。

我的下铺是个姑娘,她的头发像产自高原上的发菜带着黑褐色的光泽。瓜子脸,葡萄眼,葱管鼻,薏米般洁白整齐的牙齿,粉红的手臂就像刚从塘里挖起的嫩藕,十根手指恰如胡萝卜一般……正处饥饿中的读者不难发现,我这里描绘这位可爱的姑娘,用的是当前比较流行的写法,也就是尽可能把她全身的各个部位都写成好像是可以吃的,成语所谓秀色可餐,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姑娘此时正捧着一册杂志在正经八百地读着,但我觉察到那不安分的目光不时地偷偷向我们飞来。好兆头!我告诉自己,视线却散散漫漫地随意飘移,落在斜对面一个胖墩墩、油腻腻的汉子身上。不看犹可,一看不禁吓一跳:他那对蓝幽幽的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我的颔下,那是一种屠夫才有的职业性目光,上船时我确实曾见他和人抬了两头肉猪去船尾。我惊骇地缩起脖子,掉过头来,目光再不敢游移出去,只是死死地圈定在自己的铺位上。

铺位上的席子被无数人的屁股和脊背磨烂了,又被汗水渍染过,散起了一层朝气蓬勃得极像霉菌的细毛。薄薄的棉毯早已失去了毛茸茸的温适感,唯有一种油腻铁硬的冰凉。床尾——当然你也可以当作床头,有一个捂着盖子的碗口粗的圆孔,那是你不想呕吐也要呕吐的排污孔,只要你长久地盯住它,自然就会涌起它曾经被使用,或者即将被使用的那种令你肚翻肠绞的联想。船舱里确已有某个显然是从内陆地区来的游客在启用它,一股比晕船还要难受的恶心便像瘟疫般扩散开来。

我连忙跳下铺位,仓皇地逃出舱外,来到船头坐在一个不知装着什么宝贝的木箱上。船已行到深海,虽然只有些小微风,但浪涌已分明浩大起来,接连不断地把整条数百吨重的钢壳轮托起,抛下,再托起,再抛下。成堆璀璨如珠的浪花不时摔落甲板上,转眼化作湿淋淋的水渍。

一个浪涌,使客轮像发疟疾般猛烈地摇了一下,全靠这偶然而又关键的一摇,我才得以认识了她——

身边有谁哎哟叫了声,随之什么东西啪地掉落甲板上。我回头一看,原来正是我下铺的那个姑娘,她那本杂志正可怜巴巴地躺在我的脚边,书页被甲板上的海水渍湿了。

我下意识地将杂志捡起,这是最新一期《南海》,其中恰巧就有我的一篇小说,文前还附着我一张模模糊糊的“玉照”和百来字的简介。我心中涌起一阵异样的感觉,默默地将书递还给那个姑娘,心里却狠骂自己:妈的,你对女人献什么殷勤?近来一见到年轻的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小妞,不知为什么,我总是产生出一种本能的厌恶和嫉恨。

“谢谢!”她嫣然一笑,这要命的一笑竟像掺了蜂蜜般甜。接着,她又无来由地长叹一声:“今天的风大得——”那熟悉的声调使我本能地战栗了一下,马上就想起另一个女人,不久前还待我不薄的女朋友。她在表达对某件事的赞叹时,也总爱使用这种省略了补语的句式:这电影好笑得——!今天我累得——!那人瘦得——!如此等等。那个“得”字拖着长长的尾音,像一架失事的飞机拼命挣扎爬高,最后却打了几个滚,绝望地栽下地来。

我那女朋友,也是那种让人一见面就想在她身上犯点错误的甜妞儿。她是市里那个二流文工团的二流演员,长相倒是漂亮得——!我敢说迄今为止她们团里还没有谁能比得过她。但也正是由于这长相才害苦了她,使她一上台就只知道挺胸收腹,一双妩媚的大眼得意地往台下扫来扫去,脸上溢满甜甜的笑意,却就是无法进入自己表演的角色,不管演的是《七十二家房客》中的阿香,还是《雷雨》中的四凤。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就决定了她一辈子也不可能成为戏台明星,尽管她一直都在做着那样的美梦。

当然,这并不妨碍她成为我的女友,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对人从不太过苛求,尤其对于异性。

在一次团市委组织的青年联欢会上,有人介绍我这位“青年作家”跟她跳了一圈探戈,我们就这样粘上了。后来正当我长时间地陶醉于她脸上那对迷人的酒窝时,才慢慢地发现,她在半夜里叫你打开房门时就跟她在舞台上大叫“同志们——”一样激越高亢,她仰面朝天躺上你的床就跟躺在她自己的床上一样随便无谓,这便极自然地使我产生出她同样可以毫不介意地在其他男性跟前撩开裙裾的情景。我受不了她的豁达大方,无论如何受不了!

我受不了可有人受得了,那就是我的朋友,一个离了婚而又特别擅长于撰写爱情小说的青年作家。什么《爱在初春》《爱在仲夏》《爱在深秋》《爱在残冬》《苦涩的爱》《甜蜜的爱》《酸楚的爱》《艰难的爱》《爱的升华》《爱的飞翔》《爱的沉沦》……一部接一部连续出笼,并且都是不大不小的中篇,据说他每晚都可以洋洋洒洒地写上一万数千言,每月都能在各种花花绿绿的杂志上发表三几个中篇,在我看来,那简直是了不起的奇迹。香港有个著名的言情小说作家亦舒,我那朋友复姓羊舌,我就恭称他为羊舌也展先生,他十分高兴。

那天晚上,也展先生和我的女朋友同时来到我宿舍,当也展兄盯着她胸前那朵耀眼而廉价的胸花,大谈他月收入上千元稿费的创作经验时,我就知道我在她眼里开始大幅度掉价了。果然不出三天,她就来郑重其事地向我宣布了中止我们之间已维持长达三个月的友好关系的严酷决定。那时她神色黯然,内心似乎有所不忍,还羞答答地说了些诸如“要你就拿去吧”之类令人莫名其妙的话。她就这样走了,我到底没拿她叫我拿的什么,事后参悟过来,直教我后悔了好些天。

还是让思绪回到船头上来吧。那位娇小的姑娘已开始笑盈盈地做自我介绍说她叫杨帆。“我是岛上的人,父亲是渔民,所以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字。”她说。她的坦率开朗,又分明使我看到了那位二流演员的影子,心中竟泛起些酸溜溜的感觉。“你们是省作协组织来的吧?我昨晚到县文联就听说你们要到蟹岛来体验生活。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就叫蓝冰,大名鼎鼎的青年作家。我刚才还在拜读你的小说。”她晃了晃手中的杂志,脸上红红的,说话又急又快,像一架高速的电传打字机。我来不及答话只来得及微微颔首——为什么是颔首而不是点头?一本介绍礼仪的小册子上语重心长地指出:点头显得太过俗气,而颔首则表现出一种矜持而高雅的风度。“我爸爸经常出海,已是渔业大队的副队长,妈妈在家,弟弟在省里念大学。”她说。“我可不是查户口的。”我笑道。她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脸上虽然没有那种称之为酒窝的东西,但依然颇为动人。“我看过你的简介,才二十七岁就发表了那么多作品,真不简单!”我想说我还没结婚呢,但我到底没说。“我比你小四岁,在岛上当个团委书记。当大孩子王,没什么意思。”她说。“那好啊,大小也是个当官的嘛,”我说。我就喜欢当官,并且敢于公开声明,只是管人事的领导偏偏没找上我。我不像有些人,内心很想当官表面却推三推四虚伪得令人作呕。这次作协组织青年作者旅游,三人一组,我当了赴蟹岛组的组长。你别小看这个组长,我可以任命百年孤独韦龙当联络员,专管联系接待单位买车船票什么的。我任命靓女坤芳当后勤员,负责买饭菜票结算住宿费。你可以什么都不干,只是发号施令,等他们把事情一一办妥,就好像什么都是你干的了,出了问题,责任则只在当事人身上而不在你身上。这就是当官的好处。“权力使人兴奋,权力是难以抗拒的,它刺激人们的感觉和精神。”法国前总理蓬皮杜先生这句鞭辟入里的话说得简直妙极了!“你是第一次出海吧?”那姑娘问。我又是微微颔首。“风浪这么大,你还一点事也没有,真了不起!”她滔滔不绝地说起了大海,说起文学家们如何如何写海。我决定镇一镇她:“你读过席勒的《潜士歌》吗?”她遗憾地摇摇头。我说这可是一首很有名的写大海的诗,然后平心静气毫不做作地加以背诵:浪翻,潮沸,风吼,海啸,如同水与火混成一片,蒸腾的白沫溅入云霄,一波不断向一波飞溅,溅也溅不完,化也化不开,仿佛此海要生育另一海……我的声调略做顿挫,表情稍做夸张,再辅以一两下自如的手势,果真就使那姑娘瞪大眼睛出神了好半天。我早年曾是学校文艺队的主角,背一两段诗什么的其实是小菜一碟。我有的朋友就经常拿这一手去作弄那些既浅薄而又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儿们,给她们留下个才思敏捷、神采飞扬的最佳印象以博得好感。其实要做到这一点,有小学四年级语文水平就已足够,只是所背诵的诗一般说来要比较生僻一点的。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她谈起我的小说,谈到我在这一期《南海》上发表的《绿月》。“你把山里的月亮写成了绿色的,”她说,“那真是美得——!”又是一句令人心悸的省略了补语的赞叹。“没意思!”我居高临下地对自己的作品做出不屑一顾的评价。“没意思透了!你不应该读这样低水平的杂志和这些低档次的作品。对一个真正爱好文学的人来说,这是很可悲的。”她眼里闪过一丝惊诧,似乎在考虑我的话是否真诚。“你说的包括你的《绿月》吗?”她挑衅地问。“当然,我有自知之明。”我知道这样的自我贬斥不但丝毫无损于我在她心目中的形象,还将会达到肯定性的后果。我说:“刊物是分档次的,作品也是分档次的,好作品轮不到《南海》发。即使你约名家的稿,人家也只会给你二三流的东西。”她惊奇地瞪大了眼睛。我说:“这就叫行情,干我们这一行的都懂。就说这篇《荒岛》吧,作者还是全国得过奖的呢,可你看他写些什么?荒岛上这些吊儿郎当的大兵哥,连长指导员都管不了,来了个胖胖的女卫生员竟就像幼儿园的阿姨哄娃娃般将大家哄得服服帖帖,一切问题均‘迎她而解’,真是荒谬到了极点!照这样说每个连队派个姑娘去当指导员,不就万事大吉了吗?”“看你说得——!”她笑了:“我也觉得它不真实,只是说不出个所以然。”

“你的作品我已读过不少,你自己最满意的是哪一篇呢?”她的目光依然是挑衅性的,但已多了几分温顺。我说我最满意的是《死海》,写的是一种寂灭了凝固了的永恒,融合了多种最新的表现手法,追求的是广阔的空间感、深远的历史感、强烈的现实感和凝重的民族感,这可是一篇划时代的作品。我得意地说,心里却明白自己在胡扯,实际上我从来就没写过将来也永远不会写这么一篇几近十全十美的东西。胡扯使人才思敏捷,使人滔滔不绝而又从容不迫。一个不懂得胡扯的人,真不知他的日子是怎么过的。“你这篇大作发表在什么地方?能给我看看吗?”她迫不及待地追问。“你观察过一条河流吗?”我的反问顿时使她愕然,从一篇外国小说中偷来的这一手果然十分管用。“我那篇东西你肯定看不懂。”“看不懂的算什么好作品?”她不高兴地噘起嘴巴,这种神态书上叫娇嗔,姑娘如若对你露出这种神态,那就是对你表示了不浅的信任。“读不懂的作品未必就不好,好的作品未必读得懂,读得懂的作品未必都好,不好的作品往往都读得懂……”我飞快地绕着口令,“你读得懂威廉·福克纳吗?读得懂詹姆斯·乔伊斯吗?读得懂弗吉尼亚·沃尔芙吗?可这并不妨碍他们成为具有世界意义的大作家。”念这一长串外国人名字时,我故意模仿了英语的发音,她瞠目结舌地听着,显然就差没有匍匐在地了。够啦,我对自己说,要适可而止了,再炒卖下去,太过盛气凌人就会造成隔阂啦。真的!

于是,我真的就适可而止。从她那虔敬的目光中不难看出,我已收到了预期的效果,我知道自己正开始成为,或者说是在接近于成为一个无赖。当轮船驶近蟹岛时,我们已相熟到这么个程度:我赠给她一个雅号“小面包”,她不但不见怪,反而十分高兴地领受下来,说她本来就很喜欢小面包,在岛上可不容易吃到一回。这大出我的意料之外。实话说,我给人起外号这点出色的嗜好,还是从一位似乎是什么派的大作家的小说里学来的。

我们一起回到船舱,发现我那两位旅伴百年孤独和靓女已呕吐得一塌糊涂。我暗自庆幸没有死待在铺位上,否则也肯定逃脱不了这场连锁反应。

蟹岛真他妈的像个螃蟹!——请原谅我在此运用了一句标准的国骂。自从美利坚合众国那个叫塞林格的有一篇小说《麦田守望者》被翻译到中国来,我们文坛上就挺时兴这玩意儿,到紧要关头不骂那么几句,显然缺少大家风范——万顷碧波之中,巍巍然耸起那么高高的一大块,上面覆盖着厚厚的一层木麻黄,两边伸出两只蟹爪般的海岬,抱住个宁静的海湾。偌大一个岛,却连个像样的码头都没有。(准确地说,码头是有一个,却是军用的,那儿不过懒洋洋地泊着两艘小炮艇。这可是军事秘密,请切莫外传!)民用的航船只好可怜巴巴地抛锚在海湾里,再由岸边摇来一条条柳叶般的小舢板,把旅客接上岸去。摇舢板的多是些腰围有水桶粗、脚板有蒲扇大、裤腿阔得像一面旗的渔妇,也有几个放学赶来捞些零花钱的小学生。从轮船到岸边不过十几米水面,每位乘客却要收三毛钱。你舍不得留下这点买路钱,就别想上得岸去,除非你舍得跳下海游过去。

小面包是和我们同一条舢板上岸的,她抢着为我们付了船钱。我的肚子一时不受用起来,小腹胀胀的,直肠阵阵发紧。几天来我一直有这种感觉,在船上时却因为一直和小面包聊天,竟忘记了事先采取点必要措施。一上岸,这种难堪马上就像潜伏已久的恶魔跳将出来,无情地戏弄着我。我额上冒着冷汗,这时的脸色一定十分难看。我不想让大家发现这一点,就吩咐他们等等,然后快步走到街角处一个看似天真淳朴的小男孩跟前,问他可知道厕所在哪里。他的小眼睛狡黠地转了转,小声说你给我两毛钱我就带你去。我吃惊得差点没叫起来,这回被他抓住要害了,但情势危急已不允许我讨价还价,只好以美国西部片的快枪手掏枪射击那么迅猛的速度掏出两毛钱塞给他,跟他拐过屋角,转入小巷,走进一间大约是他家的院子里。

我终于如释重负地走到阳光灿烂的小街上。靓女诧异地问我去了哪里,我不知道他这是出自认真还是恶意,只恨不得给他的嘴巴掴上一巴掌。去做了一笔小买卖。我冷冷地说。上岸这开张大吉的头一件事,大大破坏了我的心绪,以致穿过那闹哄哄充满海腥味的小街时,也丝毫提不起兴趣。一个操着内陆口音的女鱼贩子正高声地跟渔民们理论着什么,又大大咧咧地撩起衣襟,令人心惊肉跳地鼓捣出什么东西,细看时却并非什么碍眼之物,不过是厚厚的一沓钞票。我本想就此来几句幽默,却怎么也提不起精神。

小面包带着我们到区政府招待所住下,所谓招待所,不过是一幢老房子用木板分隔开的几间小房间而已,走进去楼板有一种大幅度的震荡感,令人不寒而栗。在船上颠簸了半天,我们已困得要死,正要宽衣解带躺下床去,小面包却领带几个人来见我们,说是岛上的区委书记、宣传干事什么的。“我代表区党委和全岛人民,热烈欢迎你们三位青年作家光临蟹岛指导工作!”书记热情洋溢地说,脸上开满了菊花状的笑容,那是一种训练有素的职业性、习惯性、象征性的笑。“我们岛自从打倒‘四人帮’以来,特别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各方面都取得了很大成绩。”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本照念起来,甲乙丙丁,一二三四,ABCD……洋洋洒洒,讲了成个钟头才接近尾声:“我们安排杨帆同志负责接待工作,不到之处还请多多原谅。四点钟我还要去接见一个工商旅游团,暂时谈到这里吧。”“感谢区党委和蟹岛人民的热情接待!”作为一组之长,我极力忍住几次要打出来的哈欠,也堆出笑来说。我平日最讨厌打官腔,此时却不得不学着打起官腔。“给你们添麻烦了,真是于心不安。”人生的最大痛苦,莫过于违心地说你不想说的话,做你不想做的事,但人们却常常不得不接受些不愿接受的东西。什么叫寒暄?寒暄就是人们见面时正儿八经地说一些本不该说,但又不得不说的客套话。我突然觉得,要是有朝一日我当上领导,这一类繁文缛节一定要明令禁止。接见终于在友好的气氛中结束,书记以长者的风度极亲切怜爱随和地拍了拍小面包的肩膀,让宽厚而温暖的手掌在那娇小滚圆的肩头上适可而止地停留了一小段时间。“小杨,好好接待客人,带他们到岛上多走走看看,可一定得注意安全,出了问题我唯你是问,嗯?”我尖锐的目光不难看出,小面包的脸色不安地微微一红,点了点头。“晚饭后我再来和你们到海滩上走走。”小面包说,“你们先休息休息吧。”

我躺在床上虽然很累,却一时难以入睡,眼前老晃动着那个引我如厕的小男孩淳朴天真的笑脸。我并非心痛那两毛钱,而是觉得整个自我都跟那廉价的两毛钱交了出去,受到一次令人深感耻辱的阉割,真可恶!人们往往把笑当作友善的表示,这其实是天大的误会。你要是迷信一切笑脸,你肯定有一天会吃亏。我一再有过这方面的教训,或者说是经验。(我们总结工作时,往往就把教训说成是经验。譬如你玩忽职守造成了数百万元的损失,你就可以轻描淡写地说是得到了反面的经验,使自己成熟起来,今后的工作将会做得更好云云。于是,你便得到慰藉、容忍和姑息。)

我的目光散漫到案头的一盆珊瑚上,这是房间里唯一称得上是工艺品的奢侈物。它的色泽不可谓不洁白,造型不可谓不优美,然而我讨厌它。我讨厌一切让生命僵死了再供人欣赏的所谓装饰品,譬如宾馆大厅墙上的苍鹰标本、女人项链上鸡心形琥珀里的小虫甚而至被圈死在动物园栅栏中的象狮虎豹什么的。爱护生命的最好办法,莫过于让它们回归到自然形态中去。我终于睡去,梦中我又见到了那小男孩淳朴天真的笑脸,还有大海深处蠕蠕而动充满活力的珊瑚虫……

晚饭,是四两在粮库里至少贮藏了四年的大米,还有一碟说不上是什么名堂的油炸海鱼,色泽焦黄焦黄的,只看一眼就使人下颌的内分泌腺涌泉般渗出清涎。我欣赏着这梭子般优美的炸鱼,慢慢放进口中,才咬一口,就不觉皱起眉头,一种说不上是鱼还是油的陈腐味隐隐透上鼻窦,虽然极其轻微,但已足以使我大倒胃口。看看百年孤独和靓女,倒像是毫无觉察,仍然有滋有味地大嚼大咽,大概想以此来充实被晕船倒空了的肚子。菜仅此一碟,我别无选择。据说岛上的土质不大适宜种青菜,所需青菜主要得靠内陆运来,所以相当昂贵,招待所显然不肯以青菜待人。我万般无奈,只好大大方方地给两位旅伴分摊了我那碟炸鱼,自己只留下一小尾来勉强对付四两老米饭,由此对长期生活岛上的军民人等的艰难困苦生出了由衷的敬意。

刚吃过晚饭,小面包白白净净地跑来了,要带我们到海滩上看看落日。走到海滩边,靓女像个孩子般张开双臂,极度夸张地大叫“真美啊”扑向海边。在我眼里,落日似乎并没能给大海增添多少诗意。世界上有许多景物,譬如大漠风沙、幽壑林泉、小桥流水以及汪洋大海什么的,在文人无聊的赞美下都变得那么秀色可餐、令人神往,然而等到你身处其境,却往往会大呼上当,发现远远不是那么回事。“天下本无事,做出文章来”,自古以来,文人会的就是这一手。

靓女像发情的小公牛,在海滩上蹿来蹿去,试图捡些贝壳。百年孤独独自走向前方一片礁岩,剩下小面包和我并肩漫步。落日、海滩、浪花、少女少男,这本应是极富诗情画意的赏心乐事,但我怎么也提不起兴趣来。港湾里的海水一点也不清净,漂浮着一层红红绿绿的油污,浪头裹挟着人们从岸上抛下的废纸木屑汽水瓶避孕套之类的垃圾,翻来覆去地逡巡。“美吧?”小面包向我靠了靠,脸上洋溢出颇具魅力的微笑。我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潜意识中指的好像不是大海。小面包挑衅地偏起头:“我们赛跑吧,就到前面那堵礁岩,敢不敢?”迎着她的目光,我觉得体内马上有一种热烘烘火辣辣的东西扩散开来,每个毛孔都在刺啦啦、刺啦啦地张开,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接受了她的挑战。我在大学里是田径队的队员,拿过几块实际价值连锡都不如的金牌,毕业时我将它们全都分送给了班上的女同学,以此作为补偿的是临别前她们在大庭广众之下分别在我额头上留下了冰凉得像猫鼻子般的唇印,差点导致了她们的男朋友要找我决斗的悲剧。

小面包喊了声“一二三,跑”,我的双腿就带着一种职业性的习惯机械地跃动起来,并且越跃越快,海岸像一条黑纱在耳边呼呼掠过,脚下的细沙发出声声不堪重负的呻吟。我跑到预定目标戛然而止,回头望那唯一的对手,她才跑了一半路程,好容易才到跟前,脚下却像被什么一绊,两条雪白的手臂画了条轻快流畅的弧线,娇小的身子飘然跌落在沙滩上。“哎哟,拉我一把!”她眉头紧蹙,尖声大叫。正如绝大多数男士在这种情况下所乐意去做的那样,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向她伸出了援助之手,将她一把拉起来。那只滑嫩得像鳗鱼的小手极不安分地捏住我的巴掌,好一会儿不愿放松,微微娇喘使她喘出了两颊红晕,高耸的胸脯在急剧地弹动,一对眼睛极富表情地向我传递着某种火烧火燎的信息。“你真好。”她说。“因为我是个编辑。”我说。编辑往往是最富于同情心的,同时也是最富于爱心的,要不是靓女欣喜若狂地朝我们走来,我相信这番谈话肯定会有个令人惬意的结果。靓女手上如获至宝地捧着一把东西,尽是些指头粗细毫无光泽的小贝壳。“你们看!你们看!”他兴奋地说,“大有收获,大有收获啊!”“这算什么玩意儿!?”我满脸鄙夷,不屑一顾。他极不信任地瞥我一眼,又求助般望着小面包,试图从她那里得到更权威的评价。“是的,这根本不是好东西。要拣好的贝壳,得趁每天清早海潮退了之后。”小面包的话,使靓女十分伤感地低下头去,欲将那些小贝壳丢了,终是于心不忍,最后仍掏出一张纸极珍惜地包起来,放进了口袋。“她会喜欢的。”他喃喃地说,“会喜欢的。”

我们一起朝百年孤独走去。他正在礁石上东翻西捡,工作服的无数个口袋已被什么塞得鼓鼓囊囊的。“没想到,你独自跑到这里发‘洋财’来了!我看看你的宝贝。”靓女说着已敏捷地伸手探进他的口袋摸出一件东西来,一看,却是一小块毫不起眼的礁石。“要它干什么?”靓女扬起手做了个抛掷的姿势,百年孤独连忙劈手夺过,又小心翼翼放回了口袋。夕阳已沉到海平线上,像个肥胖的产婆,呻吟在红殷殷的血海之中。脚下这一泓海面,因突出的礁岩阻挡住了港湾漂来的脏物,显得澄澈平静,望得见金黄的沙底,真是片绝妙的浴场。我脱掉外衣,只剩一条裤衩,活动活动壮健的四肢,让那足以使许多异性叹为观止的肌体沐浴在夕阳下,迎着小面包惊喜而羞怯的目光,傲然跃进水里。秋天的海水暖意融融,礁岩下的水深足可没顶,我踩着水,大声招呼两位旅伴。靓女终于耐不住大海那富于魅力的诱惑,脱掉近视眼镜,脱下外衣,畏畏缩缩地走下水来。他身躯瘦小,胸脯像安了两挂未成熟的芭蕉,瘦棱棱地泛着青色。出人意料的是,他的蛙泳侧泳仰泳自由泳都游得十分娴熟,虽然姿势不是那么合乎训练规范。“嗨,比在家里游水库舒服多啦!”他扑哧扑哧喷着水,又一个猛子潜下水底,许久才从远处像条海豚般呼地蹿出来。百年孤独坐在礁石边,吊下两只穿着翻毛皮鞋的大脚,漠然地望着远方,不管我怎样招呼怂恿,就是不肯下水。我大为扫兴,也大为恼怒,从不远处泅下水中,一直悄无声息地潜到他跟前,猛地往上一蹿,抱住他的双脚硬将他拖下海里。为避免他恼羞成怒的报复,我赶忙逃出一旁,哈哈大笑。只见他咕噜噜没进水里,又拍着双手浮起,紧接着再沉下去,再浮起来。他神情张皇恐惧,脸上毫无血色,这种出色的表演使我打从心底感到佩服。要是哪部电视剧需要个落水者的角色,我相信大概不会有人能比他演得更好。我兴奋地欣赏着他露的这一手绝招,拍手大乐,直到岸上的小面包惊悸地大叫“救命”,我才开始意识到他也许是真的不会游泳,慌忙游上前去,才到跟前,就被他老虎钳般的两只大手死死箍住了全身。本能的惊恐使我忘记了早年学过当时认为全无用处而眼下觉得有用非常的游泳急救常识,一口又咸又苦又腥又涩的海水亲热地涌进我的喉咙,腹中轰然响起一阵热辣辣的欢呼。想到为刚才硬使百年孤独参加到游泳者的行列我将必须付出惨重的代价,心中不觉万分悲哀。我双脚徒劳地挣扎着,双手却无论如何也没法从他亲密无间的搂抱中挣脱出来,眼见西天的太阳咕咚一声沉进海里,我战栗的心也咕咚一声沉进了一团黑色的幽默之中,“海勒帮不了我的忙啦!”正当我哀叹着绝望地闭上双眼,突然一股不小的推力将我们送近岸边,我的双脚确凿无疑地触到了坚实的沙地,这才长长吁出一口带着满肚腐臭的底气,一双瘦如柴棍的手从身后伸到腋下,将疲软无力的百年孤独和摇摇欲坠的我一并稳稳扶住。

我坐在海滩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百年孤独被靓女和小面包像搬弄死鲨鱼一样拖到沙滩,翻侧过身,让肚子顶在靓女的膝盖上,顿时宛若一台猛然发动的柴油机一般剧烈地抽搐起来,经胃酸处理成浑黄色糊状的炸鱼米饭喷射而出,直到油尽气馁才逐渐止息。要是事先知道他不会游泳,无论我怎样地喜欢跟人开玩笑,也绝对不会拉他下水。他事先为什么不声明这一点呢?况且本人不也因此而受株连了吗?这归根到底并非我的过错,想到此,我心中大为宽慰。百年孤独湿淋淋的衣服上沾满了自己呕吐的污物,靓女帮他将衣服脱下来,这时,大家都一下瞪大眼睛,脸上现出了像看到公鸡生蛋、母鸡打鸣那样的惊愕:一块块地形图般的伤疤布满了百年孤独的全身,有的还微微发红,显然是大面积烧伤刚刚治愈不久。虽然不知道这伤疤是不是奋不顾身、见义勇为的行动所致,但我们都用了一种肃穆冷峻的目光去审视这片神秘的符号。不久前,报纸就登载过某地质队队员奋勇扑灭山火的报道,那地质队是外省的,虽然与百年孤独遥遥无涉,但仍是容易使人产生联想。至此,我终于明白他为何终日不脱那身厚厚的工作服的原因了。

“石头,我口袋的石头呢?”百年孤独突然叫起来。神态极像某些电影中战士临终时大叫“红旗,红旗呢”那种出色得令人忍俊不禁的表演,此时我却丝毫无俊可忍。幸好石头还在,百年孤独拿过去摸了摸,几天来头一次主动说了句话:“这珊瑚礁,极可能有石油。”

回到招待所,天色已黑。小面包回家去煮来一锅鸡蛋面条,说是要给百年孤独吃,论分量,那锅面条就是三个人吃也绰绰有余的。她附带着给我和靓女每人也盛了一大碗,要我们无论如何得尝尝。晚饭没吃好,海边又折腾了半天,肚子早就饿了,我们就没有再推辞。吃过面条,百年孤独竟马上就恢复了神气,将带回的石头做了分类登记。

晚上,百无聊赖,便打开房里那台十二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天线早就坏了,勉强接上去,荧光屏上现出模模糊糊的图像,调了老半天才略略有些清楚。先是见两辆警车呼啸而来,停在河边,几个公安人员跳下车,来到荒草丛中一具美丽的女尸跟前,拍照、验尸、查脚印、捡烟头,然后开会讨论案情。线索是现成的,都不必交代出处,反正公安局有的是办法。疑点落到一个叫猴三的二流子身上——当然最后真正凶手肯定不是他,他只不过是个被暂时冤屈的坏人……我突然觉得剧中的情节、人物乃至对话都十分熟悉,不禁大为厌恶:“妈的,现在的电视剧,不是你抄我就是我抄你,真无聊!”我气恨恨地骂着,上前捏住频道选择旋钮,咔咔咔连转两圈,唯一能收到的仍是这么一套节目。“就看这个,就看这个吧!”靓女兴致勃勃地说,“蛮好看嘛。”再看一会儿我才终于发现,这电视剧不就是我自己写的《血仇》吗?难怪这么面熟呢!一年前,在市电视台当编辑的朋友来找我,要我为他写一个侦破片的本子,我挑灯夜战弄了两个通宵,终于弄出一集,朋友嫌不过瘾,要我加些花前月下的抒情性成分,拉成三集,说是这样收视率会更高些,因为现在的观众都喜欢看连续剧而不喜欢看单本剧。稿本写出来,果然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白捡了两千余元稿费。只是为了搬上荧屏,中间又费了些周折,为拉赞助单位,买通导演,稳住名角,我只好连请有关人员上了五次和顺酒家,不但那点稿费花个精光,还倒赔进一个小中篇的收入。后来电视剧是拍出来了,电视台在广告中虽然大肆宣扬:“此片情节曲折,悬念迭起,格斗逼真,感情真挚,场景优美,音乐动人。”我却再也不敢动笔写电视剧了。我斜眼瞥瞥两位旅伴,他们正拥被而坐,全神贯注地望着屏幕。我暗暗庆幸他们刚才没有看到前面片头的署名。

“啪!”电视机自动关了,电灯也熄了,看窗外,到处一片漆黑。上岛之前,就听说这里的电不怎么正常。一按电子表,才九点多钟,远远不到睡觉的时候。一个老妇人擎着一支蜡烛走进来,放在案头上。她就是管理这几个房间的招待所的服务员,据说是区里某领导同志的亲属。烛光之下,她那张脸皱巴巴、阴森森的,简直令人有点不敢正眼相看。据说她是岛上旧日的青楼少女,年轻时的风韵早已被岁月收割得荡然无存了。

一阵海风将豆大的烛光吹灭,谁也没想到要再把它点着。“讲故事吧,要不这漫漫长夜怎么消遣?”靓女提议说,“讲笑话也行,荤素不论。”“那就从你先开始,”我说。黑暗中说话有个好处,谁也看不见谁,说过头了也不怕自己脸红。靓女没推辞,说了个小故事,说的是有三人同床,甲觉得腿上很痒,睡梦恍惚,竟在乙的大腿上拼命抓挠。乙睡得很死,甲的腿痒一点不减,抓得更加用力,直抓得渗出血来。乙终于痛醒,朦胧中摸到腿上湿淋淋的血,以为是丙小便失禁,连忙催他起来。丙稀里糊涂地爬起来小解,隔壁恰好是煮酒人家,漏酒声滴沥不止。丙以为小便未完,便一直站到了天亮——靓女话未说完,我便连声抗议:“你这是从冯梦龙那里偷来的,抄袭不算,抄袭不算!”靓女不服气地说:“天下文章一大抄,你说刚才那个电视剧是抄的,人家还不照样拍出来播放了?”没说的,顺时针方向,轮到韦龙了!“我首先声明,”百年孤独那低沉得像大贝斯的声音在屋角里响起,“我不会讲故事,但我可以唱一首我们那里的民歌,包大家一笑,不笑不算。”接着,他以一种戏谑的声调唱起来:

送哥送到乱石坡,乱石坡上石头多。

不怕石头硌着背,只怕奶子硌着哥。

我们轰然大乐,真没想到百年孤独这心如古井的老兄,还有这一手绝活。靓女兴奋地在床上打起滚来,这一乐,顿时拉近了我们相互间的心理距离。

轮到我了,我说我也不讲故事,只想向诸位传授一种极其有用的男性强身健体之功,铁裆功。我说懂得男人“那话儿”吧,靓女的反应还相当灵敏:“明清小说用语!”“好,此功十分简单易行,只有两式,一是铁棒磨针,一是掌中运丸,各一百下。”他俩哄然大笑,显然领会得十分完整而深刻。“别笑,这可是最近一份健康杂志上介绍的,”我认认真真地说,“陆游老先生之所以长寿八十有五、一生诗作逾万,全靠常练此功。他曾有诗大赞此功,‘人生若要常无事,两颗梨须手自煨’。”——听到这里,靓女和百年孤独笑得简直就要气绝过去……

次日一大早,靓女把我从熟睡中摇醒了。“走,趁刚退潮,看海上日出,捡贝壳去!”靓女不由分说,硬是将我从床上拉起。也许是跳蚤或是蚊子作孽,我身上已到处开始发痒,看来反正是难以再睡了,连忙穿好衣服。百年孤独已在门外等着,想看看海上日出这点欲望大概是人所共有的,捡贝壳这类“小孩子的活”我则从无兴趣。

我们来到海滩,太阳便从左边的海岬冒出头来,海平线刚好被海岬挡住,只望得见一片刺目的阳光,看不到倒影云霞,也没有斑斓色彩,令人大为扫兴。刚退潮的海滩,显得十分平整结实,走了好远,却仍捡不到什么贝壳,只见前面有数行小小的脚印向前蜿蜒。海岬那边已有几个小孩折回来,显然是他们捷足先登了。那些小孩逐渐走近,其中就有昨天极机智地赚去我两毛钱的小孩,他们都提着一只塑料袋,鼓鼓囊囊的装满了各种贝壳,花色虽不算上乘,但比之两手空空的我们,已是令人垂涎的收获了。“小朋友,给几个贝壳我怎么样?”靓女以小学教员的职业本能,扮出十二万分的亲切和蔼。“一角钱一个。”一个瘦猴精十分老到地说,“一斤鱿鱼干三十几元,这贝壳可是海里最便宜的东西了呢。”“少点行不行?”靓女居然跟他讲开了价。“最少也要九分,不能再少了。”“五分半行不行?”“不行!不要拉倒!”“慢慢慢,我要我要,要十只!”靓女终于和他们做成一笔交易,钱货两讫,小孩们就像鸟儿般飞走了,跑出不远便咯咯大笑起来。

往回走时,见到了小面包。昨天约好了的,她要陪我们到海湾军港各处走走。“我知道你们准会上海滩来的,谁到岛上都这样。”她笑盈盈地说。她今天换了一条藕红色的连衣裙,隐隐约约的半透明令人浮想联翩。善于揣摸异性心理的姑娘往往都懂得运用这要命的一手。看到靓女手里把玩着的小贝壳,她很感诧异:“捡的?”靓女如实说了,她咯咯咯笑起来:“我以为你们真能抢在那班小滑头的前面呢,原来是上当了!这玩意儿,平时只卖三五分钱一只的。”靓女颇觉吃惊:“没想到小孩子也那么狡猾啊?”我说:“这并非什么狡猾,不过是一种竞争的本能、一种赚钱的技巧罢了。处在他们的位置,大概谁都会这样做的。你不妨设身处地地想一下,你是个卖主,希望自己手中的货物尽可能卖个好价钱。这其实已是很诚实了的。进一步的,你就有可能以假冒真、以劣充好、短斤少两直至谋财害命什么的,这就叫无商不奸!你在省城之所以买了那双假皮鞋,就是这个道理。”在此,我当然没有举昨天一上岸就被那小孩诓去两毛钱的例子,但这足以使靓女恍然大悟了。他点着头大发感慨:“看来,人的这种本能和技巧不仅应用于商业界,也广泛应用于文艺界啊!难怪报刊电视上弄虚作假的次品是如此之多!”即使靓女此言有口无心,我心中还是感到了一阵不舒服,没再说什么。

顺着插入海中去的海岬那端,有个尖尖的小山,像一只跷起的大拇指。“这是羊角山,”小面包介绍说,“多年前,岛上有个姑娘,父母逼她嫁到内陆上去,她怎么也不愿意,终于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爬上羊角山,跳崖而死。”“真可惜,”靓女神色黯然地连声慨叹,“真可惜!”像死的是他的亲妹子。“迎着日出从容地走向死亡,那是很壮美的牺牲。”我说。任何时候,我都忘不了要表现出独具的真知灼见。“我欣赏这种勇气。”小面包说。团委书记也道出这样的话来,不免令人刮目相看。“但我不赞成这种毫无价值的行动。其实,能嫁到内陆去有什么不好?守着这偏僻的荒岛有什么意思?时至今日,岛上哪个姑娘不想嫁到内陆去?哪怕嫁个素不相识的老男人,她们也毫不在乎了,只要能将户口迁出这鬼地方,宁愿到了内陆再打离婚,另寻所爱。”我诧异地注视着她,着实没想到她竟会有这番高论。她满不在乎地一甩披肩长发:“这有什么?时代不同,人的观念改变了嘛。”“你真可爱,”我说,“你的话也很可爱。”“真的吗?”她偏起头注视着我,眼睛里有什么火花嗤地闪了一下。

羊角山就矗立在我们的眼前,三面环海,一面是涨潮时淹没、退潮时又露出来的海岬,将羊角山与小岛紧密相连,像一条纽带,又像一条锁链。羊角山不高,周围都是笔直的峭壁,只有一条勉强容人攀登的灰色小径斜挂在海岬这边。峭壁下,是一片礁岩,礁石上有一片暗红的附着物。我本能地想起血,想起那个舍身跳崖的女子,不禁一阵恶心。她的血倒是从相反的方向唤醒了她的姐妹们,这多少令人感到有点滑稽。百年孤独率先跳上礁岩,又拿出地质锤像猎狗般东翻西嗅,偶尔敲下一两块碎石放进口袋里。

秋天,本是菊黄蟹肥季节。未上岛之前,人们都极言蟹岛海蟹之多,似乎俯首可拾。可是,我们在礁石间神经质地翻了老半天,却仍然一无所获,只看见一些豆粒大的小沙蟹张皇失措地四散奔逃,不禁大为懊丧。我恼羞成怒地赶着小沙蟹,用脚轻轻踩到它们背上,听着那轻微的哔剥声,然后提起脚,审视着那一小团稀巴烂的红黄绿混合物,让失望的心底得到一丝快意的弥补。我想起童年时斗蚂蚁、斗蟋蟀的游戏,心中便有了恍若成百公尺高的外星人光临地球俯察渺小人类时才有的优越感。这一残忍的死亡游戏,直到我的脚拇指踢到一块尖利的礁石开了道血口才告结束。小面包尖叫着拿出香喷喷的花手帕为我包扎起来,一面包扎一面解释说,这地方的大海蟹早就绝迹了,要抓海蟹渔民们必须划着小船出海去。“这样吧,今晚我请你们到我家吃海蟹,街上随时都有得买的。”

回来路过市场,小面包真的买了五斤海蟹。那色彩斑斓、横行霸道的庞然大物,鼓突着一对绿莹莹的眼睛,令人发怵。“你这样捉它,它是奈何不了你的。”小面包熟练地做着示范,将一只脚板大的海蟹捉到地上,那家伙支起八只利爪,舞动两把大螯,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你,摆出一副要与你决一死战的架势,充满着不畏强暴的勇武。戴近视眼镜的靓女将脑袋俯得低低的去仔细观察那蟹,我决意跟他开个玩笑,便伸出手去碰掉了他的眼镜然后捡起,再将那只海蟹轻轻送到眼镜落地的位置。他眯缝着眼伸手到地下乱摸,突然一声惨叫,右手的食指已被海蟹的大螯钳住,任他怎么甩也甩不掉。就像任何没有亲缘利害关系的人在这种情况下通常的表现那样,周围的人都哄然大笑起来。我不失时机地将眼镜给靓女戴上,又极富友情地伸手帮他掰开了海蟹的巨螯。乍一抬头,我发现韦龙那阴冷的目光正定定地向我射来,我刚才所做的一切大概没能逃过他的眼睛。靓女举起手指,上面被钳出的一道白色的凹痕慢慢地转红,扯破皮的地方渗出一颗晶莹艳红的血珠。他丝丝吸着凉气不安地问是否有毒,卖海蟹的汉子以全无戏谑的神情连说有毒,毒性可大呢,一个钟头后才发作,一发作就没得救了。靓女神色刹那间惨白,赶紧将指头送到嘴里啧啧吸吮,又呸呸地将血水吐出来。卖蟹汉子张开大嘴露出黑森森的门牙哈哈大笑,笑得靓女恍然大悟而后满面通红。

我不想复述小面包那沉默得近于木讷的母亲如何用闪亮的眼神和频频添换的茶水表示了对我们的热诚欢迎,不想复述煮熟的海蟹如何红艳艳地被捧上小桌然后被肢解得四分五裂露出雪白的蟹肉蘸上混合了油盐酱醋大蒜泥的调料而频繁地塞进各人口中,也不想复述小面包在席间如何既表现出女性无微不至的殷勤体贴又表现出男性的豁达豪爽而奉陪我们将三瓶啤酒两瓶香槟一瓶白兰地喝个一干二净。我只记得晚饭后她将我们送回招待所,那位老服务员正唠唠叨叨地抱怨从我们房间里弥漫出来的那股呛人的腐臭,进去一检查原来是靓女中午从街上买回的虎斑螺猪崽螺的内瓤正在腐烂。我敢说这臭味要比我以往任何时候闻过的任何气味都要恶心。靓女连忙捡上这些宝贝拿到水龙头去做紧急处理。百年孤独从衣袋里掏出大大小小的各种石块。又忙着如数家珍般贴上标签编号登记。“房里又闷又臭,出去换换空气吧。”小面包说,那友好的邀请确凿无疑是对我一个人发出的。

我们走上屋后的小山,山上种满了高大的木麻黄。小面包身穿月白色的连衣裙斜倚在墨绿色的木麻黄树下,抬头凝视着围了一圈巨大光晕的月亮,此情此景似乎很有点童话的氛围,但我从来就不喜欢童话,小时候我就识破了这破玩意儿不过是哄小孩的,那时世界的无情早就使我无情地成熟起来了。此时,我却极想胡诌一个童话。“从前,大海边有一片树林。”我尽量用一种扑朔迷离的声调信口编道。“树林里住着一个美丽的姑娘。一天,姑娘遇到一个白胡子的老人,老人童颜鹤发目光如炬印堂发亮显然是个先哲,他对姑娘说你将嫁给一位高贵的王子,王子驾着红帆船来把你接到一个神奇美妙的地方,你将在那里成家立业生男育女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那个姑娘就是我……”小面包喃喃地说,似乎已进入角色深深沉醉于那么个童话意境中。“那么谁是你的王子呢?”我不失时机又略带戏谑地问,心底有个妙不可言的愿望在压抑不住地怦怦跳动。“只要你愿意……”她已慢慢靠过来,我分明感觉到了她那急促的呼吸。“当然——”我话音未落,便有两只滚烫而柔软的手臂蛇一般缠住我的脖子,同时还有两片滚烫而柔软的嘴唇像被抽掉空气般紧紧地吸附在我的嘴唇上。正如所有的男子在这种情况下所做的那样,我尽可能地做出自认为已相当出色的表示。然而不知为什么,我就闻到了一股气味,一股绝不同于香水香粉力士香皂不同于啤酒香槟白兰地也不同于蟹肉蒜泥油炸鱼的气味,一股发自人体深处的令人为之一震为之清醒又为之恶心欲吐的病理性气体。我下意识地升起了本能的厌恶,猛然粗暴地推开她,让她的神志从沸腾状态在百分之一秒内迅速降到冰点。“不能这样。”我相当冷静而且理智地说。她惊恐地后退一步,嗫嚅道:“你……看不起我……”我肯定地告诉她:“我不是看不起你,而是不可能。你知道,这绝对不可能。”“你已经有了……”她眼神饱含幽怨。我既不肯定,也没否定,只是反复强调即使我没有,也不可能。“我不想欺骗你。”她突然转过身飞也似的跑下山去,好像已经受到了天大的欺骗天大的委屈天大的侮辱。我绝对没打算欺骗她,我也根本没有侮辱她,哪怕是公安局的同志来问我,我也是这么说。就这样。

我原以为,次日的环岛游览,将不再有小面包这个出色的女导游。没料天一亮,她依旧打着一柄花伞来叫我们,那天真无邪活泼可爱的模样,似乎昨晚上我们之间根本就没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反而使我疑心那番如火如荼的感情风暴不过是自己梦游了太虚幻境。是的,是幻觉。我对自己说。

无论如何,这一天我注定是要神思恍惚的了。环岛徒步游一圈,岛上能引起我两位旅伴神情亢奋的地方实在太多:法国人留下的教堂、日本人留下的机场、合群栖息人来不惊的海鸟乃至红艳艳甜滋滋的仙人果以及诸如此类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我依稀记得的只有一件事,半路上我们碰到了一个行将就木、步履维艰的孤独老人。他已年过八旬,据说当年曾是岛上的抗日游击战士。从他退休的那天起,他就开始在岛上植树造林。岛上原来尽是光秃秃的砂岩红土,他拿出所有的退休金到内陆买回树苗、肥料,硬是像爷爷照顾孙子那样照料种下的每一棵小树。二十年来,岛上居然长起了成片成片苍翠的树林,枝干经常受到腥咸海风的吹蚀,现出一层暗红,像用血浇灌的。我们看到老人时,他正坐在一只刚挖好的树坑旁边,拿着一只凹凹凸凸旧得不能再旧的军用水壶在喝水。烈日和海风似乎已将他全身的汁液榨干,那黑瘦得几乎全然失却弹性的肌肤极容易使人联想起金字塔里的木乃伊。他举着水壶的手像一把陈年变质了的豆腐皮索索抖动,尖利而粗大的喉结仿佛锈蚀了的机器零件在开水的润滑下才能艰难地蠕动。虽然很难衡量驱使老人数十年如一日义务为海岛植树造林的信念有何等的伟大高尚,但他以一寸一寸地征服这片贫瘠土地的绿海使自己风烛残年的生命力得到永恒延续这一行动本身,已足使人心灵震撼肃然起敬。我真想向有关方面呼吁,把那些退离休后不顾老脸仍在为妻女儿孙三亲六戚猪朋狗友的利益到处投机钻营的人都请来岛上,让他们在这位无私的老人面前接受一番心灵的洗礼。

中午,我们就着仙人果吃过一顿别具风味的野餐,便来到岛上的一个岩洞里,小面包介绍说这是岛上的一大圣地,当年东洋鬼子侵占此岛肆意烧杀奸淫掳掠,数百岛民逃进洞中避难,一日,有两个鬼子散兵到处游逛,误闯洞中被岛民活活逮住……岛上日军不见了两个士兵,四处搜索,终于发现岩洞有人,几次欲冲进去,都被岛民用火铳抬杆生铁炮打了出去。鬼子恼羞成怒,搬来几具火焰喷射器,竟将洞中男女老少二百余众活活烧死。战后,遇难者的尸骨便就地掩埋在这里。就着洞口漏进的微弱光线,我们看见洞壁上有一巨型浮雕,是两根胫骨架着一具半人高的骷髅,像是中世纪的海盗标志。下面刻着一行苍劲的隶书:二百岛民殉难处。再下面是一方碑文,以工整的楷书记载着四十多年前的那场惨祸。这别出心裁的浮雕,自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我们轻轻地移动脚步,唯恐惊醒地下的亡灵。

一股股强劲的海风灌进洞来,洞里顿时冷飕飕的,变得十分阴晦。我们心惊肉跳地悄然走出洞口,这才发现天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暴雨。岛上的风雨要比内陆来得猛烈得多,山下那一片片素称强悍的木麻黄,像小草般被戏弄得颠来倒去,似乎随时都会被连根拔起。远方是白茫茫的一片,浩大的风雨声恰恰又把天地变成了无声的世界,因为除此之外你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了。“昨晚看到好大的月晕我就估计今天会有大雨。”小面包从小提包里拿出一张雨衣铺在地上,“先坐坐吧,等雨停了再走。”我下意识地往旁边避了避,坐在雨衣靠里的一头,让我和她之间隔着靓女和百年孤独。才坐下不久,我上腹部慢慢生出一种异常的感觉,由此逐渐衍变成疼痛并且越来越剧烈,最后就像有一把锋利的刀子在一下一下地切割着腹壁,割完了上腹部又割到肚脐周围,再割向右下腹。我想起数十年前在此被愤怒的岛民凌迟处死的小鬼子,恐惧与疼痛便以秒俱增,直至紧咬住的牙关不得不松开长吐出一声“哎哟”。我抬头瞥一眼各位旅伴,他们仍在浑然忘我地注视着洞外的豪雨,似乎都没听到我的呻吟或者是听到了却不想对我加以注意。靓女倒是回过头来飞快地瞟了我一眼,但马上又别过脸去,我开始感到了悲哀。我的第二声呼叫大大增加了音量,当然自认这并非为引起他们的重视,而纯是为了宣泄腹中那已变得非意志所能承受忍耐的尖锐异常的痛感。我疑心是不是昨晚吃下的蟹肉重新组合成大海蟹在挥动巨螯一点一点地铰剪着我的肠子,或是刚才吃下的仙人果聚变成带刺的仙人掌在我腹中窜动。这回,他们倒是准确无误地听到了叫声,都相继回过头来看我,脸上却分明是漠然无动于衷的神色。靓女还讥笑一句:“你装神弄鬼吓唬谁?”我知道这是一种报复,一种如同小说情节所要求的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恰如其分的报复。这几天,他们不同程度上都受到过我的戏弄,但他们一直隐忍着没有发作。现在,终于等到机会了!洞外正大雨滂沱,即使我双眼一翻两脚一挺溘然仙逝他们也不会有丝毫责任。我额头湿漉漉的,脸色大概正在发青而神志已开始不那么清醒了,腹内的肠子欢快地痉挛响起噼里啪啦的断裂声,与洞外的风声雨声炸雷声浑然一体。有个大学时的同学笑嘻嘻地向我走来而我分明记得多年前五四青年节野炊之后他正与几个女同学调笑突然腹痛不止即送回城,半路上咽了气,后来医生诊断为肠穿孔引起腹膜炎,“你们送得太晚了。”医生责怪大家。他母亲哭得死去活来……我破口大骂:“你别靠近我,你死了再来找我干什么?”他说要找个伴,我心中大骇,又见靓女小面包百年孤独幸灾乐祸地冲我扮鬼脸,完了,我想年纪轻轻就这么完了,真是不值得,我一生中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还要大干一番事业,可到头来竟少年死于非命留下无数无法弥补的缺憾甚至还没过上一次性生活!平日碰到不顺心的事我多次说过要自杀,但从没打算认认真真地付诸行动,而真的大限临头,这才无限眷恋无限惋惜,好死不如赖活,怎么也不愿迈出这关键一步,并且人同此心情同此理,大家都一样。我眼前又浮现起那个垂暮羸弱、骨瘦如柴的种树老人,心中突然升起自己也想种树,哪怕只种一株也好的强烈愿望。植树节那天我不该称病请假,而留下个终身愧疚。我毫无顾忌地遍地打滚,姿态当然十分活泼潇洒,只是已不可能保持平日那种整洁儒雅,以这种方式一步步滚近天国,当然令人多少有点遗憾,但我无法选择其他更好一点的方式。我觉得自己又坐在一条颠簸的小船上,周围是汹涌澎湃的海浪,铺天盖地压向小船,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我狠命将指甲抠进船帮,才发现船帮柔软如肉。我惊醒过来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伏在某个壮实的脊背上,看得见一片灿烂的伤疤在闪亮。四野依然暴雨如注,但雨点无法砸到身上,我头顶是一圈有点眼熟的花伞,一只纤巧洁白的手紧握住伞柄……小船陷入了巨大的漩涡,团团打转,漩涡中心那个巨大的空洞呼呼作响,把什么都吸进去,不复吐出,令人毛骨悚然地想起爱伦·坡的神秘小说,又看见我那老寡妇的母亲哀痛欲绝,老泪纵横……我惊悸地挣扎,叭地摔倒地上,压在我身下的是个瘦小的躯体,泥泞中有一副眼镜闪闪发亮,口袋里那张姑娘的照片一定得物归原主了,我想。这世界原是那么可爱,有吃有穿有玩有乐,还有许多值得你终生为之奋斗不懈的东西,但你原来什么都没干,死去不过腐尸一具,连骷髅般的雕塑都没留下,你不该死,原该好好活着,好好编稿件,好好写小说,至少写下一两篇不纯是为了好玩的东西……我无声饮泣,哭的不仅仅是即将降临的死亡,也哭过去那么一段二十多年黯淡无光的日子。泪水和着雨水流下面颊,我双目模糊依稀可见前面墨绿的木麻黄后现出一幢雪白的楼房,大门上有个血淋淋的十字,使我全身一震:哦,我死不了啦!

一定得好好活着,我想……

(原载《漓江》1991年夏季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