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伊阿宋之舟
古希腊神话——
伊阿宋为了寻找金羊毛,带领五十名水手驾起大船阿尔戈号向东航行。四十天后,他们来到了一个非常狭窄的海峡,两岸是两座陡峻的岩石的岛屿,在大海中没有根基,只是浮在海面上,海潮将它们时而聚拢,时而分开。它们聚拢时常常发生碰撞,发出雷鸣般的轰响,这就是撞岩。通过海峡的船只,稍一不慎,就会被撞个粉碎……
一
这是周处第三次登门了。
门外,正刮着刺骨的北风,下着瘆人的冷雨。几滴冰凉的水珠从雨衣的帽檐落到脸上,像锋利的刀刃,轻轻从面颊上拖过。
周处伸出几近冻僵的手,哈了哈气,哆哆嗦嗦地抹一把脸,站到3号门前。门虚掩着,他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去一推,裹着一股寒气,走进门去。
他做事从来都是风风火火的。一个月前,他还是市柴油一机厂的铸工班长,铸造车间里终日烟尘翻滚,热浪横流,声音嘈杂,火光灼人。在那么个环境里,人们汗湿着衣服干活,可着嗓子说话,瞪着眼睛看人,一切都是风风火火的,他惯了。
房里黑黑的,唯有那16英寸的牡丹牌彩色电视机在亮着。屏幕上,正现出一个令周处大为吃惊也大开眼界的镜头。电视机前,坐着全神贯注的市文联主席兼党组书记凌励。周处暗暗纳闷,电视台的节目竟一下解放到这个地步了?
“凌主席!”周处可着嗓子叫一声,带着一股发自内心的崇敬和热诚。
凌励本能地吓了一跳,伸手啪地关掉电视机,开亮电灯,打量着不期而至的周处,微微皱起眉头,那神情不言而喻:你怎么来了?
“打扰您了。”周处似乎看出了凌励的不快,压着嗓子换了副柔和的声调,抱歉地解释说,“是您叫我今晚来的吧。”
这是凌励的第三次召见了,不知有什么紧要的事商量。周处被第一次叫来时,凌励正在客厅里放唱片,扩音机里传出一阵畅如流水的音乐。客厅的正面墙上,悬挂着一幅凌励手书的古隶:“自养吾浩然之气。”笔势峭拔,劲道刚遒,自有一股凛然之气。另一面墙上,则挂着省里著名老画家欧阳通所作的王维诗《山居秋暝》的写意,境界幽远空灵。乳白色的壁灯,更使客厅里充溢着柔和而高雅的光彩。
“能写这一手好字,也不枉这一世为人了。”周处望着那幅古隶,顿生异想。
“你觉得这首乐曲怎么样?”凌励把唱机的音量略略旋小些,矜持地问周处。每逢见面谈话,他都爱以提问题来开头。那些问题,往往既简单而又令人不易回答,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玄妙莫测的压迫感。四年前,在一次业余作者会议上,凌励第一次见到周处,也是这么劈头就问:“你是小说《漫漫冬夜》的作者吗?”语气中,不知是嘉许还是怀疑。周处惶惑地点了点头。第二个问题紧接着又来了:“你知道什么是小说吗?小说的三要素是什么?”那时,周处刚刚开始写作,只是自己觉得要怎么写就怎么写,从没想过“什么是小说”这一类问题。他只好愕然地站着。“嘿嘿,答不上来了吧?这也难怪,初学者嘛。我们年轻时,还不是什么都不懂?”凌励亲热地拍拍周处的肩膀,宽厚地鼓励说,“搞文学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呵!要打好基础,准备做长期的艰苦奋斗才是。要多读书,从《文学概论》读起。‘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啊!”周处受到这话的激励,回到厂里,果然一头扎进书堆中,还参加了电大中文专业的学习,越学越发现自己知识的贫乏。几年辛苦,果然小有所成。为此,他十分感激凌励当年对他的鼓励和警醒。
可这回,凌励不考问他的文学常识,而是考问他的音乐素养了。对于音乐,他素无兴趣,除能分辨那乐曲是用钢琴演奏的之外,其余一无所知,又怕说错了自讨没趣,只好红着脸,诚实地摇摇头。
“还好,不至于像某些人,不懂装懂,徒闹笑话。”凌励依然是那么宽厚地笑着,“这就是贝多芬有名的《月光奏鸣曲》。你听这第一乐章——”他从头放起那张唱片,侃侃而谈,“这是和缓的慢板,恰如月亮初升,光华似水,象征着明媚的希望,但不一会儿,却被纤云遮掩了,顿时万影俱消,四野里一片淡淡的苍凉……”
周处随着凌励那低缓抒情的语调,耳朵追踪着飘忽不定的乐音,内心极力地描摹着曲调的意境,却犹如一个贪心的孩子,张开双手去抓小河里活蹦乱跳的小鱼,到头来,累得气喘吁吁的,手上依然空空如也,什么也没得到,厚厚的冬衣下,周处的脊背上沁出了一层细汗。
乐曲终于放完了。
“既然踏进了文学艺术这个神圣的殿堂,我们可不能以大老粗自居了。对于音乐、美术、舞蹈、戏曲,对于哲学、美学、逻辑学、伦理学、政治经济学,乃至对于现代科学的信息论、系统论和控制论,我们都必须抱有浓厚的兴趣,都必须去涉猎、学习、研究。要改革,要开创新局面,就首先要使自己成为一个通才,一个现代化的人……”凌励脸上泛着红光,一派语重心长。
周处心中很是感动,深深感受到了凌励对自己的一番至殷至诚的厚望和督促。与凌励这位老前辈相比,他看到了自己身上的许多不足。唯有勤奋学习,努力工作,才不致辜负凌励栽培自己的一腔心血。
那天,凌励还对周处说了很多很多,似乎找他来就是为了这番教诲,似乎又不是——因为,最后凌励还说:“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吧,正事后天来再谈。”
周处第二次如约登门时,凌励正伏在案头写着什么,见周处到来,随手丢了一张报纸给他,漫不经心地说:“今天省报副刊以头条位置发了我一篇批判文艺界个人主义思潮的文章,他们催着我再写个续篇,明天交稿,你星期六晚上再来吧。”
今晚,周处如期到来,凌励却似乎把这事忘了。到底是五十多岁的老同志,记忆力有时不是那么好,也难怪。
“哦,是有这么回事。”凌励脸上掠过一丝不可捉摸的表情,抬腕瞥一眼手表,微笑道:“刚才你进门,怎么不先敲敲门?现在,你大小也是个副主编了,该懂些待人接物、交际往来的规矩才是,可不能总像你在工厂里那么大大咧咧,随随便便啦!”
凌励的话显得很随便,语调也温和婉转,但在周处听来,却犹如被打了一记耳光,脸上火辣辣的。他心底承认自己的不是,但嘴里忍不住回道:“我看见门开着……所以……”
“门开着也不行呵!——当然,我是无所谓的,但如果你到别的领导家里,也这么直愣愣地闯进去,人家会怎么想昵!至少,你给人家的第一印象就不好了。我这么说,也是为你好……”
周处低着头,心底的不快消散了,代之而起的是阵阵的感激。社会是个大课堂,而他周处的人生,可以说是刚刚开始,还需要凌励这样的老同志在各方面给予批评帮助呢。他默默地沉思着,手里不在意地把玩着茶几上的一只方盒子。那是一盒录像带,大概,凌主席刚才在电视里放的,就是这玩意儿。
“这是内部片,论行政级别传看的。”凌励从周处手上拿过盒子,随手丢进写字台的抽屉里,转了个话题:“最近一期《谷雨》编定没有?我主动退下二线,工作可全压在你肩上了。要解放思想,大胆工作,敢于负责,还要勇于改革,开创新局面才是。”凌励说话的句末,总爱带个“才是”,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肯定性和权威性。编辑部的诗歌编辑蒉贵,就背地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凌才是”,其谐音跟尊称的“凌主席”竟所差无几。
“稿件基本上编定了,改天我再送来给您看看。”
“不必了不必了。我找你来,是有这么个事——”凌励从案头上拿起一只牛皮信封,抽出一篇稿来,“这是省报副刊部主任秋寒同志最近寄来的一首长篇抒情诗,热情赞颂了三中全会以来党的农村政策,写得很有气魄,是反映改革的不可多得的好诗。虽然长了点,但正因为其长,才显得气势磅礴、热浪逼人。你看看,能不能在这期《谷雨》考虑一下?当然,不要勉强。秋寒是我省诗歌界的老前辈了,他不会介意的。”
周处接过这首题为《秋歌》的长诗,只见上面用蝇头小楷抄得工工整整的,不由叹道:“好漂亮的书法呀!”
“当然啰,老诗人嘛,出手总是一丝不苟的。现在那些小青年写东西,字体东歪西倒、鸡爬狗走的,像什么话!”
诗稿一开头确是很有气势——
来吧,把长江酿起来黄河酿起来珠江酿起来,
来吧,将太湖做酒杯洞庭做酒杯滇池做酒杯。
干杯!为这成熟的原野金色的秋天丰稔的季节,
酒酣耳热中把鼓敲起来把歌唱起来把舞跳起来。
这是父辈祖辈祖辈的祖辈从未有过的欢欣啊,
囤圆了仓满了圈里猪欢栏里牛壮地里瓜果在笑,
神州大地山山水水回响一个声音:我们富了!
……
全诗洋洋三百多行,看下去,周处的头皮隐隐有点发紧,仿佛听到某个严重虚脱的精神病人在他耳边歇斯底里地嘶声大叫。当然,他不敢把这感觉说出来,只是委婉地说:“这一期稿件已经基本编定,主要发小说。诗歌的重点篇是青年作者晓畅的组诗《太阳风》。再说,秋寒同志这首诗也实在太长了,当前读者的阅读兴趣,主要在小说上。而我们刊物要自负盈亏,如果发太多诗歌,发行量肯定会下降的。”
“社会主义的文艺刊物,主要讲社会效益嘛,哪能只盯着发行量呢?这样吧,是不是把晓畅的组诗往后放一放?”
“稿件是蒉贵编定了的,临时拉下来,恐怕不大好……”
“编好的稿件,审定权还在主编手上嘛。再说,晓畅不就是蒉贵大学时的同学吗?编辑可不能热衷于搞关系学啊。”
“不过,《太阳风》确实不错,写的也是改革,构思新颖,语言也很有特色——”
“这稿子你上任之前我就看过了,不能说没有基础。但年轻人爱标新立异,爱用什么通感、隐喻、象征、意象,根基却总不够扎实。《太阳风》这题目就有点怪,太阳能有什么风?嘿嘿,看似通来实不通!”
周处试图解释说,太阳风是日冕因高温膨胀而不断向外抛出的一种极度高温高速高质量的粒子流,诗中以此象征我国改革的大趋势……周处素来口拙,这意思又是从蒉贵那里搬来的,他复述起来未免结结巴巴、词不达意。
“就是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这岂不把诗变成了令人难以猜透的谜语吗?小蒉也真是——仗着父亲是市委宣传部部长,在编辑部里素来目中无人,连领导也不放在眼里,好像什么都是他最懂。为上一篇稿,不惜唇枪舌剑,争个面红耳赤。年轻人有点自信自尊固然好,但太过自高自大就不好了。你和他是同龄人,要多做做他的思想工作才是。”
“不过……”周处忍了忍,还是小声分辩说,“我觉得小蒉还是挺好的。他工作能力强,好像也不怎么摆他父亲的牌子,只不过个性要强、说话直率点罢了。”说着,周处略略抬起头,悄悄地瞟了凌励一眼,还好,没见有不满之色。
“我也没说小蒉不好呵——嘿嘿,你看,我们竟争论起一个同志的为人来了,这可不是我们今晚的议题,还是谈诗吧。我始终认为,写诗首先要有浓烈的感情,秋寒同志的《秋歌》,就做到了这一点。这样的好诗不发,还发些什么作品呢?我看,《秋歌》还是争取尽快发了吧,这一期《谷雨》是今年最后一期,如果拖到明年春再发《秋歌》,就有点不伦不类了。”
“可是,我们已通知了作者本人——”
“这好办,写封信给他,就说因为稿挤,他的诗一时排不上,暂留到下一期,作者一般是通情达理的。——这件事,我看就这样了,回到部里,你就说是我们领导商定了的,别的不要多说,这是组织原则。有民主,也要有集中才是。”说到这里,凌励又下意识地抬手看了看手表。
周处还想为《太阳风》力争几句,看到凌励脸上已无再商量余地的神色,觉得自己也该到此为止了,便问:“凌主席,还有什么事吗?”他以为,凌励三次召他来,不会仅仅是为了一篇诗稿。
“没有了。其实,我三次叫你来,就为了秋寒同志这首诗。”
周处顿时愣住了,真怀疑自己是否听错。
凌励脸上现出了渴望着什么而终于如愿以偿的满足的笑容,拍着周处的肩头说:“有的青年干部,老同志看重他,提拔他,而他一旦大权在握,就过河拆桥,骄傲自满,目空一切,连扶掖他的老同志也看不起了,听不进老同志的意见,甚至面碰面也懒得问句好。你终究不是那种人,我虽无治国天书见赠,你却有张良三夜赴约之诚,我到底没看错你!哈哈哈哈!”
凌励爽朗的笑声,蓦地在周处心底荡起一股说不清是酸是甜、是苦是辣的滋味。这是一次多么奇特、多么意想不到的考验!而周处却不知不觉、顺顺当当地通过了,似乎终于完全获得了凌励的信任。然而,他此时感到的并非终获信任的温暖,相反的是一阵令人战栗的寒意……
周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凌励的房里走出来的。门外的雨早已住了,但寒风还是那么刺人,呼呼地扑面而来,他不禁打了个寒噤,连忙将脑袋缩进大衣领子里。
有两个姑娘匆匆走来,路灯下,依稀认得是市歌舞团的演员。
“老周,凌主席叫我们来看内部片,你不看吗?”
周处机械地摇摇头,与她们擦肩而过。他瞟一眼手表,已是晚上九点。四下里除了各楼房传出的电视机音响,再无其他人声。他拉着单车,踩上了黑黝黝的冬青夹出的白亮亮的小道,开始隐隐地意识到,幽静清雅的机关环境中,未必真的那么平静,汹涌的潜流和危险的暗礁,不过是被波平如镜的表象掩盖着罢了。
二
凌励是周处的顶头上司,市文联主席兼《谷雨》文学杂志的主编,周处这个副主编,正是凌励一手提拔起来的。在文学这条小道上,周处也跋涉了好些年,却一直是个默默无闻的小作者。直到去年,他的一篇小说在省刊发表,同时选上了《小说选刊》和《小说月报》,又获得了省里的年度优秀作品奖之后,他才觉得,似乎所有的好日子都来了:久已疏远的朋友重新登门。多年的积稿发了出去。以前是他求、如今是求他的编辑接踵而至。电台播放着关于他的录音访问记。十数万人瞩目的市报上赫然地登出了他的照片……诚然,他还不至于是那种浅薄得得意忘形的人,他用稿费和奖金首先上“凤来居”,遍请车间的师傅工友们酣醉一场。然后依旧白日里默默地上班,晚上默默地写稿。
直到凌励突如其来地找到他,跟他在厂部办公室长谈了一番,他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发生一次历史性的转折——
“你了解我这个人吗?”一开头,凌励又出了个简单而又高深莫测的问题。他脸上倒是笑眯眯的,神态平和跟慈祥的父亲差不多。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是个无可挑剔的人: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但身材依然是那么适中,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头发整齐地向后脑反梳着,黑亮得纤尘不染,衬托出一方宽阔白皙的天庭,给人一种睿智感。面庞是十分开朗的国字形,肌理细腻,眼眶略显熬夜者常见的暗晕,使得那双黑亮的眼睛愈加富于风采和魅力。这模样,显得比他的实际年龄年轻多了。
怎么回答他呢?周处犯难了。说了解吧,周处只是听说他在20世纪50年代出版过几本诗集,近年虽然时常在报上见到有他署名的文章,但印象都不深。至于他的品性和为人,就一无所知了。说不了解吧,未免对他不够尊重,何况自己也在市里的作者会议上跟他有过数面之交,做过两三次闪电式的交谈,知他平易近人、随和直爽。
周处望着眼前这位和蔼可亲的长者,一时惘然不知所答。
“我这个人有个特点,就是爱才。当然啰,是人才的‘才’,而不是钱财的‘财’。就说我们地区的方达、赵啸、伍生祥他们吧,哪一个的处女作不是我在《谷雨》上给他们发的?如今,他们可都是小有名气的中青年作家了。”
“是呀,”周处不知凌励今天因何事找他,心里盘结着疑问,嘴上却不得不应酬,“我的第一篇小说,也是您编发的呢。”
“其实说这些干什么?过去的终归只是过去。有些人就喜欢老在人前念叨自己的成绩,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最讨厌的,就是这种自吹自擂的恶习。”
“嗯……”
“小周,你近年创作成绩突出,为人也踏实肯干,有一股闯劲,我是看着你一步步走上文坛的。不久前,我向组织建议,要抽调你到《谷雨》编辑部工作,组织上已基本同意。今天我来,就是特意跟你吹吹风,让你思想上有个准备。我想,你还是愿意到编辑部工作的吧?”
周处一听这话,心中兴奋得突突地跳,一股热血直涌上来。离开这繁忙而喧闹的工厂,调到平静闲适的文化单位去,这可是他梦寐以求的夙愿!多年来,在每天繁重的劳动之后,他伏到书桌上,抬起布满烫伤疤痕的手,疲惫地在稿纸上写下一段又一段文字。妻儿们睡去之后,他还要强睁着酸涩的眼皮,一行行地啃着电大中文专业的教材,有时书本一掉,他头一歪,就伏在桌子上睡了过去……他孜孜以求的,除丰富自己的精神世界,用笔去抒写胸中的喜怒哀乐之外,不也期望着改变自己命运的一天吗?
他很是激动,随手啪地打开桌上的电风扇,突然又发现这已是初冬天气,连忙关上,慌乱中连声调也变了,竟带着一股小孩子的稚气:“这……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比你身上的工装、脸上的油污、手里的老茧,还要真得多呢。”凌励开玩笑也带着点诗味。
“这——太、太、太感谢您了!”
“哪能这么说呢,应该感谢党、感谢组织才是。”
“就怕……就怕我干不好……”周处说的可是心里话。
“怕什么?你写了那么些好作品,又有了电大毕业文凭,组织上信任你,你自己也应该有信心才是。”
“我有信心!”周处生怕他变卦,连忙响亮地回答。
“这很好嘛。我再跟你吹吹风,调你到编辑部,可不是当一般的编辑,而是要当主干、挑大梁呵!——好,机不可泄,这也是组织纪律。我最讨厌那些随便违反组织纪律、到处传播小道消息的人。”
“不当编辑……”周处茫然了。
“别胡猜乱想了,做好思想准备就是。我们这一辈开路人,干了几十年,年纪也大了,应该扶你们年轻人上马,让你们纵情驰骋才是。”——又一个“才是”,结束了这场既令周处兴奋愉快、又令他不知所措的谈话。
前面,是一个朦胧得令人躁动不安的希望,犹如一个猎手,瞄准了前面一处骚动不已的草丛,那肯定是个猎物,但到底是什么呢?却教人一时捉摸不准。
一下班,周处就旋风般扑回家去。自行车踩得飞快,他要把这突如其来的喜讯告诉妻子赵玫玫,让她也“突如其来”地高兴一番。妻子也是个文学爱好者,偶尔发表些短诗,起步早,“创作龄”要比他还长成倍,成就虽然比不上他大,但她理解他,正因为喜欢文学,她这个厂部幼儿园的教师——一个小知识分子,才在五年前嫁给了周处这个普普通通的炉前工。那时,周处发表了几篇小说,但尚未在省内打响走红,电大的文凭也尚未到手。玫玫能下嫁给他,可以说是很不容易的,当然,也可以说是富于远见的。几年来,妻子默默地压抑着自己的灵感,将对诗神的满腔热情,化作丝丝缕缕的妻爱、母爱,如数地付给了丈夫、儿子和这个温馨的家庭。
“玫玫!玫玫!”周处砰地推开房门,大叫着冲进屋里。儿子都都正抱着一支玩具冲锋枪,冲他狡黠地直眨眼睛。玫玫显然已经回来了,平日都是她从幼儿园领都都先回到家的。眼下,房里却没见她的身影。
“玫玫!”周处又叫一声,转身急切地追问儿子,“都都,你妈妈呢?”
都都眨眨眼睛,正要开口,一双手从周处腋下伸过来,一把抱紧了他。这是一双熟悉的手,纤巧、柔软、温热、多情。“抓刺客!”周处欢叫一声,反手一抓、一拉、一搂,一个软绵绵的身体便香幽幽地倒进了他宽厚的胸怀中。“我看你往哪里藏?啧!”那粉红娇艳的脸颊上,早已挨了一声结结实实的吻。
“爸爸坏,拿胡子扎妈妈!打死你!”四岁多的都都抗议了,还端起冲锋枪,“嗒嗒嗒嗒”扫射个不停。
“哎哟!”周处做中弹状,抱着妻子,扑倒在松软的长沙发上。脚一跷,无意中钩到房子中间的餐桌,“哗啦”一下,一碟东西掉下地去,“啪”地碎了。周处慌忙松开妻子,跳起一看,地上散落着香气四溢的油炸大虾,那正是他最喜欢的菜。他伸伸舌头,咂咂嘴巴,有点败兴地说:“真可惜——”
玫玫嘟起嘴巴嗔道:“你疯什么呢!”
周处又来兴致了:“刚才凌励同志来找我,说要调我到《谷雨》编辑部去,你说,我能不疯吗?”
玫玫脸上闪出一层红晕,嘴里却不紧不慢地说:“你这算什么新闻?我知道得比你还早半个钟头呢。别忘了,幼儿园就在厂门口——只可惜,我一番心意买的油炸大虾,全让你这马蹄子踢翻了。”
“但愿这不是个坏兆头。来,今晚我抓锅铲,露两手给你看看!”周处又给了玫玫一个甜吻,扎起围裙,翻身蹦进厨房去了。
厨房里,传出一阵欢快的口哨声和锅铲声……
半个月后,周处果然得到了一纸调令。这天,凌励带着他,前来《谷雨》编辑部报到。在此之前,周处的调动、提干等手续,凌励都一一为他办妥了。“真得好好谢谢凌主席!”周处由衷地对妻子说。玫玫乍听这话,脸色蓦地一沉,但马上又绽开了开朗的笑容:“是呵,得好好谢谢人家。”说罢,又默默地低下头去。“用什么谢他呢?”周处没在意玫玫的神情,仍然兴致勃勃地说。“随你吧。”玫玫口气很有点漠然。
周处知道凌励平日烟抽得很凶,一支接一支的,从不间断,酒却是无论如何不饮的。他特意到街上买了一条香港的“良友”烟,然后带上妻小,前往拜访凌励。
凌励热情地把他们迎进屋里,沏茶递糖,又特意给都都剥了个柑子,跟他逗着玩儿。周处好不容易才等上个机会,说了一番感谢凌主席大力扶持帮助的话,然后,红着脸像小偷销赃般,拿出那条“良友”轻轻地放在桌面上。
凌励的脸色蓦地沉下来:“送礼吗?报恩吗?这像什么话?共产党人还来这一套?你这样搞,以后还想上我这里来吗?……”
周处难堪极了,那神态,恰如扒手作案时被人当场抓获一般,凌励那咄咄逼人的话,更像一只只有力的巴掌,“噼里啪啦”地打在他脸上,直打得他低垂着脑壳,半晌不敢吭声。
“这怪不得他……是我不好,烟是我叫买的。”玫玫连忙出来为丈夫解围。对于凌励这个人,她远远要比丈夫熟悉得多。这其中,当然不仅仅是由于她十年前、十六岁时就开始写诗,并经常得到凌励直接指导的缘故。
“烟是我买的,我错了。”周处个性憨厚,可不想让妻子代他受过。
“我可不管是谁买的,反正你们得把烟拿走。”凌励毫不客气地说。
“凌主席,就原谅我们这一回吧。再说,小周可不会抽烟。”玫玫那满月般明亮的大眼睛,向凌励投去了令人难以抗拒的恳求。
“既然如此……那好,我给回钱,就当作你们帮我买一次烟。这总算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了吧?哈哈哈!”凌励大笑着,从抽屉里拿出三十元钱,硬塞到周处手上,这回他不好推却了。
“不是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吗?我们共产党人,相互之间历来是肝胆相照、赤诚相待的,绝不能搞感恩戴德、拉拉扯扯那一套。只要你们年轻人能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把工作做好,那就是送给我最好的礼物啦!”凌励爽朗的话语,在房间里嗡嗡回荡,又恰如一股耿耿正气潜入周处的心底,暖烘烘地奔腾着、撞击着……
编辑部独占了文化大院里的一幢小楼,楼前种着几丛修长的斑竹、数株苍翠的月桂、一棚荫翳的葡萄和两树高大的玉兰,环境清净幽雅。比之文化大院其他管弦呕哑、歌声嘹亮的角落,这已是洞天福地,比之柴油机厂的铸造车间,就更是世外桃源了。这地方,周处以前也多次来过,但那时的感觉是漠然的、与己无关的。而今后,他将长期地置身其中,学习、工作、奋斗、冲击。说不定,他在文坛上腾飞的脚步,就要从这里跨起。他陶醉了,满足了,只是又有一丝淡淡的遗憾,觉得自己得到了什么,却又失去了什么。不过,想到他得到的将远远要比失去的重要得多,心中就泰然了。
“同志们,”凌励走进办公室,向正埋头在稿件堆中的各位编辑打招呼,转身把周处拉到跟前,开口又是习惯性的提问,“你们知道他是谁吗?”
省里获过小说奖的作者,谁不认识?然而,谁也不好回答凌励这简单而古怪的提问,只是或惊诧,或微笑,或疑虑地注视着周处。
“我们编辑部不是缺个副主编吗?他,就是新调任我们副主编的周处同志!”凌励像个颇高明的魔术师,把周处从观众席上随随便便地拉上来,迎头蒙上一块布,喝声:“变!”把布一掀,竟变出个花枝招展的大姑娘来。不但大家愕然,周处也愕然了:调动前,凌励跟他吹风时虽说过要他挑重担、扛大梁什么的,但绝对没想到会一下把他推到那么个赫然的位置上。这一手,真令人措手不及,好厉害的“组织原则”呵!
“太突然了吧?没办法,我也是刚刚才收到任命通知的。”凌励从口袋里拿出一份红头文件,一字一顿宣读起来。读完了,笑着拍拍愣在一旁的周处:“周副主编,该你发表就职演说啦。”
居然一来编辑部就当头头,大概是历史的误会吧?对他个人来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说是好事,他心底却是一片慌乱、空虚、惘然;说是坏事,他又分明感到某种满足、甜蜜和激动。他百感交集,脑际一片混乱,说话也失去了条理:“我……我没什么好说的……把刊物搞上去……和大家一起……我愿意……”只说几句,就卡壳了。窝囊!上台第一次亮相,竟是如此他妈的狼狈,真没用!他在暗暗咒骂自己。
“周处同志嘛,大家是有所了解的。他年轻有为,创作有成绩,也有干劲,有胆识,有才华。我已请示过组织,今后编辑的工作,主要就由周处同志全权负责,行使实际主编的职能。我不过挂个虚衔、敲敲边鼓。希望周处同志敢于负责,拿出古代周处斩蛟的劲头来,和大家团结协作、齐心合力,在改革的浪潮中,勇于开创《谷雨》的新局面,为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做出更大贡献!——怎么样,周副主编?”
周处正木然地盯着窗外光秃秃的苦楝树枝,一时反应不过来。
“周副主编——”凌励又叫一声。
“什么,我——?”周处回过头来,顿时闹了个大红脸。大家轰地笑起来。
“有信心吗?”凌励望着他,目光中充满了热切的鼓励和期待。
“嗯……有……”周处本想回答得干脆一点,话一出口,却变得羞怯怯、软绵绵、轻飘飘的。
“有信心吗?”凌励再追一句,咄咄逼人。
“有!”这回够干脆、够响亮了。赶鸭子上架既然不妥,但既被赶上了架,你就得拿出个硬汉的样子来。周处暗暗给自己打气。
“小蒉,你有什么表示?”凌励转向诗歌编辑蒉贵。他正在低头看着莱辛的《拉奥孔,论绘画与诗的界限》,似乎对身边发生的事一点儿也不感兴趣,那份专心致志的劲儿,真使人担心他会连凌励问他什么也没听到。
“报告‘凌才是’,鄙人将尽力而为。”蒉贵抬起头来笑嘻嘻地说。看来,看书并没影响他对正经事的注意力。只是他公然敢于开凌励的玩笑,这不免令人为他捏一把汗。
凌励的眉头跳了跳,粲然一笑:“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呵!‘尽力而为’,你愿尽多少力呢?”
蒉贵翻翻眼皮,嘴巴一撇:“难道还要表示‘永远忠于’吗?”说罢低下头,又管自看起书来。
凌励无奈地转过头去:“小赵你呢?”
“我……无所谓。”小说女编辑赵曼妮扬了扬好看的眉毛,嫣然笑道。她原是市歌舞团的演员,身段好,扮相娇小玲珑,肌肤似雪。后来学写小说,似乎在《谷雨》上发过一篇什么什么的爱,便调到编辑部来了。她新婚不久,还隐隐透着新婚的美艳,像一朵含露初绽的牡丹,娇嫩得似乎轻轻一碰也会花容失色。
“又是那句口头禅!”凌励相当宽容地笑笑,再往下逐个点将表态,“老马——”
老马真像匹驾辕拉车的老马,高高的,瘦瘦的,是个谨小慎微、勤勉朴实的老编辑。他从眼镜框上挤出一线漠然的目光,不紧不慢地说:“老朽愿效犬马之力。”
“大家的态度都很明朗,好!”凌励满意地说,“刚才,我和周副主编商量了,为了开创我们《谷雨》的新局面,决定首先从整顿编辑部内务开始。首先,稿件的终审权归周副主编,我将退居二线;第二,从明天开始,恢复坐班制,以利集中力量组稿编稿;第三,马上搞一次清洁大扫除,重新布置办公室,调整办公桌,由各占一隅改为联桌办公,以便及时交流、相互促进,提高工作效率。”
接着,其余几个编辑都一一表了态。
周处是刚刚才任命的副主编。其实,凌励的这些决定,什么时候跟周处商量过?周处隐隐感到有些不快,但想到自己新来乍到,许多情况还不了解,而凌励这三条决定,恰恰是为建立自己的权威、方便自己的工作去铺平道路的。想到这里,他心底涌起的感激就完全把那点不快淹没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雷厉风行啊,一上台就搞‘连坐’了。”搬办公桌时,蒉贵狡黠地对周处说。他跟周处有过几次交往,也算老相识了,说话倒很不客气,“我倒要看看,你能有几板斧。”
“尽力而为吧。”周处也笑着回敬他。
扫净灰尘,清去蛛网,擦净门窗,拼好办公桌,办公室里顿时显得宽敞明亮多了,果然令人有种耳目一新的感觉。只可惜正面墙上贴着的几幅革命导师画像,由于年久月深,已陈旧发黄,很是碍眼。
“这个——是不是拆下来?”周处问凌励。
“这可动不得!偌大一个宣传文化机关,连导师的像也拆了,像什么话!”凌励严肃地说。
“我是说……换过新的。”周处连忙辩解。
“谈何容易!现在的新华书店,连导师画像都不卖了,你去哪里找?”凌励叹了口气,“还是留着它们吧,旧点不要紧,原则可不能丢。”
“哼!”周处扭头一看,是蒉贵在冷笑。
三
一个原始人,从蛮荒部落里骤然来到文明世界中,满目都是新鲜的印象,一切都令他惊诧不已。周处乍从工厂来到编辑部,就有那么种感觉。这里空气清新,庭树碧翠,盆花芳芬。不像工厂里,到处笼罩着昏黑的煤灰,空气带着苦涩,连厂门口那两株玉兰树,也时常蒙着一层阴郁灰暗的颜色。
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宽大明亮的窗户,铺在办公桌那纤尘不染的玻璃板上,老马总是头一个来到办公室,轻轻撕下前一天的日历,用电热壶烧下一天的开水。然后,大家一个个陆续来了,互相寒暄致意,谈点新闻趣事,便各自埋头在稿件堆中,开始了新的宁静的一天。
在这种风平浪静的氛围中,周处首先在一些小事上感觉到了自己跟大家的差距。头一天,他噗地往地上吐了一口痰,习惯地用鞋底一拖,老马马上偏过头,从眼镜框上向他瞟过一缕责备的目光,他倏地脸红了。是的,其他人吐痰都很讲究:蒉贵蓦地站起,大踏步走向楼梯的卫生间;赵曼妮则极力噙着,不惜让粉脸憋得通红,慢吞吞站起,扭着优雅的舞步缓缓而去;老马则悄悄拿出一方手帕,不动声色地处理干净。遇到什么事,周处总会情不自禁地“妈呀”大叫起来,随口还会来一句标准的国骂,以表示惊叹、疑惧、痛苦、赞美或批评。这时,即使对什么都“无所谓”的赵曼妮,也会微微皱起眉头,将周处逼向一个尴尬的境地。
妈的!在厂里哪有这么多穷讲究?相熟的男女工友,随便可以拍着对方的肩膀调笑:“跟我上厕所,怎么样?”“谁跟你去?色狼!”接着便是哄然大乐——当然,那也确实粗俗了点。眼下既进了编辑部这个庙,就得烧这炷香,我周处难道就不能学得有教养点吗?
为适应这个环境,他开始“教养”自己:每天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将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当他从穿衣镜里看到那个脸膛红润、棱角分明、衣冠楚楚的年轻人时,简直不敢相信他跟过去那满腮胡茬、头发蓬松、时常袒胸露背的自己同是一个人。上班时,他学会了用“早上好”代替在厂里早已习惯的“妈的,你还没死呀”之类问候。他开始练书法、背唐诗,听贝多芬和舒伯特,读《交际大全》和《权力学》。一天,厂里的工友们在大街上发现了衣冠楚楚的他,连忙围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调笑:“哟,大主编,人模狗样的了。”“妈的,背叛工人阶级,投靠布尔乔亚,揍他!”“工作需要嘛,情有可原。”“……”工友们你推我搡,闹个不停,弄得他难堪了好半天。
当然,他不后悔。他自己并不想出人头地,是历史把他推上前台,让他演了个挥斥一方的角色,他就必须对这个角色负责。他要利用历史给他的机遇和权力,大干一番事业。眼下摆在他面前的当务之急,就是全社会热门的话题——改革,是谋求刊物的出路。《谷雨》连年亏损,除每年拨入的事业经费都如数亏空之外,还欠下了银行数万元贷款。而一个综合性的文艺杂志,期发量只有六千册,这困境简直不堪设想。他掌握了刊物的全部现状之后,刚调来编辑部时的那种亢奋就荡然无存了,代之而起的是一股铅一般的沉重。
来到编辑部已两个月了,因为要熟悉业务和忙于编稿,周处直到今天才抽出时间,根据凌励的授意,独自召集一次编辑部的全体工作人员会议,包括发行、编务、财会等人员都参加,专门讨论刊物的出路问题,以制订出新一年里的改革方案。七点半上班,大家陆续来到,独差赵曼妮一个。周处一边看报一边等着,直等到有点不耐烦了,一阵轻轻慢慢的鞋后跟敲击地板的声音才总算传到门外,一个全身火红的娇小身影,像朵晚霞般悠悠然地飘进门来,那正是赵曼妮。今天她穿着一件毛茸茸的纯毛蝙蝠衫,头上挽了个高高的蟠龙髻,脸上化了淡妆,显得更具风韵。周处皱皱眉头,看看手表,已是八点十二分了。赵曼妮素来就是那么个慢性子,举手投足恰恰如电影里的慢镜头,恐怕火烧到眉毛也不会着急。新婚之后,她每天上班总要迟到几十分钟,大家习以为常,就不以为怪了。
蒉贵冲曼妮笑笑,戏谑地说:“小赵,你可是‘君王从此不早朝’啦!”
众人哄地笑了。曼妮似乎没读过《长恨歌》,没听懂这句诗的含意,仍毫不在乎地嫣然一笑,又是那句口头禅:“无所谓,弹性工作时间嘛。”
“轰——”人们笑得更响了。
周处忍住笑,“咳咳”地清清嗓子——他以往在厂里常跟工友们取笑厂领导开会讲话时这个开头的习惯,现在,他终于知道,这方式原来确有着某种既镇静会场、吸引注意力而又镇定自己的妙用。他扼要地讲了几句开场白,然后满怀希望地说:“今天,就请大家群策群力来发挥智慧,拿出个切实可行的方案来。”
人们顿时安静下来,沉默片刻,蒉贵突然爆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新闻:“刚才东风路上汽车压死了个姑娘,肠子流了一地,血糊糊的,真吓人!”
“哎呀——!”赵曼妮惊叫起来,好像那场面真的就在跟前。
“听说还是个刚刚毕业分配到师院的大学生呢。”老马吐了一口浓浓的烟雾,惋惜地说。
赵曼妮的情绪稳定下来,又变得漠然了:“唉,中国那么多人,压死一两个,无所谓。”
“是啊,两伊战争,南非骚乱,飞机失事,每天不知有多少人死于非命,地球还不是照样转?”另一个编辑表示附和。
“你们心肠也太硬了,那些巴勒斯坦难民、柬埔寨难民、非洲灾民,境况多么可怜——”
老马的话还没说完,又有人截了过去:“可怜的人多着呢。晚上你到公路边看看,那些被父母遗弃了的女婴,不是活活饿死、冷死,就是被老鼠咬了鼻子眼睛,你可怜得过来那么多吗?”
“哟!”曼妮又是一声尖叫。
“别扯远了,”周处笑着劝阻大家,“还是谈谈我们的刊物吧。”
“刊物嘛,自然得办下去,亏本也得办,成百万人口的城市,连一份刊物也办不下去,像话吗?”蒉贵捏腔拿调地说,一听而知学的是凌励的话,“我们每期能印六千册,其实是很不错了,省刊还不过是八千册。”
他那腔调神态,学得实在太像凌励了,大家都忍不住笑起来。笑停了,小赵抿着鲜红的小嘴说:“管他能印多少,有工资领就行了。到底是社会主义好呵!”
“人家资本主义国家普通工人的工资,比我们这些大编辑还高多了呢。”
“据说,一个美国工人的失业救济金,每月就有五百美元,啧啧,五百美元哪!我们的月工资多少?十来美元罢了!”
闲聊又这么无休无止、漫无目的地蔓延下去,时间一分一秒滑过,话题却始终回不到刊物上来。
“言归正传!言归正传!”周处不耐烦了,口气也严厉起来,“发言漫无目的,随意发挥,这习惯很不好。”
他这么一说,大家却缄口了,都默默地坐着,犹如泥塑一般。墙上的“555”牌大壁钟不甘寂寞,在大声地证明着时间的飞逝。
“老马同志,你是老编辑了,先谈谈你的看法吧。”周处想学凌励那手“点将发言”法。
“难!”老马只说一个字,便低下头去,不再开口。
“小蒉,你是个活跃分子,说说看。”
“谈何容易!”比老马多说了三个字,意思却一样。接着,又似觉言犹未尽地补一句:“是不是把办公室再整理一遍?”
周处脸一热,心中一股怒气直冲嗓门,但他忍住了——这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短短的这些天,一个粗俗耿直的铸工,居然那么快就学会了克制和忍让,这真是个奇迹!他放过小蒉的挑衅,转过头去:
“小赵,你可是半边天呵。”
“无所谓。”
“什么——?”
“无——所——谓!”
听到这里,周处原来满怀热切希望的胸中,突然灌进了一股冷飕飕的寒气,蒙上一层厚厚的隐忧。这帮同僚,似乎并没谁对他的事业心感兴趣,也似乎没有谁对他抱有真诚。他感到很是悲哀……
四
他决定去个别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也许有些话,大家不愿当众说,而私下的场合就会随便些。况且,作为一个新领导,他也应该体察下情,了解一下下属们的家庭情况。
次日正是星期天,他首先来到老马家。老马就住在文联大院里。在当今社会上,住房条件最差的,除了教师,恐怕就是文化人了——起码在这个市里是这样。老马住的,更是文化大院里最差的房子: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老式平房,没有天花板,墙泥剥落处,用几张鲜艳的画报纸糊起来,倒也满屋生辉,只是一抬头,就会看到墙头上有一道拇指粗的裂缝,居心叵测地攀下来,似乎随时都会迸出一股蛮力,使屋子轰然散去,令人触目惊心。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老马曾是个名噪一时的青年作者,但“聪明反被聪明误”,一场反右风暴袭来,他便如一张败叶,被席卷到一个偏僻的农场去当小学老师,一当二十年,在那里跟个农村姑娘结婚成家、养儿育女。直到前些年平了反,曾与他当过难友的市委宣传部部长,也就是蒉贵的父亲,才点名把他要回来。但那时的文化大院早已塞满了人,留给他的,就只有角落里这两间堆放杂物的房子了。这几年,他儿子女儿都相继高中毕业,考不上大学,儿子好歹进了一间街道办的弹簧厂当集体工,去年结婚,今年添孙子,占去一间房。剩下这一间,就由老马夫妇和女儿平分秋色,中间挂一幅宽大的帘子做活动的墙。女儿小时候患小儿麻痹,得不到及时治疗,落了个半偏瘫,找工作是无望了。
周处一踏进老马家门,最强烈的感觉,就好像是这里刚刚遭过一场洗劫,显得凌乱不堪:一对做工粗糙的木沙发上,胡乱堆放着换下待洗的衣服。房子中间的吃饭桌上,是一堆糨糊、纸条、木片,一个个子矮小的妇女和一个面色苍白的姑娘正在糊盒子。靠墙的两张床上,也放着一捆捆扎好的火柴盒。这活自然是向市里火柴厂揽来的,据说从早到晚双手不停地粘,每天方可赚一块两块钱,在这物价动荡的年月,仅够个人糊口罢了。不是万般无奈,谁还去揽报酬这么低的活呢!看到这情景,周处马上就明白了老马平日为什么老穿那两套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即使衣襟袖口上染上些墨水菜汁也不及洗换的缘故。
在编辑部里,老马是个勤勤恳恳、一丝不苟的人。平日上班,从不迟到、不早退,冲茶扫地这些杂务,总是他一个人包起来。轮到值周的同志虽然不想让他代劳,但往往早上一上班,就会发现这一切又是老马先干了。只是他的认真,简直近于残酷,一篇稿子,翻来覆去地改,有时为了一句话,会默默地苦想老半天,烟抽了一支又一支、茶喝了一杯又一杯——诚然都是些劣等烟、劣等茶。看着他笼罩在烟气中凝然不动的满头白发和几近痴呆的眼神,会使人怜悯得揪心地痛。但到头来,他编出的稿子不仅往往是四平八稳的一般稿,而且依然存在不少错漏。他自己也十分苦恼,自认观念落后,记忆不济,知识老化,精力衰退。越是自责,他就越发显得认真,也越发显得可怜。他只好解嘲说:“人最痛苦、最可悲之处,不在于看不到自己的弱点,而在于看到了却不能战胜它。”
“小周——哦,不不,周副主编,快请进,快请进!”老马看到周处来了,忙从角落里一张书桌前站起来。那角落显然是老马的“独立王国”,是整个房间里最整洁的地方,桌上纤尘不染,小书架整整齐齐地摆着《现代汉语词典》等常用工具书,连案头那堆稿件,也叠放得方方正正的。桌上有一只两尺来高、古色古香的景德瓷花瓶,大概就是全室中唯一的奢侈品了,只是上面连花也没插一束,显得很是孤寂凄冷。
置身于那个圣坛般的小天地里,对于房间的凌乱,老马似乎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他团起沙发上的脏衣服,随手塞到沙发下,连声招呼周处:“坐,请坐。”
周处坐下去,却觉得屁股下有什么硌着,生怕压坏了,忙弯腰站起来。老马一手把那团东西拿过去,凑到深度近视的眼镜前审视,才看出是一团脏袜子,眉头一皱,连忙不好意思地丢进沙发下。
周处总算坐稳了,老马倒来一杯茶,那杯子的搪瓷剥落了不少,黑不溜秋的。周处连说“不渴不渴”,把杯子搁到茶几上。
“老马,您还是叫我小周吧,别叫什么周副周副的,多难听。”
“也是。但……不那样叫,似乎也不太好,凌主席也吩咐过……”
“管他呢。反正我不喜欢酸溜溜的那一套。再说,您还是我的前辈呢。”周处环视着那个属于老马的角落,目光停落在那只花瓶上,瓶腹上用工笔重彩描画着《西厢记》里“长亭送别”的情节:霜林斜晖下,风飘柳丝,北雁南飞,崔莺莺与张生执手垂泪,依依惜别,老夫人在一旁横眉相逼,画上题着“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两句曲词,画意缠绵悱恻,动人心弦,真是件不可多得的艺术品!
“这花瓶真不错!”周处由衷地叹道,“哪里买的?”
“这——”老马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阴影,“嗯……学生送的。”他跟他过去的学生关系很好,平日还经常有人来找他。“今晚找我,一定有什么事吧?”他岔开了话题。
“嗯,是这样,昨天开会讨论改革方案时,人多嘴杂,没能谈到点子上。所以,我今晚特意来听听你个人的想法。”
“我?老朽无能啰!能应付得了日常工作就不错了,还会有什么新想法呢?”老马一下就封住了“山门”。
“要不,您谈谈对编辑部其他同志的看法也行。我想调整一下部内的分工,但对大家的情况又不甚了解,您是老同志了——”
“这这这……这更不行!背后议论人,总不太好……”老马慌了,连连摇头,满头白发像风中经霜的枯草,吹过来,摆过去。
“怎能是背后议论呢?我身在其位,有权利了解各位同志的情况,知人才能善任,才能避其所短,用其所长嘛。”周处的口气中透出了些不满,稍停了停,他有意激一激老马,“我看,您是不是被别人整怕了,心有余悸呵?”
老马的脸倏地一红,声音也高了,甚至在微微发抖:“我怕什么?我怕谁啦?要怕,我就不回来当这个时刻担风冒险的编辑了。在农场当老师,一天两节课,逍遥自在……”
“好了好了,我说错了还不行?”周处自认达到了目的,心中暗笑:我就知道你经不起这一激。
“要我说我就说!”老马愤愤地说,似乎下了很大决心,但一开口,又嗫嚅了:“先说老张,老张他嘛……工作踏实,责任心强。嗯,再说蒉贵,勤奋好学,水平也高。曼妮呢……这孩子,这孩子……也不错,就是有点不守纪律……”
给小学生写评语呵!周处心中一阵苦笑,知道今晚的收获大概也就这么多了。他掉过头去,默默地看着老马的妻女在糊火柴盒,只见她们两手翻飞,糊好的纸盒便像彩蝶般飞出来,一只只落到桌面上。周处呆呆地凝视了半晌,看到桌子上有一篇稿,便随手拿起浏览着。那是一篇题为《人生》的小散文,署名是“苕华”,看去像个笔名,大概取的是《诗经·苕之华》篇中“苕之华,芸其黄矣。心之忧矣,维其伤矣”之意。全篇文章不过两千来字,写的是日常生活小事,行文活泼流畅,淡淡的哀愁中又透出一股顽强奋发之情,很是清新可喜。稿子用钢笔楷书抄写,工整秀丽,一丝不苟,很见书法功底。周处忍不住赞道:“这散文写得挺不错啊,字体也很漂亮。这‘苕华’大概是个新作者吧?”
老马听了这话,淡淡一笑:“那是小女的名字。她出生在灾荒之年,全靠吃红薯叶长大,所以起了这么个名字。她闲着没事,也学着胡乱涂鸦,练练笔罢了。那钢笔书法,她倒是下过数年苦功。”
周处惊喜地说:“哎呀,原来如此!她可是个人才呢,你这老编辑,可得抓紧培养培养,切莫让她埋没了呵!”
一番话,说得那糊火柴盒的姑娘不好意思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片极不相称的潮红。老马的神色却有点凄然,恻恻地说:“是人才又怎么样?现成的人才用不上的多着呢,何况她这个人……唉!”
周处去蒉贵家,也是晚上。白日里强调坐班制,大家都没空。
蒉贵是小说兼诗歌编辑,自己既写诗,也写小说。他的诗,常有些“路灯是两行清泪,哭泣小城死去的早晨”,“冰冻的痛苦,何必融解”这类句子,虽然有点怪,但又叫人不得不承认它们确实不错。他给周处的印象是孤傲的,嘴角边常常挂着两条深深的皱纹,有力地勾画出一种很强的冷漠。他也爱说笑、嬉闹,但总带有点玩世不恭的味道。他是编辑部里唯一的本科大学毕业生,据说还差点考上了当代文学的研究生。他基础厚实,思想活跃,反应敏捷,还懂英语。——即使如此,也不该成为你自大的本钱呀,须知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呢!
周处一来到编辑部,就觉得蒉贵似乎总有意无意地处在他的对立面上,揶揄他,贬抑他,干扰他。讨论工作,他爱把话题岔开去;开编前会,爱挑剔别人所选稿件的不是;他自己选的稿,又吹得天花乱坠,真像好得不得了——不过平心而论,他确实编发了不少好稿,无论是看数量还是质量,部里都无人能跟他相比。
周处还是想杀一杀他的傲气。一天早上,蒉贵送上一篇小说,自负地说:“这是新作者‘万挨剑’的第一次来稿,用了黑色幽默手法,写现代青年的困惑,精彩极了,发出去准能打响!你可要仔细看,别因为吃不透,漏掉一个天才。”
周处脑子一转:万挨剑?有这么怪的姓?他接过稿子一看,笑了:“万俟(念莫其)成‘万挨’,这作者罪该万死了不成?”
蒉贵皱皱眉头,随手拿起桌上的字典一翻,脸红了。
周处心中颇为自得,又接着笑道:“幽默也分黑色红色吗?别生造词汇呵。”
这回,轮到蒉贵笑了,他随手从抽屉里抽出一本《外国文学手册》,连看也没看就递过来:“翻563页,自己看。”
周处疑虑地打开书,翻到563页上一看,愣住了。原来,这竟是美国一个文学流派的名称。他平时看的外国文学作品不多,当代的看得更少。他参加的那个函授大学,外国文学课只讲到苏联的法捷耶夫为止。今天想“治一治”蒉贵,没想到反而被对方“治”住了。他很是愧疚,沉默片刻,自我解嘲道:“圣人非所与熙也,寡人反取病焉。”
蒉贵满脸飞霜,冷冷地说:“我可不是圣人,但愿你也别是寡人。”
当天,蒉贵办公桌的玻璃板下,就多了一张用英语写的纸片,一手秀丽流畅的圆体字:
You are your greatest enemy if you are coward, but if you are brave, you are your greatest friend.
——Frank
周处注意到这段话,联系到早上不愉快的交锋,他隐隐感到这话一定与自己有关。但他不懂英语,只认得字母,不知道上面写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大家下班之后,他悄悄地把这段英语抄了下来,止不住心口怦怦乱跑,自知这样做有点不光彩,但又压抑不住心中那股既好奇、又好胜的念头。
因为文化大院已无宿舍,他的家就仍安在厂里。幸好工厂离编辑部不远,骑单车不用二十分钟。回到家,他马上找到邻居一个懂英语的技术员,让他把那段话译出来,一看,却是一段弗兰克的格言:
“如果你是懦夫,你自己就是你最大的敌人;如果你是勇者,你自己便是你最大的朋友。”
周处将这格言玩味了老半天,虽然从中好像体会到蒉贵的某种心思,却又把握不准,如此捕风捉影的推敲,自己也觉无聊,手一扬,那张纸条从窗口飘出去,晃晃悠悠地被风吹走了。
事后,周处越来越发现,蒉贵确是很有才华的,在编辑部里堪称数一数二的出色编辑,他的知识修养和业务水平要远远在自己之上。他改稿的习惯与老马恰恰相反,速度快得惊人,一个小中篇他手不停挥,一天就可以改出来。开头周处还担心他是否敷衍了事,仔细一看稿子,才发现他增删修补的地方还相当多,稿面上却整洁干净,绝少错漏。遇到疑难处,他翻词典的速度也快得惊人,往往连索引也不用看,一翻就到。
渐渐地,周处对蒉贵的看法有了很大的改变,赞赏远远盖过了不满。尽管蒉贵对他依然是那么冷傲、漠然,周处并不计较。
蒉贵家在市委大院的三栋宿舍楼,独占了二楼的两个单元,他父母住一套,他住一套,虽然每套只有一厅两房,合起来就相当可观了。据说,这是部长级才能享有的待遇。人们正是从这些小事上,看到了越是强调平等的地方,等级越是森严这个严酷的事实。
周处来到门前,看到门虚掩着,正要推门进去,猛然想起凌励的训导,忙将伸出的手缩回来,在半空中弯起手指,就要叩门。这时,门里却传出了一男一女的吵架声,男的正是蒉贵。他们的嗓音都压得很低,但仍可听出双方都相当愤怒,只是听不出他们在吵些什么。
“你别说了好不好?烦死人了!”蒉贵的声音突然提高了。
“你烦你烦,你也知道烦?我偏要你烦、偏要你烦!”女的也大声闹起来。
“啪!”显然是巴掌打在什么物件上。
周处愣了愣,转身便要离去,不小心脚下碰到一只垃圾铲,“当”的一声响,房里顿时安静下来,传出女人热情的呼唤:“门外谁来了?请进来吧。”说罢,门打开了,一个少妇捂住半边脸,却是笑盈盈地迎出来:“你是——?”
“我……我找蒉贵。”周处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是周副主编吗?稀客稀客,快请进,快请进!”听到周处的声音,蒉贵迎了出来,手里正拿着一大沓读书卡片,神情虽然仍是带着冷漠,声调却充满了热情。
走进客厅,周处眼前一亮,好像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这里的一切都是高档的:地板铺着花瓷砖。墙上漆过粉绿的涂料。宽大的窗口悬挂着雪白的钩花窗帘。乳白色的壁灯散发着柔和的光彩。样式新颖、做工精致的五开组合柜中,安放着一台声宝十八英寸彩色电视机。紧靠着组合柜,是一台米黄色的皇冠牌双门电冰箱。正面墙上,是一幅全开的世界著名雕塑挂历,掀开的一幅,是罗丹《沉思》中的那个秀美淳朴的姑娘。从开着的卧室门,可见房里那精巧的梳妆台、高级席梦思床……
“请喝咖啡,真正的雀巢速溶咖啡。”少妇笑吟吟地给周处端来一杯咖啡,蒉贵介绍说,“这是我爱人,孙素兰。”——那模样,也真像素兰那么秀美娴雅。
素兰皱起眉头,捂住半边发红的脸腮,不好意思地说:“我正牙痛得厉害,失陪了,你们谈吧。”说罢嫣然一笑,摆着轻盈的腰肢闪进卧室,轻轻带上了门。
“你这里住得真不错呵!”周处发自内心地慨叹,同时不由想到老马那家子的住房,心中一时很不是味儿。
“嘿,托老爷子的洪福罢了。要是我不是宣传部部长的儿子,要是我只是个普通职工,能住上这么高级的住房吗?能娶到这么出众的妻子吗?”蒉贵冷冷地说。
周处一时惘然,弄不清他是在自嘲还是炫耀。
“人们常常喜欢从外表现象去判定事物。譬如我,就极容易被看成是玩世不恭的纨绔子弟。而某些漂亮的女人,常常被看成是温柔和顺的贤妻良母。有着优厚物质享受的人,又往往被误认为是精神空虚、不学无术的臭皮囊。其实,这显然是荒谬绝伦、形而上学的偏见——你认为是这样吗?”
蒉贵这一番话,马上就把周处推到一个进退维谷的两难境地。回答如果是肯定的,那么就会从精神上将自己推上被告席,因为自己过去就曾对蒉贵有过类似的偏见。回答如果是否定的,其荒谬就更是显而易见了。他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才好。
蒉责也没等他回答,就接着颇为激愤地说:“其实,我知道自己享有的有些东西,是不该享有的,但毕竟享有了。如果说,有的人的幸运,就在于他的不幸,而我的不幸,却恰恰在于我的幸运。”蒉贵绕口令般说了这近于禅语般玄妙的话,意味深长地瞥了周处一眼,仍顾自说下去:“我无法重新选择自己的家庭,也没人相信我的解释。有些事,你越解释,别人就越以为你是故作姿态,误解也越深。我唯有用自己的言行,努力去实现自己的、而不是带着其他附加条件的价值——大概,你也不相信我的话吧?”
“不。我开始的时候也许不会相信,但现在,我信了。我今晚来找你,就是想让你更好地实现自己的价值。”此时,周处已开始感觉到,蒉贵外表虽然冷漠,但内心还是个热血衷肠的人,便推心置腹地说:“我们都是同代人,完全可以携起手来,共同前进。”
没料,蒉贵听了这话,态度突然又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脸色十分阴郁冰冷:“我独往独来惯了,从不喜欢跟别人合作,更不愿当别人的垫脚石。”
“你——”周处被噎了一口,半晌才顺过气来,“我的意思……是说大家共同努力,把刊物办得更好……”
“编辑想发的好稿发不了,不想发的劣稿却偏要发,这能把刊物办好吗?”蒉贵又激动起来,周处不禁暗暗为这话叫好,显然,这是针对上一期《谷雨》中,《太阳风》一稿被《秋歌》所取代那件事而言的。据说,过去凌励还亲自审稿的时候,这类事就更多了。
“编辑部里,有人忙得要死,有人闲得要命,大家工资奖金一样领,稿件编多编少一个样,编好编坏一个样,上班早到迟到一个样。这能发挥积极性,把刊物办好吗?”蒉贵岂止激动,简直在慷慨陈词,发表演讲了。
周处心中又喊了一声“好”!
“还有,强调把办公桌拼到一起,集体坐班。这个说句笑话,那个出条谜语,他又谈条社会新闻。一个作者来访,全体起立欢迎。浪费时间,降低效率,能把刊物编好吗?”蒉贵还是那么咄咄逼人,“这样搞,连读书看报的时间都赔进去了,怎么提高大家的知识水平和业务能力?”
周处心中喊了第三声“好”。其实,这类问题早已一直萦绕在他脑际,只是没考虑得很成熟。如今,蒉贵虽是带着一股意气把这些问题提出,却“啪”地触发了他思路的契机,使朦胧的想法一下明朗化了。
“蒉贵,你怎能这样对客人说话?吵架呀?”卧室门开了一道缝,探出素兰那红了半边、依然含笑盈盈的粉脸,娇嗔一句。
“去你的,别多管闲事!”蒉贵手一挥,掩饰不住满脸的厌恶和凶狠。素兰吐吐舌头,故作调皮地扮个鬼脸,缩了回去。
蒉贵仍再说下去;“再有,编辑部里的报纸刊物、图书资料、来信来稿那么多,却没有人管理登记,乱糟糟的一团,要查的来稿查不到,要翻的资料翻不见,这又怎能把刊物编好?”
“对!”这回,周处脱口而出了,兴奋地说,“请再往下说。”
“就此打住了。你有什么指示,还请明言。”蒉贵又恢复了原先的冷漠。
“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周处的感慨倒是发自内心的。
“别廉价鼓励,我可不吃这一套!如无他事,我想大概可以送客了吧。”蒉贵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我们能畅谈这么久,可见还是有共同语言的嘛。好,就此告辞!”
走出门时,周处的心境比刚来时明朗多了。但隐约之中,似乎又听到卧室里透出数声轻轻的抽泣,心中不禁充满了深沉的叹息:“人,真是难以全面理解的复杂的综合体啊!”
走出大街,天上月隐星沉,夜色沉重得令人压抑。初春的风,还是刺骨似的冷。周处心中却像有了无数温暖的星光,在熠熠地闪亮,闪亮……
五
这一天,曼妮请了假,没上班。女同志每月里请那么一两天假,自然是不必问原因的。但市委下午刚发了个通知,要市直机关全体干部明早集中到市委大礼堂,听解放军英模报告团的报告。通知强调这是个政治任务,无特殊情况者都必须到会。
晚上,周处去找曼妮,一是通知她明早开会,二是想跟她谈谈心。曼妮也住在市委大院里,丈夫是市委组织部一个刚提拔上来的科长,级别虽不高,但管的却是各级干部的任免事项,也算个举足轻重的实权人物。不知曼妮当年是怎么调到编辑部来的,那时她还没结婚,显然尚无夫权可倚。周处跟她共事的时间虽然不长,却也足够头痛的了。
曼妮长得漂亮,但并不骄纵,她丈夫有权,却从不倚仗。令周处头痛的,是她待人处事的无知和无所谓。她虽然有一张高中毕业文凭,却是粉碎“四人帮”那年领的。因为有一副好身段和好嗓子,便被抽到了歌舞团。前些年,她在凌励的悉心指导下,也写过几篇小说,只是都发表在《谷雨》上。若论她的实际文化水准,就恐怕连初中也没有。叫她改稿,她倒是从不推辞,且速度快得惊人,当天叫改的稿,总是当天改完,从不拖到第二天。但你一看那稿,就哭笑不得了:“贻笑大方”,被她改成了“贻笑万方”;“爱屋及乌”,又成了“爱屋及鸟”。你向她指出改错了,她还振振有词地跟你争辩:“贻笑万方,就是被各方面的人取笑嘛。爱一个人的房子,连屋上的鸟也喜欢了,这不是‘爱屋及鸟’吗?”待你拿出辞书,翻开来指与她看,她脸上却一点也没红,兀自撇撇嘴巴:“这有什么所谓,我那么解释也讲得通嘛。”更令周处头痛的,还不止于此。她修改编发稿件时,用浓重的红墨水随意删削的地方,往往是人家最精彩的段落。删过了,就算完事了,她也不管上下文是否能接起来。你要发稿,就不得不重新订正错漏,吃力地从那发黑的红墨水下辨认原文,把需要的一一抄出补正。你批评她,她就笑嘻嘻地说:“艺术观不同,改稿方法也就不同,百花齐放嘛,那有什么?”
真拿她没办法!
周处想,自己跟她到底是同辈人,当众批评,也许她面子上下不来,所以有抵触情绪。如果能个别跟她推心置腹地谈谈,正面引导她多读些书,争取尽快提高业务水平,她或许还能接受。如若实在不行,他可就要认真地奉劝她改行算了。
好不容易爬完五层楼梯,来到曼妮家门前,他已略略有些气喘了,看到门旁有个门铃开关,伸手就按。门里传出一阵悦耳的叮咚声,这大概就是市面上最新流行的音乐门铃了。按了好一会儿,房里始终没人出来。主人到哪里去了呢?
吃个闭门羹,周处不禁有点懊丧。这时,楼梯下走上来一个青年妇女,手里牵着个小男孩,到对面的房门前停下。小男孩看到周处,调皮地大声说:“赵阿姨嘭嚓嚓去了!”
“什么嘭嚓嚓?”周处一时反应不过来。
“跳舞呀,就在对面的舞厅里,跳得比我妈还好呢。”
“啪!”小男孩的脑袋上被他母亲不轻不重地打了一掌:“多嘴!”也没跟周处搭话,打开自家门,把小男孩拖进去,又砰地关上了门。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人与人的关系,居然冷漠到了这个地步!周处心中很不是味儿,怏怏不乐地走下楼来。
但是,他无论如何得找到曼妮。既然明天的大会是政治任务,他无论如何是不敢疏忽的。本来,按周处的脾性,无论什么会议他都不大感兴趣,在工厂时,开会能躲就躲,不能躲,就到会场上跟哥们开小会,有时干脆伏在膝盖上睡大觉,反正人多会场乱,谁也没注意。可现在不行了,他身份不同了,一言一行,必须对整个编辑部负责。不久前有一次,市委召开市直机关单位领导会议,传达省委文件,周处因为赶着看完刊物校样送给印刷厂,迟到了二十分钟,结果被大会点名批评,说是目无组织纪律,藐视省委指示。其实,那个文件是通报省里一个副厅长因索贿受贿而犯罪的,全文不过两千字,加上主持者的开场白,传达者的解释补充,又列举本市的某些案例,再布置学习讨论,就足足用了一个上午。事后,凌励语重心长地对周处说:“你到底是领导了,就得时时注意自身的修养。组织上看一个人,主要就是看他在上级跟前一贯的表现和对待政治的态度。我们搞文化工作这一行的,更是宁可少发一期稿,也不要漏过一次会议,因为前者毕竟只是业务,而后者却是政治呵!”后来,周处便只好事事小心,逢会必到——虽然他心底很不愿意这样。
小男孩说的“对面的舞厅”,显然指的就是市文化服务公司开的“飞凤舞厅”,据说市歌舞团每晚都有不少人去那里伴奏伴舞,捞他十块八块的外快。三年前,玫玫在家里教周处学了个“慢三步”,就拉着周处上过一次飞凤舞厅。一到那里,周处傻了跟,变得头昏脑涨的,由玫玫搂着转了一圈,屁股跟别人撞了几回,只好小心翼翼,东躲西闪,最后还是扭伤了腰,赶忙退下场来,跑回家去。从此以后,他对跳舞产生了一种恐惧心理,再也不敢涉足舞厅。玫玫虽然是个舞迷,却不好再拉他去出洋相,只好自己去“放单飞”。
周处走到对面舞厅门前,正要举步进去,却被人从一旁硬拽住了衣袖,回头一看,原来是看门的服务员,人家要他买票才能进场,一问价,竟要一元钱一张。周处连忙解释说他并不跳舞,只是找个人。人家问他找谁,他说了赵曼妮的名字。服务员听罢态度为之一变,谦恭地说:“噢,原来是找教跳舞的赵老师,请进去吧。”
想不到,在编辑部里毫不起眼的赵曼妮,在这舞厅里倒有那么高的声望,提到她就能省下一块钱呢!她上班老是迟到早退,平日又经常无故请假,原因难道就在这舞厅里不成?周处暗自摇摇头,闷闷地走进了舞厅。
舞厅里的红男绿女正双双对对地跳快四步,电子吉他奏得震天价响,沙槌和爵士鼓发疯地打着节奏,头上的色灯忽明忽暗,眼前的舞伴如醉如狂。周处睁大眼睛,极力分辨了好一会儿,也没能找见曼妮的倩影,毫不客气地撞入他眼帘的,倒是他的妻子玫玫和凌励!由于快速的旋转和踏进,以致他们几乎搂在一起,玫玫的秀发已分明拂到了凌励的脸颊上。凌励虽然那么一把年纪了,但舞步还是那么流畅轻捷、热烈奔放,显得比场上许多年轻人还要娴熟自然。他敦厚地笑着,双眼眯成一道缝,脸上焕发出一种跟他年龄极不相称的红光。玫玫却低着头,抿着嘴,脸上带着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神情,时而盈盈而笑,时而冰冷如霜,时而蹙眉疑虑,时而郁郁不爽。周处素来知道玫玫是深深爱着自己的,因而也完全相信她,从不干预她的业余爱好,也不过问她跟其他男子的交往。像跟别人跳舞这类事,他更是从不介意。可是,今晚目睹着这一幕,他心中却本能地泛起了一丝酸味。
凌励也看到了周处,微笑地向他点点头。在周处看来,这微笑是真诚无邪的,就如同他到厂里找他谈话时的笑一样,像一束明净的光,倏地照亮了他的心灵深处。他带着一丝负疚的不安,连忙给凌励回报了一个坦诚的笑脸。
一曲终了。没等周处迎上去,凌励就拉着玫玫走过来,乐呵呵地说:“玫玫的舞跳得实在好,差点没把我带得飞起来。”
玫玫没料到丈夫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在眼前,脸色倏地一变,眼里闪过惊诧,稍低下头,又马上抬起,不知是因为气喘还是怎么的,有点口吃地问:“你、你怎么来了?家、家里有事吗?”
“不不,我想找找曼妮,她在吗?”
“喏,他们夫妇在那边嗑瓜子呢。我去叫她来。”玫玫转身走了过去。
“小周,你也该学会跳舞才是。20世纪80年代的年轻人,还这么保守呵!”凌励爽朗地笑道,“你看人家曼妮和小郭,事业上互相帮助,舞场上同歌共舞,这才是20世纪80年代的‘最佳拍档’呢。哈哈哈!”
曼妮这时随玫玫走过来,老远就问:“周副,找我有事?”
“明早七点半钟,全体市直机关干部集中在市委大礼堂,听英模报告团的报告,喏,这是票,要对号入座的,谁也不许缺席。”
“哦,我还以为是什么天塌地陷的大事呢,嘻嘻。”曼妮毫不在意地笑道。
一片诚心遭受了戏弄,周处心中很不是味,又不好发作,倒是凌励代他开了口:“小赵,玩笑可不能这样开!”他严肃的神情,一下将曼妮镇住了,“明早的大会十分重要,是我们向英模学习的好机会,大家可不要掉以轻心,错过了机会!”
“那——我先走了。”周处觉得舞厅里的空气很闷,一分钟也不愿多待。再说,又一支慢四步的曲子奏起来了。
“怎么,临阵逃脱,像话吗?来,我跟你跳。”曼妮一反往日的娴静,双手叉腰,挑衅地说。
“我不会……再说,我还有事……”周处着慌了,连忙编个借口。
“那……我跟你一起回去。”玫玫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凌励,小声地说。
“秤不离砣,忠诚的爱,理应如此。”凌励开玩笑说。接着,他又似乎想起什么,随口问道:“小周,编辑部今年的改革方案拿出来没有?”
“快了,”周处答道,“待大家讨论出草案,再送给您看看。”
“凌主席,这回,该我跟您跳了吧。”曼妮插进来,调皮地向凌励做了个邀请的姿势。她的嗓音本是清脆悦耳的,这时在周处听来,不知为什么有一股令人反胃的腻味。他朝凌励道了一声“再见”,回身看见玫玫已走出舞厅,连忙跟了出去。
大街上,行人已逐渐稀少。马路两旁芒果树黛色的阴影里,还隐藏着双双倩影,不时传出些异常的声响来。周处和玫玫在树荫下并肩走着,两人却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些树荫,也曾宽厚地庇护过他们甜蜜的恋情,倾听过他们妙曼的低语。那时,他们总有很多话说,好像永远永远也说不完。谈诗歌,谈小说,谈事业和向往,谈未来的小家庭……可是今晚,他们似乎都各怀心事,又难以开口。
“刚才,你都看见了……”玫玫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声音有点异样,“我……我对不起……你……”
周处愣住了,莫名其妙地注视着妻子,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如此自责。他越是这样,玫玫就越是感到巨大的心理压力,声音中带着更深的内疚:“以后……我不跳舞了……”
“看你——说的什么傻话!我是那种小心眼的人吗?”周处心中又气又好笑,但更多的还是激情的烘托,他忍不住搂住妻子的臂膀,深情地说:“玫玫,你待我那么好,为了我的事业,你几乎承担了家庭的一切。一下班,就买菜、做饭、洗衣服、喂孩子……你牺牲了自己的创作,难道,我还能让你牺牲仅存的一点业余爱好吗?你爱跳舞,你只管跳吧,只要你高兴——不,你再教我跳,我一定要学会,去伴你一起跳,把你失去的欢乐统统补回来。以前,我太自私了,只想着自己。是我对不起你啊……”
玫玫听了这番话,突然伏到周处的怀里,忘情地抽泣起来,全身像受惊了的兔子,瑟瑟发抖,就像他们恋爱时在树荫下的第一次拥抱一样。
第二天一早,市直机关全体干部依时集中到了市委大礼堂。近年,人们似乎对频仍不已的会议都厌倦了,来开会不是迟到就是早退,胆大的干脆就不参加。而今天与会者竟来得那么早、那么齐,这可是少有的现象。周处环顾四周,还好,编辑部的同志都来了,连曼妮也没迟到。
英模的报告开始了,人们静静地坐着,听着,记着,全然没有往日大会那种交头接耳的喧嚷。英模们的报告讲得确实生动、感人。一位英雄说到他一个只有十八岁的战友,还一身孩子气,战场上冲锋时,他被弹片打坏了一只眼睛,血流满面,卫生员要把他背下来,他却突然挣脱了,深情地大叫一声:“妈妈,我去了!”奋不顾身滚下敌人布下的雷区,用满腔青春热血,铺平了胜利的道路……
听到这里,寂静的大礼堂中突然泛起一阵压抑的啜泣,像涨潮的浪涛,越来越响。
无意间,周处的目光落在前排一个熟悉的身影上,那人正耷拉着脑袋,疲惫地睡去,那巍然端坐的姿势,虽然一动不动,却分明让人听到了他重浊得令人反感的鼾息——那人,竟是周处引为师表、素来敬重的凌励!
六
周处终于在编辑部会议上提出了他的改革方案,交由全体同志讨论,修正补充后再上报市文联党组。他针对过去办刊中存在的问题,主要拟了几点:
一、编辑部要有稿件终审权,真正做到来稿在质量面前人人平等,择优采用,领导要尊重编辑的自主权,如无充足理由,不能随意否定、撤换稿件;二、编辑部要有经济自主权,实行岗位责任制,奖金按多劳多得、奖勤罚懒原则发放;三、编辑部要有人事安排权,不称职的工作人员,劝其调到其他合适的单位工作,再从社会招聘人才;四、将集体坐班制改为轮流值班制,鼓励编辑在编好刊物之余,更多地读书、生活、创作;五、健全来稿登记制度,建立资料室,招聘一名社会青年负责这项工作……
周处原以为这方案会引起一番兴奋和争议,没想到大家都没说什么,就一致表态通过了。气氛的冷落,使他有点沮丧。但意外的顺利,又使他心中如揣了一团火,热烘烘、火辣辣的。
下班时,周处兴奋地对蒉贵说:“其实,这方案,我还是听了你那一席话才想出来的,真多亏了你啦。”
“你别高兴得太早,”蒉贵沉着脸,兜头就泼来一瓢冷水,“方案之所以那么轻易通过,还不是因为它终究不过是一纸空文?其实,类似这样的方案,不知讨论过多少个了,到头来,有哪个实施得了呢?年初一的狮子,舞给人家看的罢了。”
“哦——?”周处刚刚勃发的热情,不禁掺进了一股冷意。
“横在你面前的,假如是一堵拦路的墙,那还好办,你可以用力去推倒它。但现在在你面前的不是墙,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泥沼,看上去一片坦途、全无阻碍,要穿越它就危险了,因为它是无底的,要填填不尽,要搬搬不走。这一点,你也许还没意识到吧?”说完,他不待周处回答,顾自走了。
蒉贵的话,似乎有根有据,又像是危言耸听,周处一时还捉摸不透。但不管怎么说,方案到底弄出来了,并且轻易地得到了大家的赞同,这总是一件大好事。只要得到文联党组的认可,就可以大刀阔斧地干一场啦!
马路上,正是放学、下班的高峰期。从各个方向涌来的人群,汇成一股巨大的杂色的潮流,又向各个方向涌去。西边天上,太阳正做着最后的燃烧,在云霞上烘染出令人亢奋的色彩,幻化出一幅幅或千山重叠,或万马奔腾的图景,波澜壮阔,气势恢宏。太阳是伟大的,但不是万能的。它的余晖,被暮云贪婪地吸食了,剥夺了,再吝啬地从云罅中漏下丝丝缕缕,施舍在世人头上。马路两旁,是新栽的芒果树,它们不是一般的树苗,而是早就长成了的碗口粗的大树。不久前,省里要进行十一市文明建设评比,市里这才发现街道绿化太差,急急忙忙从园艺场连根带土挖了数百株大芒果树,用吊车移栽过来。一时间,马路两旁青枝绿叶,堆翡叠翠,着实美了好些天,评比时为市里争得了好名次。没想春雨过后,连出几天太阳,那芒果树竟一株接一株黄了,蔫了,黑了,绿叶落尽,空剩一丛丛残骸般的枝干,令人徒生感慨。
周处回到家,一踏进门,不禁愣住了:小客厅里聚集着一大群人,都是他厂里的师傅、工友。出了什么事啦?
工友们呼啦一下,上前围住周处,欢叫道:“我们的寿星回来了!”
周处这才猛然想起,今天是他三十一岁的生日。连日来的奔忙,竟使他把这个日子忘记了。以往在厂里,工友们不论谁生日,都要聚起来热闹一番。他心中顿时涌起一股热浪,很是感激这伙患难之交的厚意隆情。
两个师兄一左一右反拧住他的手臂,另一个师弟用拳头擂着他的前胸,大声地嚷道:“三十晋一大寿,为什么不请我们?难道当了个大主编,就把兄弟们忘了吗?”
“岂敢岂敢?只是这几天实在太忙,一时记不起……对不起,实在对不起,哎哟,别拧了!”周处故作痛苦地大声讨饶。
玫玫正在给大家倒茶,这时忙转过头来代他求饶:“大家放开他吧,手下留情……”
大家哄地乐了:“打在老公身上,痛在老婆心头,真是恩爱夫妻呵!”
“那当然。想当年,车间里转炉爆炸,周处受伤住院,拉屎撒尿,洗澡换衣,还不是玫玫一手相帮?那时,她还没正式属于你这小子呢。”
夫妻俩的脸霎时红了,周处忙找个借口想逃脱窘境:“你们先坐着,我出去弄些酒菜——”
“还等你呀,我们今晚就喝西北风了!”师兄弟们纷纷从身后亮出一袋袋东西,刹那间,白切鸡、红烧鸭、牛肉巴、炸花生、松花鱼、啤酒,香槟、泸州大曲……堆了满满一桌。
筷子摆好了,杯子拿来了,酒瓶打开了,房间里,顿时充溢着道贺声、调笑声、碰杯声、嗔骂声。在这闹哄哄、热烘烘的氛围中,周处忽然觉得,自己犹如一只离群的大雁,在烟云惨淡、寒流滚滚的高天上翻飞搏击一番之后,疲惫地回到了熟悉的草长莺飞、春日融融的苇子湖畔,回到了充满温暖友爱的大家族中。他的眼眶不禁有点润湿了……
醉醺醺的周处,在醉醺醺的月光下,终于送走了醉醺醺的工友们。他回到房里,喝了几口浓茶,懒洋洋地歪在沙发上,正要闭目养神,门外轻轻地响起一阵迟迟疑疑、若断若续的敲门声,周处迷离着醉眼,昏乎乎地叫道:“谁呀?”
“是、是、是我!”那声音吞吞吐吐的,似乎有点耳熟。
玫玫在收拾着狼藉满桌的碗筷杯盘,这时忙停下来,上前拉开了房门。门外,站着个高高瘦瘦的影子。周处斜眼一看,竟是编辑部的老马!他连忙支撑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迎上去:“老马,你怎么这个时候才来?真没口福!”他指着满桌的残汤剩菜,嗔怪道,“要是来早点,不就可以举杯同乐一番啦?”
“你站着唠叨什么,还不快请老马进来坐?”玫玫在一旁提醒周处。
老马却没有进来的意思,迟疑地站在门外的阴影里,喃喃地说:“我今晚……特意来、来祝贺你生日……”
“谢谢,太感谢你啦!”周处心中又是一阵感激,头脑也清醒了不少。在记忆中,他似乎从未在编辑部同事中提到过自己的生日,老马是怎么得知的呢?他也真是个有心人了。“可是,我是后辈,怎能承受得起?……”周处有点惶惑不安。
“你过生日,我也没什么送……喏,借花献佛,就送这花瓶给你吧。不成敬意,还望笑纳。”老马不自然地笑着,转身从地下的阴影里捧起一件东西,正是摆在他家书桌上的那只大花瓶!
周处愕然了,连忙摇着手说:“我、我怎能受此厚礼呢?老马,你还是拿回去吧。再说,它是你的学生送给你的……”
“我不喜欢花花草草的,留它也没用。——我走了,再见!”老马忽然转过身,快步走下楼去。周处捧起花瓶去追他,他却逃也似的跑到楼下,慌忙骑上单车,瘦瘦的身影在黑沉沉的夜色里飞快地塌缩、融化、消失了。
周处只好将花瓶捧回房里,玫玫接过去,就着灯光仔细欣赏着,不断啧啧称赞。突然,她惊叫起来:“哎呀,你快来看,快来看!”
“有什么值得你大惊小怪的?”周处平日就不大喜欢妻子这凡事都故作惊讶、大叫大嚷的毛病。有时,他在构思某篇作品,正想到入神处,玫玫往往就为一点小事惊叫起来,打断他的思路,他就会憋上一肚子气,非得玫玫三番五次地恳求他原谅不可。
“你快来看呀,这花瓶,竟是康熙元年的呢!”
周处心中一愣,半信半疑地凑过去,目光落在妻子指着的花瓶底下的一方小小的图章上,上面果然是朱红的“康熙元年”四个篆字,在细腻雪白的瓷釉上闪着熠熠的光彩,像一只沉睡多年而刚刚醒来的眼睛,锐利地窥探着这陌生的现代世界。那“目光”,直注视得周处惴惴不安起来,喃喃自语:“这样的宝贝,不会是学生送他的,他为什么竟把这么贵重的东西送给我呢?”
“但凡有赠于人,必有求于人!”玫玫想了想,挺世故地说,脸色微微有点发红。
周处纳闷了:老马素来是个正直厚道的人呵。他工资低,家里生活困难,叫他申请困难补助,他还推三推四地不愿写。平时市文联主席凌励到酒楼宴请上级来人,无论席面多么丰盛,老马总推说身体不舒服而不去作陪。经过大半生的磨难,他变得事事小心,处处谨慎,以洁身自好为立身原则。今天,他会有求于我什么呢?疑问,像乱麻一般,死死地纠缠在周处脑际。晚上,他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睡……
第二天一早,周处用个大纸盒把那只花瓶装上,上班前就赶着送回到了老马家。老马正在闷声不响地吃早餐,看到周处竟又把他的赠礼送回来了,不禁一愣,半晌没开口。
“这礼物我不能收——不仅仅因为它名贵,还因为你没对我说实话。”周处平静地说着,将花瓶放回到书桌原来的位置上,又从纸盒里拿出一大束色彩艳丽的塑料花,插进花瓶里。整间破旧灰暗的房子,一下增添了几分亮色。
“我……我没有……”老马一时不知所措。
“你素来洁身自好,会接受学生送你一只康熙元年的珍贵花瓶吗?我刚刚调到编辑部,与你素无深交,你为什么要送如此厚礼给我?你是个诚实厚道的人,我希望你能如实地解释一下,要不,我不会接受你这礼物的。”
“我……我真后悔,我不该这样……”老马低下头去,那张瘦削苍白的脸涨成了酱紫色,显得十分的悔痛。他咬咬牙,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才说:“我、我都说了吧——我祖上,是书香门第,书画文物很多,但是,经过一次又一次运动……就剩下这么一只花瓶了,它还是我偷偷埋在地下,才保留下来的。”
周处心中一震,他虽然懂得这花瓶珍贵,却没想到它还有一番不寻常的经历,这么说来,它在老马的心目中就应该愈加珍贵了。
老马接着说:“昨天,我听你说到,编辑部要找一名社会青年负责资料工作,我就想到了我女儿,她的文章你也看过……唉!”
“这花瓶,是我叫我爸给你送去的。”老马的儿子忽然从另一个房间走过来,愤愤地说,“现在求人办事,不送点礼,谁理你?”
“你看我是那种人吗?”周处的自尊受到了羞辱,心中很是不快。
“这我可不敢下结论。反正我可以想象,你不收这礼,我妹子也还粘火柴盒罢了,可怜她只怕要粘一辈子啰!”
“妈的,你给我住口!”老马一反平日的温文尔雅,破口大骂起来。
他儿子冲周处撇撇嘴,两手一摊,做了个戏谑的表情,便走回隔壁房间,砰地关上了门。
“这事都怪我……我应该看得出,你不是那样的人。”老马抱歉地说。那么一把年纪的人了,居然还羞愧得像初次犯错误被老师抓获的小孩子,垂手呆立着。
周处心中很是难受,反而觉得自己这样直通通地把花瓶退回来,责问老马,大大伤害了他的自尊,倒是自己对不起他了。
周处默默地走出门来。天空中,不知什么时候又飘起了悠悠的雨丝,如烟似雾,将眼前的一切,都朦胧在一片氤氲的水汽之中……
七
又是晚上,周处带上改革方案的初稿,满怀着要革除什么、开创什么的豪气,兴冲冲地来到凌励家。来到门前,隐约听到房里传出数声压抑而熟悉的欢笑,他没多想,便伸手叩响了房门。门里的笑声戛然而止,传出瓮声瓮气的一声问:“谁?”
“我,周处。”
门里一阵杂沓的声响过后,又静默许久,门打开了,凌励那高大丰腴的身躯像屏风般挡在门前,脸红红的,平素梳理得十分整齐的头发,此时显得有点散乱,目光中带着一丝飘忽不定的恐慌,语气里明显藏着不快:“有什么事?”
“我……想找你谈谈工作。”或许是素来形成的习惯,周处一站到凌励跟前,就像一个小学生站到一位严厉的老师跟前,总有点惴惴不安,原先满腹的豪言壮语,此时出口却变得语软气短了,也不知是出于对凌励知遇的感激,出于对他威望的尊崇,还是出于对他待人严厉的畏怯。
凌励有点不大情愿地把周处让进屋去,他跷腿坐在沙发上,呷了一大口茶,脸色就像被狂风骤然吹散乌云的天空,马上变得明朗起来,恢复了平日的矜持和威严:“我说小周,搞行政——或者说是当官——这门学问,你还得认真学学才是。譬如你找领导,就不能说跟领导‘谈工作’,而应该说‘汇报工作’。这虽然是细微之处,但人家领导往往就从这些细微处看出你的水平来。”凌励一边说,一边接过周处递过的那份“改革设想”,随手翻看着,语气慢慢变得诚恳、和缓了。周处恭谨地聆听着“恩师”的教诲,不安分的目光却在房里随意散漫开去。
“又譬如一个单位的文件吧,送到哪一级、哪一个人手上,都大有一番讲究呢。送上级的,就必须用‘呈’或者‘报’;送同级的用‘送’;送下级的,可以用‘发’。这些看似琐屑的细微枝节,稍一不慎,就会贻笑大方,就会引起别人的反感。不知你注意过没有,就连各级公章的大小,都有一定规格,区级38毫米,县级42毫米,是不可随意僭越的呢。”
邻居家的大功率组合音响,突然播开了一个眼下正红得发紫而又众议纷纭的歌星那确实动听的歌声:“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带来了我的烦恼……”
“自然,我是不在乎这些的,但作为一个长辈,我不得不提醒你。因为你毕竟是个领导了,我们这些老家伙还能干多少年?说得坦率点,这主编的交椅,迟早还不是轮到你坐?”凌励说到这些话,不能说不推心置腹了。
“……爱要真诚,不能分享,噢,对你说声抱歉……”邻居家的立体声还在响。
周处的目光无意识地飘落在套间门前的一双皮鞋上,心头突然一凛:那是一双棕红色的女式高跟皮鞋,样式新颖,活像一对精致的流线型小汽艇,鞋面上,各缀一只翩翩欲飞的蝴蝶,水晶嵌就的眼睛在闪闪发亮。不久前,他到广州参加南方文学期刊协作会,适逢春季交易会开幕,他在零售部就给妻子买了一双这样的皮鞋,整整花了他半篇小说的稿费。玫玫对这双鞋喜欢极了,这不仅由于它样式的新颖别致,也不仅是由于在这个小城市里,还没发现有人穿过这种皮鞋,更主要的,是因为皮鞋是周处给她买的。当她穿着那双鞋,挺胸收腹、步履轻盈地走在大街上时,曾吸引了多少女同胞那充满妒意的目光呵!遇到相熟的,甚至会拦住她打听:“你这双鞋是哪里买的?”她就会得意地挽起周处的臂膀,娇嗔地一努嘴:“他给买的,你问他。”
那双鞋,给了玫玫多少荣耀和欢欣呵!眼前这双鞋,突然又使他想起刚才敲门时隐隐听到的笑声,他脑海里急遽地闪过某些零零散散的流言,神经中枢轰的一下,热了,烧了,炸了,乱作一团,一双喷火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紧盯着那扇紧锁的套间房门,像要洞穿那厚厚的门板,窥透隐藏在门后的什么秘密……
“小周,小周!”
周处漫无头绪的疯想,突然被凌励的呼唤打断了:“我问你话呢——以后向领导汇报工作,可不能这样漫不经心的。”凌励那双素来和蔼的眸子,突然射出鹰隼般犀利的目光,直盯得周处浑身不自在起来。他惭愧了,惶惑了,凌主席毕竟是个有声望的长辈,是自己的恩师,平日行事谨慎正派,自己都想到哪里去了呢!可那似曾熟悉的笑声……大概是自己听错了吧。还有这双皮鞋……哼,看你,又想到哪里去啦?!
“这份方案,经过群众讨论了吗?”凌励用手指有节奏地弹着周处拿来的那份“改革设想”,目光渐渐温和下来。
“你小子纯粹是胡思乱想!”周处一面在心底骂了自己一句,一面机械地点点头。
“在类似场合,你应尽量用语言表达,用准确的语言,即使是肯定或者否定这类简单回答,也不要用大大咧咧的动作姿态表示,否则,也会使人反感的,知道吗?”
周处正要点点头,又觉得不妥,忙答道:“知道了。”此时,他的潜意识里开始隐隐泛起对凌励的厌烦和不满,不仅仅是对于他那喋喋不休的教训,也不仅仅是对他某些不一的言行。不过,这种情绪是连他自己也暂时察觉不到的。在他的显意识中,对凌励依然充满着感激和尊重。他训人的话是多了点,但还不是为了自己好?俗话说官场深似海,要学会在风波险恶的官场中遨游搏击,干一番事业,还必须靠凌励这些前辈的扶持帮助呢。
“对这方案,大家没有什么不同意见了吗?可别是敢怒不敢言啊!哈哈!”凌励大笑起来。不知为什么,周处开始觉得他这种习惯性的笑声,失去了往日的豁达爽朗,就像敲响一根被虫蛀坏的竹筒,干巴巴里又透出一股空虚。
“你还是具体说说你的想法吧。”凌励说。
到底轮到周处有说话的机会了,这回,他不得不谨慎起来,换上一种恭谦的语气,把自己的想法一一做了详细的阐述,足足说了成半个钟头。
听完周处的话,凌励笑着叹道:“你的设想真够大胆呵!搞改革嘛,就得有这么一股不怕虎的牛犊之劲。”
周处反倒不好意思了:“您还是多多批评指导吧,我还嫩得很呢。”
“当然,一个人从幼稚走向成熟,是得有个过程。一件事物,一个方案,大概也莫不如此。你知道,我历来是个说一不二的痛快人,那我就敞开来谈谈我的看法吧。首先,我是主张改革的。不改革,国家没有出路,刊物也没有出路啊。不过,改革不是盲动,也必须遵循客观事物的发展规律,一步一步来,否则就会摔大跟斗。最近,报纸上揭露了不少案例,有的单位的新领导班子,就是打着改革的旗号,去营私舞弊、乱来一场。原则上,我是同意你方案中提出的八条设想的,编辑部确实要拥有稿件终审权、经济自主权和人事安排权,过去组织上一叫我当主编,我就提出了这几个权,并且终于争到手了,到现在也没丢嘛,你说是不是?”
“嗯,是……”周处低着头嗫嚅,声音又细又弱。凌励的谈话悄悄变换一下角度,就使周处无所适从了。
“你想在人事上做些调整,这很好。但是,最好在内部进行。比如,要把曼妮同志调出编辑部,这就不大妥当了。”
“我的意思是……发挥她的长处,让她回歌舞团……或者到群众艺术馆……”
“你的想法当然没大错。可你考虑过没有?她来编辑部工作这么多年,总做过一些有益的工作、编发过某些好稿。何况,她没犯大错误,你无缘无故地把她调走,她本人会怎么想呢?其他同志会怎么想呢?接收她的单位又会怎么想呢?这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后果,你考虑过没有?”
“这……”周处语塞了,他确实没考虑过会有这么复杂的后果。
“一个出色的领导,应该能够最广泛地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即使对于后进的同志,也不能一推了事,要热心帮助他提高才是。难道你不应该做到这一点吗?”
“……”周处无言以对了。凌励的话,确实句句都是真理——或者起码是接近真理,周处原先想好的种种充分理由,在他素来崇敬的师长这排炮般的反诘面前,全都像胆小的野兔,一个个蜷缩回土洞里,怯懦的心脏咚咚乱跳,一对脆弱而敏感的大耳朵在小心翼翼地支棱着。
“你想聘用个人来专门负责资料工作,这想法不错,我早就感到有这个必要了。哈哈,真是‘所见略同’呵!”
他到底还是同意了这一条!周处心中掠过一丝苦涩的欢愉。
“不过,聘用的这个人选可得再考虑一下。你提出让老马的女儿担任这项工作,你刚到编辑部不久,对老马了解得透吗?对他女儿又了解得怎么样?”
“我……有所了解,当然……不是很深。”周处又惶惑起来。
“也许,我对他们的了解要比你更多一些。老马固然是个好同志,但他在20世纪50年代却卷入了那场政治大风暴中,成了右派。当然啰,那场斗争是扩大化了的,老马也平反了嘛。只是,当时存心恶意攻击社会主义的人,也还是有的。不过,绝大多数干部群众,并没有跟着那些坏人起哄呵。即使是被错划成右派的同志,时至今天,不也应该反思一下吗?”
令人头晕的那么多也许、固然、但是、当然、只是、不过……因不一定是果,果却成了因,棕红色的皮鞋,熟悉的笑声……楼上居然也有苍蝇,在眼前乱飞,赶也赶不掉……唉!
“至于老马的女儿,我承认自己也了解得不多,或许确像你所说那样,是棵值得培养的文学苗子。但我们现在需要的是能胜任工作的人,而不是仍待辅导提高的小青年。最近,市歌舞团仍要精减人员,他们的领导已找过我,说他们的演员虽然不一定会写东西,但干一般文字工作还是胜任的。我看,就从那里要个演员来当资料员。那个报幕的颜燕飞,是国家干部,人事工资关系都是现成的,总比聘用老马的女儿更合适、也更容易办得到些。聘用毕竟是权宜之计,你到底聘多长时间呢?有没有办法帮人家转正?如果用了几年,又不能转正,到时要辞退,善后工作可难做啊——这一点,你大概没想到吧?”
这一点,周处确实没想到。
“我们党历来有一套严密的组织原则和人事制度,改革也不能把必要的原则和制度都改掉吧?当然,更不能只凭一时的感情冲动和个人好恶,置这些原则制度于不顾,独断专行,任人唯亲,结党营私……”
“我不是——”周处忍不住了。
“当然当然,我这不是说你。我是说,社会上确实有人利用改革之机,大搞这一套。前天我刚看了个整党材料,里面就揭露了那么一个案件——大概你也看过了。我看这样吧,方案先放我这里,党组研究研究,决定下来,再通知你,怎么样?”
只能如此了!不容周处有插话的机会,凌励的话便犹如秋风卷起遍地黄叶,浩浩荡荡,纷纷扬扬,刹那间便统统吹落大江之中,做了个干净利索的终局。周处想申述,想解释,想辩护,却一时想不出更充分的理由,也找不到既锐利无比而又谦恭得体的足以说服对方的言辞,就被匆匆忙忙下了逐客令。
周处只好起身告辞,凌励忽然又想起什么,随手从案头拿起一篇稿递给他:“这是评论家杨帆评论秋寒同志那首《秋歌》的文章,我看了一下,立论中肯,分析深刻,写得很不错。这一期《谷雨》,你们准备主要发些什么稿件?”
“我们已开过编前会,考虑到小说积稿较多,并且读者的兴趣又主要在于小说,所以我们准备出个小说专号,正打算向您请示一下。”
“应该考虑到更广大的读者面,照顾到各种体裁嘛。再说,《谷雨》的版面历来就是小说、诗歌、散文三大块,评论发得太少了!没有评论的促进,创作怎么能上得去?我看,就从这一期起,多腾点篇幅给评论。杨帆同志这一篇,是否就发在这一期?”
“嗯……《秋歌》刚刚刊出,我看……还是先听听各方面的意见吧。”周处审慎地说。
“改革之时,凡事倒不必如此小心翼翼的。再说,秋寒同志的诗是我们刊物发的,杨帆同志又是省内知名的评论家。这样的评论我们迟迟不发,让其他报刊抢了先,我们可就被动了。据我所知,《秋歌》在发表之前,省里的诗歌界就注意到了,被权威人士认为将是今年全省优秀新诗评比的获奖作品,先声夺人,势在必得,我们不可不预见到这一点。”
原来如此!周处顿时大彻大悟了,往日文坛上许多看不惯、想不通的怪事,一下都似乎有了答案。一股激愤的豪气缓缓从他丹田升起:“好吧,稿子我拿回去研究研究,决定了再告诉你。”他第一次用“你”来称呼凌励,也第一次用了傲然的、冷冰冰的口气。
他推开门,腾腾腾地走下昏暗的楼梯,很快踏到了坚实的大地上。好像刚刚从一个燥热浑浊、烟尘弥漫的闷罐里出来,置身于这个星月交辉、风清气爽的环境中,他的心情总算轻松了些。但一想到自己自下而上、再三奔忙、苦心孤诣构设的改革办案,竟轻而易举地被凌励抽象地肯定、却具体地否定了,犹如一件精美而脆弱的玻璃制品,被人毫不怜惜地轻轻一击,就击了个粉碎,他不禁又十分沮丧。
他闷闷不乐回到家里。儿子这几天已送到外婆家去了,家里十分冷清。玫玫也不在家,她到哪里去了呢?突然,他的心刀割般痛苦地战栗起来:凌励家那些令人心惊肉跳、脸红耳热的录像。似曾熟悉的笑声。棕红色的皮鞋。不堪入耳的风言冷语……快速跳跃的意象,朦胧诗一般朦胧。“胡思乱想,你这个卑鄙的小人!”他狠狠地咒骂自己,极力使思绪的野马收缰,和衣仰躺床上,那雪白雪白的帐顶,竟又像一方屏幕,不断地闪现各种纷至沓来、一现即逝的图像。
邻居家的组合音响仍在不知疲倦地唱:“我踩着不变的步伐,是为了配合你的到来。在慌张迟疑的时候,请跟我来……”那是台湾电影《搭错车》的插曲,苏芮的嗓音缠绵得令人徒生惆怅。
他的思绪跟着乐曲去了,更加漫无边际,更加自由放荡……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够格来全面负责一个刊物,尤其是一个陷于困境的文学期刊。经过几个月的共事,他发现蒉贵比之自己,无疑更具备当一个刊物负责人的条件。无论文学修养、业务能力、编辑经验、精神气质,还是工作责任感,蒉贵都远远胜于自己——虽然他平时喜欢发些不负责任的议论,但这往往是许多怀才不遇者所共有的特点。奇怪的是,凌励为什么不选上蒉贵,反而舍近求远,跑到工厂去找上自己当他的接班人呢?况且,蒉贵还有一个当宣传部部长的父亲。在关系学堂而皇之地四海盛行的今天,一个新领导是否具有强大的靠山和关系网,无疑是决定他事业成败的一个重要因素。显然,凌励很不喜欢蒉贵,这难道跟当年蒉贵父亲被打成右派、凌励负有直接责任这么一个遥远而微妙的原因也有关?历史真是一位伟大的导师,它不仅教会人们在关键的时刻如何去爱、去恨,还教会了人们如何将这爱和恨深埋心底,绵延下去,直到永远。这多么可怕!
想到这一点,周处不禁不寒而栗,阴暗的心底突然投进了一束冷光,几个月来的酸甜苦辣、烦恼挫折,似乎都一下子有了个合理的解释。想当初,你满怀豪情地走上《谷雨》副主编这个位置,事实上,你并没能扮演一个成功的改革者形象。相反,你事事小心,处处被动,不过成了让《谷雨》这台陈旧机器仍按老常规运转的微不足道的一滴润滑剂,却无法从根本上改变它的命运。你设想过,也尝试过,但你所想的一切和所做的一切,几乎都是徒劳的,都被某种更强的力量抵消了。你成了一只木偶,主动权操纵在别人的手中,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必须服从操纵者的意志。更奇怪的是,你往往却是无条件地服从,丝毫不做抗争,这是为什么呢?
周处惶恐了,意识深层中感到了一种被愚弄的耻辱。凌励之所以看中你,栽培你,就是要你感激他,崇敬他,服从他,成为一个任他役使的傀儡。而你出于感恩戴德,就恰恰为其所用,做一只驯顺的羔羊。你一旦试图突破桎梏,一展抱负,就必须砸烂他一手建立的框架。而你一有这样的念头,心底自然就会产生忘恩负义的自责和耻辱,以致先自怯场,继而偃旗息鼓,悄悄收兵。就这样,你不再属于自己,也不属于刊物,而是属于他——一个你从内心感激、敬仰乃至畏惧的人。大概,你还记得不久前看过的《人的现代化》这本书上的观点吧:人的心理和精神还被牢固地锁在传统意识之中,构成了对经济与社会发展的严重障碍。社会的现代化所不能容忍的传统人的九大特征之一,就是被动地接受命运,盲目服从和信赖传统的权威,顺从谦卑的道德,缺乏突破陈旧方式的创造性想象和行为……看来,你就正是那么一个受恩图报、唯命是从、不敢进取的“传统的人”!
是的,你面前确有一堵墙。作为背景,这墙曾经衬托着你成功地扮演了幸运者的角色。而当你转过身要往前走的时候,这墙就成了严重的障碍。要往前走,就必须推倒这堵墙,奋力一跃。除此之外,你别无选择!
他蓦地坐起来,心情十分兴奋,又掺着一丝苦涩。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玫玫,她正开门走进来,慢慢地走到他跟前,脚步艰难,头低垂着,眼眶红红的。周处的目光下意识地从玫玫的脸上往下移,一直落到她的脚上:果然是那双棕红色的皮鞋!
但愿这只是偶然的巧合!但愿玫玫能说一句“今晚我去看电影”或者说“我去跳舞了”,那么,一切疑团都可以冰释,辉煌者仍自辉煌,圣洁者仍自圣洁,一切都像过去那样,生活依然是那么甜蜜、欢愉、幸福。
玫玫的脸色发红,发青,发灰,发白。从丈夫的目光中,她显然看到了可怕的疑虑,自觉那一切都无法隐瞒、也不该再隐瞒了。她嘴唇哆嗦着,终于吐出了几个令人难以置信的音节,虽然很低,但在周处听来,已无异于整个宇宙在爆炸:“我……你都看见了……”她突然跪倒在周处面前,痛苦地抽泣起来,“我、我对不起你啊!”
周处一下子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像这些事,完全是不必用语言表达就能意会了的。他猛地抓住玫玫的双肩,尖利的指甲透过了玫玫那薄薄的柔姿衫,深深揳进她的肌肉里。他失态了,拼命地摇着妻子,压着嗓子吼道:“你这是为什么?是为了什么啊?”
“我……我看到你白天在车间里……累死累活地忙,晚上又没命地写稿,那么多年也没熬出个什么名堂,我心疼……想让你换个环境,就找到了他……他答应帮忙……就这样……可后来……你打我吧,我不配做你的妻子……”
周处猛地扬起手掌,那手掌刹那变得十分狰狞,在灯光下充血,蓄劲,抖动,像一只暴怒的要复仇的野兽,朝玫玫苍白的面颊狠狠地扑下来。然而,就在五个钢钩般的手指要撕破那白纸般脆薄的脸皮的瞬间,却在半空中蓦地停住了。玫玫是个好妻子啊,这一掌打得下去吗?无论怎么样,她一直是深深爱着自己的——虽然这种爱已经变形——但正是由于爱得太沉重才扭曲的啊!
邻居家的音箱仍在响着苏芮的歌声:“是否我要真的离开你,是否泪水已干不再流,是否应验了我曾说的那句话:情到深处人孤独……”现代生活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处处充满音乐:抒情的慢板。如歌的行板。轻松的小快板。华彩乐段。出人意料的变奏……
“我……我要搞他个身败名裂!”周处像头受伤的野牛,血红的眼睛喷着两团怒火,鼻孔里迸射出令人心悸的吼声。
“别这样……谁相信你呢?他有的是声誉、威望、权势、关系……除非,你愿意我……”玫玫喃喃地说。那痛苦欲绝的神情,周处曾经见过,那是厂里转炉爆炸,他在医院急救室里从昏迷中苏醒的时候。
是的,你要战胜那个衣冠禽兽,就必须付出代价,牺牲的不仅仅是自己的脸面、地位、事业,还将是恩爱多年的妻子、温馨甜蜜的家庭……难道,你真的愿意让你的玫玫在人前低垂着头去承受无情的指戳、尖酸的言辞和污辱的口水吗?你真的愿意让你可爱的儿子用一双被损害过的眼睛畏怯地去打量五彩缤纷的世界吗?再说,无耻之徒并不以自己的行为为羞耻,即使你能豁出一切跟他抗争,也顶多只能给他诸多不拘小节的逸事中增添一条小小的趣闻而已,到头来更受辱的还不是你自己、你爱人、你儿子、你的家庭?这么惨重的代价,你能牺牲吗?
门槛,横在你面前的是一道高高的门槛,对于你来说,它要比屠格涅夫笔下那俄罗斯姑娘面前的门槛更高,更险,要跨越也就更难。你满腔怒火在燃烧,却是徒有一股豪气,本质其实十分懦弱,原因就在于你无法战胜自己,因而也就无法战胜那个深知自己弱点的对手。你的“伊阿宋之舟”,正航行在巨大的撞岩之间,你却缺乏伊阿宋那种过人的胆识和力量,于是,撞岩气势汹汹地合拢过来,等待着你的,要么是凄惶远退的悲剧,要么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周处哭了,为了糊涂的玫玫,也为了怯懦的自己。哭是压抑的,无声的,这显然不是勇士的哭。真正的勇士有时也会哭,却敢于面对惨淡的人生洒泪号啕,一泄心中悲愤,重鼓奋进的力量。周处今天深深体会到的,正是老马曾经说过的那句话:“人最痛苦、最可悲之处,不在于看不到自己的弱点,而在于看到了却无法战胜它。”
八
这几天,周处上班时心里都像压了块磨盘,又沉又闷。虽然他也想极力地挣脱那场丑恶的梦魇,掩饰内心的隐伤,振奋自己的精神,给人以一个昂扬的形象,但毕竟难以做到。他总感到有无数酸溜溜、热辣辣的目光在注视着他,使他抬不起头来——虽然他明知那只是自己的错觉。
出于某种奇异的心理,他强压住内心的厌恶,硬着头皮终于还是看完了“著名评论家”杨帆的文章,那洋洋万言、漫无边际的颂词,差点没使他反胃得呕吐出来。他不禁冷笑数声,随手拈起一张铅印退稿单填上杨帆的名字,连同稿件一起,毫不客气地塞进一只大信封里,写上了地址姓名。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坐在对面的蒉贵一直在默默地注视着他,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
窗外的柳梢长出了丝丝细叶,阳光下闪烁着几近透明的嫩黄。风是和暖的,像一只看不见却又无处不在的大手,温厚地爱抚着一切。春天是真正地来了,只是,它吹到了每个人的心中吗?
有轻盈的脚步声响上楼来,附和着从某个吹气如兰的鼻腔里哼出的乐音,欢快地飘进办公室,直飘到周处身边,才戛然而止,一个甜甜的嗓音叫道:“周副主编,我报到来了!”说罢,一只纤纤的素手已把一纸调令送到周处跟前。
周处抬起头一看,来者是市歌舞团的演员颜燕飞,数月前那天晚上到凌励家去看录像时向周处打招呼的,就是她。这几年,歌舞团几乎瘫痪了,“演样板戏,吃大锅饭”的年代早已一去不返。演出不受欢迎,队伍庞大,经济拮据,只好大量精减人员。不少演员被安排下厂当工人,去饭馆当服务员,或者到食杂商店卖豆豉咸鱼辣椒酱,虽然有点屈才,但为求一条生路,也只好认命了。自然,那些已甘愿成为官太太的女演员,则必定会有个好去处。
“凌主席说,叫我来编辑部当个资料员。我本不愿意来,但想到这是组织决定,我就无条件服从了。”燕飞的嗓音就像在舞台上背台词一般动听,两束热辣辣的目光则毫无顾忌地在周处脸上飞来曳去,直盯得周处一时不好意思起来。
“哎呀,燕飞,你也调来了?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曼妮从办公室一角奔过来,张开双臂揽住燕飞,欢快地嚷道。
“以后,我们可就团结在一起,战斗在一起,胜利在一起啦!”燕飞那尖嗓门比之曼妮高多了,真不愧是报幕的。
犹如汽油桶里落了点火星,一股怒火“轰”地在周处心中燃烧,他霍然站起来,但马上又克制住了,缓缓坐下去,稍一思索,便从案头的小书架上抽出一本《宋诗一百首》,随意翻开一页,又拿起钢笔和一张纸,送到颜燕飞跟前,和颜悦色地说:“请你把这首诗抄一遍。”——那是梅尧臣的一首七律《小村》。
颜燕飞不解地望望周处,又不好拒绝,只好伏在桌子上抄起来。她抄得倒很快,钢笔随意地挥动点捺,满头秀发的脑袋有节奏地摆动着,潇洒得就像在舞台上跳舞一般。她脸上带着一种悠然自得的笑,似乎十分满意于自己的表演。她抄了四句,周处便说:“行了。”颜燕飞收起笔,把纸递过来,随之也递来了嫣然一笑,挺谦虚地说:“我的字不好,‘文革’中才念两年初中,就上舞台了。”
周处把那张纸拿过来,只见上面抄着“小村、梅尧臣、准阔洲多匆有村、朿篱疏败谩为门、寒鸡得食自呼伴,老叟无衣尤抱孙”,真像小学生抄书一般,不分行,全部标点只用一个顿号。“尧”字多了一点,“淮”字错作“准”字,“忽”变成了“匆”,“棘”字只要一半,“犹”又误作“尤”,“篱”字像一团乱麻,要分辨清楚可不容易。其他字虽然大多断手缺腿,但总算能认出来。每个字的收笔还故意拖出一条又粗又长的尾巴,就像一件极不合身的拖地长裙。
周处心头重新燃起一股愤慨,牙关慢慢紧咬起来,脸颊的肌肉也在抽动。
“你——?”颜燕飞倒抽一口冷气,惊愕地瞪大双眼。从她的目光中,周处知道此时自己的神气一定非常可怖。他赶忙又戏剧性地换上笑脸,只觉得表情肌特别累。以前的生活,教会了他愤怒,也教会了他微笑,近来的生活,却教会了他在愤怒中微笑。
他拿起毛笔,蘸饱了红墨水,用刚刚学得有点形似的赵体字,在颜燕飞的调令上毫无顾忌地写下一行鲜红的回批:
“来人不合用,本部拒绝接收——周处”
他把调令折好,还给颜燕飞,心平气和地说:“既然你并不愿意来我们这里工作,喏,我成全了你。你回去叫劳动人事局再给你换个更理想的单位吧。”他一边说,一边把颜燕飞抄的半首诗折起来,小心地放进抽屉里。
颜燕飞的眼睛刹那发直了,脸色惨白,定定地呆立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可是主编凌励同志直接要来的!”
“我,可是凌励同志授权行使主编职能的副主编。”周处仍笑着,不紧不慢地说。他忽然发现,自己也正在演戏,扮演着一个该怒还喜、欲刚却柔、表里不一的角色。他有点悲哀,也许是表演这个角色违背了他那耿直坦诚的天性。
“我……我去找凌励同志!”颜燕飞一怒之下,拂袖而去。
“去吧,让他来找我好了!”周处冲着她的背影大声地说。吐出这句话,他突然觉得,全身的力气似乎一下都用完了,疲乏得要命。他颓然地坐下来,呆呆望着桌子上玻璃板下的一张照片:那是去年全市文代会的一张集体照,凌励就站在他的身旁……
“哥们,好样的!”蒉贵大步跨过来,朝他竖起大拇指,再一把揽住他的肩膀,脸上褪尽了往日的尖刻油滑,洋溢着少有的诚恳和热情。是的,刚才那个回合,他似乎是打赢了,但他一点没有胜利者的欢悦。相反,他有的只是失败者的沉重哀伤。
办公室里所有的目光,这时也都集中到了周处身上,有热烈,有温和,有阴冷,也有不热不凉。
几个月来的酸甜苦辣,顿时像很稠的面糊,灌满了周处的心头。他眼眶里热乎乎的,他知道自己就要把持不住,就要失态了。他倏地转过头,没敢碰大家的目光,连忙大踏步走出办公室去……
回到家,他打开录音机,放进录音带,本想听听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没想到响起的不是凶狠强蛮的命运来敲门的声音,而是一串流水般轻快的旋律,那是《月光奏鸣曲》。他第一次听到它,就是在凌励家里,还是凌励对他做的欣赏启蒙。他感到愤怒,感到悲怆,也感到滑稽,干脆放松了神经,一任那清凉缥缈的乐音从骚动的情绪上飘过,飘过……雨洗净了蓝天。风吹走了纤云。素月娟娟,静静地悬在夜空。空气里弥漫着薄荷的清香。一切都被抚慰了,熨帖了,净化了。忘记了喜怒哀乐,忘记了成败得失,忘记了宠辱衰荣……
他心境宁静,铺开稿纸,写下了“辞职书”三个大字。一杯刚沏的热茶轻轻地送到桌上,捧杯子的是那双熟悉的素手。
他平静地写下去。
他自认是软弱的,但这一着,绝不是怯懦的退却。他已想好了要推荐一个代替自己的人——蒉贵,他有足够的条件去战胜自己所需要战胜而终没能战胜的力量。周处愿意全力支持他,并且相信,站在这一边的不仅仅是他们俩,还将有老马、小李、老张……
再不然,他顶多回到工厂去。也许,那才是该他待的地方。
(原载1987年10月漓江文学丛书《木铃》)